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逸飛

前些日子看電視劇《歡樂頌》，里面有一場景是一些有錢人聚餐，吃的跑山雞、野生魚湯等。朋友一邊看一邊感慨：“原來有錢人生活不過如此，跟我們也沒有太大區(qū)別?。　边@倒讓我想起《笑林廣記》里的一個故事：有個人從京城回來，自我吹噓說曾經(jīng)見到了皇帝。有人問：“皇帝住所前是什么樣？”那人回答說：“四柱牌坊，上寫金字‘皇帝世家?！眴栐挼娜擞终f：“皇帝穿些什么？”那人回答說：“頭戴玉紗帽，身穿金海青?！眴栐挼娜苏f：“你顯然是說謊，穿了金子做的長袍，怎么拜揖？”那人理直氣壯地回答說：“你真是個糊涂蟲，皇帝肯和誰作揖！”這笑話雖然有趣，但也說明在普通人眼里權貴生活十分神秘，不是輕易能夠知道的。

直到今天，古代王侯的生活在許多人眼里依然充滿神秘，有無限想象空間。不但盜墓小說里充滿了尸香魔芋、昆侖玉芯、通天青銅柱之類的劃時代產(chǎn)品，就連司馬遷大叔也信誓旦旦地寫秦始皇以人魚膏做蠟燭，可以長久燃燒。這秦始皇的奢侈生活，到了幾十年后的漢武帝時期，已經(jīng)成了傳說，作為“國家檔案館館長”的司馬遷也不能分辨了。

其中固然有通訊不便、宮闈深邃的因素，更大的原因卻是當權者刻意制造神秘，通過排場拉開和普通百姓的距離。不錯，古代宮廷禮儀最重要的作用，就是拉開和普通人的距離。小學二年級時，我第一次跟家人去首都北京，參觀了紫禁城。出來后我被一種失望的情緒籠罩，原來皇宮不像我所想的這樣，用白玉鋪地，用水晶做匾，柱子上鑲嵌著寶石。實際上，許多普普通通的木頭房子組成了皇宮。后來我去了塔爾寺、避暑山莊、土司山寨，發(fā)現(xiàn)這些宮殿大多幽暗陰冷，還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還不如自己家舒適。由此可見，在一定的生產(chǎn)力水平之下，即使是統(tǒng)治者，也不會有太超過時代的生活。所以即使是皇帝，所謂冬暖夏涼的火靈珠、水火不焚的冰蠶絲、青春不老的白玉髓是沒有的，王侯的生活主要通過數(shù)量也就是擺闊來與平民百姓區(qū)別開來。

而這種排場造成的結果往往是毫無必要的浪費。以清代為例，皇帝一人每天消耗的原料定額是600斤：盤肉22斤，湯肉5斤，羊2只，雞5只，鴨3只，芹菜、韭菜、菠菜等蔬菜19斤，各種蘿卜60個，蔥6斤，玉泉酒4兩，青醬3斤，醋2斤以及米、面、香油、奶酒、白糖、芝麻、核桃仁、黑棗等數(shù)量不等?；实垡活D飯有100多道菜，而其本人也只有一個和常人一樣大的胃，往往吃的也只有面前幾道菜，絕大多數(shù)的菜只是擺擺樣子。時間長了，也就真的成為擺樣子，其中大多數(shù)菜在端上桌之前，已經(jīng)涼得無法食用。這還僅僅是吃一方面，在穿著上也很浪費。根據(jù)末代皇帝溥儀的回憶，內(nèi)務府總是不停地給他做衣服，也不知道做多少，反正穿在身上的總是新的。后人查檔案可知，宣統(tǒng)被廢后住在在紫禁城里，1個月內(nèi)務府給他做了49套衣服，這些衣服想必絕大多數(shù)永遠不會穿上皇帝的身，只能永遠躺在庫房里。這還僅僅是一個廢帝的衣服，在大一統(tǒng)王朝里，遍布全國的上百個工場，幾十萬人專門為皇家生產(chǎn)衣食住行的材料?！都t樓夢》里富貴無比的大觀園主人，只是皇帝設置在其中一個衣料場里的監(jiān)工（江南織造），由此可知皇帝的排場是如何驚人。

皇帝如此，普通王侯也并不遜色。明代一個郡王生下來，立即就會有大批的賞賜，各色小衣服要做上百套，十幾個太監(jiān)和保姆日夜圍繞，只要孩子發(fā)出一聲啼哭，她們就會如臨大敵，想方設法哄小王爺，直到他破涕為笑。長大后，郡王每天早晚會換三套衣服，這些衣服只穿一次，每頓都有24道菜，每月有500兩銀子的零花錢，這錢可以在京城買一棟大宅。這樣的待遇將貫穿一個宗室衣食無憂、胡吃海喝的一生。根據(jù)現(xiàn)代人測算，古代宗室子弟平均壽命比老百姓要短18歲之多，除了死于權力斗爭之外，想必沒有節(jié)制享樂引起的糖尿病、冠心病、腦溢血等“富貴病”也是重要原因之一。譬如萬歷皇帝的兒子福王朱常洵體重就達到300多斤，估計走路都不如滾方便了吧。

排場沒有國界，擺闊不分種族。歐洲人雖然做的菜難吃，卻并不妨礙他們的貴族可勁“造”的精神。古羅馬皇帝克勞迪烏斯一天要舉辦4次宴會，即早上、中午、下午和晚上，每次要花費4000枚金幣，有時一次宴會上要用到2000尾名貴的魚和7000只捕獲的鳥。他們在逢年過節(jié)時還會做一些特別的大菜，比如有一道叫作“密涅瓦之盾”的菜，用了野狗肝、孔雀腦、火烈鳥舌、鰻魚生殖腺等材料。為了搜集這些原料，需要出動羅馬帝國各地的軍隊和海軍戰(zhàn)艦。這種“哥不在乎錢”的態(tài)度讓宋代宰相蔡京家36個人做一盤小籠包黯然失色。對了，古羅馬上層的宴會上，吃完前六道菜后大家還會服用催吐劑，把吃下去的吐出來，清空腸胃好接著再吃。

羅馬帝國滅亡后，歐洲進入黑暗的中世紀，教皇統(tǒng)領一切。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中世紀的歐洲菜單調(diào)乏味，可是為了展現(xiàn)排場，貴族們想出了新的炫富方法。那時的糖在歐洲很珍貴，所以貴族們在餐桌上用糖、糖漿、蜜餞做出各種雕塑。當時梵蒂岡教廷廚房有一個專門的部門叫作旋雕室，制作宴席上的糖塑。在一次款待瑞典女王的宴會上，桌上有座用糖雕成的奧林匹斯山，山上有兩個天使舉著女王的徽章，周圍是銀質(zhì)花瓶，里面是用骨膠做的橘樹和拱廊，許多糖做的野獸和勇士錯落期間。在歐洲宮廷里，王室成員經(jīng)常舉行盛大的餐會以彰顯君主威儀。這種赤裸裸的炫富一般在公共場合，旁邊允許公眾經(jīng)過和圍觀，并有樂隊伴奏，桌上擺滿巨大的糖塑和豐盛的食物。糖塑一般就是擺擺樣子，貴族是不吃的，通常在宴會結束后會打碎灑向周圍的民眾，讓他們得到一些珍貴的甜食。這樣的進餐方式在我們今天看來無異于受“洋罪”——無數(shù)雙眼睛看著你，這能吃得下去嗎？只能說有錢人的想法我們搞不懂……然而這種情況也有失控的時候。公元十七世紀法國一位王子大婚，婚宴上精心準備的大量糖塑在宴會開始前就被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搶了個精光，真是樂極生悲。

說了這么多，可以發(fā)現(xiàn)在農(nóng)業(yè)時代，無論東方還是西方，即使富有四海，擺排場的方式也只能是量的堆積。因為農(nóng)業(yè)時代資源匱乏，平民吃不起肉，能夠敞開吃肉的才是大人先生；普通人用不起糖，用糖做成小山才是貴族氣派；農(nóng)民們破衣爛衫，不一天換三套衣服，而且絕不重復怎么顯出你是鳳子龍孫？從這點上說，農(nóng)業(yè)時代的貴族們都是豆?jié){買兩碗，喝一碗倒一碗的“耿直boy”??！

然而在那個時代，即使保姆環(huán)繞的皇子，也可能無法熬過一次發(fā)燒。在古代中國和歐洲，皇室嬰兒的死亡率都居高不下，大部分皇子公主活不到成年。無數(shù)人冬季儲藏冰雪，以備為皇帝夏季消暑的待遇，我們今天也可以輕松享受。工業(yè)革命消除了物資匱乏，也改變了人們的價值觀。我們今天已經(jīng)不會認為一個人點一大桌菜是高貴的表現(xiàn)，也許有人依舊這樣做，那是因為我們才從匱乏的時代中走出不久。時代在變化，展現(xiàn)自己的品位有了更文雅也更含蓄的選擇。畢竟，做怎樣的人是我們自己的意愿，不是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