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春燕+周鵬
“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a,任何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莫不是作家緊握時代脈搏,根植于生活變遷,體察個體命運變化后的高度凝結與獨到闡發(fā)的成果。若以此標準評介并定義由《人民文學》2016年第2期首發(fā)的方方新作《軟埋》,無疑切中肯綮,絕無溢美之嫌。在歷經了長時間的精心鍛打與淬煉之后,《軟埋》一如既往地承襲了方方作品中對于悲憫的人文情懷的堅守,以及對于知識分子立場的執(zhí)著,對底層人物命運的關注和對人性陰騭面的大膽開掘的鮮明特征,同時《軟埋》也是方方繼《污泥湖年譜》和《武昌城之后》的又一部回眸歷史之作。
作為一部回望歷史的作品,方方將目光移焦在土改運動這一影響了中國近代歷史進程的重大歷史事件。費孝通曾說過:“在數量上占著最高地位的神,無疑的是‘土地。”b概而觀之,在五千年農業(yè)文明的氤氳和浸潤下,“農業(yè)中國”已不啻于“鄉(xiāng)土中國”的代名詞,而土地,作為農業(yè)中國的根基與本源,其重要性在五千年的歷史演進中漸次被上升到了與農民的生命等量齊觀的高度。作為與幾億農民幾千年夢想息息相關的土改運動,其本應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塊葳蕤豐饒的沃土,但事實卻大相徑庭。作為一個曾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和八九十年代被眾多作家反復言說的題材,土改題材小說作為一個整體卻如同陳思和教授所提出的疑問:“為什么當代文學史上沒有表現土改題材的杰作”c始終在困擾學界。追本溯源,筆者認為無論是四五十年代的解放區(qū)文學的杰出代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暴風驟雨》,抑或是七八十年代張煒的《古船》、劉震云的《故鄉(xiāng)天下黃花》以及尤鳳偉涉及土改運動的一系列小說作品,前者拘囿于政治話語的束縛以及政策的規(guī)約,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敘事模式僵化與主題先行的弊端,而后者與其說是對于前者的反思毋寧說是對于前者的一次矯枉過正的極端化顛覆。進而導致了二者在書寫這場運動的過程中,皆忽視了對于這場運動的親歷雙方的個體生命體驗的深入體察和鉤沉。方方在汲取了前兩個階段的土改小說的創(chuàng)作經驗的基礎上,采取了大風起于青萍之末的小人物敘述視角作為切入點,同時從“軟埋”這一“生僻詞”所蘊藉的多重寓意中開掘出在歷史進程中個體記憶在銘記與遺忘之間的博弈,又對歷史洪流裹挾下個體的多維面貌進行了客觀呈示,同時對于人性內涵進行了深度開掘,最終為讀者建構起一個迥異于傳統(tǒng)土改小說敘事的全新模式。故而,筆者認為,《軟埋》較之于前兩個階段的土改小說而言必將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因此,對其的深入探討是有必要且有可能的。
一、“軟埋”的多維向度:遺忘與銘記的博弈
“引起我寫這部小說,首先是‘軟埋這兩個字,”方方在接受《文學報》記者的采訪時曾如是說:“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但在實際生活中我接觸到的更多人,往往選擇的是:忘記過去,不要回想。尤其是有著慘痛歷史的人們,更是不愿提及舊事?!眃對于個體和民族的記憶,無論痛苦抑或是歡愉,都應該是被歷史所銘記與直書的對象。但是文學的獨特之處恰恰在于對歷史的有選擇性的重構與復現,這也正是為何無論古今中外,在時間與空間的恰切交匯點上,文學作品不約而同地可以打撈到被歷史所遺漏的歷史碎片的原因之所在。無論是巴爾扎克立志做法國社會的書記員,并以《人間喜劇》為法國社會立傳從而完成了“拿破侖用劍沒有完成的事業(yè)”,抑或是曹雪芹在“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飽蘸心血所寫就的“十年辛苦不尋常,字字看來皆是血”的《紅樓夢》,燭照兩位藝術大師前進方向的燈塔正是對于時代和民族那段不應被湮沒并且也永遠不會被泯滅的歷史記憶的高度責任感。然而,新時期以降,伴隨著迅猛的西方文學思潮的涌入,在解構主義的波及下,文學作品對于歷史記憶的嚴肅性的消解與顛覆甚囂塵上,革命歷史題材作品則尤為之甚。及至當下,當娛樂寫作和金錢至上理念充斥文壇的時候,文學作品對于歷史的虛無主義態(tài)度也就不難解釋為何會出現神劇泛濫的景況了。方方對于這一現象的警惕良有以也,無論是在《烏泥湖年譜中》對于修建三峽大壩的知識分子在文革中的經歷的回望,抑或是在《武昌城》中對于“圍城”與“攻城”戰(zhàn)役那段慘烈歷史的喚醒,無不昭示著方方“選擇銘記,拒絕遺忘”的歷史觀。無獨有偶,在《軟埋》中,個體與社會對歷史記憶銘記與遺忘的博弈又一次成為了方方的聚焦點。
作為小說的主題詞,“軟埋”既是助推小說敘事進程的的引擎,同時也是承載作者歷史觀的“透視鏡”。但是,當我們細讀文本后,卻會產生一種無奈的困惑:方方是否已經屈服于當下的市場趨勢,也選擇了用遺忘置換銘記?在小說中,丁子桃作為土改事件的親歷者,軟埋對于她無疑有著特殊的含義。當全家人服毒自殺后,九死一生的丁子桃所選擇的面對現實的方法卻是擦拭掉記憶中與那場痛徹心扉的慘劇有關的一切信息,從胡黛云徹底化身為丁子桃,同時也徹底軟埋了記憶;而吳家名作為丁子桃的丈夫,同樣經歷了土改運動后家破人亡的變故,如果說丁子桃是在潛意識中自我屏蔽了記憶,那么吳家名選擇以“無家名”的諧音作為自己新生的開始,同時塵封了記錄著自己的身份和經歷的日記本,則無疑預示著他與過往歷史的徹底決裂。而二人作為雙方的唯一親人,竟然終生恪守著各自的秘密,唯恐記憶的“潘多拉魔盒”被對方打開;作為川東土改的親歷者,年輕時的劉晉源曾與吳家名和丁子桃的雙方都有著密切的聯系,當吳青林從父親塵封多年的日記中獲悉劉晉源就是那位可能知曉父親身份的劉政委時,劉晉源似乎將成為讀者所期待的破解歲月密碼的鎖鑰,然而迎接吳青林的卻是劉晉源的葬禮,一切近在咫尺卻又失之交臂;作為陸家的后人,當陸仲文時隔四十年后重回三知堂面對著舊時家園中的滿目荒墳時,說出了“永遠不再回來,永遠不會把這里當自己家鄉(xiāng),永遠不會把這里當自己的家鄉(xiāng)”這三個永遠??v覽全文,似乎真的如有的評論者所言:“對于過去的歷史與記憶,無論是遺忘還是記錄,無論是主動選擇還是被動接受,都殊途同歸,無一例外地被時間覆蓋?!眅也許如此錐心泣血的過往,銘記之于當事人與后來者似乎不啻于殘忍,故而以遺忘闡釋作品中一眾人物的行為亦無可厚非。但是筆者通過對相關細節(jié)的串聯與分析卻找尋到了方方隱伏于諸多遺忘表象之下的“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態(tài)度——銘記可以遲到,但絕不會缺席。
作為吳青林的父母,吳家名與丁子桃終身封存著著各自的痛苦經歷。但是吳家名卻在自己塵封的日記中為兒子留下了自己的身世經歷和可能幫助兒子確認丁子桃身世的線索;而作為串聯起小說的主人公,當丁子桃在昏睡中從第十八層地獄開始向上攀升的“自我救贖”歷程時,方方為丁子桃所設計的自我救贖的“獨特結構”終于“暴露”了她的態(tài)度。方方在為丁子桃設置“自我救贖”的過程時采用了《神曲》中主人公從地獄到煉獄再到天堂模式類似的從地獄的第十八層到第一層的攀升過程,并且使丁子桃明晰了自己的過往經歷,最終迎來光明。有鑒于此,作者的目的不言而喻,丁子桃已經實現了從主動遺忘到銘記痛苦的置換,并且在尋找記憶的過程中升華到了追問“我是誰”與“我來自哪里”的哲學高度。毋庸置疑,丁子桃與吳家名的遺忘的終極目的都是為了讓他們的后代吳青林可以“輕松地過好一生”,換言之正是希望吳青林可以永遠和家族過去的痛苦經歷絕緣。但是,吳青林卻“悖離”了父母的意愿,盡管在面對觸手可及的真相面前“功虧一簣”,但是在與劉晉源和川東當地土改親歷者的接觸中了解到了歷史曾被遮蔽的幽暗面,一言以蔽之,吳青林似乎棄置了家族的記憶,但是卻由此意外開啟了進入歷史現場的閘門。至此,方方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已經不言自明。盡管歲月的浮塵試圖湮沒歷史的真相,銘記和遺忘的博弈也從未終止,但方方通過主人公在歷經苦痛后的抉擇昭示了歷史的必然——歷史可以被塵封,但絕不會被軟埋。
二、“真、偽”的相對性:主觀與客觀的置換
縱覽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土改小說和八九十年代的土改小說,如果仔細梳理二者的遞嬗過程,我們可以發(fā)現二者的主觀敘事傾向經歷了顛覆性的轉變。四五十年代的土改小說由所呈現的是一元的主題模式、二元對立的人物形象設計以及三步走的整體敘述模式,而八九十年代的土改小說則完全置換為消解主題的嚴肅性、探索人性的側面和用戲謔的寫作手法取代傳統(tǒng)敘述模式。評論界對于二者“孰真孰偽”的爭論至今仍聚訟紛紜,莫衷一是。究其原因,正是因為兩個時期的土改小說都是在有選擇性地主觀地呈現對立方的陰暗面,并人為地拔高先驗性的正義一方的道德高度。從而導致此類作品始終無法呈現相對客觀的歷史鏡像,基于此也就不難解釋為何《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暴風驟雨》中合法性與正義性的代表即土改工作人員和農民的形象會在《故鄉(xiāng)天下黃花》、《小燈》中顛覆為負面形象,而曾經罪大惡極的地主與富農則化身為勤勞、善良的代表。相較而言,方方在敘事過程中有意識地規(guī)避主觀傾向對于人物塑造的影響,“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f,將作品中的歷史參與者客觀地暴露在聚光燈下,使土改運動中的對立雙方曾被遮蔽的側面得以呈現。
作為川東剿匪的親歷者,劉晉源之于土改運動的客觀評價肯定了這一歷史事件的作用。老百姓因川東匪患苦不堪言,土改運動將土匪的支持對象基本瓦解,從而保證了老百姓過上沒有匪患的生活。但是物極必反,正如劉晉源所言:“矯枉必須過正”g,土改運動盡管在中國的革命進程中產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但其實施過程中也產生了諸多偏差與失誤,在四五十年代的土改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暴風驟雨》、《邪不壓正》中,這些問題往往被有選擇性地忽略,周立波也曾說過:“北滿的土改,好多地方曾經發(fā)生過偏向,但是這點不適宜在藝術上表現?!瓫]有發(fā)生大的偏向的地區(qū)也還是有的。我就省略了前者,選擇了后者,作為表現的模型?!県而縱覽《軟埋》,方方對土改運動曾諱莫如深的問題做到了“不虛美,不隱惡”地客觀呈現。在《軟埋》中,因為陸子樵曾經為解放軍的剿匪工作傳遞過情報,捐獻糧食并且勸降土匪。所以陸家是《五四指示》明確要求保護的對象。但是由于政策執(zhí)行過程中基層土改干部在政策執(zhí)行中的偏差和群眾的極端行為,導致了在斗爭地主的過程中陸家只有丁子桃以及陸仲文兄弟得以幸存,其余家族成員都在被批斗的前夜集體自殺;而更讓人觸目驚心的則是在土改過程中所出現的暴力問題。胡如均一家在被斗爭的過程中由于現場失控,丁子桃的母親被槍斃,而她的二娘和嫂子則被群情激憤的群眾直接扔到了河里;李蓋五一家全部被關在莊園里,最終全家十幾口人被活活餓死。同時附近村中地主的遭遇也大同小異,幾乎都在斗爭中家破人亡。而作為土改工作隊的領導者,金點本應嚴格執(zhí)行政策要求,但是因為陸家對于他母親的死負有直接責任,為報私仇他堅持要求批斗陸家,最終導致了陸子樵一家集體自殺的慘劇發(fā)生。
透過方方文字中客觀還原的土改現場,我們看到的絕非作者高蹈于道德制高點對于歷史當事者的指摘,而是構筑在客觀呈示歷史真相基礎之上的客觀反思。八十年代以降,無論是《古船》中隋抱樸苦讀《天問》與《共產黨宣言》意圖探索人性和暴力的關系,還是《生死疲勞》中西門鬧在閻王殿中那段“喊冤”式的自我辯解,都在消解傳統(tǒng)土改小說中土改的合理性與正義性,這些作品中地主即土改運動的被動受害者皆由罪大惡極的剝削者翻轉為靠勤儉持家而致富者,但是在土改運動中或因壞干部誣陷或因流氓無產者的嫉妒而被迫害導致家破人亡。這一敘事主體情感傾向的顛覆看似實現了對于四五十年代土改小說的所暴露的問題的糾正實則造成了矯枉過正的后果,因為這種思路完全走向了在政治話語與政策規(guī)約下的傳統(tǒng)土改小說的另一個極端,前者失之于絕對,后者亦然。所以方方在《軟埋》中客觀揭示土改運動中曾經出現過的偏差與失誤的同時,也客觀地呈示了以丁子桃為代表的受事者的“原罪”。
《軟埋》中的陸家是方圓百里聞名遐邇的大戶,但是這個家族的歷史卻充滿了污點。陸家先祖在“原始積累”時期,為了快速積累財富,從事的竟然是鴉片種植、生產、販售這一罪大惡極、禍國殃民的行業(yè)。與此同時,陸家為了修建祠堂而要挾妻子即將生產的王四賣田,結果導致了王四家破人亡,也間接觸發(fā)了其子王金點在了解事情真相后對于陸家的違反政策的批斗以及陸家集體自殺的慘劇,二者在時間的流逝中產生了“宿命”循環(huán)式的悲劇。恰如劉晉源在面對吳青林的疑問時所說:“富人有多富,你已經知道了,可是你并不知道窮人有多窮,沒飯吃,沒衣穿的人,多的是。”i換言之,陸家的發(fā)家史與所作所為也不應該是同時代的諸多地主家族的個案。相較于蘇童《楓楊樹山歌》中的地主們能夠擁有財富是因為他們“有著勤儉持家節(jié)衣縮食的鄉(xiāng)風”,劉震云《故鄉(xiāng)天下黃花》中地主們的家業(yè)并非剝削而來,而是“一開始是刮鹽土賣鹽,后來是販牲口置地,一點一點把家業(yè)發(fā)展起來的”的發(fā)家致富模式,方方并沒有袒護地主階級在特定時代曾有過的血腥的“原始積累”過程,而是做到了用揭示土改運動中曾經出現的偏差同樣的客觀態(tài)度對土改運動中地主階級的“原罪”進行洞察。
方方在《軟埋》中通過對土改運動中政策執(zhí)行的偏差以及受事者自身所存在的“原罪”的相互照鑒,真正做到了敘事主體的情感傾向從以往土改小說中主觀選擇性書寫向呈現客觀鏡像的轉變。與此同時,方方的轉變也給予我們以深刻啟示,與其執(zhí)著于前兩個階段土改作品“孰真孰偽”的論爭,其通過對歷史圖卷的客觀梳理從而為讀者預留充盈的思考空間的方法也許更值得我們借鑒。
三、人性的“罪與罰”——必然與偶然的交互
自古以來,中外歷史上對于人性這一人類的“斯芬克斯之謎”的求索可謂不絕如縷。無論是自孟子荀子肇始而綿延至今的對于人性善惡的論爭,抑或是存在主義巨擘薩特的“他人即地獄”的論斷,皆已經將對人性的辯證思考上升到哲學的層面。方方在其作品中對于人性的的探索可謂一以貫之,故而王堯曾稱贊方方是“當代對人性洞察最深的作家之一”j,這一評價可謂切中肯綮。而方方本人亦曾表示:“人在本質上是帶傷的,而且這種傷口不可愈合。k”方方在《軟埋》中為喧嘩的眾生設置了一次“人性的探險”,她將小說發(fā)生的背景設置在土改運動這一幾乎等同于法律和道德真空的時空內,在這一先驗性條件下,當再一次回顧陸家的悲劇性命運時,我們會震驚于促使個人與集體命運的車輪“轉轍”的并非雷霆萬鈞的不可抗的時代之力,而是在陷入極端境況下人性的本能所迸發(fā)的負面力量,但遺憾的是,當歷史的必然與人性的偶然相融匯,這股合力最終將個體的命運推向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人性的惡之花首先綻開在陸家內部。作為唯一一個從陸家逃出并用一生的時間為代價在對抗、遺忘噩夢般記憶的丁子桃無疑是土改運動的受害者,但是她真的如吳家名所言是“無原罪者”嗎?當丁子桃從地獄之中向上攀升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了觸目驚心的一幕,原來親手開啟潘多拉魔盒并殃及家族的人并非他者,而是丁子桃自己!作為陸家的少奶奶,她本身就對主仆之間的等級關系視為雙方不可逾越的界限,甚至對于陸家的姨娘也曾有過極度的蔑視:“我是誰,我是胡家的大小姐。她是誰?一個戲子?!眑正是這份熔鑄于血液之中而不自知的性格缺陷,導致了她在批斗會上對于她的二娘的毆打,而這也成為了她終身揮之不去的“下地獄”的夢魘的根源。同時她向金點透露了陸王兩家的世仇,最終造成了金點的出走以及報復行為。如果說丁子桃親手開啟了陸家通向地獄之門之門,那么性格剛烈的陸子樵多次拒絕女兒慧媛去找金點求情則親手熄滅了家族的最后一絲求生的燭光。當慧媛請求去向金點求情時,陸子樵暴怒道:“我們陸家有什么事需要你去出頭?我們陸家又有什么時候求過王家人”m。陸子樵的話與其說這是陸子樵對陸家尊嚴的維護,毋寧說是一個宗族權威在長期的不容置疑中所形成的盲目自信的無意識地暴露,正是這種性格的偏執(zhí)最終成為了壓垮陸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陸家內部的人性缺陷尚且如此,更遑論“對富人有著天生仇恨”的窮人了。當土改運動中貧窮意味著正義,而富有被界定為罪惡后;當把富人的財富以分浮財的名義進行分配被打上合法合理的標簽后;當本和自己毫無關聯卻對其有著莫可名狀的仇恨的富人被打倒后,長期受到壓抑與欺侮的窮人們的本性中所隱伏的罪惡的基因便會被此催化為可怕的負面力量進而旁逸斜出,肆意蔓延。胡小四本是丁子桃的本家親戚,他先是痛毆丁子桃,并警告她:“槍斃你家是遲早的事,我爺爺當年就想槍斃你全家?!眓言為心聲,基于此足可見以胡小四為代表的窮人們對于富人的仇恨早已深入到胡小四家族代際傳遞的觀念中。無獨有偶,“在胡家當長工也有十幾年,一直是老老實實做活的人”小二,在土改運動中立即與胡家劃清界限,并傲慢地并告誡胡家人,他們現在是翻身農民和地主的關系,不是一路人。在這股狂熱的人性異變的力量的裹挾下,丁子桃的母親、嫂子和二娘在斗爭會上被直接槍決,被圍堵在三知堂內的陸家人最終只能選擇了“有尊嚴的死法”。
俱往矣,土改已成過往??唇癯?,書寫仍將繼續(xù)。故而,對于相關歷史事實和文學作品的爭論也必將與之伴隨。而在《軟埋》中方方通過主人公的行為傳達出她以文學銘記歷史的高度責任感,同時將歷史參與者的多副面孔客觀呈現給讀者,以及她對于作品中人性之惡的深刻洞察則無疑為土改題材小說的繼續(xù)生發(fā)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全新維度。
【注釋】
a范文瀾:《文心雕龍注》, 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年版,第 675 頁。
b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頁。
c陳思和:《土改中的小說與小說中的土改——六十年文學話土改》,《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2年第4期。
d方方:《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結局——與〈文學報〉記者的對話》,《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16年第3期。
e吳佳燕:《在歷史與時間的軟埋之下——評方方長篇小說〈軟埋〉》,《當代作家評論》2016年第4期。
f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5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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