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檸靜
很小的時候我就聽過《昭君出塞》的故事,昭君和親的故事在中國可謂是家喻戶曉,在戲曲舞臺上也是久唱不衰。全國各大劇種和影視劇中都能時時看到王昭君的影子,許多名家都成功地塑造了昭君的形象,或冷艷,或哀怨,或沉穩(wěn),或內(nèi)斂。可以說,眾多大家塑造的王昭君綽約多姿,珠玉在前。
2013年我參加了中央電視臺戲曲頻道舉辦的“尋找七仙女”大賽,該賽事幾乎匯集了全國所有專業(yè)黃梅戲院團的優(yōu)秀青年演員,且一共要經(jīng)過6輪不同的賽制。群英薈萃,如何在比賽中脫穎而出,每一輪劇目選擇都很重要??紤]到劇目本身的藝術感染力以及我個人的藝術經(jīng)歷,經(jīng)過深思熟慮,在首輪比賽中我選擇了《昭君出塞》這出劇目。
早在2007年,我在安徽黃梅戲?qū)W校讀二年級時,就已排練該出劇目參加全國戲曲“小梅花”比賽,收獲了全國戲曲“小梅花”金獎。雖然我有過該戲的表演經(jīng)歷,但那畢竟是少兒比賽,整體水準和成熟的專業(yè)演員大賽相比依然大相徑庭。如何在有限的時長里將王昭君塑造得栩栩如生而又與眾不同,同時還能展示自己舞臺表演的基本功,對我來說真是個不小的挑戰(zhàn)。
千頭萬緒,萬變不離其宗,我決定從王昭君這個人物上入手。觀看大量相關影視劇和戲曲劇目,查找相關文字史料,深入地去了解當時的歷史背景和人物故事,從中慢慢尋找我和塑造王昭君這一歷史人物之間的連接點。苦思冥想,用心感受,歸根溯源,發(fā)現(xiàn)唯有情感,才是千年之后的我與千年之前的王昭君的共通點;唯有情感,才能設身處地去理解王昭君,演活那個屬于我的王昭君。瞬間豁然開朗,決定先在情感上下功夫,吃透這個人物,充分發(fā)掘和展現(xiàn)王昭君內(nèi)心的情感世界,以情動人。
《昭君出塞》的故事大家都熟知。漢元帝時,匈奴時常犯邊,抵御無人,乃用和番之策,將公主嫁與單于。王昭君以絕世之姿,因不肯賄賂畫工毛延壽,致所畫王昭君之像,極為丑陋。昭君身處漢宮十余載,花容月貌,年華正好,竟然十余年不見君王一面,眼見著韶華易逝,紅顏見衰,自請前去匈奴和親,臨行時,元帝召見,始大驚訝,然已挽回乏術矣。
深宮十年,不見君王,昭君是孤獨的、寂寞的。她把一腔幽怨都訴諸在琵琶弦上?!皯驯脛e漢君,西風颯颯走胡塵。大雁南歸尋故地,昭君北去為和親?!边@是開場的四句,正如詩詞所描述:別君去國意悠悠,胡塵漢地兩處愁。我在舞臺上處理這幾句唱詞時,情感也是幽怨、凄楚的,盡量唱出昭君的哀怨情緒。但昭君和親又是她主動請纓,所以在哀怨中還要透出幾分堅定自得?!案鎰e了建章宮孤凄寒冷,不再有上林苑柳下傷春”,這兩句唱腔展現(xiàn)了昭君曾經(jīng)在宮中的孤獨和無奈,寧愿遠嫁塞外也不愿再回到過去。所以在唱這兩句時,我想傳達昭君內(nèi)心對過往的釋然,對未來的憧憬,甚至是此時的灑脫。接下來“遠嫁塞外是我自請,愿漢胡永結(jié)秦晉兩歡欣”,表現(xiàn)了她的家國情懷,我在唱腔處理中又增添了幾分剛勁和柔美。這開頭的短短八句,就展現(xiàn)出多個情感層次。在整出戲中,我依然用這種方法,扣住人物的情感走向,整體把握唱腔和表演風格,將人物塑造得生動、立體。在第一輪比賽中給評委和現(xiàn)場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為最終取得七仙女金獎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對人物內(nèi)心有了一定的把握之后,我開始琢磨如何用更好的外在形式將情感傳達出來。眾所周知,戲曲與其他藝術表現(xiàn)形式的重大不同是戲曲講究程式?!俺瞿畲颉保笆盅凵矸ú健?,是戲曲表演的四功五法。戲曲表演契合西方研究者提出的“木桶理論”,對于一個成功的戲曲演員來說“四功五法”樣樣要拿得起放得下,一個方面有短板,整體呈現(xiàn)就會大打折扣。這也正是戲曲的魅力和神奇所在。演員一上場,一個亮相,一個身段,一句唱腔,一個眼神,一句道白,樣樣做得精通,剎那間在舞臺上那便是光芒萬丈;而稍稍做得不到位,用行家的話來說,便不是那個“味兒”,沒有那個“范兒”,舞臺人物塑造和表演的張力也就無從談起。
黃梅戲唱腔淳樸流暢,通俗上口,以明快抒情見長,具有豐富的生活表現(xiàn)力,但因其特殊的歷史形成過程,在身段上并沒有京昆那樣嚴謹、規(guī)范,因此黃梅戲常常將京昆的身段靈活運用到表演中來。當年嚴鳳英大師在表演《牛郎織女》“到底人間歡樂多”時,就把昆曲的團扇技巧嫁接到黃梅戲的表演中來,將黃梅戲旦角身段帶到了一個新的境界。而我在演王昭君的過程中,舞臺上沒有漢使、馬童等龍?zhí)籽輪T,只有一個人去呈現(xiàn)這出折子戲,如何將戲曲程式更好地融入,成了我的一大難題。經(jīng)過思考以及與老師們的商討,最后決定用馬鞭、斗篷、琵琶等道具融入京昆身段,既滿足了人物舞臺上規(guī)定情境中的需要,又展示了戲曲基本功技巧。開場第一句“懷抱琵琶別漢君”導板出場,采取了戲曲中的“趟馬”加上斗篷,利用“碎步圓場”、“鷂子翻身”、“平轉(zhuǎn)”、“搓步”、“云步”等一系列的身段程式技巧,把王昭君出邊關走大漠的悲壯情景呈現(xiàn)在舞臺之上。當昭君在痛呼“南朝,南朝”時,我在舞臺上設計了快步圓場后,瞬間急停身段定格造型。面對故鄉(xiāng)思緒萬千的一拜,借此來訴說昭君心中的痛楚、留戀、決絕的復雜情感。有感而發(fā)唱出“回頭再把南朝望,碧水藍天映青山”,舞臺上身段的剛?cè)嵯酀蛣屿o結(jié)合,使人物的表演更顯張力。
“秋木凄凄草葉黃,清風翩翩落長桑,明志歸心表夙愿,塞外聲翻五十弦”。這段琵琶詞是該段戲的戲膽,也是昭君的情感累積制高點,情感累積于中,昭君的情感頓時借著琵琶找到了宣泄點,她的信仰已經(jīng)完全明晰,內(nèi)心完成了從一個小女子到一個改變歷史政治人物的轉(zhuǎn)換。此時,我又借鑒了敦煌壁畫中的舞蹈造型技巧,用“反彈琵琶”等一連串的舞蹈元素一氣呵成去表現(xiàn)昭君此時的心境。在七仙女大賽舞臺上,表演完的一剎那定格造型我持續(xù)了數(shù)秒,比賽結(jié)束時臺下掌聲雷動,觀眾感受到了強烈的震撼和歷史的凝重,自己當時竟然也是酣暢淋漓,淚水盈睫。知道自己入戲了,一時之間竟然不知今夕何夕,恍惚之間不知身處何處。
“眾里尋他千百度,那人竟在燈火闌珊處”。那些日子的付出、壓力和焦慮突然之間找到了舞臺表演的釋放口,仿佛千年前那個花容月貌的昭君娘娘就站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