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榮慧［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貴陽 550025］

曹七巧與美狄亞的復仇情緒比較

⊙金榮慧［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貴陽 550025］

復仇一直是文學著重刻畫的母題之一，因為中西文化的差異，中西作家所塑造的復仇形象也有所不同。美狄亞與曹七巧是兩個具有復仇情緒的女性悲劇形象，美狄亞的激情與高傲導致其選擇殺子進行復仇，七巧由于缺乏正常的愛情生活而把自己的壓抑施加于兒女身上。一個殺子，一個折磨兒女，兩者不同的情緒釋放方式反映了中西不同的文化背景。

美狄亞 曹七巧 復仇 中西文化

歐里庇得斯一直堅持“按照人本來的樣子來描寫”人物，悲劇《美狄亞》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對希臘神話故事雖有所延續(xù)，但詩人對人物形象與故事情節(jié)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改動?！睹赖襾啞纷鳛榕詮统鹬黝}的源頭，拉茨格說這是一出破碎的婦女心靈的悲劇。中國作家張愛玲的小說《金鎖記》也是一部人間悲劇，張愛玲以其對人世透徹的認識，用深刻而犀利的筆觸對曹七巧進行細致入微的心理分析。兩位作家都向我們展示了婦女瘋狂報復的全過程。本文將從以下三個角度對雙方的復仇情緒進行分析，進而探討兩位女主人公不同復仇方式的中西文化背景。

一、女性性格與復仇觀念的形成

（一）美狄亞的激情與高傲 《美狄亞》是一部以力量和激情而著稱的悲劇。戲劇一開場，保姆講述了美狄亞遭遇伊阿宋的可怕背叛，她沉浸在悲哀與悔恨中。美狄亞性子很兇猛，她為了愛情，背叛父親殺害兄弟。其勇敢果決，敢愛敢恨，心狠手辣都是因為激情。美狄亞狂暴的性格與其尊貴身份分不開。美狄亞是科爾喀斯國的公主，也是赫卡忒神廟的女祭司。在古希臘，祭司因是神的代言人，可以通神靈，預知禍福而受人尊敬。這樣的身份與能力造就了她的傲慢、自恃甚高以及不能接受一丁點傷害與背叛的心胸。其激情的體質與傲慢的性情，以及被虐待的刺激，使得美狄亞徹底地被激發(fā)了復仇的愿望。她曾發(fā)過毒誓：“假如你離棄了我，那么有一天你在災難中會無限地懷念我；我的復仇的靈魂將要攪得你心神不定，驅使你離開故鄉(xiāng)，就像我被你誘騙離開自己的故鄉(xiāng)一樣！”換取愛情的代價過于沉重，因而不能承受背叛。“我的痛苦已經制伏了我；我現在才覺得我要做的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的憤怒已經戰(zhàn)勝了我的理智?！睔⒆颖緛碇皇瞧湓谠馐鼙撑褧r的沖動之語，在經過母親這個角色的糾結與猶豫之后，憤怒戰(zhàn)勝了理智，殺子的悲劇最終上演。

（二）曹七巧的卑微與內心欲望 姜宅的環(huán)境使曹七巧的性格發(fā)生極大變化，但究其根源卻是七巧卑微的出身與內心欲望——愛情與金錢的外顯。七巧本是一個有些天真、潑辣與自戀的美麗女子，卻因為哥哥曹大年的貪財絕情而被賣進姜府做姨娘。姜老太太、三少奶奶甚至服侍的丫鬟等人都看不起她。即使卑微討好，也沒有獲得尊重與喜歡。而丈夫既不能給她尊貴的身份，也沒有給她期待的愛情與幸福的家庭?！啊悴恢罌]病的身子是多好……多好……’她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可見她對自己嫁給姜宅這位廢人是感到多么惡心、可怕與絕望。如此種種怎能不使她性情大變，七巧本就潑辣的性格變得更加尖酸。而在苦悶的壓抑中，七巧只得把目光轉向游手好閑但健全的三少爺，正是三少爺的放蕩花心才可能使之與其建立不倫關系，而七巧的挑逗與暗示卻沒能誘惑到姜季澤。張愛玲小說中的大部分女性都是現實而世故的，其小說都與女性和“女性與金錢”的關系有關。愛情于她沒有一絲曙光。于是七巧只能緊緊抓住自己能控制的金錢，正是金錢造成了她不幸的婚姻，她也用金錢控制了兒女的婚姻，毀滅了兒女。

二、女性復仇情緒的釋放方式

（一）美狄亞決絕而剛強的殺子復仇 美狄亞對伊阿宋的感情就是愛之深恨之切。她的狠毒、決絕、殘忍、果斷、陰謀、智慧，伊阿宋是早已經見識過的?！芭丝偸鞘裁炊己ε隆墒鞘芰苏煞蚱圬摰臅r候，就沒有別的心比她更毒辣！”這是一般婦女的通性。何況，美狄亞是不怕戰(zhàn)斗的，其有能力進行這一場血腥的報復。背井離鄉(xiāng)并不能使美狄亞變得馴服。美狄亞在得知自己將被伊阿宋拋棄時，她仇恨伊阿宋和與伊阿宋有著血緣關系的兒子，這是一個契機，也是她狂暴性格的驗證。正是激情傷害了理智，在激情的驅使下，選擇了對伊阿宋用最殘酷的方式進行復仇，就是殺害擁有伊阿宋最重要的血脈的兒子，“你敢于拿劍殺了你所生的孩子，這樣害了我，使我變成一個無子的人！你做了這件事情，做了這件最兇惡的事情?！睙o子對于伊阿宋來說是“最兇惡”的毀滅。殺害自己的親骨肉的舉動也曾使美狄亞猶豫過，望著孩子雪亮的眼睛，她簡直想放棄原來的計劃，但美狄亞的尊嚴不容人踐踏，倘若她投降，希臘女人會嘲笑她，她會成為科爾喀斯國內人們討論的對象。她會親眼看到公主的得意和伊阿宋的稱心如意。這是高傲的美狄亞不能接受的，所以她親手結束孩子的生命，讓伊阿宋受到最痛苦的打擊，真正使伊阿宋陷入可悲的命運。而她愿意承受比伊阿宋兩倍的痛。這是美狄亞的決絕與剛強。

（二）曹七巧對子女的控制性復仇 而曹七巧的報復卻是一種麻醉自己的痛苦并讓子女不幸的變態(tài)行為。七巧的一生沒有得到愛，沒有可供長久咀嚼的幸福。其內心深處是期待被愛的，所以她溫情地招待了為錢而來姜宅看望她的哥嫂。而三少爺是一根導火線，和姜季澤的決絕是和內心期待被愛的決絕，金錢的可怕力量成為她后半生的主導。她用金錢控制了女兒長安和兒子長白，開始了她的報復。曹七巧的變態(tài)也許從這一刻就已經開始。曹七巧沒有得到過幸福，于是只能去追尋對幸福的補償。她的目標只能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兒女。分家后，七巧成為家庭的掌事者。七巧把自己曾經受到的委屈和傷害都傾瀉到女兒和媳婦身上，她成了一個變態(tài)母親和婆婆。給女兒綁不時興的小腳，耽誤女兒的婚事，刻薄地對待女兒，因為嫉妒女兒得到別的男人的喜歡，于是破壞女兒的幸福愛情。毀滅這段婚姻才能使七巧不至于那么難受。對于兒子，曹七巧要寬容得多。這是她身邊唯一的一個男人，姜季澤她曾經得不到，但是兒子她是可以控制的，長白可以吃喝賭、捧女戲子，只是不可以嫖，為了控制長白，七巧給他娶了一個媳婦。卻變態(tài)地聽取兒子的婚姻性生活，羞辱兒媳。媳婦終于被她弄得病死，扶正的小妾也終于吞鴉片自殺，兒子從此不再娶。一個本來可以幸福的大家庭被她弄得家破人亡，而她自己也招致所有人的恨。曹七巧對兒子的管教有著母親與情人的亂倫性質。對待兒子的這種方式，不得不說是她內心渴望的一種補償，她把愛情與情欲的滿足轉移到兒子身上。

三、女性復仇的時代原因

“一切秩序和宇宙都顛倒了：男子漢的心多么奸詐，那當著天發(fā)出的盟誓也靠不住了”“盟誓的美德已經消失，全希臘再不見信義的蹤跡”。戲劇道出了當時希臘女人們生活的社會環(huán)境，男人們已經忘記了以前的信誓旦旦，轉而追逐名利與機遇。男人成了“古代希臘奴隸民主制衰落時期唯利是圖、不顧信義的貴族奴隸主的典型”。戲劇中雖然提到故事是發(fā)生在英雄時代，但這只是歐里庇得斯不滿于伯利克里時代存在的社會問題與婦女現狀的一種遮掩。事實上，這就是伯利克里時代存在的問題?！霸缭诠?世紀，伯里克利就在陣亡將士國葬典禮上作演講時指出：‘婦女最大的光榮就是盡量不被任何男人品頭論足，不管這種談論是善意的贊揚還是惡意的指責。’”“一個好女人被認為應該學會在家中主持好家政，按照制定好的規(guī)劃關照好一切，她需要精打細算地操持好家務，她不得在公開場合拋頭露面，但必須統率好家里的妾和奴仆們；一個好女人應該對丈夫無條件地服從，她明白丈夫在家庭中的權威是神圣的，她需要謙恭地遵從其夫并對其忠貞不貳?！边@是當時婦女地位的現實情況，伯利克里時代雖然是雅典民主制的全盛時代，但事實上這樣的民主只是針對具有統治地位的男性而言的。男人盡可以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詭辯。所以伊阿宋才會說：“從沒有一個希臘女人敢于這樣做。”美狄亞正是處在這樣的氛圍之中，伊阿宋已從英雄的角色退為卑鄙小人。美狄亞是被伊阿宋從一個所謂“野蠻地方”帶到希臘——文明、制度。在希臘，外邦女子的婚姻是不合法的，所以科爾喀斯國王克瑞翁允許伊阿宋娶公主。美狄亞殺害科瑞翁不僅僅是斷絕了伊阿宋攀附權力的希望，更是對社會的一種報復?？巳鹞痰男袨槭窍ＥD所有人都認可的，美狄亞殺死最權威的代表不得不說是一種對希臘社會的有力嘲諷。“在夫權制時代，子女同父母除血緣關系外，更重要的是作為父親的生命、權利、榮耀、財產的體現而存在，尤其是作為父親生命的延續(xù)而存在。”

與之相比，曹七巧的反抗與報復盡是中國式的含蓄委婉，盡顯弱女子的狐假虎威。姜宅是中國封建大家庭的一個小小縮影。中國一直都是禁止談論閨房之樂的，曹七巧對性生活的抱怨也算是小小的反抗，違背了社會強加給婦女的容忍賢惠與無私奉獻精神。七巧從來沒有認清是社會造成了她的不幸，是封建的婚姻制度允許哥嫂擅自決定自己的婚姻，她的一切不幸便是從這兒開始的。但她的行為卻是無意識的對社會的報復。她不遵從對女子“三從四德”的要求，挑逗姜季澤，違背了女子貞潔思想。而七巧對子女的虐待也不符合傳統母親形象。但這一切卻是基于社會給了她作為母親的權威，中國人一直都提倡孝文化?！安坏鰞号哪赣H，還要做她媳婦的婆婆——把家人的命運交在她手里。”這是作為長者的尊崇地位。在沒有父親的男性權威在場的前提下，七巧事實上成為這個家的權威。七巧在潛意識里把兒子養(yǎng)成了不成才的廢物，她對兒子的縱容與對女兒的苛刻形成強烈的對比。正是由于男子對家族或父親血脈流傳的重要性。因為“以曹七巧為代表的女性家長是在男性家長缺席的情況下，才得以占有主體地位和權威性，這種主體性最后將被男性（兒子）所取回，無法在文化意義上直接承續(xù)給下一代的女性”。所以七巧是偏疼兒子的。而且兒子作為母親的依靠，是父母的贍養(yǎng)者，這個思想至今仍然存在。所以曹七巧不可能像美狄亞那樣殺子，更不可能存在這樣的思想與仇恨。長白長安被她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七巧的報復是一種尖酸的破壞，而非直接的毀滅。正如七巧會給兒子納妾一樣，七巧的思想無形地被中國幾千年傳承的一切影響著，她被這樣的思想迫害，也用它去迫害別人。“這些封建大家庭盡管大都處于一種沒落的趨勢中，卻還保持著相當規(guī)模和既有的生活方式”“體現出傳統家庭面臨西方文化沖擊的畸變”。姜宅的內部早已被金錢腐化，家庭和睦的面紗已被金錢摘下。七巧在這個畸形的家庭中受到傷害，卻也把此種畸形的生活延續(xù)下去，甚至變本加厲，在自己的小社會中實施她的報復。

美狄亞和曹七巧都是生活在以家庭為中心的小社會中，在外，她們是沒有任何社會地位的。女性生活圈子的狹窄讓她們關注的圈子僅限于自己居住的地方以及自身正在遭受的一切，所以委屈才顯得更加深刻和無法釋懷。女性在遭遇背叛或傷害時同樣需要發(fā)泄，只是美狄亞和曹七巧都把自己的傷痛報復在無辜的子女身上，她們都將自己的委屈無限擴大化，一發(fā)而不可收拾。歐里庇得斯與張愛玲向我們展示了兩個似乎相同卻又遠遠不同的時代婦女形象。

①〔古希臘〕埃斯庫羅斯等：《古希臘悲劇經典》，羅念生譯，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460頁。

②⑥⑦⑧?劉超之編：《希臘神話故事》，宗教文化出版社1996年版，第100頁，第70頁，第102頁，第69頁，第102頁。

③〔古希臘〕歐里庇得斯：《歐里庇得斯悲劇集（一）》，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69—102頁。

④金宏達、于青編：《張愛玲文集（第二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93頁。

⑤李平：《中國現當代文學專題研究自學指導》，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90頁。

⑨高惠娟：《美狄亞的悲劇形象及悲劇成因》，《寧波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

⑩肖菲莉：《古典時期雅典婦女狀況研究》，湖南師范大學2004年碩士學位論文。

?鄧曉：《古希臘文明研究》，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第71頁。

?張存霞：《美狄亞與曹七巧形象比較》，《青海師專學報》2008年第5期。

?袁良駿：《張愛玲論》，華齡出版社2010年版，第196頁。

?姜幻：《從曹七巧看張愛玲的女性敘述》，《現代語文》（學術綜合版）2014年第2期。

?朱振江：《論張愛玲的小說創(chuàng)作》，鄭州大學2003年碩士學位論文。

作 者：金榮慧，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方向碩士研究生。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