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螺春

老太太的死

◎碧螺春

十三歲那年我考進了鎮(zhèn)中學。

正是身體瘋長的年齡，頭發(fā)也像蒿草一樣長得茂盛。隔十天半月，母親就塞給我兩毛錢，叮囑我去推推頭（理發(fā)）。照母親的說法，小孩子頭發(fā)長長了“壓運”，短發(fā)運勢旺。

上初中了，多少有點講究了。放學后，我拿著母親給我的兩毛錢就徑直去了鎮(zhèn)中學斜對過的老頭理發(fā)店。說是老頭理發(fā)店，其實是老兩口在理發(fā)。老兩口六十歲左右的樣子。老頭個頭不高，胖墩墩，說話永遠笑呵呵。他的愛人——那位老太太，個子高挑，不胖不瘦，稀疏的銀發(fā)舒展而光亮，使人隱約能看到她年輕時的風韻和精致。

老頭熟練地把白圍裙“嘭嘭”抖動幾下，系在腰上，在問我理什么頭型時，老太太拍打著衣袖從里間走出來，溫和地沖老頭說，你休息會兒，我來。老頭把圍裙遞給老太太，也沒說什么，笑呵呵拿起一只水壺，向水缸走去。初次在這里理發(fā)使我感到滿意而溫暖。

由于經常在這里理發(fā)，初二的時候，和老兩口已經很熟悉了。天寒地凍的冬天，常去理發(fā)店的煤火爐上烤饅頭，也經常見到老頭給老太太梳頭和按摩的情景。

有一次我吃著焦黃的熱呼呼的饅頭夸老頭，爺爺您對奶奶真好！老頭給老太太按腰的手停下來，回頭望我一眼，笑呵呵沒言語。那時，我常聽到理發(fā)店周圍的鄰居說，別看老兩口沒兒沒女，過得幸福著呢！言外之意是他們恩愛無比。

臨放寒假的頭一天，我去理發(fā)店理發(fā)，發(fā)現(xiàn)門口圍了很多人，一問才知道，老太太昨天晚上死了。

和老兩口接觸多了，老太太的死竟使我感覺有些失落，多好的一個人啊，怎么說沒就沒了呢！在感嘆老太太的同時，對老頭以后日子的形單影只也生出一些憐意來。

老家的風俗，停靈小三天下葬。然而戲劇性的一幕發(fā)生了。

出殯抬棺時需插杠、綁繩、起棺。四個年輕人抬著厚重的棺材剛出門口，就聽見棺材下的插杠“咔嚓”一聲響，棺材落地，棺蓋的一角錯開。一年輕人順著棺蓋錯開的縫隙不經意看了一眼——他看到了老太太的眼睛慢慢睜開了……老太太又活了過來。

活過來的老太太又恢復了與老頭恩愛如初、夫唱婦隨的生活。然而，小鎮(zhèn)上的人開始議論紛紛了，他們帶著驚恐的表情說，人死了怎么可能又活過來呢，這不就是老人們常說的“詐尸”嗎？很長一段時間，“詐尸”的消息像沸水的蒸汽一樣氤氳著小鎮(zhèn)。我自然也感到害怕，但我并沒有遠離老頭理發(fā)店，我還時常找老兩口理發(fā)。

時間到了初三下半學期，瘋狂的復習和不斷的模擬考試使我變成了一架學習機器，每天的時間都不夠用，腦子的每一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有一天，當一場考試快要結束的時候，從學校外面?zhèn)鱽硪魂囮囙枥锱纠驳谋夼诼?。鞭炮聲打破了教室的寧靜，使冥思苦想精神疲憊的我感到心煩意亂。考試結束后，我尋著鞭炮聲憤憤地過去一探究竟，眼前的一幕使我驚呆了——理發(fā)店的老太太又死了。

去年的“詐尸事件”使我對這次老太太的死很是好奇。出殯那天將近中午，正好放學，我看了全過程。

我的心情很緊張，也很復雜。我甚至執(zhí)拗地希望抬棺的插杠再次折斷，老太太再次死而復生，因為，我的眼前總是出現(xiàn)老頭給老太太梳頭按摩的恩愛情景。

起靈的時候是最嘈雜的，哭叫聲和抬棺聲混亂一片。當四個年輕人和上次一樣，抬著厚重的棺材將要出門時，老頭不知從房間的什么方向匆忙走了過來，摩挲著棺材對抬棺的年輕人小聲說，輕點……慢點……別再像上次一樣把插杠折斷了。

據小鎮(zhèn)的人傳言，這次抬棺的插杠是老頭用硬棗木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