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海
任耒是荻丘村的村長,在村里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力。但近年來,他的權力受到了極大的威脅,這威脅不是來自村民,而是來自自然。
早先,橫亙村子有兩條河,一條叫長河,一條叫煌江。河水東流,浩浩蕩蕩。老一些的人清楚地記得,小時候,一網(wǎng)下去,大小盡收,晾在岸上,白花花一片,煞是壯觀。就連他們的狗和貓也把魚當成了一日三餐的口糧。后來,流水逐漸衰竭、斷流、干枯?,F(xiàn)如今,河床已不復存在,水面變成了一片片蔫巴巴的農(nóng)田。
任耒是個十分負責任的好村長,他對河流的消失無能為力。眼下,他首先要關注的是村人們的衣食住行。站在高處,他望著聳入云霄的山巒,眉頭緊鎖,憂心忡忡。山上已看不到綠色了,幾近光禿,這是砍伐和挖掘造成的結果。放眼山麓和山坳里的農(nóng)田,一片蕭條和荒涼,因為沒有活水可供澆灌,而天氣又極其極端,要么接連數(shù)月干旱,要么大雨滂沱,一連幾日,幾乎把整個村莊沖走。
有好多次,滔滔洪水來臨,任耒在房頂上或者大樹上給一同避難的人們打氣鼓勁。然而,還沒等人們跳下水,大水就悄然溜掉了,它同時也帶走了人們賴以生存的家畜和糧草。
村里有個叫仲蟄的年輕人,讀了點書,略有些見識,他曾呼吁人們不要亂砍濫伐、亂挖亂掘。但是,迫于生計,屈于從眾心理,他也不得不加入砍挖隊伍。村長任耒認為他在蠱惑人心,散布謠言,犯了村規(guī),被處以鞭笞十二鞭子的懲罰。
一天,村助理俞亥羊急匆匆地走進了任耒的辦公室,報告說:“村長,了不得了!村里唯一的那口井眼看就要枯竭了,村人們?yōu)榱藸幩寻l(fā)生了多起斗毆,怎么辦?”
任耒霍地站起來:“天無絕人之路。打井!”
俞亥羊臉現(xiàn)為難之色?!翱伞?,地下五百米之內已經(jīng)打不出水了?!?/p>
“那就往五百米之外打!”
俞亥羊清楚,五百米已經(jīng)到了人力的極限,但他并沒有反駁村長任耒。他知道,反駁和解釋是沒有用的。
男女老少齊上陣,打井。井打到五百米深度時,未見濕潤的跡象??只砰_始在村里蔓延。但井必須繼續(xù)往深處打。仲蟄提醒任耒,這樣做違反自然和科學規(guī)律,必須停止。任耒反問仲蟄,你能解決大伙兒的吃喝問題嗎?仲蟄無言以對。
井繼續(xù)往下打,打,打,打,直到有一天,井口上冒出了巖漿,巖漿順帶把兩個掘井人的尸骨也送了上來。火炭般旺旺的巖漿,灼傷了井邊上的好多人。任耒大吃一驚,找來仲蟄,讓他想辦法堵火口。仲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把火口給堵上了。
這期間,村人們因為爭水搶水,已出了四條人命。水源已基本枯竭,人們想盡各種辦法弄水,偶下一場小雨,人們動用所有能盛水的器皿。甚至,樹和草的汁液,耗子等小動物的血液,都成了賴以生存的水源。
目睹此種景況,任耒的心真如巖漿烘烤一般,在堵上井口的那天晚上,他輾轉反側,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人們發(fā)現(xiàn)他以前黢黑的頭發(fā),已白了一半。不能坐以待斃,任耒吩咐仲蟄和俞亥羊,走出大山,尋求解救之道。
路途遙遠,山路艱險。他們等了三天三夜,從村里那口井里汲取了兩壺水。于是,仲蟄和俞亥羊背上足夠的干糧和那兩壺水,上路了。那天凌晨,就連老弱病殘都來了,人們像送別英勇的將軍,把兩人送出了村莊。
翻山越嶺,備嘗艱辛,仲蟄和俞亥羊終于走出了大山。沒承想,山外的景象更為可怕,土地已龜裂成道道溝壑,樹木盡皆枯死,別說見不到人的蹤影,就連動物的只影也不曾見到。仲蟄和俞亥羊感到了難以言狀的觳觫。他們放下行囊,坐在一塊石頭上,休息,商量對策。忽然,一只禿鷲哀鳴著,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兩人遂做出要和禿鷲搏斗的架勢,但禿鷲根本就不是沖著人而來的,而是直奔放在石頭上的水壺。然而,當禿鷲接近石頭時,驀地倒了下去,它幾乎連臨死前蹬腿的氣力也沒有了。
仲蟄和俞亥羊還剩半壺水。他們繼續(xù)向前跋涉。
兩個月后,仲蟄和俞亥羊終于回來了。人們瞪著驚恐的眼睛,看著眼前的這兩個人。確實,他倆已沒有了人樣,簡直就是兩副骨架組裝起來的幽靈。俞亥羊艱難地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仲蟄吃力地說了一句:“大海!”
然后,兩人雙雙倒了下去,再也沒有站起來。任耒率村民給他倆舉行了葬禮。
按照紙上繪制的路線,大遷徙開始了。人們扶老攜幼,默默進發(fā)。站在山巔,任耒最后一眼望向曾經(jīng)的故園,流下了眼淚。咸咸的眼淚淌進他的嘴里,他舍不得吐出,咕咚咽了下去。
當遷徙的隊伍終于到達了目的地——大海時,活下來的人只有出發(fā)時的三分之一。旅途上的慘景,任耒根本不敢回想。
一年后,他們和海里的魚類已沒什么區(qū)別了。他們的身體漸漸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兩腳已不能在岸上行走,他們吃海草和小魚蝦,在水里休養(yǎng)生息,日子過得自由而灑脫。
任耒最后一次召集大家開了個會。他幾乎沒有組織語言的能力,冥思苦想,勉勉強強,從牙縫里斷斷續(xù)續(xù)擠出了一句話:“荻丘村、就此、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