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鵬波
父親是個挺木訥的人,這幾乎是所有家族成員的共識。
有一年,我和父親一起看電影《那人·那山·那狗》,當電視上響起,“當兒子能背起父親時,意味著他長大了”這句臺詞時,一向寡言少語的父親突然嘿嘿憨笑起來,自言自語道:“我兒也長大了?。 ?/p>
那是2008年的秋天。電視機前,父親的表情如同平地里撿了一塊金元寶,無限得意又滿含欣喜。
這種反常的舉止在父親身上很是少見,當然也并非無跡可尋,一切還得從2007年的夏天講起。
一
2007年的夏天,父親還是一個農(nóng)民工,與此前身份不同的是,他頭上安全帽的顏色從藍色變成了紅色。這種顏色的改變,不僅意味著每個月的工資會多出200元,更重要的是他在工地上擁有了一點“領(lǐng)導(dǎo)權(quán)”。
照父親的說法,他跟從工地老板多年,一直實心辦事,老板是看上了他的老實憨厚,才讓他當了個小領(lǐng)導(dǎo)。
父親所在的工地工種很多,木工、鋼筋工、架子工……工人們口音各異,木工多為寶雞人,鋼筋工多為陜南人,偶爾摻雜有陜北人,而架子工是清一色的四川人。
父親是鋼筋工,在行業(yè)歷練多年,且比其他工人多長幾歲,自然成了鋼筋工種的“領(lǐng)頭羊”。以往在工地上,父親憨厚老成的性格,深得各個工種的工友尊敬,平日里有糾紛矛盾,大家也常請父親出面斡旋協(xié)商。
然而,當“包工”這種勞作形式在工地上流行開來,父親往日的“長者地位”瞬時便不復(fù)存在。那時候,建筑工地一改過去的“按天算錢”,開始把工程任務(wù)分片承包給工人,工資則按照他們各自每天工作的完成量來計算。
為了掙得更多,所有工人都開始拼命干活,以工地里的川籍民工最為典型。一到“澆筑混凝土”的日子,他們將鍋碗瓢盆、鋪蓋被褥直接搬到二十多層的樓頂,吃飯就在勞作地點,通宵達旦地趕工,像一個個攻城拔寨的悍將勇士。
然而,即便每個人都想多干,但塔吊只有一個。因此,當高樓修建到十多層時,每個工種干活所用的材料都要依靠塔吊從一樓運上來,建筑材料不到位,就算魯班大師也只能干瞪眼。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塔吊成了決定大家每天能干多少活、能拿多少工錢的關(guān)鍵。
圍繞“塔吊”發(fā)生的糾紛不斷增多,每個人都希望唯一的塔吊能優(yōu)先運輸他們工種所需的材料。工人們紛紛通過各種手段交結(jié)塔吊司機,那些比較強勢的工種在塔吊使用權(quán)上常常獲得先機,這讓其他工種很是不滿,毆打塔吊司機的事故也時有發(fā)生。
二
2007年夏天的某一夜,父親突然從寶雞返回家。他跌跌撞撞地闖進門,臉色蒼白,雙手緊捂腹部,豆大的汗珠從額角傾瀉而下,讓原本蒼白的面龐愈發(fā)嚇人。母親帶父親連夜趕到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讓我們大吃一驚——兩根左側(cè)肋骨有程度不同的損傷。
父親說這是當天在工地的一場事故中傷到的,在他看來,那完全是一場有針對性的報復(fù)。
原來,工地上的塔吊司機是一個四川小伙,和四川幫交情甚篤,因此塔吊的運輸總是架子工優(yōu)先,這讓其他工種甚為不滿。尤其是父親所在的鋼筋工,每天有大量的材料需要及時運送進場,可等四川幫的架子工的活都干完了,臨近中午,鋼筋材料才得以運上高樓,工人們每日真正干活的時間,也只剩下了半天。怨怒的情緒在工友間蔓延,大家一致推舉父親去開發(fā)商處反映情況。
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查之后,原來的塔吊司機遂被解雇,整個四川幫也遭受了不同程度的處罰。而父親也自然成為四川幫的報復(fù)對象。
事發(fā)后第四天,父親照例像往常一樣上樓干活,當他攀爬鋼筋架子通往樓層另一邊時,冷不丁感覺腳下的鋼筋迅速旋轉(zhuǎn)了幾圈,自己也迅速地從鋼筋架子中間重重跌了下去,兩根肋骨就是在下落過程中被鋼筋磕到的。
事件發(fā)生后,父親延續(xù)了他的木訥,并沒有在工地過多糾纏,只是在回家養(yǎng)傷期間,對母親多次談到那個暗地里對他“下黑手”的工人情況。
那年,我剛滿14歲,守候在父親病床前,對父親口中的那個人懷恨在心。出于惱怒、或者就是復(fù)仇的情緒,我暗自發(fā)誓,有一天,我一定要讓這個人“血債血償”。
三
父親在家僅休息了不到兩個月,自覺身體已無大恙,便又再次搭上長途汽車返回工地。
父親受傷后,并沒有因負傷之事糾纏,這樣的行事方式,使得工地老板對父親甚是賞識。待父親重返工地時,立馬就被指定為工地領(lǐng)班,職位不高,卻能代表老板指揮工地上的所有工種,更多的是負責工種間的協(xié)調(diào)工作。
對于這樣的安排,父親欣然接受,他自己還常感慨,這是“因禍得?!?。受傷后原本也干不了重活,能從一個出牛力的民工,成為了工地上的基層管理者,讓他長舒了一口氣。
2008年中考結(jié)束,我賦閑在家,便搭上一輛長途汽車去找父親。
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在工地當了快一年的領(lǐng)班。我想借此機會去瞧瞧父親如今的新身份,父親也有意讓我到工地“鍛煉鍛煉”,提前嘗一嘗賣力氣掙錢的艱辛。
而我心想,自己一年前在父親病床前暗許下的“血債血還”的誓言,總算迎來了兌現(xiàn)的機會。
多年來,在父親耳濡目染之下,有關(guān)建筑工地的事我并不陌生,但當我真正以一個“建筑小工”的身份進入工地后,才感覺到,所謂的“糾紛”原來是這樣的。
白天黑夜的分際在工地上似乎不復(fù)存在,整個工地像一個按下開關(guān)的永動機,每時每刻都有人在其中揮汗如雨。從卡車把材料拉進料廠開始,所有的工種負責人屁股上掛著的那只對講機,就像被磁鐵吸住了一般,伴隨嘹亮的、口音不一的號子聲轟隆隆往塔吊跟前聚攏。.....
父親的身影立刻出現(xiàn),他兩手各拿一個對講機,腋下夾一卷圖紙,站在一堆鋼筋或者鋼管的頂部,一邊通過對講機和塔吊司機協(xié)商,一邊則揮動另一只對講機招呼簇擁上來的人群。
第一次遙望這樣的場景時,我只感覺《狼牙山五壯士》里五位戰(zhàn)士站立在懸崖峭壁上,鬼子從四面包抄上來的畫面正在上演。父親在建筑材料堆成的“懸崖峭壁”上,孤身一人,嘶啞著嗓子,協(xié)調(diào)各種“急不可耐”的身影。當父親的決斷脫口而出,各種不堪入耳的謾罵與抱怨,像一顆顆射向狼牙山五壯士的子彈,以我父親為靶心,統(tǒng)統(tǒng)發(fā)射過去。父親身上,除了額頭亮晶晶的汗珠,就只剩下因為高喊過度而嘶啞的嗓音。
事實上,自從他當了領(lǐng)班,嗓音常常是嘶啞的,被人群包圍、接受肆意的謾罵,成了他每日必須完成的工作。我除了心疼,剩下的全是陡然而生的憤怒。
四
半個月后的一個下午,臨近下班,工地上新來了一批材料。
原本打算下班的工人們看到材料,如同打了雞血一般,紛紛要求連夜加班。這批材料中既有鋼筋工的材料,也有架子工的。然而,當一車材料最終被放置到料廠時,鋼筋工的材料恰好埋住了架子工的材料。大家一如既往地聚攏在材料周圍,父親一如既往地站在材料頂部。一片騷亂中,父親決定,塔吊先吊鋼筋工的材料,再吊架子工的材料。
這本是一個順理成章的決定。然而,“四川幫”的架子工立即聚攏在一起,強烈抗議起來。鋼筋工和架子工兩軍對壘,各不相讓,一時半刻也不敢有大的動作。
謾罵不出所料地匯聚到我父親身上。
我清楚地記得一個半裸上身的中年大漢沖上前去,身上的肌肉突兀而健碩,和我父親瘦削的身軀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對父親吼道:“憑啥先吊鋼筋料?憑啥?”
“鋼筋料壓在鋼管上面,只能這樣吊?!备赣H的語氣依舊是不溫不燥。
“我今天就要先吊鋼管!”
父親一時無語,不再理會他,轉(zhuǎn)身招呼鋼筋工往鋼筋料上套鎖,準備運料。
這個四川籍民工一步跨上前,猛推了父親一把,父親向后踉蹌了幾步,“你今天敢先吊鋼筋料,就讓你再斷幾根骨頭!”
那時,我就站在人群中間,川籍民工這句話如同鋼針扎進了我的耳朵,我心中積攢許久的怒火瞬時點燃。
川籍民工對父親的攻擊持續(xù)升級,連那位民工的媳婦都一同加入了進來,她指著父親的鼻子口吐污言穢語,父親極力爭辯卻始終無果。在一大群川籍民工的引導(dǎo)下,一場關(guān)于運料次序的糾紛矛盾,升級為四川幫針對父親的指責。
夕陽從樓宇之間穿透過來,將父親單薄搖晃的身影割碎,我憤怒的情緒此時也升級到頂點。
盯著那個說要斷我父親幾根肋骨的大漢,我撿起一根螺紋鋼,沖過去對準他的脊背,用盡全身氣力掄過去。大漢一聲慘叫,眾人的目光瞬間全部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殷紅的鮮血從他脊背撲簌簌流下來,將他紅色的內(nèi)褲邊緣染成了黑紅色。
我余怒未消,想到父親一年前蒼白的臉,想再上前給他一棍,但即刻就被其他工友死死攔住了。四川幫對父親山呼海嘯般的謾罵驟然間停止,尤其是被我襲擊的壯漢,坐在地上盡可能往后縮退,那個對父親口吐污言穢語的女人,攙扶起他的男人,一邊抬眼看我,一邊趕緊往人群后面鉆,眼神中有恐懼,也有詫異,還有驚駭。
事實上,不僅僅是他們,事后回想,連我自己都驚覺詫異,那時的自己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然而,深感最為詫異的,還要數(shù)我父親。
五
川籍民工的傷勢并無大礙,鋼筋未能傷及他的脊椎。但他們并不甘心,打算借此事件狠狠報復(fù)一下父親。原本三天便可出院,那大漢在醫(yī)院一躺就是二十多天,父親每天拿著各種繳費單子在醫(yī)院跑進跑出,上下照顧著。
那天,當我把鋼筋掄向那個大漢后,父親第一反應(yīng),如今想起,仍讓我揪心不已。他并沒有愣在原地,也沒有翻過身給我一巴掌,而是直接站在我和壯漢之間,把我緊緊地護在他身后。
一個多月后,川籍民工才滿足地出院了,留給父親的只有厚厚的一沓醫(yī)藥繳費單。由于是我闖的禍,醫(yī)院的花銷工地并不負責,全部由父親承擔。當我看著父親在其他工友面前躬身借錢時,我才知道,自己這是闖了大禍了。不僅如此,在此期間,“四川幫”還向工地舉報了我父親。
讓我利用暑假到工地鍛煉是母親的意思,父親本不同意,但拗不過母親和我,勉強默許了。然而當時我只有15歲,尚未成年,算是童工。四川幫便以此為借口,舉報父親私用童工,給工地造成安全隱患。
這樣的理由父親無可辯駁,被罰了半個月工錢后,我也隨之被工地掃地出門,提前結(jié)束了鍛煉計劃。離開那天,父親幫我整理好書包,送我到車站。
農(nóng)歷七月,滾滾熱浪灌滿城市的大街小巷。父親和我蹲在車站對面的道牙子上,他抽著煙,手里捏著的冰峰瓶子一直滴著水。用后槽牙咬開瓶蓋,遞給我,父子二人似乎與城市驕陽下的匆匆行人格格不入。我背著書包,一臉土氣,父親卷起褲邊,一身窮酸。
“爸,我這次給你闖禍了。”
“是禍躲不過,不要緊?!备赣H說。
“以后那些人又報復(fù)你該咋辦?”我憂心忡忡。父親沒有說話,仰起脖子喝了口冰峰。
“怕啥咧?咱們不惹事,但事來了也不怕事。兔子逼急了也咬人,咱們也不是慫貨!”父親笑了笑。
我知道父親話中的意思,他這是在變相贊許。
六
兩個月后,我升入高中,父親也從他所在的工地辭職。
我不知道父親突然辭職的緣由,或許和我有關(guān),或許無關(guān),我只知道父親從事的工作很累。
周末放假回家,父親提議我陪他一起看他新買的電影光盤。他熟練地操作DVD,迅速點開其中的一部《那人·那山·那狗》。
我陪父親隨電影情節(jié)推進,對電影片段評頭論足,大多時候,我的發(fā)言內(nèi)容都是對電影年代、畫質(zhì)的抱怨,嘲諷父親花10塊錢買回來的盜版,而父親依舊“木訥”如故。
電影中的父子踏上送信的山路,一條碧溪橫亙路前,老郵差的兒子背起郵差,望著兒子的脊背,老郵差淚花閃閃,小郵差說:“你背了我那么多次,現(xiàn)在我長大了,該我背你了!”
那時,我父親突然而至的笑聲泄漏了他臉上飄來的欣喜神情,他自言自語道:“我兒也長大了!”
那時,父親眼中是否也滿含淚花,我真的沒有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