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穎

小妞：

你好嗎？

其實不用問我也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你不好。

昨晚你父母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告訴我你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整整一個禮拜了，除了上廁所，連飯都是讓你媽媽從門縫里遞進去的。

我理解。我們都很理解。你有一切覺得不好的理由。即使人生有再多的驚濤駭浪，高考不理想也絕對是一個讓人感覺不好的充分理由。而且，生平第一次，我們誰也幫不了你。

大概人生從這里開始劃下了一條清晰的分水嶺，你即將像一支射出了就沒有回頭路的箭一樣，走上屬于你自己的路。而我們其他人的努力，無論是無私的也好，自私的也好，都只能為你隔靴搔癢。

你大概也看出了這一點，于是對我們很失望。一向像小燕子一樣嘰嘰喳喳的你，關(guān)閉了和我們所有人的交流通道。連我這個一向被你視為知己的小姑姑，如果不是接到你父母的電話，也還不知道你已經(jīng)陷在了這樣的憂愁里。

此刻，坐在傳說中魔都最高寫字樓的格子間里，我看向窗外被霧霾包圍著的江南梅雨季。

我在想，在這個按例到來的六月里，有多少如你這樣燦爛的青春，猝不及防地被憂愁所包圍？

少女時代值得被好好保護

小妞，時間過得真快。一轉(zhuǎn)眼，我們這一對瘋瘋癲癲地繞著老家大院奔跑的“大妞小妞”，已經(jīng)變成了“大妞”和“老妞”。你終于可以向青春說你好的時候，你的小姑姑正在努力準備著向青春說再見。

我們一向親密。雖然隔著一輩，但年紀只差十歲。我還是小屁孩的時候，你是我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我是大女孩的時候，你是最崇拜時尚女郎的小女孩；而我成了在異鄉(xiāng)地鐵里被擠成肉餅的所謂白骨精的時候，你進入了你的少女時代。

少女時代值得被好好保護。這是我和你父母從未深談過、卻彼此心領(lǐng)神會的默契。這是最后的可以隔著玫瑰面紗看世界的時機，是最后的可以容許自己毫不設(shè)防的柔軟的時機，是最后的不齒于將一切讓位給夢想的時機。我們有多懷念自己的那個時期，就有多珍視你的這個時期。感謝上帝，你信任我。在這個多了很多小秘密的時代里，許多你不愿與父母分享的事情，你都愿意與我分享。包括，你喜歡的那個男生，你嫉妒的那個女生，你的第一次約會第一次牽手，還有，你克服不了虛榮心求我?guī)湍銚碛械哪请p限量版UGG。

我樂于成全。并且因為你的美滋滋而美滋滋。少女多么美好，連快樂都具有渲染功能，仿佛能讓一朵玫瑰微笑，那么旁觀著玫瑰的人就也擁有了微笑。

而這些秘密的背后，我得告訴你，小妞，都是你父母知而不言的沉默。你應(yīng)該慶幸自己擁有一對開明的父母。也正是因為開明，他們從來沒有在學(xué)業(yè)上緊逼過你，而這一點，這一禮拜以來正成為他們反復(fù)自責(zé)的原因。

別將丁點戰(zhàn)斗力浪費在做夢里

其實你的成績并不壞。我們被全家人稱為“大妞小妞”，因為你就像另一個小十歲版本的我：重點初中，重點高中，一路順風(fēng)順水，始終是父母親的驕傲。

一切在高考的時候倏然拐彎了。你沒有像你的小姑姑一樣正常發(fā)揮，而是得到了一個你完全無法接受的分數(shù)，只能與夢想中的大學(xué)失之交臂。

你當然無法接受。

不知道我接下來要告訴你的這個秘密會不會讓你的遺憾減輕一點：那就是，你的小姑姑，此刻正帶著困意坐在魔都最高寫字樓的格子間里，守著自己巴掌大的辦公空間，唯一的綠意來自于電腦旁的一小盆仙人掌，而她的月收入，買不起自己心儀的一平米房子。

關(guān)鍵是，她一點兒都不快樂。

你應(yīng)該會覺得大吃一驚。因為我一向被你視為羨慕和崇拜的榜樣，也是努力的目標。出于對你負責(zé)任的精神，當然，更出于我的虛榮心，我在每一個春節(jié)的家族聚會里，成功地扮演著快樂自豪的白骨精形象，一邊展示自己在國外出差的照片，一邊向每個孩子塞上豐厚的紅包。

你所不知道的是，無論我積累多少航空里程數(shù)、游歷多少高大上的機場，終究還是得回到我偏僻簡陋的出租房里。而每年昂貴的春節(jié)假期，其實很讓你的小姑姑心疼肉疼，她只是為了你爺爺奶奶的面子在咬牙買單。

你看，我絕非你想象中的那個“溫拿”，但我要申明的是，你的小姑姑也并不是“盧梭”，她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魔都移民一代而已。即使她擁有名校學(xué)歷，擁有鋼琴十級證書，長得還拿得出手，但這些在嚴酷的生活面前，都太蒼白無力了。

真相有點殘酷。但我想，是時候讓你知道人生的真相了。二十出頭的湘西青年沈從文，在窮途末路之際寫信給時已成名的郁達夫求助，以下就是郁達夫給他的回復(fù)：“像你這樣一個白臉長身，一無依靠的文學(xué)青年，即使將面包和淚吃，勤勤懇懇地在大學(xué)窗下住它五六年，難道你拿畢業(yè)文憑的那一天，天上就忽而會下起珍珠白米的雨來嗎？”

好犀利。沒想到一百年前的郁達夫也會有如此犀利的口吻吧。

但我寧可相信他的目的和我一樣，只是為了讓你們早點醒來，直面這個世界的真相，別將丁點戰(zhàn)斗力浪費在做夢里。

證明這一點的，除了你的小姑姑，還有成千上萬在這座都市里營營汲汲的名校生，以及比我們富有得多，及自由得多的非名校生們。

你錯過了復(fù)制小姑姑的道路的機會。現(xiàn)在你知道了，那條道路既不通往金錢，也不通往成功。在這個忙忙碌碌的周一早晨，小姑姑冒著粉碎這顆剩女心的危險，任由自己被挫敗感暫時淹沒，只是為了能讓你那顆少女心的挫敗感減輕一點。

那么，接下來的你應(yīng)該怎樣選擇呢？是的，你還有選擇，這樣的你是多么幸運。你可以選擇雖然不是那么心向往之，但仍然可以讓你獲得知識、愛情和快樂的大學(xué)校園，度過接下來的四年；你也可以選擇更決絕獨立的道路，那就是一個人赴海外求學(xué)。

那無疑會很艱難。你將在短短的三四年里，從一個五谷不分的寶貝，變成一個烹飪和搬家高手，還有，習(xí)慣孤獨的人。但對你而言所謂的艱難還不止如此。因為我的哥嫂，你的父母并非什么大款階級，所以，負擔(dān)你的出國費用，意味著他們將在你大學(xué)畢業(yè)后無力再給予你任何資助。

畢業(yè)的那一天，即是你完全獨立的那一天。你的家庭除了在任何時候都歡迎你回來添一雙碗筷之外，已經(jīng)將可以給予你的全都給予你了。

你必須慎重選擇。是國內(nèi)相對輕松的四年，以及未來的一筆啟動資金；還是異鄉(xiāng)未可知的生活，像海洋一般的新鮮感和孤獨。但無論你怎樣選擇，唯一可以確定的事情只有一件：人生絕不會是一條坦途。像今天一樣的糟糕情況，在以后的人生里還會時不時地纏繞著你，而那時的你，也許會感到更加無助，因為你連青春這個籌碼都不復(fù)再有。

每一步都是自己真心想走的

本來想寫一封安慰信給你，結(jié)果一不小心寫成了恐嚇信。

不不，小妞，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我是想說，在一個過來人看來，站在你人生的這個節(jié)點上，放眼望去，無論如何都是美好，因為充滿了各種可能性。

而每一個過來人都會懂得，在這個世界上最昂貴的，是可能性。

這是小姑姑年近三十才明白的道理，但我希望你能夠明白得比小姑姑早。

活得用力一點，選擇得用力一點，一根筋一點，勇敢一點。

這是小姑姑想對十年前的自己說的，也是對今天的你說的話。

既然彎路在所難免，遺憾在所難免，還不如保證腳下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真心想走的。用你阿修羅的利劍，不惜力也不患得患失地，刺向你眼中的可能性，別管這可能性在其他人的眼中是多么不可能。

這個世界總愛用循規(guī)蹈矩的教條來嚇唬年輕人，而其實真正精彩的路，從來不是那些循規(guī)蹈矩的人走出來的。

親愛的小妞，這就是小姑姑要給你的心里話。只想讓你明白，青春在手，你真的無需恐懼，這個世界到處是你的通行證。但是你要知道這通行證的有效期非常有限，所以，別再將時間浪費在幻想或憂愁之中，天上沒有珍珠雨，地上沒有金龜婿。

但你有自己，和愛你的我們。

張桂芳摘自《課外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