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述軍

在半山腰，我去了趟廁所，等我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看不見同學(xué)們的影子了。順著游客間的縫隙向上看看，依舊發(fā)現(xiàn)不了任何一身天藍(lán)色。我們是穿校服的，天藍(lán)色的校服在眾多的游客中很醒目?！熬谷粵]有一個人等我?！蔽艺驹谝粔K凸起的巖石上，保持著搜索的姿勢，卻在心里抱怨著自己的伙伴們?？赊D(zhuǎn)念一想，我能怨別人嗎？我本來就落在最后，去廁所時又沒和任何人打聲招呼?！八懔?，我自己爬，早晚會在山頂和他們匯合?！蔽姨聨r石，再次融入絡(luò)繹不絕的游人之中。

走走停停，我給自己喜歡的東西拍照，那可能是花，是樹，是石頭，也可能是一個黃頭發(fā)藍(lán)眼睛的外國人，還可能是一只松鼠?？傊?，我只要拍下來就覺得興奮，覺得不虛此行。我忽然間又想起了媽媽的叮囑，媽媽起碼告訴過我三遍：“千萬別和同學(xué)們走散?！蔽叶加悬c(diǎn)嫌她嘮叨，走散又怎樣，難道還不能自己爬上山頂嗎？難道還會丟在山上嗎？現(xiàn)在我真的無意間和同學(xué)們走散了，不也很好嗎？大人們啊，就是不肯給孩子充分的自由。

我們是全班集體出來旅游的，但沒有老師，領(lǐng)頭的是班長。為了這次旅游，我們私下里籌劃了兩個星期。今天是星期天，五月的陽光已經(jīng)讓樹綠了，讓花開了，也讓我們這群小鳥飛起來了。的確，置身這樣的優(yōu)美山間，我們都像鳥兒一樣快樂，早把老師留的作業(y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當(dāng)我準(zhǔn)備拍下一塊刻著大字的石頭時，卻一下子看見了大石頭旁邊的一抹天藍(lán)色。我驚喜地跑過去，想看看是哪一位同學(xué)。可靠近她身邊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我的同學(xué)。

“你是……”我像是有點(diǎn)不知所措，又像是有點(diǎn)惘然若失，看著她。

“怎么啦？”她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

“哦，我還以為你是我們班的同學(xué)呢。因?yàn)槟銈兊男７臀覀兊囊粯?，都是天藍(lán)色，只是上面印的字不同。你是市里的學(xué)生嗎？”我看見她那身校服上的文字，再結(jié)合她白皙的臉，做出判斷。

“是啊，你呢？”

“我？農(nóng)村的，離這兒不遠(yuǎn)?！?/p>

“農(nóng)村好，連空氣都新鮮?！彼袷呛芰w慕。

“不如城市好?！蔽艺f，然后又問她，“就你自己嗎？”

她給了我一個甜甜的笑：“當(dāng)然不是，一起來了好多同學(xué)呢?！?/p>

“人呢？”我又像剛才尋找自己的同學(xué)那樣去尋找她的同學(xué)。

“已經(jīng)爬到上面去了?！彼钢蛤暄严蛏系氖^階梯，“我累了，自己歇會兒，同他們說好在山頂匯合。”

原來她也掉隊(duì)了。我告訴她，我也是因?yàn)槿チ颂藥缶偷絷?duì)了。她像是一點(diǎn)兒也不介意掉隊(duì)，臉上掛著汗珠，說話卻很輕松：“那么咱倆一起走吧。”

“可以嗎？”我看著她。

“可以呀?！彼芴煺?，似乎根本沒把我當(dāng)陌生人。

可我看了一眼她胖乎乎的身體，就擔(dān)心她爬不了幾步就會又坐下來。我們這些山村長大的野孩子，爬一座山跟走一段馬路沒什么區(qū)別?？擅鎸λ奶煺媾c友好，我根本沒辦法拒絕。

多一個伙伴也不是件壞事，我們邊走邊聊天，她給我講城市的事，我給她講農(nóng)村的事。她喜歡瞪大眼睛問我“真的假的”，我說都是真的，她驚訝得不得了。

我們又向上爬了一段，來到一個纜車站，那兒擠滿了排隊(duì)候車的游客。經(jīng)過這一段的攀登，她臉上的汗珠更細(xì)密。我說：“坐下歇會兒吧?！闭f完，我先一屁股坐在石頭上。我之所以如此，是怕她不好意思說累，不好意思停下來歇。

“好吧好吧，又熱又累了?！彼沧聛?，始終笑著和我說話。

我建議：“要是覺得爬不到山頂，你就坐纜車吧。”

她和我一樣，放眼去望那一路緩緩滑向山頂?shù)睦|車。纜車行進(jìn)得很慢，但那無疑是通往山頂?shù)囊粭l捷徑。

“我才不坐呢。”她說，“其實(shí)，那應(yīng)該叫‘懶車，懶惰的懶。爬山是為了欣賞景色，也是為了鍛煉身體。要想坐車，去公路上坐不是更好？我覺得那些人就是懶?！?/p>

我頭一次聽到有人對纜車抱有這樣的理解，覺得很新鮮，也很有道理。我重新打量她，有點(diǎn)刮目相看?！澳阏f得對，爬山爬山，就是要爬。”我說。

“爬！”她“嗖”一下站起來，腳步輕松地上路了。

我慢慢意識到，這個來自城市的胖女孩，雖然體力沒有多好，卻有一股堅(jiān)韌的毅力。我們似乎成了很好的朋友，可以無話不談。

有了新朋友，雙方都多了些興致，也多了些力氣。

當(dāng)我們站在通往頂峰的最后一道“天梯”時，我們不禁震驚了，一級一級的臺階向上延伸，似乎想要通到天上去?？粗切┳谂_階上喘氣的游客，我竟一下子覺得自己的腿也在發(fā)抖。

“真高，我看有五百級臺階。”胖女孩舉目眺望遙遠(yuǎn)的臺階盡頭。

“不對，有八百級?！?/p>

“有那么多嗎？”

“不信？咱們打賭。”我也望著上面。

她說：“賭就賭，你說，賭什么？”

“誰輸了，到上面就給贏的人買根冰棍兒吃?！?/p>

“好，就這樣，爬！”

胖女孩來了勁頭，像是進(jìn)行最后的沖刺，幾乎小跑著攀登上去。我也不甘示弱，緊跟其后。但爬了七八十級臺階后，誰也不敢吹噓了，我們都靠在石欄桿上“呼哧呼哧”地喘氣，腦門上的汗珠往下直滾。

“累死我了?！迸峙⒛ㄒ话押?。

“也累死我了，不過，還得繼續(xù)爬呀?！?/p>

休息片刻，我們又征服了幾十級臺階。這樣爬爬停停，半個小時后我們終于登頂。登上最后一級臺階，胖女孩假裝不高興：“我輸了，還真是八百級?！?/p>

我有點(diǎn)兒得意，跟她說：“那你要認(rèn)賭服輸，給我買根冰棍兒吃。”

她同意，卻又問我：“你一眼就能看出有八百級臺階嗎？眼力這么好？”

我詭異一笑：“去年我數(shù)過?！?

“你騙我。”

“誰騙你，說好打賭的，別耍賴啊?！?/p>

她又笑了，說絕不耍賴，拉一下我的胳膊，去給我買冰棍兒。我突然又改變了主意，說：“不買了，這兒的冰棍兒五塊錢一根，太坑人?！?/p>

“我倒覺得一點(diǎn)兒也不坑人，要是讓我從山下面把冰棍兒背上來，起碼賣十塊錢一根。”

看著她滿臉的汗珠，我笑了：“你說得對。走，我給你買?！?/p>

“是我輸了呀?！?/p>

“呵呵，改成贏的買了?！?/p>

她也沒和我為買一根冰棍兒起爭執(zhí)。我們拿著冰棍兒，咬一小口，那股沁涼瞬間就跑遍了全身。

“看來咱們還是挺有緣的。”

她說：“對呀，相見就是緣?！?/p>

相見是緣，多么富有詩意。就在此刻，我們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伙伴。胖女孩向他們跑過去。我忽然大叫著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頭說了什么，山頂吹來一陣風(fēng)，我還沒聽清就飄散了。

歸 巢

1

毛毛還很小，可毛毛很勤快。

那天，毛毛和爺爺上山放羊，發(fā)現(xiàn)有只鷹在空中不停地盤旋。

爺爺瞇著眼睛瞧那只鷹，告訴毛毛：“你可得小心點(diǎn)兒，別讓鷹給抓了?！?/p>

毛毛趕緊在空中搖晃著軟軟的柳條，沖著正在樹梢上滑翔的鷹說：“別過來，我不好吃。”然后他藏到爺爺?shù)纳砗?，探出腦袋瞧著，心想，我可不比一只小羊大多少，萬一鷹飛下來就糟糕了。

只見那只鷹飛著飛著，突然就一頭扎進(jìn)了草叢，一眨眼，竟從草叢里抓起一只雞，直接向遠(yuǎn)處的山峰飛走了。毛毛看呆了，他問爺爺：“山坡上怎么會有雞呢？”

爺爺說：“是野雞?！?/p>

爺爺拉著毛毛說：“走，咱們過去看看。”

毛毛跟著爺爺，來到野雞的草窠里，竟發(fā)現(xiàn)還有四枚野雞蛋。毛毛伸手摸摸，還熱乎乎的。

爺爺說：“正是雞孵蛋的時候啊?！?/p>

毛毛馬上想起了奶奶養(yǎng)的蘆花雞也正趴在雞籠里孵蛋呢。他看看地上的四枚野雞蛋，不免難過了——沒有野雞媽媽的體溫，它們怕是孵不成毛茸茸的小雞了。

爺爺卻提議道：“我們可以把雞蛋帶回家，讓奶奶的蘆花雞去孵?！?/p>

毛毛一聽高興起來，連忙脫了背心，把四枚野雞蛋兜好，像兜了四個寶貝，連走路都小心翼翼的。

2

奶奶看著毛毛帶回家的幾枚野雞蛋，樂得合不攏嘴，趕忙讓毛毛把野雞蛋輕輕放進(jìn)雞籠里。那里已經(jīng)有十枚雞蛋了，毛毛問奶奶：“蘆花雞會不會認(rèn)出這幾枚野雞蛋不是它的孩子呢？”

奶奶說：“不會不會，它只知道孵蛋，從不管蛋是哪兒來的。去年，它還孵出了一只小鴨子呢?！?/p>

毛毛又問：“奶奶，小雞要多少天才出殼呢？”

奶奶說：“差不多二十一天?？炝耍炝?，還有幾天它們就可以出殼了。”

毛毛開始掰著指頭算日子，每天放羊都心不在焉。

第七天早晨，毛毛第一個起床，他跑到雞籠邊，還差好遠(yuǎn)就已經(jīng)聽見里面有小雞的叫聲了。他把老母雞抱出來一看，哎呀，小雞們已經(jīng)破殼而出了，渾身毛茸茸的，小尖嘴嫩黃嫩黃的，小腳丫軟軟的。那幾枚野雞蛋居然也孵出來了。

毛毛把小雞一只一只地托在手心里端詳，小雞們也眨著圓滾滾的小眼睛端詳著他。

家里多了這么十幾只活潑的小雞，熱鬧多了。它們跟在老母雞的后面，寸步不離。毛毛喜歡蹲在地上看小雞們跑來跑去，也不想和爺爺去山坡放羊了。

爺爺說：“毛毛，還是和爺爺去放羊吧?！?/p>

毛毛說：“去是可以，不過爺爺，您得幫我挑出哪幾只小雞是我從山上帶回家的?！?/p>

爺爺想想說：“行啊，可是你不能著急，過些日子，它們長大些，爺爺就能幫你挑出來了。”

“真的嗎？”

“爺爺不說假話。”

既然爺爺這么說，毛毛就又晃著軟軟的柳條，跟著爺爺一起去放羊了。

3

有一群可愛的小雞相伴，毛毛的日子過得開心極了。一晃眼，小雞們長大了，不再毛茸茸的，也不再喜歡跟在老母雞后面，而是喜歡跟在奶奶后面，奶奶走到哪兒，它們就跟到哪兒，因?yàn)橹灰棠獭肮竟尽币唤?，它們就有一大把米粒吃?/p>

毛毛追著爺爺問：“爺爺，您現(xiàn)在可以挑出哪幾只小雞是從山上帶回來的了嗎？”

爺爺看看那群樣子都差不多的小雞，說：“應(yīng)該可以了?！闭f著，他悄悄走近小雞，忽然間雙手用力一拍，嘴里大喊“呼呼”。小雞們受到了突如其來的驚嚇，一下子全亂了，大多數(shù)慌忙向雞籠逃去，而另外幾只卻一張翅膀，“撲啦啦”地飛上了小樹。

爺爺指指樹上的小雞說：“你看，它們就是從山上帶回來的?！?/p>

毛毛數(shù)了數(shù)，正好四只。他好奇地問爺爺：“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爺爺說：“從山上帶回來的小雞是野雞，野雞能飛很高很遠(yuǎn)，這與它們天生的基因有關(guān)?！?/p>

原來是這樣，毛毛認(rèn)真思考了半天，忽然問爺爺：“那野雞是不是不喜歡待在家里呢？”

爺爺說：“我想是的?！?/p>

“那我們把他們送回山上去吧?！?/p>

爺爺說：“好啊，只是……”

“只是什么呢？”

“只是它們現(xiàn)在還小，回到野外很危險(xiǎn)?！睜敔斵壑氄f。

毛毛望著四只小野雞，仿佛在望著它們難以預(yù)料的未來。

4

這年秋末，柿子變紅了，所有的小雞都長得和蘆花雞一樣大了。

可是，忽然有一天，那幾只長大的野雞都不見了。

毛毛傷心極了——他們是被黃鼠狼吃了，還是被鷹抓走了？

爺爺安慰毛毛道：“它們肯定是太想山林草叢了，因?yàn)槟抢锊攀撬鼈冋嬲募摇Ｋ鼈儜?yīng)該是回到山上去了?！?/p>

“可是那里有鷹呀！”

“有危險(xiǎn)它們也要回去，有鷹它們才會變得更強(qiáng)壯。雞籠是裝不下它們的，它們需要更廣闊的天地?！?/p>

第二天，毛毛和爺爺趕羊上山坡的時候，看見了那幾只漂亮的野雞，它們正站在高高的樹杈上，朝著新升起的太陽“咕咕”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