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崇尚文化見高標
在中國的傳統(tǒng)美德中,尊重讀書人也就是尊重文化,歷來得到大力倡導與弘揚?!疤斓鼐H師”中的“師”,既是對“傳道、授業(yè)、解惑”的老師的格外青睞,也是對德行高潔、學養(yǎng)淵深的知識分子的推崇。特別是身居顯位的官員,他們對文化的敬畏與崇仰,往往會對社會風氣的純正、各種人才的脫穎而出,產生良好的影響。
唐代王勃在 《滕王閣序》 中寫道:“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标愞Y賢下士徐孺子的事略,見于 《世說新語·德行第一》 中:
陳仲舉 (陳蕃) 言為士則,行為世范,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為豫章太守,至,便問徐孺子所在,欲先看之。主簿曰:“群情欲府君先入廨。”陳曰:“武王式商容之閭,席不暇暖。吾之禮賢,有何不可?”
陳蕃是個有遠見卓識的人,一到南昌上任,還未進官衙,就要去拜訪名士徐孺子。主簿認為不必這樣謙抑,陳蕃稱:“周武王為了向老子的老師商容表示敬意,來不及坐暖席子,我禮敬賢人有什么不可以呢?”此后,兩人訂交,陳蕃專為來訪的徐孺子準備一榻,徐一走他便把榻掛起來,表示對徐的格外尊敬。
殷浩字淵源,年輕時就名聲很大,有學識、善清談;官至揚州刺史、中軍將軍。謝鎮(zhèn)西 (謝尚)少時,聞殷浩能清言,故往造 (訪) 之。殷未過有所通,為謝標榜諸義,作數百語。既有佳致,兼辭條豐蔚,甚足以動心駭聽。謝注神傾意,不覺流汗交面。殷徐語左右:“取手巾與謝郎拭面?!保ā妒勒f新語·文學第四》)
謝尚去向殷浩請教清談之學, 殷浩扼要地闡發(fā)各種觀點的大旨,既有精妙的內容,又有華美的文采,讓謝尚聽得心旌搖動,不覺汗流滿面。殷浩交代左右的人:“拿手巾來給謝郎擦擦臉。”這個細節(jié),體現了殷浩對后學的關心和愛護,很感人。
王安期 (王承) 作東海郡,吏錄一犯夜人來。王問:“何處來?”云:“從師家受書還,不覺日晚?!蓖踉唬骸氨薮驅幵揭粤⑼?,恐非治理之本?!笔估羲土顨w家。(《世說新語·政事第三》)
王承任東??ぬ?,部下抓捕了一個違反宵禁的人,按理說應施以鞭刑。但一問,這個人是因在老師家中學習而耽誤了時間,故而違禁,王承馬上放了他。寧越曾是個出身貧寒卻刻苦向學的底層人,《呂氏春秋》 對他有贊譽的記載。王承認為違反宵禁的這個人,是和寧越同樣可敬的讀書人,如果靠鞭打這種人來建立威信,恐怕不是治理政務的根本辦法。
回想1966年至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大批知識分子受到打擊和迫害,造成了社會秩序紊亂、經濟停滯不前、國計民生日艱的局面,教訓慘痛。粉碎“四人幫”后,知識分子得到真正的關愛和重用,使他們心情愉快地為祖國效力輸誠,取得驕人的成績。
郗超每聞欲高尚隱退者,輒為辦百萬資,并為建立居宇。在剡為戴公 (戴逵) 起宅,甚精整。戴始往舊居,與所親書曰:“近至剡,如官舍。”郗為傅約 (傅瑗) 亦辦百萬資,傅隱事差互,故不果遺。(《世說新語·棲逸第十八》)
郗超雖是政要,卻很珍重有德行有學問的讀書人。他只要聽說有人要志操高遠地隱退,就會為之籌辦百萬資費, 并為之建造房屋。在剡縣他為戴逵所建的房子和官舍一樣寬敞。他聽說傅瑗要隱退,亦備好百萬資費,只是因傅退隱未成,這筆錢才沒有給。
禮賢下士最聞名的故事是“周公吐哺”。“周公”即西周政治家姬旦,他吃飯時也接待賢士,并吐出了口中咀嚼的食物,表示他的求賢心切及對來訪者的禮貌。曹操的 《短歌行》 贊道:“周公吐哺,天下歸心?!?/p>
《世說新語·德行第一》 中還有一則,說到李膺 (字元禮),《后漢書》 稱他抗志清妙,有文武俊才,曾任司隸校尉。他特別愛獎掖有真才實學的讀書人,“后進之士,有升其堂者,皆以為登龍門?!?/p>
文人相輕與相親
“文人相輕”在通常情況下含有貶義,意指有文才、學養(yǎng)的人,多有自矜自傲之態(tài),互相輕視,看不起對方。但對于品行不端、在學問上不懂裝懂的人,于以輕看,卻是合情合理的舉止。
《世說新語·文學第四》,寫到當時為 《莊子》作注的有數十家,各有所長,此中的向秀別開門徑,“于舊注外為解義,妙析奇致,大暢玄風。唯《秋水》 《至樂》 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義遂零落,然猶有別本。郭象者,為人薄行,有俊才。見秀義不傳于世,遂竊以為己注。乃自注 《秋水》 《至樂》二篇,又易 《馬蹄》 一篇。其余眾篇,或定點文句而已?!边@個郭象有才華,但品德差劣,剽竊他人的學術成果,以充自用,故為世人所鄙夷。
殷中軍 (殷浩)嘗至劉尹 (劉惔)所清言。良久,殷理小屈(觀點站不住腳),游辭 (東拉西扯)不已,劉亦不復答。殷去后,乃云:“田舍兒 (鄉(xiāng)巴佬),強學人作爾馨語。”(世說新語·文學第四》)
殷浩于清談上一知半解,就去與清談大家劉惔論辯,故招人譏諷。
還有一位出家人支遁,字道林,學養(yǎng)淵深,亦善清談。另一位亦有名聲的文人王蒙,“往與支語,不大當對。王敘致作數百語,自謂是名理奇藻。支徐徐謂曰:‘身與君別多年,君義言了不長進。王大慚而退?!保ㄊ勒f新語·文學第四》) 王蒙自以為有新觀點好辭語,不想支遁說他別后多年,學問上并無進步。
文人相輕除正當理由之外,也有其自身性格的弱點,會莫名其妙地輕視別人。但真正操守純正、學養(yǎng)豐盈的人,一旦遇到品優(yōu)質佳的人,立即會反思自己的言行,從心中萌生相親相敬之意。王羲之就是這樣的人。他剛到會稽內史任上,當時支遁亦在此地,孫綽對他說:“支遁標新立異,胸懷、學問極好,你想見他嗎?”王羲之很自負,覺得支遁沒什么了不起?!昂髮O與支共載往王許 (處),王都領域 (自顧干自己的事),不與交言。須臾支退,后正值王當行,車已在門。支語王曰:‘君未可去,貧道與君小語。因論 《莊子·逍遙游》,支作數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fā)。王遂披襟解帶,留連不能已。”(世說新語·文學第四》)
原本王羲之對于支遁來訪,態(tài)度極為輕慢。而支遁也是個有趣的人,當王要坐車出門了,他才談論 《莊子·逍遙游》,一口氣作數千言,令王羲之大為傾服,乃寬衣解帶,與支遁熱烈討論起來,由相輕演變?yōu)橄嘤H相敬。
還有謝安對待戴逵,也是這種情狀。“戴公(戴逵) 從東出,謝太傅 (謝安) 往看之。謝本輕戴,見但與論琴書。戴既無吝色,而談琴書愈妙。謝悠然知其量?!保ā妒勒f新語·雅量第六》)
魏晉時的許多文人,大多胸懷寬闊,氣量雅宏,對相識或不相識的同道,只要對方有長處,往往會由衷地予以稱譽和薦介,反過來又能自省,坦誠自己的不足。
《雅量》 一輯中,就有多則文字可證:
謝幼輿 (謝琨) 曰:“友人王眉子 (王玄) 清通簡暢,嵇延祖 (嵇紹) 弘雅劭長,董仲道 (董養(yǎng))卓犖有致度。”
“清通簡暢”,即清廉通達而簡潔;“弘雅邵長”,即廣博文雅而自強;“卓犖有致度”,即卓絕出眾而有志趣。
謝車騎 (謝玄) 初見王文度 (王坦之) 曰:“見文度雖蕭灑相遇,其復愔愔竟夕?!?/p>
其意為,王坦之雖灑脫任率,我見了他后,一晚上都安靜平和。
俗語說,無知無畏,是指越是學識淺薄的人,越是無所畏懼;反之,越是研讀精深的人,更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而慚愧自己學養(yǎng)的不足。
何晏注 《老子》 未畢,見王弼自說注 《老子》旨。何意多所短,不復得作聲,但應諾諾,遂不復注,因作 《道德論》。(《世說新語·文學第四》)
鄭玄欲注 《春秋傳》,尚未成時,行與服子慎(服虔) 宿客舍。先未相識,服在外車上與人說已注 《傳》 意。玄聽之良久,多與已同。玄就車上與語曰:“吾久欲注,尚未了。聽君向言,多與吾同。今當盡以所注與君。”遂為服氏注。(同上)
鄭玄的胸襟、雅量令人佩服。他與服虔不過初識,聞其也在為 《春秋左氏傳》 作注,且見解多與自己相同,便慨然放棄,還將自己的成果相讓,于是,服虔的 《春秋注》 流傳于世。
吉人辭寡與躁人辭多
《世說新語·品藻第九》 中,有一則說到王羲之的三個兒子結伴去拜訪謝安,王徽之、王操之話語不但多,而且說的皆是俗事,而最小的王獻之只是禮貌性地寒暄了幾句,便不再說話。當三兄弟告辭而去,“坐客問謝公:‘向三賢孰意?謝公曰‘小者最勝。客曰:‘何以知之? 謝公曰:‘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推此知之。”
謝安通過他們說話的多少和內容, 推斷出最小的王獻之心性祥和,能守靜,將來會有大出息。王徽之、王操之話多話俗而見浮躁,不會有大作為。他的觀察果然不錯,后來王獻之在書法上與其父同樣佳妙,稱之為“二王”。
我們常聽到“沉默是金”一語,意指秉性高潔、甘于淡泊的人,謙和、低調,不張揚,不夸夸其談,更不談庸俗的話題。
孔子說的“訥于言而敏于行”,很為人欣賞。一個人的少言寡語,有的是天性使然。
“王右軍少時甚澀訥?!保ā妒勒f新語·輕詆第二十六》) 王羲之年輕時靦腆無話,后來才有所改變。
不屑于自吹自擂,有真才實學,卻能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人物,魏晉時譽之為“不鳴不躍”。
張華見褚陶,語陸平原 (陸機)曰:“君兄弟龍躍云津,顧彥 先(顧榮) 鳳鳴朝陽,謂東南之寶已盡。不意復見褚生?!标懺唬骸肮炊貌圾Q不躍者耳。”(《世說新語·賞譽第八》)
褚陶字季雅,為吳郡錢塘人,聰慧絕倫,三十歲就有《鷗鳥》 《木硙》二賦名世。典籍中稱他“清談閑默”,好讀書,因而得到張華激賞。“龍躍云津”,意為龍躍起于天河;“鳳鳴朝陽”,意為鳳迎著初升的朝陽長鳴,均比喻人才遇時而起。謝安所說的話,可理解為:關鍵是如何去發(fā)現“不鳴不躍”但才德兼?zhèn)涞娜宋铩?/p>
還有一位褚裒,字季野,也是個不愛說話的人。“謝太傅 (謝安) 絕重褚公,常稱:‘褚季野雖不言,而四時之氣齊備?!保ā妒勒f新語·德行第一》) 褚裒少有簡貴、沖默之稱,累遷江兗二州刺史,贈侍中、太傅。所謂“四時之氣齊備”,指春、夏、秋、冬四時氣象都具備,常用來形容人的氣度弘遠。
人的沉默,有時并非性格所致,而是處在特殊的情境,面對特殊的對象,不能言,不愿言,只好無言以對。
殷荊州 (殷仲堪) 有所識 (有位熟人),作賦,是束晰慢戲 (滑稽游戲) 之流。殷甚以為有才,語王恭:“適見新文,甚可觀?!北阌谑纸砗?(包)中出之。王讀。殷笑之不自勝。王看竟,既不笑,亦不言好惡,但以如意貼 (壓) 之而已。殷悵然自失。(《世說新語·雅量第六》)
王恭為名人,面對一篇寫得并不好的賦,既不能夸獎也不能貶抑,只能保持沉默,因為作者是殷仲堪的熟人,而殷仲堪又不諳詩賦的好惡,還一味地稱贊。如貶抑則傷了友情,若昧心贊揚則有傷文德,于是“既不笑,亦不言好惡”。
正如另一則所寫:“劉尹 (劉惔) 道江道群(江灌):‘不能言而能不言?!保ā妒勒f新語·賞鑒第八》) 劉惔評價江灌,可以在不能說、不好說的時候,做到不說。
(選自《文學自由談》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