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杏芳

黃州四年多的謫居歲月，在蘇東坡整個人生中意義非凡。他處世態(tài)度的轉變、胸懷氣度的練達、創(chuàng)作成就的輝煌，在黃州都得到了質的升華。他的才情在此得以揮灑，創(chuàng)作高產，題材豐富，藝術創(chuàng)新，佳作迭出。據(jù)蘇學研究專家饒學剛教授統(tǒng)計：蘇東坡一生創(chuàng)作的詩詞文近六千篇（首），黃州時期的創(chuàng)作，詩占總數(shù)的十分之一，詞占總數(shù)的五分之一，文占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能不說這是個創(chuàng)作豐收時期嗎？在此，筆者想探究的不是他的代表作“兩賦一詞”，也不是其他著名詩篇，而是談談體現(xiàn)東坡百姓情懷的一些詩文及其所作所為。

一、東坡黃州百姓情懷的文學表現(xiàn)

蘇東坡過去為地方官時就以民為本，興修水利、疏浚河湖，抗洪救災、抗旱求雨，甚至設法蓄糧、收養(yǎng)棄孩。他反對變法，也是從百姓的利益考慮，完全不是為一已私利。即使受了牢獄之災并被貶謫，他仍心系百姓，仍力所能及地給予關注和關心，他的詩文常常是這種思想的流露和反映。

在來黃州的路上，蔡州道上遇雪，蘇東坡寫道：“下馬作雪詩，滿地鞭捶痕。佇立望原野，悲歌為黎元?！眲傋叱隼为z，他想到的不是自己仕途坎坷、前路茫茫，而是百姓的苦難，并為之嘆息。

謫居黃州期間，蘇東坡躬耕漁樵，“幅巾芒履，與田父野老相從溪谷之間?！彼男袨橹饾u融入到當?shù)匕傩丈钪校⑴c百姓有了相通的感情、共同的語言。他在《與章子厚書》中說：“仆居東坡，作陂種稻，有五十畝田，身耕妻蠶，聊以卒歲?！弊约核坪踝兂闪税傩盏囊环葑?，生活和思想與普通勞動者無二。

元豐四年（1081）冬天大雪的日子，他為農民的生活擔憂，睡不著覺。他在《大雪書事》中寫道：“今年黃州大雪盈尺，吾方種麥東坡。得此，固我所喜，但舍外無薪米者，亦為之耿耿不寐，悲夫！”這種為百姓的悲憫情感，似乎是他與生俱來的，但在黃州首次得以顯著發(fā)揚。因為，在黃州他首次走下了政壇，離開了官場，更走近了百姓。

其實，在他剛踏上黃州地界，遇到好友陳季常，看到《朱陳村嫁娶圖》時，就寫了題畫詩《陳季常所蓄〈朱陳村嫁娶圖〉二首》，其二：“我是朱陳舊使君，勸農曾入杏花村。而今風物那堪畫，縣吏催租夜打門。”題畫詩由畫作者或其他人所題，其內容往往就畫面情景，或抒發(fā)題詩者的感情，或談藝術見解，或詠嘆畫面意境。這首詩顯然是要抒發(fā)東坡的一種感情，那就是由畫面內容而引發(fā)的對社會現(xiàn)實的諷喻之情。想到過去曾在此任使君，村民自給自足、生活平靜安詳，二姓互通婚姻，不慕富貴、感情純樸的那個朱陳村，如今卻被官府催租逼稅，半夜三更敲門騷擾，怎不令人心情沉重。蘇東坡即使在自己因詩得禍、被貶赴黃州，仍免不了將自己憂國憂民的情感寫成詩句，這真是百姓情懷的自然流露。

與此詩類似的還有《五禽言五首》其二：“昨夜南山雨，西溪不可渡。溪邊布谷兒，勸我脫破褲。不辭脫褲溪水寒，水中照見催租瘢。”蘇東坡說“春夏之交，鳴鳥百族，土人多以其聲之似者名之”?！段迩菅浴芳礊榉虑菡Z而作，亦詩亦詞，多反映民間百姓生活情景。東坡到黃州不久作此詩，是借“布谷”鳴聲，而抒發(fā)同情百姓貧苦之情。詩開頭兩句敘述，渲染了環(huán)境和氣氛，也為后面事件的發(fā)展作了鋪墊。正是因為昨夜下了雨，使西溪漲水不能渡過，才有和布谷兒的叫聲“脫破褲”的附會，最后才讓人看到被溪水照出被催租人鞭打留下的疤痕。對布谷叫聲的附會，很巧妙地表達了對農民的同情，反映了百姓生活的艱難苦楚。

東坡百姓情懷的文學表現(xiàn)是很豐富的，除詩文中直接揭露出百姓受欺壓，被盤剝的苦況，更多的則是表現(xiàn)詩人與百姓的情感相通、不分彼此、密切相處上。他不少詩歌或反映百姓的辛勤勞作，辛苦所得還得納稅；或寫他自己如百姓一樣獲得勞動成果后的喜悅和易于滿足的快樂心情。如《東坡八首》，既寫出了東坡如農夫般的勞作和辛苦，也寫出了他如老農般易于滿足，苦中有樂的平和心境和恬淡的愉悅。尤其第五首詩有“農父告我言，勿使苗葉昌。君欲富餅餌，要須縱牛羊。再拜謝良言，得飽不敢忘”的詩句，簡短的幾句詩，寫出了詩人與農父的深厚情誼，一個主動傳授種麥技巧，一個虛心接受意見，并表示感謝?！遏~蠻子》這首詩則是選取黃州漁民作描寫對象，表現(xiàn)了他對當時黃州漁民生活方式的熟悉，并對他們辛苦的勞作、免不了抽賦稅的境況深表同情，也反映出“人間行路難，踏地出賦租”的社會現(xiàn)實?！赌咸梦迨住肥桥R皋亭南畔新居南堂落成后，蘇東坡作的又一組詩，既寫出了東坡貶居黃州兩年后的平靜、淡泊、閑適的心境，也寫出了居住條件改善的滿足感。其四：“山家為割千房蜜，稚子新畦五畝蔬。更有南堂堪著客，不憂門外故人車。”更是寫出了東坡與鄰里和親友的親切和睦關系。即使是游戲小詩，也體現(xiàn)出東坡與當?shù)匕傩盏挠H密無間。如作“為甚酥”詩：“野飲花間百物無，杖頭惟掛一葫蘆。已傾潘子錯著水，更覓君家為甚酥?！贝嗽娮饔谠S七年初，4月份他就要離開黃州了。此時的東坡真可謂曠達、灑脫，率性而為，詩中既反映了他樂天派的性格，更反映出他與當?shù)匕傩杖思也灰话愕挠H密關系。

在黃州四年多，體現(xiàn)蘇東坡百姓情懷的文學作品很多。他的百姓情懷，不只表現(xiàn)于詩文中，還表現(xiàn)在直接關懷老百姓的行動中。

二、蘇東坡百姓情懷的行動實踐

封建時代官府對百姓少有關懷體恤，多的是盤剝和傷害，蘇東坡卻最不愿看到老百姓受苦遭罪。在他為官一方時盡量造福百姓，體諒百姓的艱難苦楚，并且付諸行動，為百姓做了大量好事，留下了許多善政。每當災荒之年，他就向朝廷請求減免賦稅，開倉振濟；德宗時期還多次上書太后，請求免去百姓對官府的欠賬，讓其休養(yǎng)生息。被貶黃州，他無權無責，不在其位可以不謀其政，況且他自己正遭受著打擊和痛苦，但他時時關注民生、處處為百姓著想的情懷始終不變。

元豐三年（1080），當蘇東坡得知黃鄂間有溺死初生嬰兒的惡習時，大感痛心。還寫了《黃鄂之風》：“近聞黃州小民貧者生子多不舉，初生便于水盆中浸殺之，江南尤甚，聞之不忍。”來揭露此事。并致信鄂州太守朱壽昌，說聽本地書生“偶說一事，聞之辛酸，為食不下”。信中還舉例說明了黃鄂間鄉(xiāng)民溺殺嬰兒的事實，請官府出面制止。元豐五年（1082）元月，又聽其好友王天麟言岳鄂間溺兒事件，他更是心情沉重，并立即行動起來。首先，他與當?shù)刈x書人古耕道成立育兒會，請安國寺僧人繼連掌其籍歲，具辦募捐，發(fā)放救濟等事宜。盡管生活不寬裕，東坡仍帶頭捐出一千錢。然后，他又致函鄂州太守朱壽昌，并提出了解救溺嬰的辦法：一是對鄉(xiāng)民“告以法律”，繩之以法；二是對“貧甚不能舉子者，薄有以周之”。他相信“人非草木，亦必樂從。但得初生數(shù)日不殺，后雖勸之使殺，亦不肯矣”。

蘇東坡真是有大愛之人。他這樣做，完全是人道本性的體現(xiàn)。自身正遭受一生中首次最大挫折，生活尚且不保，須自耕自給，見到弱小無辜者，卻立即挺身而出，盡力救助。這種尊重人、愛護人，為民生疾苦幫扶救助的人道精神，就是最大的人道精神，是最具體的百姓情懷，是永遠值得我們尊崇和發(fā)揚的精神。

東坡同情人民，關心民生疾苦，不是一時一事，而是隨時處處著想，并表現(xiàn)于生活和生產之中。在他躬耕東坡時，虛心向勞動者學習，對于幫助他耕作的農友則十分感謝，“東坡作塘今幾尺，攜酒一勞農工苦?！彼€掌握了一種秧馬農具的制作和使用技術。在《蘇軾詩集》（2051）中有《秧馬歌》，他“昔游武昌，見農夫皆騎秧馬”扯秧，稱贊其“日行千畦，較之傴僂而作者，勞佚相絕矣”。日后到了惠州，還向當?shù)剞r民推廣。

在那缺醫(yī)少藥的年代，東坡還利用自己掌握的藥方為百姓服務。在他貶居期間，黃州發(fā)生了一次較大的時疫，東坡用巢元修秘傳的圣散子藥方，救活不少人。東坡想讓此方為更多人所用，還作了《圣散子序》，將之傳之后世。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此方療效說：“凡傷寒，不問癥候如何，一以是治之，無不愈?！焙笕擞醒芯空哒J為此方不能“不問癥候如何”，只有對癥了才有好的療效。這是后話，但盡管這個藥方有些誤傳，東坡救死扶傷之情，卻是黃州百姓人所可鑒。

總之，蘇東坡的百姓情懷在黃州詩文中有不少記錄和反映，而他對百姓關懷同懷的心情，并不僅僅在思想上和文字上有所表現(xiàn)，而是落實在日常生活和行為實踐之中。這是我們每個時代的知識分子應該推崇和學習的品德，是我們中華民族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由此可見，文學創(chuàng)作的題材和思想源于作者的生活，卻高于日常生活。作家的藝術思想，飽含了個人的人格魅力，反映了藝術創(chuàng)造的精神價值。

東坡雖已去，精神將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