夢珂
回憶是一個故事,一個故事便是一出戲。它也許是殘酷的,也許是跳躍的,但它也可以是溫柔的。它是敘述者口袋里藏著的把戲,袖子里的花招,然而不同于舞臺上的魔術師給予的是看似真實的幻覺,回憶可以給予的是,幻覺下的真實。
這是田納西·威廉斯的《玻璃動物園》中敘述者同時也是主人公湯姆的開場白。在閱讀劇本的時候, 上世紀30年代大蕭條背景下生活的艱辛與殘酷撲面而來,我們讀到的是在狹窄的屋檐下因爭吵而被掩蓋的親情,因貧窮與殘疾而變得無能為力的愛情,以及被生活瑣事磨滅的“詩與遠方”。這些,看上去似乎全都是絕望到令人窒息的回憶。然而,在導演約翰·蒂凡尼(John Tiffany)、舞美設計鮑勃·克洛雷(Bob Crowley)以及音樂設計尼克·穆勒(Nico Muhly)的共同努力下,這版《玻璃動物園》提供了不同的觀看視角,賦予了回憶更多浪漫和溫柔的色彩。它也許不夠準確,但它的情感足夠真實。
這首先要感謝克洛雷的舞臺設計。搭建在水上的是由三個透明六邊形合成的舞臺,一旦湯姆開始敘述旁白,或是劇中的某個角色陷入某段回憶,又或是當勞拉(Kate OFlynn飾)和吉姆(Brian J Smith飾)翩翩起舞時,水底的藍色LED燈就會點亮這原本昏暗的舞臺,甚至偶爾水底會出現一彎明月將整個舞臺變成浩瀚銀河,配合爵士鋼琴的韻律,仿佛會讓劇中的角色和臺下的觀眾瞬間忘記舞臺上“張牙舞爪的真實”:湯姆這個角色有威廉斯本人的影子,在劇中他被稱為莎士比亞,熱愛寫詩,像自己的父親一樣向往冒險。但他卻不得不在工廠中做工以維持家庭,更重要的是,他母親阿曼達要求他必須要為自己的妹妹勞拉找到一個理想夫婿之后,他才能夠遠行。阿曼達是一個典型的美國南方女子,喜歡回憶自己曾經的美麗、追求者眾、風光無限,卻不得不面對結婚后丈夫丟下家庭不管的事實,于是她只好獨自一人承擔起整個家庭。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自己這個稍微有些跛腳的女兒能夠順利出嫁。而勞拉呢?她骨子里和她哥哥一樣有浪漫細胞,熱愛音樂,厭惡去商業(yè)學習班學打字,當然也向往愛情。這三個人物都有某種程度上的雙面性,世俗殘酷的一面和內心溫柔浪漫的一面。而那三個透明的六邊形就好像三個蜂巢,沒有點亮的時候,舞臺是桎梏他們的那個叫作“日常生活”的窩巢,充滿了嫌隙、沖突和爭吵。當它被點亮之際,舞臺就變成了他們和觀眾共享的內心花園。
與透明舞臺相對的則是一個巨大的鐵梯,從臺上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冰冷地矗立在那里。它不僅連通了阿曼達家的客廳和外面的世界,更將整個舞臺變成了一個某個“超驗”而“象征”的美學空間。去年,英國著名編劇大衛(wèi)·哈爾(David Hare)曾在《衛(wèi)報》撰文表示英語文學戲劇被“歐洲的象征主義美學劇場污染了”,但不可否認的是,當田納西在寫《玻璃動物園》的時候,象征主義其實無處不在。湯姆在開篇就宣稱這故事只是一場回憶,通過威廉斯開篇充滿詩意的場景描寫和舞臺提示,我們也不難看出,劇作家對所謂“忠實還原現實”毫無興趣。相反,劇場本身被他戲稱為“塑料劇場”(plastic theatre),一如劇中勞拉鐘愛的玻璃動物園,不需要為真實代言,它們本身就是真實——回憶的真實、情感的真實、心靈的真實。蒂凡尼的天才之處在于,利用舞臺設計與背景音樂,將威廉斯的塑料劇場與時下流行的歐洲象征主義戲劇調和在了一起,將這部“充滿了客廳式瑣細無謂爭吵的美國戲劇”像變戲法一般變成了那些泛黃的老照片,斑駁卻溫暖。
其中最為顯著的就是對阿曼達這個角色的塑造。通常,這個角色都被理解為刻板、矯飾與虛偽的沒落美國南方文化的載體,她最愛讀的是《飄》這類懷戀南方文化的書籍。2010年由英國老維克劇院排演的版本也把阿曼達處理成了一個悍婦。甚至一開始的時候,連本劇演員切里·瓊斯(Cherry Jones)本人都認為阿曼達只是一個尖酸刻薄的潑婦。瓊斯年輕的時候曾無數次試鏡勞拉這個角色,卻都因形象不符被拒絕。她說,當時的她只會通過年輕人的視角來看待、理解這個故事,正如剛剛讀過劇本的我們一樣,厭惡來自母親的控制,憎恨她們剝奪了自由,甚至視她們?yōu)椤靶皭旱奈灼拧薄5俜材嵴f服了她飾演這個角色,因為他讓她看到了阿曼達不只是那個充滿控制欲的悍婦,她更是一個走到人生絕望困境的母親。“她的兒子隨時準備走人,而她隨時可能撒手歸西,那樣就真的沒有人照顧她那個跛腳的女兒了?!痹谝黄稍L中,瓊斯如此說道,“在故事開場的時候,我們感受到了這家人的幽默、愉悅和愛。盡管這個家庭有著更黑暗的一面,盡管這是個不健全的家庭,但他們確實愛著彼此?!?/p>
蒂凡尼讓她,同時也讓觀眾看到了這份愛。瓊斯扮演的阿曼達有著優(yōu)雅輕盈的美國南方口音,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南方名媛。這或許也和瓊斯本人在南方長大的經歷有關。“我在南方長大,我生活中有太多像阿曼達那個年齡的女性,出生在19世紀80年代,知性、優(yōu)雅、富有魅力,特別會講故事,講著講著你仿佛能看到她們臉上年輕的神色,但其實她們都經歷過非同尋常的苦難?!倍@些女性形象的合集,正是瓊斯想要讓觀眾看到、理解的阿曼達?!皺幟手托尤曙灐笔橇硪粋€象征,將那個曾經富裕的年少時期的她和現在這個生活拮據窮困潦倒的她重疊在一起。她竭力維持著這個家的體面,這一點就足以令觀眾心碎。她不尖酸也不刻薄,傾盡全力要幫勞拉找個理想夫婿,也并非想要釣金龜婿的趨炎附勢,只是單純希望有個人能夠照顧她。她某種程度上依然是充滿了控制欲的,尤其是對兒子湯姆。湯姆每天晚上出門看電影令她不安,不安的根源是害怕他和丈夫一樣不告而別,拋下母女倆遠走高飛——但瓊斯的表演是將控制欲表現為懇求,聲嘶力竭不是她的表演風格。而由麥克·艾斯珀(Michael Esper)扮演的湯姆凸顯出一種偽裝的殘酷。盡管他也愛著這個家,愛著他的姐姐,他卻為了離開而讓自己顯得暴戾無情。當阿曼達禁止他再去電影院后,他自暴自棄地對阿曼達大吼大叫說自己去的是鴉片窩,參加了幫會、賭博、逛窯子。他詛咒阿曼達,說她是個丑陋嘮叨的老巫婆。而聽到湯姆罵自己是老巫婆的阿曼達則用幾乎心碎的聲音回答,我再也不要和你說話了,除非你道歉。在瓊斯的身上,我們看到的不是那個控制欲得不到滿足的母親,而是一個因為愛而感到悲傷的無奈的母親。而當湯姆別別扭扭地在隔天早上道歉之后,阿曼達并沒有啜泣落淚,反倒是有種釋然,仿佛她早就明白了兒子的這個特性。
至于艾斯珀飾演的湯姆,聲音中總有一絲快要堅持不住的疲憊,告訴我們其實他并不善于偽裝這種殘酷,他其實仍然保有沉淀在內心深處的溫柔。作為敘述人,湯姆是面對觀眾時間最多的角色,同時他也肩負著平衡劇中“現實”與“夢幻”兩者比重的責任。前者代表著回憶(盡管真實性也有待考慮),后者則承載著情感。多數人或許都對湯姆與阿曼達好幾出爭吵不休的戲印象頗深,而留給筆者最深印象的,反倒是兩人關于月亮的一場溫情對話。湯姆向觀眾抱怨說在西班牙有格爾尼卡戰(zhàn)役、而美國只有酒精、舞廳和性,這時阿曼達過來問湯姆在干什么(他們不久前又小吵了一次),湯姆回答說,在看月亮。此時水底的月亮被點亮,周圍是仙境般的星空,以及舞臺周邊點綴的中式燈籠(毫無違和感)。阿曼達問他許愿了嗎,他說那是秘密。阿曼達說,那我的也是秘密——隨后她又立即補充,我也沒有任何秘密,我只希望我的孩子們幸福。那純情溫柔的感覺幾乎令我想到了村上春樹。如果這戲是一出回憶,至少可見這個難得溫情逗趣的場面,在多年后湯姆的心中仍占有著一席之地。
而最后勞拉與吉姆的 “戀情”,盡管短暫到只有一支舞與一個吻,然而其唯美浪漫程度可謂不輸給去年熱門的電影《愛樂之城》。勞拉骨子里和她哥哥一樣浪漫溫柔,哥哥熱愛的是詩歌,她熱愛的是音樂,戀上高中同學吉姆,也是因為他有著動人的好歌喉?!八{玫瑰”,這是勞拉在中學時期的外號,諧音“肋膜炎”,然而吉姆卻盛贊她的獨一無二:“別人都是野草,只有你是藍玫瑰?!彪[約的燭光變成了臺上唯一的光源,映照出無限溫柔和青澀,仿佛一下把所有人拉回了那個笨拙地追求女孩的青春時光。伴隨著流動的鋼琴和小提琴聲,蒂凡尼沒有選擇將重點放在“玻璃獨角獸的斷角重生”,讓勞拉“認清事實”,而是選擇了讓“藍玫瑰”起舞綻放。盡管隨之而來的苦澀結局仿如破碎的水晶,我們也愿意讓我們的眼睛在吉姆和勞拉翩翩起舞擁吻那一刻被欺騙。
《玻璃動物園》最大的隱喻和象征其實是這出戲本身,而這個版本抓住了這點?;貞浺埠?,故事也罷,包括其間承載的懷戀與愧疚,統(tǒng)統(tǒng)如同玻璃一樣,纖細易碎。蒂凡尼給我們的啟發(fā)或許是,對待劇中人(或者更廣泛意義上的他人),我們也許可以多一點共情、體貼與溫柔,就像勞拉對待她的玻璃動物收藏品那樣。而不是在邊上冷酷地指手畫腳,說一些“阿曼達是被南方文化腐蝕了的落后女性”或者“只有獨角獸的角斷了勞拉才能重生”這樣不痛不癢的風涼話。即使沒有啟發(fā),這版《玻璃動物園》也足以成為一出溫柔的回憶,逗留在觀眾心中,久久不會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