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行走的風景
草原上的風景并不會行走,即使秋空的云朵也不易流散——孤懸于海子一樣湛藍的天幕,遠遠地羞澀地打量我們這些闖入者。云的樣子一如牧區(qū)的孩子。聽到吉普車的馬達聲,這些孩子像羊糞蛋似地滾出來,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他們遠遠地觀察著外來人,眼睛眨也不眨,用牙咬著衣襟。
在草原上,行走的是我們乘坐的吉普車和面包車。草原上的山形水勢,造就得渾然大氣。眼前的一座山,在草色的金黃中漫漫矗立起來,可以驅(qū)策坐騎一口氣跑上山頂。這樣的山自然不崎嶇,也不勉強。草原上的景物無一樣在眼里看著勉強。河流像一條鍍銀的鞭子曲折而來,草地在秋風中蒼茫而去。所謂山——其實是丘陵,只在草地的背景下起伏而已。若在黃昏,天空將暮色像鐵鍋一樣罩在草原上。在弧圓的天邊,如有火燒云,地平線上便翻騰熔流的金汁。如寧靜無云,天幕則一派澄藍,浮幾粒金星,天地之交是白茫茫的光帶。
在草原俯仰天地,很容易理解生活在這里的人為什么信神,為什么敬畏天地。人在此處是渺小的。在暮色中,你若發(fā)現(xiàn)一個牧歸的人在行走,那個移動的剪影,無異于一株樹、一頭不關(guān)四季變化的狼或狗,或如帕斯卡爾較體面的說法——人是一棵會思想的葦草。站在草原,會感到這里的主人絕不是人,而是眾生。你能夠理解,蒙古人趕著羊群漫游,人與羊那樣和諧,已然融為一體。在天地威重的注視下,人仿佛不敢凌駕于其他生靈之上。外邊的人還會發(fā)現(xiàn),居于草原深處的蒙古人為什么謙遜,即使高齡的老人也很卑微。在他漫長的一生中,骨子里浸透了天的遼遠和地的壯闊,他只能縮緊筋骨勞作,仰仗天地活下去。最好的人生姿態(tài)莫過于謙遜、你如果仰面躺在草地上,咬著一根草莖癡望高天,這時有人走來向你皺眉瞪眼,宣布指示或發(fā)脾氣,你會覺得他的舉動古怪、可笑以至于軟弱。這里只能順應天地,而無法在天地的睽視之下樹立所謂人的權(quán)威。因此,在草原上無法開展“文化大革命”,因為人的力量過于單薄,缺乏天安門廣場那種人頭攢擁,也沒辦法群情激奮了??耸部蓑v草原,任何一個嘎查(生產(chǎn)隊)的草場都比天安門廣場遼闊。在牧人的眼里,朝嵐暮靄,流年豐歉,山高水低,人世悲歡,必由一只比人的手更有力的手、比人的腦更深遠的腦在安排。
有關(guān)神的事跡或心跡,蒙古人并不熱心追問。不像在實證主義影響下的西方人到處探聽諾亞方舟在哪里,耶穌是不是真的復活了。蒙古人目睹了眼前的秩序,以為是大道,便默不做聲了。這種順應,使他們的人生觀更近于老子的哲學。草原的景物,熔鑄了蒙古人渾和自然的個性,蒙古人也給草原的天廓地輻貫注了懶散厚重的心思??梢哉f,江南園林全由勉強而來,炫耀著人的機巧,因而那里精明的人們常常恨自己不夠精明。精明的結(jié)果是更多的錢或名。在草原,錢只是天地手指縫漏下的微不足道的副產(chǎn)品。老天爺垂愛施舍些雨水,草兒長起來,牛羊肥了,牧人就有日子過。
一輩子生活在白云底下
我離開老家好多年,有時遇到別人的探詢:你老家什么樣子?到處都是草原嗎?
我答不上來,遲疑,不知從哪兒說起。
我遲疑,是由于草原沒法描述,它寬廣而且單一。草原靜得好像時間都在打瞌睡,低頭看,一朵小花微微搖擺,像與別的花對話,螞蚱隨人的腳步彈到半空?;仡^看,人的影子被拉出兩米多長,這是早晨。躺在地皮上的老鴰草的藍花在見到陽光之前還不肯開放。
說草原,誰都說不流暢,只有旅游者才會說出一些觀感,就像說大海,怎樣才能把海說清楚呢?給每朵浪花做上記號,便于你的講述嗎?海邊的人說不清海有多少朵浪花,每朵浪花長什么樣。像吉爾博特說的:希臘的漁人不到海灘嬉戲。
草原在每個人心中都不一樣。對家在草原的人而言,它是故鄉(xiāng),而非旅游區(qū)。草原于我,是一團重重疊疊的影像。想到馬,馬在奔跑的馬群里轉(zhuǎn)身,鬃毛擋住偏向一旁的頭頸。想起四胡,蒙古人的英雄故事從四胡的弓弦聲中款款而出。說書的屋子有漆黑、漂著茶梗的紅茶缸,旱煙的霧氣繚繞著牧人一張張傾聽的臉。說書人慣用嘶啞的嗓音,像上不來氣,醫(yī)學稱為呼吸窘迫或肺不張,而他有意如此,嘈雜的琴聲接上他后半截的氣。我想起冰涼的洋鐵皮桶里的鮮牛奶;想起天黑之后草葉散發(fā)的露水的氣味;想起飲水的羊抬頭叫一聲,嘴巴滑落清水的亮線;想起草原的夜晚真黑,人像被關(guān)在帶蓋的箱子里;想起馬,樁子前雪青馬的蹄子踏出新鮮的黃土。
這些記憶像解體的衛(wèi)星碎片在大氣層里茫然飛翔,沒辦法把它組合成完整的故事。我能跟問我的人說這些事嗎?別人聽不懂。還有磨出好看花紋的榆木炕沿,漂在水缸里終年濕瀝卻不腐爛的葫蘆瓢,小紅蜘蛛正在房梁上拼命奔跑。
我讀過一篇國外語音學家的文章,說結(jié)巴是因為元音和輔音急于一起沖出來,結(jié)果堵車,誰都出不來。我對草原的印象也像一個口吃者——印象的雪球堵住了大門。
今天我對草原的記憶只剩下一樣東西——云。地上的事情都忘了,忘不掉的是草原無窮無際的云。騎馬歸家的牧人,擠奶的女人,背景都有云彩。清早出門,頭頂已有大朵的白云,人走到哪里,它追到哪里。
老家的人一輩子都在云的底下生活。早上玫瑰色的云,晚上橙金色的云,雨前藍靛色帶腥味的云。他們的一生在云的目光下度過,由小到大,由大到老,最后像云彩一樣消失。云纏綿,云奔放,云平淡,云威嚴,云濃重,云飄逸,云的故鄉(xiāng)在草原。在異鄉(xiāng),我見到的最少的就是云,城市灰蒙蒙的霧氣屏蔽了云。偶見零散的白云,一看就是進城串門的鄉(xiāng)下云。有一次,我跟大姑姥爺?shù)搅治骺h拉鹽,我躺在牛拉的木輪勒勒車里睡覺。大姑姥爺突然停車,拉我起來看。我問看什么?他指著天:那兩朵云彩打起來了,像摔跤一樣。我看去,兩朵云立在天邊,如決斗。他坐下抽煙,樂??丛拼蚣鼙瓤慈舜蚣芪拿鳌K艺f話間,云沒了,大姑姥爺很惋惜,把煙袋鍋掖進褲腰帶,連吐幾口唾沫。那年我七八歲,他七八十歲。大姑姥爺跟貓狗說話,跟豆角說話。他曾說,每個死去的人都會被云接走。他告訴我望云要帶敬意。云打架讓他樂了,露出光禿禿的牙床,像掰開的西紅柿一樣。
走馬阿魯科爾沁
我和云登騎馬在草原閑逛,我騎亞麻色白鬃的黃馬,他騎雜花馬。今年雨水好,草原一下子把五年的草都長出來了。我倆互相看,像各自坐在馬的小舟游在草海。馬頭一顛一顛,草葉和野花劃過馬肚子。草香從鼻孔鉆進身體,在血里溜達,人的臉色看著紅撲撲的。這是青草汁液與陽光調(diào)和的香氣,有舒緩廣大的甜味。呼吸吧,讓肺在這兒享享福。
前面的草叢搖動,走近,見到一隊人拔草前進,有男有女,像一家人。他們手里拿著小煤氣罐、折疊桌,牽著羊。草沒過了他們肩膀,兩輛越野車被草遮掩。一問,知道他們野餐來了。再交談,我吃一驚,他們從北京開車來的。北京——河北——赤峰——阿魯科爾沁旗,有雅興。
一位頭頂大鋁鍋的北京男人說:“我們找有泉水的地方支上鍋,燉肉。遍地野蔥野蒜野花椒,采點往鍋里一扔,齊活。”他做個陶醉的表情,拍拍衣兜,里面裝著扁瓶小二鍋頭。
太陽升高,小黃馬脖子上沁出汗珠。我們來到一座樹木蓊郁的山下,云登說這個地方叫百興圖,蒙古語為有房子的地方。房子不稀罕,我在山腳下看到兩口遼代古井,石砌的六棱形井口,這個稀罕。拿轆轆舀點水飲之,沒想到在這兒喝到了遼水,甘洌。井邊有三塊長方形石頭砌沿的菜畦子,云登說這是遼代留下的菜地。啊,人家遼代就開始吃菜了。我揪一片碧綠的小白菜葉丟嘴里,沒吃出遼代味道,還是菜味。在這個旗的博物館,我見到遼代白釉穿帶瓶和紫釉雞冠瓶,從本旗耶律羽之家族墓出土,被定為國寶。手撫遼井和遼菜畦子的石頭,想象契丹人汲水收菜。大野蒼茫,覺得這里比文物更有古意。
馬拴榆樹上,我們倆登山看洞。云登說山腰有九個洞,他領(lǐng)我進的是涼風洞。進洞底,身上涼意澈徹。云登從防雨綢兜子里掏出一把雞毛,取一根放地下,那有自然形成的石孔,雞毛飄飄忽忽飛走了。云登說,這地方自古以來就冒涼風。我拿一根紅雞毛試之,雞毛扶搖上舉,也上天了。想起毛澤東為河北省一家農(nóng)業(yè)合作社寫過的按語——“誰說雞毛不能上天?”真上天了。他一根我一根,我倆蹲著把一兜雞毛全吹跑了,好像這個洞里來過狐貍。昨晚上,云登特意殺了一只雞。
出洞繞到山的西邊看,山下風景太美啦!無邊的大草甸子,分布幾十個湖泊,大的約幾畝,小的一間房子大。草綠湖清,鳥群翔集,湖面浮著小塊藍天白云。云彩從這個湖飄到那個湖,越洗越白。豐饒的地河在草原底下牽著手,舉起這么多湖泊,吸引小鳥飛來跳舞唱歌。
我和云登走了十多里路,見到村莊。他說:這個村里有好東西。我問:是每家屋里都冒涼風嗎?他笑著搖頭,說你去了就知道了。走進一家院子,窗前拴著十多匹馬,停著一排摩托車。我們上屋里,見炕上炕下全是人。扎頭巾的婦女、端茶缸子的老人、站立一廂的兒童們把目光投向坐在沙發(fā)上的人。這個人身穿滾金邊藍緞子蒙古袍,手拉四胡,正說蒙古書。
一問,這家遇喜事了,兒子考上醫(yī)學院,請說書藝人慶賀,就像漢族人逢喜事請戲班子唱戲一樣。
小時候,我爸領(lǐng)我到六道街的蒙古說書館聽過蒙古四胡說書。一間大青磚瓦房,屋里放十幾排板凳,供應奶茶瓜子,聽眾滿座,聽藝人說書。當時我看到滿屋子屏息凝神的臉,時而歡笑,時而悲戚。屋頂?shù)踔河蜔?,這些面孔陷在深深淺淺的光影里,如雕塑一般,十分生動。蒙古四胡說書又稱烏力格爾,是藝人拉琴唱著說的,押韻,是優(yōu)美詩篇。唱詞敘述傳奇故事、神話人間,宣揚懲惡揚善、有情人終成眷屬。許多藝人喜歡以嘶啞的煙嗓行腔,與四胡渾厚的琴聲相契,東部的蒙古老百姓對此十分著迷。我曾祖母上通天文、下曉地理,后來我知道她的見聞主要是跟“胡爾奇”(說書藝人)學到的。
書說完,村主任巴圖讓我和藝人一起到他家吃飯。在他家又見到了五六個說書藝人。我問巴圖:村里為什么來這么多藝人?巴圖說咱們村有兩戶人家孩子考上大學、一戶人家房子上梁,請了三位說書藝人。那幾個年輕人是藝人徒弟,學藝呢。
杯盞一番,幾位藝人接著說書。穆日根說蒙古族史詩《江格爾》,雄渾悲壯,有如大河在月色下奔流。卻金扎布說《薛禮征東》,唱詞里有“薛禮上炕呀喝了碗奶茶,吃兩塊奶豆腐點點心”這樣的妙句。烏力格爾的特色之一是好多作品說的是漢族故事,如《隋唐演義》等等。這時,我心里有一個問題,烏力格爾是口頭文學,是師傅一句一句教出來的,我以為早就失傳了,怎么會冒出這么多藝人呢?
巴圖告訴我,他們是旗里民族職教中心的學員。這所學校連著辦了好多屆說書藝人培訓班,還在辦。
我很驚訝,好像行走中闖進一個藏珍寶的山洞。眼前這些身穿華麗蒙古袍、口若懸河的藝人,原來是種地、放羊的牧民,如今成了藝術(shù)家。讓人感動的是他們把祖先原汁原味的文化帶到牧民的身邊,這些文化是琴聲,是贊頌與喟嘆,是旱煙和紅茶的混合氣味,也可以是“薛禮”。全球化所向披靡,有多少文化已成絕響?好在阿魯科爾沁旗還留存民間文化的種子,在百姓身邊發(fā)芽。
下午,巴圖把我們送到阿魯科爾沁旗民族職教中心,校長張勤領(lǐng)我們參觀了學校建立的“胡仁烏力格爾藝術(shù)展覽館”,里面陳列著與蒙古四胡說書相關(guān)的樂器、藝術(shù)家照片和文物,記錄這一門藝術(shù)的源流。這個展覽館全國唯此一家。我們又聽了培訓班的一堂課,老師是從吉林省聘來的發(fā)證的民間藝術(shù)大師,20多名學員來自阿魯科爾沁旗、庫倫旗和科左后旗等地,都是年輕牧民。老師講授用四胡模仿風聲和馬嘶聲的技法,又講了演唱與演奏之間的旋律對位關(guān)系。
張勤是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他介紹說:烏力格爾是流傳于東部蒙古族地區(qū)的大型口頭文學藝術(shù),有幾百年歷史,這幾十年間衰落了。學校出于搶救保護的考慮,建立了一個烏力格爾即蒙古四胡說書的傳承教學基地,開辦培訓班,組織研討會和田野考察,培養(yǎng)了一批學員。學員們開始在通遼、北京、呼市等地的蒙古文化演出場所演出,更多人在牧區(qū)演出,也有學員上電臺錄音了。張勤說,全國現(xiàn)在會說烏力格爾的就那么幾個人,再不薪火相傳,這門深受老百姓喜歡的寶貴藝術(shù)就消失了。樓沒了可以再蓋,樹沒了可以再栽,民間口頭藝術(shù)要是沒了,上哪兒弄去呢?有多少錢都買不來。
他說話間,我腦子里仍然回響著那些優(yōu)美的旋律。在牧區(qū),成為一個藝人就成了牧民的偶像,走哪兒都有崇拜的目光。這些學員是幸運的,在這里免費學習說書藝術(shù),不光學到一門技能,還傳承了文化。
第二天早起跑步,我看見一群蒙古牧民在天山鎮(zhèn)邊上的棗樹山腳下祭敖包。他們給敖包獻上了石塊、奶食品、酒和鮮花,他們虔誠地一圈圈移步轉(zhuǎn)誦。男女老少,肅穆虔誠,遠看如一幅油畫。祭祀的時候,他們的心浸在文化里,每個人都情愿沐浴在自己的文化河流中。文化表面看是藝術(shù)樣式,內(nèi)里是族群的心靈滋養(yǎng),是他們與外部的溝通,就像湖水和草原之間的共生關(guān)系。我心里想的是,讓烏力格爾雞生蛋、蛋生雞,牧民們想聽就聽得到,像我小時候看到的滿屋子那片生動的臉龐。
土離我們還有多遠
花日村在大雁山的后邊?!盎ㄈ铡本褪腔▋?,蒙古語“花”的音譯。這個詞也是對漢語的借用。蒙古語中,“花日”是花,“訥日”是名字,“覺日”是畫,“怒日”是臉蛋子,“夏日”是黃,“穆日”是腳印,“海日”是珍惜,都好記。
為什么叫花日村?我問吉雅泰。
花日是外號,這個村的人愛種花,實際上叫大雁村民組。吉雅泰回答。
花兒——大雁,這些名字都好聽,純樸而遙遠,以后人們會離它們越來越遠。沈陽航空博物館附近有一家“大雁肉燒烤店”,我看了——心情怎么說呢——無論人類遭受到怎樣的旱澇災害,都不必去憐憫,他們曾經(jīng)對動物這么無情。
我們走上大雁山頂往下看,花日村沒什么花,每家門口有三四棵柳樹。房子沒鋪瓦,屋頂?shù)哪喟捅惶枙裢噬?,燥白。土埋在地里原本都是新鮮的黃色,土也氧化了。進村,見每家窗下擺四五個木制箱子。不是蜂箱,是花箱。
冬天賣橘子的木制包裝箱,里邊墊一層塑料布,盛土栽花。
這些土可了不起。吉雅泰說,草原沒有土,是圖卜勛老漢套驢車從外地拉來的土。
草原沒有土嗎?這真是個奇怪的說法。廣闊的草原怎么會沒有土呢?草原難道是塑料的嗎?然而,草原真的非常缺土,或者說綠浪翻滾的草原只有薄薄一層表皮的土。這層土珍貴呀,它是無數(shù)青草用根須編結(jié)的半尺厚的土氈,是草原的衣裳,下面的流沙無止無休。鄂爾多斯草原水草豐美,它也是央企主力煤田的所在地。《半月談》雜志2010年第10期報道:“那里有上灣、榆家梁等千萬噸級的礦井,高管每年拿幾十萬元的工資。采礦的結(jié)果造成地表塌陷,植被枯死,水源滲漏,土地不長草”。沒土了,怎么長草?煤礦開采區(qū)的牧民背井離鄉(xiāng),生活窮困。煤采完,草原失去黃金般的土,將變成永遠不適合人類和動物生存的無人區(qū)。
蒙古人珍惜草原,包括珍惜這一層薄薄的土,它是草原有血有土的皮膚。剝掉這層皮,草原就死了。祖祖輩輩鮮花盛開的故土,死在了GDP上。GDP變成了剝皮抽筋的代名詞。野花在草原盛開,野花只用它自己腳下的一盅土。它懷抱自己的土,死后又用枯萎的枝葉填充自己用過的土。除了土,野花一生什么也沒有,它們知道報答。
牧民們不挖草原的土栽花。草原的花兒比海洋的浪花還多,還需要在自己家里栽花嗎?要想栽,自己去弄土吧。就像花日村每家門前擺的木箱子,土像在河床里那樣細膩,擠在木箱里,舉著嬌艷孤獨的花朵,如禮物。
圖卜勛的家住在村子最東邊,比別的家低矮。屋頂西北角已經(jīng)露天了,還沒用泥抹上。門口大鵝叫,老人貓腰從門口走出。他身高一米八多,開口笑,兩撇灰胡子從上唇垂下來。
看花來了,吉雅泰說。
嗨,都是鄉(xiāng)下的花。圖卜勛雙手在褲線上蹭。他的花木箱放在窗臺上。一箱秋海棠,個頭矮小,紫紅的花瓣像蠟做的。一箱三色堇,也叫貓臉花,每朵花上有藍、黃、白三種顏色。還有一種花的莖像注滿了水,躺在土上不起來。它的葉子如小香蕉,肉乎乎的。
這是什么花?我問。
太陽花嘛。今天陰天,它不開了。老漢說,它的脾氣很怪,太陽出來才開花,紅的黃的小花。
老漢指著那箱高棵的花,這是指甲花。春天的時候,苗是紅梗就開紅花,白梗開白花,它們不騙人。
老漢笑起來,皺紋遮住了眸子。他說,指甲花也有脾氣啊?;▋褐x了,胳支窩長出一個小口袋,不能碰,一碰就像彈弓那樣,把種子射出去了。
這是好事啊,吉雅泰說,自動播種機。
這個事都是瑙浩做的,老人說。
瑙浩在蒙古語是“狗”的意思。我說,狗聰明。
不是。老漢喊:瑙浩,瑙浩——
跑過來一只白爪白嘴的小黑貓。
老漢說,它名字叫瑙浩。秋天了,它上窗臺專門碰指甲花那個小口袋,然后去抓蹦出來的種子。
黑貓?zhí)蛱虬鬃?,像說“是這么回事?!?/p>
養(yǎng)花的土是你用車拉來的嗎?我問。
是,我干不動活了,套驢車拉點土,送給各家種花,也有種柿子的。老漢回答。
咋不上草原取土?我問。
那不行,咱們從來不挖土,土下面就是沙子。你看那些出夏營地的牧人,他們套牛車走,在這個地方支蒙古包住兩個月。回家了,把木頭楔子拔出來,土踩實。你在草地上釘一個楔子,拔下來不踩好,這塊土就破了,像傷口一樣,不長草,沙子從下面冒出來。嗨,土就像肉一樣,咱們不破壞它。
什么人破壞土?
唉,老漢嘆氣,伸胳膊指門外,外邊來的人都破壞土。他們不心疼土,開礦呀、種西瓜、種藥材,第二年再換地方。種過地的土全都沙化了。開礦更完了,河都完了。
你拉的土是從哪兒破壞來的?吉雅泰開玩笑問他。
我的土不是破壞。老漢挺直腰板說。春天,西拉沐淪河的冰化了,發(fā)大水。水退了,岸邊留一尺厚的淤泥,我套車把泥拉回來。挖泥也不要在一個地方挖,第二年發(fā)水,讓挖過的地方淤平。
離這兒遠嗎?
遠,吉雅泰說,西拉沐淪河離這兒五十多里路呢。圖卜勛老漢帶著干糧,車上拉著瑙浩,還有咪咪——咪咪是他家狗的名字,到那里拉土,一回拉五六個木箱的土。
圖卜勛笑,他的臉、脖子和胸膛都是紅銅色。他舉起四根手指,一回拉四箱土,一箱十斤吧。
名叫咪咪的細腰黃狗跑來,坐地下看老漢伸出的手指。
老漢的兒子和女兒都在日本留學,吉雅泰介紹。
老漢笑著伸出三根手指,孩子在日本工作三年了。他說,看看我的驢車吧。
繞到房后,我大吃一驚,驢車上扣一個駕駛樓。鐵皮鉆眼,穿牛皮繩子系在驢車駕桿上,駕駛?cè)俗F皮樓子前面。
現(xiàn)代化,老漢說。
小毛驢拴在車邊上,低頭吃帆布袋子里摻黑豆的干草。圖卜勛套毛驢,咪咪和瑙浩迅捷地鉆進駕駛樓,坐在人造革長椅上,從風擋玻璃里嚴肅地向外看。
你們坐上吧,繞村子轉(zhuǎn)一圈,老漢邀請。
不坐啦,我們謝辭。
毛驢抬頭,仿佛聞空氣有什么味道。南風捎過來草的氣味,我想起西班牙詩人希梅內(nèi)斯寫給小灰毛驢普拉特羅的詩:“這路邊的花多美呀。許多牛啊、羊啊,還有人,從這些美麗的花旁走過。而花呢,仍舊立在路旁。花的一生就是春天的一生。然而普拉特羅,如果我們讓這些花在秋天也為我們開放,用什么辦法讓它們永遠鮮艷呢?”
我見過愛錢財、愛肴饌以及愛珠寶的人。我也見過愛土地的人,但他們?nèi)匀话淹恋禺斪髂鸽u生農(nóng)作物的蛋。圖卜勛老人是我見到的最愛泥土的人,僅僅是土,就讓他歡喜不盡。村里像蜂箱一樣栽著鮮花的土,是他趕車從河邊拉來的。而草原上的土,在他眼里是一片不能觸碰的血肉。
我有些走神了——我所想的是——以后我們的國土會不會沒有土了,被風刮跑或被河流沖入海里。土,這個最土氣的詞將會像礦產(chǎn)資源一樣成為珍稀品,應了那個詞——“稀土”。春天里,北京、石家莊、沈陽的人為沙塵天氣所刮來的土而責怨。細密的土落在人的衣服和車上,讓人煩。然而,它們?nèi)匀皇钦滟F的土。以后土搬家了,甚至沉入黃海,永不返回陸地。再往后,刮在人臉上和車上的全都是沙子,想見土已經(jīng)見不到。這不是妄言,沙漠的風里,沒有一點點土。
中國人如果為了工業(yè)化而喪失藍天,喪失魚兒游弋的河流,最后連土都不復擁有,后代會說他們并不需要工業(yè)化,他們想有一片有土的國土。成吉思汗陵所在的伊金霍洛旗烏蘭木倫鎮(zhèn)的108個自然村已經(jīng)有49個喪失了土,地因為采煤抽水而塌陷,這些村子消失了。
圖卜勛把兩箱花裝到車上,說送給村西的白喇嘛。駕駛樓里的貓狗把爪子搭在木箱上,花朵在它們鼻子前面擺動,使它們像在嗅花的香氣。圖卜勛步行,在離毛驢一米之遠的地方揮著鞭子。鞭子系一根細細的鞋帶,上面拴著碎布條,打上去,驢也不會覺出疼。
責編手記:
鮑爾吉·原野以他一貫的睿智幽默、敏銳真誠、生動簡約的語言為我們再次展示了獨特的草原生活。從日常的、平凡的、不經(jīng)意間的生活細節(jié)、自然景觀,發(fā)掘出蒙古人的精神內(nèi)涵,他們藏在木訥外表下的大智慧和他們的世界觀、生存觀;表現(xiàn)了他們對大自然的那份特有的敬畏,以及他們能夠自然而然地生活在大自然之中的那份平靜、坦然與自信。還表現(xiàn)了蒙古人對于草原、對于土地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摯的熱愛。如文中《土離我們還有多遠》一節(jié),就生動地描寫了牧民對于“土”的深愛,以及“土”之于草原有多么的脆弱,讀來令人動容。
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熱愛自然,是鮑爾吉·原野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
責任編輯 陳 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