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刁利欣
故鄉(xiāng)詞
遼寧/刁利欣
當春風浩蕩,你捧出詩經(jīng)里的蒹葭蒼蒼。當秋天回頭,你的腹地長出十萬畝蘆花。
是《詩經(jīng)》,是《小雅》,也是《國風》。這古老的辭令,烙在心窩的信仰。
哦,汀洲似岸,堿蓬似火。
翡翠處子般靜泊,白銀律動如綢。
在平原一隅,濕地恍若上天的水帶恩光,為世界安插好一個寂靜而豐美的大澤地。對大地憫懷,就請念誦這部眾神合頌的經(jīng)文;對人間慈悲,就請佑護這片清涼的璞玉泊洲。深處靜默,處處都是神的安然和喜悅。
當我躺下身來,秋草明黃,白天鵝翅羽打開柴可夫斯基歌劇的舞場。蘆荻在高天處搖蕩,這意象是故鄉(xiāng)令我心旌搖蕩的辭章。
我伸出手去,想抓住這搖搖晃蕩的人間,握住悲傷,施以處方藥,祛劫難,百鳥得以棲息,眾生得以安居,讀你,就如讀詩經(jīng)的模樣。嘆:大地如此幽深!深得有野草,輕易就可以把我埋藏。深得有時光,一瞥之間,三千青絲,一張紅顏,盡成舊事。
舊事很亮,亮如一泓回環(huán)蜿蜒的遼東水灣。舊事很遠,遠如再難采擷的時光。舊事和月光一起,成為一陣溫暖又薄涼的侵襲。
我們的姓氏,我們的名,是故鄉(xiāng)早已擬定的游子。
暗夜之下,它是清晰的,清晰得就像母親倚門盼你時的那方門楣。
遠方,它是低矮的,低矮得需要我舉手加額,不斷地回望,并一次次遙遙地思歸。
雙膝之下,它是無聲的,墓碑兀立,一一是我睡在里面的列祖列宗。
時光之下,它又是殘損的,把半尺厚的黃土壓下去幾分,把月光磨薄了幾寸,把一季又一季的艾草廝磨得一片雪白。
這片徒有其主的天空,只有祖先們孤獨的聲音在低低地喊,喊得我一遍遍溫習故鄉(xiāng)這個詞。在年關(guān)之時,在中年之際,哽咽著咽下一口老辣的酒,吞下直刺胸口的疼。
它喊著我們遠赴他鄉(xiāng)的離情,它喚著我們從生到死不復更改的乳名。
祖先的骨頭都綠著,他們重新活在各種吐綠各種花開里,含著新生,又含著死亡,含著芬芳,又含著無盡的感傷。雨水敲打著故鄉(xiāng),四季的風磨損著故鄉(xiāng),老宅院子里那一根晾衣繩獨自晃晃蕩蕩,洗白的褂子一次次晾曬著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是一枚游子越含越緊的核。早年袖藏它,中年懷揣它,暮年剝開它。越往里剝,越是虛懷若谷;越往里剝,越是涕淚交流。
我愿意將全部肋骨都交付給你,讓螻蟻歡騰,讓草木欣悅,以我的一無所有,豐沛故土的花容月貌。
我愿意敞露一款明月之心,我的心臟就是一枚滿蘸血色的鈐印。
讓我回歸草木吧,或者投胎于一只精靈鳥,棲樹而居,為你日夜歌唱。
黎明之光走向它。四季輪回走向它。雞鳴狗吠寂寥它。杏花楊柳零落它。淚水清洗它也用舊它。
我,我們,在最后一程的時刻回歸它。
鄉(xiāng)愁一落地,就是荊棘。這反季節(jié)的刺啊,一節(jié)節(jié)生長,一條條鋪張,從生到死,我與你,一年年回望,一年年祝禱,我就是生自于那荊棘上的鳥,以熱愛的名義,使每一朵花都無比寂寞;以赤子的心意,使每一棵草都被我置換了生死。
停頓一會兒,靜息一會兒,敬一炷香,擺一盞酒,或者墊上幾鍬新土,不等你好好地指認我,向祖先,一個個跪安。
身前,身后,那些閃耀的青蒿,是我生命的另一段。
我們活著,卻被歲月一路追趕。
大風吹著浮世。大風吹著我們。
大風吹著我們,這些塵世里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的小黑點,宇宙空間里的一小團、一小團躍動的黑,其路程只有從生到死這一段,被稱之為命運,仿佛距人類很近,卻又離人類很遠。
在霜降以后的東北平原,蒼茫是籠罩其間的味道。
村道邊、溝渠上的那些白茅,個個頭顱似雪,像義士,長成草木的姿勢,頂著這人間漫漶的廟宇;像書生,獨自吟誦天地之書,在風中高蹈如舞。
故鄉(xiāng)的鑼鼓,在正月里擂響,故鄉(xiāng)的嗩吶,在喜喪的席間吹奏。白茫茫的正月,揪緊人心的鼓樂,既是唱誦,又是祭拜,傾其浮世間所有的喜怒哀樂。
粒粒悲歡,鑲嵌在眉骨和鎖骨。
總有前塵和往事如鯁在喉。
歡愉一詞,就像絲綢和細軟,不得褻瀆和把玩,唯有以虔誠供奉。
我是愛過塵埃的人。能有怎樣微小的歡欣,便襯有塵世怎樣盛大的痛。
在處處生有磨難的人世間,我——挺好的。我不被打磨,誰被打磨?我不受難,誰來受難?我不祈禱,誰來祈禱?
祈禱:天佑你和我的——人間浮世。
村里,在白茅和青蒿的腳邊,長起深秋。
一場秋風,萬物低首。
一些倔強的,奉上腰身和思想,勇氣是付此一生,夫復何求?
恍若刀鋒一閃,戰(zhàn)栗這個詞,戰(zhàn)栗過被秋風抽打的全身。
一徑飛鳥無處藏匿,翅膀擦過屋頂上的煙塵。那些巢兀自在枝上飄搖,充滿了動蕩和不安。
這自然里的生靈,竟然先自一步,把人間如此精致地勾勒,甚至在絕處里抒情。那些裹緊秋風的枝條都做了粗獷的背景。
一場秋風,使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少的打工未回,老的走不動了,更老的,在墳里永久地守候他們的出生地。和他們作伴的,是一季又一季的草黃了,花枯了,露水凝凍了。
幾千年前古羅馬的塞內(nèi)加,早已在紙上如此地安慰過我:“何必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見全部人生都催人淚下?!?/p>
當一個人真正深處催人淚下的生活當中,我就清晰地看見了自己是生命的奔跑者和沉思者。無論是可憐的奔跑者,還是恒久忍耐的沉思者,都要忍住身體里一再坍塌的麥地和山河,收集蔥蘢的生死之意。
當村里的小教堂開始唱詩,我便落淚。
白晝,這恩慈之光,打在背著經(jīng)書趕往教堂的每一個人的身上。
遠天之上滾動的,是那追夢的云朵,追趕著一場秋風,不同凡響地飄過。
詩人藍藍筆下的野葵花,一年一年長在村子里,成了不真實的歌聲。
我摘下一朵,將這一枚深秋里的毒刺,扎進自己的踝骨和胸膛。整個穹宇里盛大的秘密,被我暗鎖于心。
秋風??!秋風遼闊我就遼闊,天地荒涼我就荒涼,萬般滋味,只一味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