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方圓
我小學升初中到鎮(zhèn)上去報名,一踏進鳳凰中學東校區(qū)四合院的大門,首先躍入我眼簾的是東一堆、西一攤的水泥、檀條、椽子、紅磚……散亂地堆放在園內(nèi)的空地上,十余位教職員工與高中部的師兄、師姐們正在清理場地。人群中有一個穿橘紅運動衫的人特別顯眼,他蹲在校園墻角的一堆紅磚邊,把一塊塊磚壘成一摞,隨后朝人群招手么喝:“快來搬到西校區(qū)工地去?!蔽冶贿@么喝聲吸引住了,不住地盯著他看,剛好他直起腰來,朝我這邊巡視,我倆的眼神不經(jīng)意間撞到一起,他那深邃的瞳仁里透出一縷威嚴的光,頓時,讓我感覺到有一種無形的力,傳遍全身!
開學那天,我高高興興地去食堂窗口排隊送冷飯盒,又看到了他。他和穿白大褂的食堂師傅一起利落地接過同學們遞上去的飯盒,“啪啪”地摞在蒸籠屜里。我快排到窗口了,終于看清他的模樣:四方臉孔,下巴微突,絡腮胡子刮得精光,只泛著一層淺淺的黛色;眉宇下那雙深邃的眼睛,讓人格外記憶深刻,炯炯有神又深不見底,似乎能洞察一切!他顯得老氣,看上去有四十來歲,起初我以為他是食堂的員工,后來聽師兄、師姐們叫他“主任”,一打聽才知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倓罩魅?。我肅然起敬!
我們上午聽課,下午去西校區(qū)工地上勞動。全班同學嘻嘻哈哈地排成長隊,把一塊塊磚頭傳遞到施工的腳手架下,再拋給泥瓦匠壘上墻。那個總務主任也來參加勞動,和班主任一起排在隊伍最前面,低著頭從紅磚堆上揀起一塊塊磚頭遞給同學,再由同學一個一個地往下傳。他臉上汗涔涔的。我覺得,他是勞動的師生中最辛苦的一個,哈著腰揀拾磚頭,不停地重復著機械動作,就像在田間插秧一般,腰部會累得發(fā)酸、發(fā)麻。我替他叫苦,旁邊的同學朝我擠擠眼、努努嘴,輕聲說:“他是南京體育學院畢業(yè)的,身體棒著吶!”
上體育課時,他吹著“嘀嘟嘀”的哨子在操場上領跑,哨音停下便喊起“一二一”的口令,同學們踩著哨音和口令的節(jié)律,跑得很歡。有幾個女同學剛開始跑時像撒鴨子似地趕,可剛繞著操場跑了一圈就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慢慢地掉下隊來。他不停地幺喝“跟上、跟上”,直到大家都跑得歇菜了,才叫停下來休息十分鐘。接下來自由活動,有跳繩、踢毽子、乒乓球和籃球。我選擇了打籃球。不一會兒,他來到球場指導,跑“三步籃”做示范,步伐很標準,但姿勢卻不怎么優(yōu)美,粗壯敦實的身子裹在橘紅色的運動衫里,像一團火球滾到球架下面縱跳上籃。對于他的身高,我實在不敢恭維,才一米六,多一點點。
他總是忙忙碌碌的,從我入學的那天起,從未見過他與其他老師或同學站在校園里閑扯,也沒見過他坐在辦公室里看報紙、喝大茶。早晨、課間、中午、放學后,總能看到他不是在屋檐下當當?shù)厍谜n鐘,就是在操場上指揮全體師生做廣播操;不是在教室里授業(yè)解惑,就是在門衛(wèi)處理糾紛;不是在食堂接送飯盒,就是在工地檢查施工質(zhì)量;不是在小教室開會,就是在廣播室播送通知;不是陪公社文教領導視察校園,就是在接待學生家長;不是在走廊打掃衛(wèi)生,就是在挑水沖廁所……有的年輕老師不理解,背后戲說他“上管天兵天將,下管雞毛蒜皮”。
一學年過去了,又到了九月金秋,他還是穿著那件橘紅運動衫,好像秋天的橘子,鮮艷奪目。新學年,他擔任了我們的班主任,并教語文課,這使我與他有了近距離的接觸。他寫得一手漂亮的板書,行楷,柔中帶剛;他講課的聲音不高,卻充滿了磁性,讀起課文來,字正腔圓,語調(diào)頓挫;解析課文,有板有眼且幽默詼諧,很能引起大家的興趣。我喜歡聽他講課,每堂課都聽得很入神。我有個小小的發(fā)現(xiàn):他讀課文時眼睛離課本特別近,個別同學做小動作,他渾然不見,顯然是個近視眼??伤麖牟淮餮坨R,全憑那深邃眼眶中奕奕有神的雙眼,帶著洞察一切的光亮威嚴地掃視著全班同學,在無聲無息中維持著安靜的課堂秩序。
那時候,學校經(jīng)常組織“課外活動”:到鎮(zhèn)機械廠、農(nóng)藥廠學工,到附近農(nóng)村的稻田里學拔草、耥稻,還野營拉練到常熟虞山的軍營……正兒八經(jīng)在課堂上課學習的時間并不多。整個校園里躁動著革命的熱情,沖淡了學校本應有的墨香書聲。我也隨大流,無心踏實讀書,就喜歡看小說。有一次我在自習課上看一本叫《綠牡丹》的小說,他在課桌間的過道里來回走動,正看到精彩處,卻被他發(fā)現(xiàn)了,可他沒有出聲制止,也沒有沒收小說,只是用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盯著我看了足足有兩分鐘。我的心虛透了,也被他看穿了,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他收回那一瞬不瞬的威嚴目光,眨眨眼示意我收起小說,我慌忙把小說塞進書包里。我知道,他給我留了面子,沒讓我在全班同學面前出丑。我心存感激,更加敬仰他。
我讀高中一年級時,他擔任學校的教導主任,專門負責全校的教研工作,雖然不再任課了,但還是在繼續(xù)關注我、關心我。那年頭,在“白卷英雄”張鐵生的影響下,“讀書無用論”在學校盛行,一時間人心不定。學校原本井然的秩序變得亂哄哄的,遲到早退的現(xiàn)象經(jīng)常發(fā)生,一些早熟的同學開始遞條子、談戀愛;年輕老師政治浮躁,熱衷于寫大塊頭的批判文章,備課、講課不用心,批改作業(yè)拖沓,對學生不負責。身為教導主任的他很擔心當時的校風、學風,怕我們誤入歧途。一天放學后,他把我和阿東同學叫到辦公室,跟我倆聊講時事、聊讀書、談人生。談著、談著,他竟笑著朗讀起“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詩句來,讓我感到驚異!在“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的年代,他這樣說,是要遭批的。懵懂的我,倒是領悟到了他隱含的用意。
教育開始“回潮”啦!學校真抓教育質(zhì)量,畢業(yè)班任課教師全是頂尖的。他又擔任了我們的語文教師。他風格依舊,不茍言笑,嚴肅認真,講起課文來卯足了勁,講得非常生動,還增加了許多在課本上沒有的語文知識。我最喜歡他講古詩詞。我們這些“泥腿子”的孩子,沒什么機會接觸到唐詩、宋詞、元曲,剛開講古詩詞時,我感到十分陌生。記得他講李白的《望廬山瀑布》,盡管他講得眉飛色舞,神采飛揚,可我瞪著一雙木訥的眼睛,像是在聽“天書”——我從沒有見過高山、瀑布,領悟不到詩中“生紫煙”、“落九天”的意境。他為了使同學們領悟什么叫意境?又加講了白居易的《憶江南》詞。這回,我聽懂了,因為我就生長在江南水鄉(xiāng),天天迎著太陽走在長塘岸上去上學,對詞中“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意境再熟悉不過了!
晚自習課后,同學們經(jīng)常被他叫到辦公室面批作文,我是在他辦公室里“吃小灶”的??椭弧K_我的作文簿,把事先用紅筆劃杠、圈點的句子、別字、標點、語法等錯誤一一指出,還不厭其煩地教我怎么描寫細節(jié),怎么遣詞造句……有時候要到太陽落山才讓我回家。幾次面批下來,我的寫作水平有了明顯的進步。記得有一次寫記敘文經(jīng)典命題——“難忘的一件事”,巧了,農(nóng)忙假里大隊窯廠發(fā)生火災,村上的人都去救火,有一個年輕人——我的表兄,表現(xiàn)得非常勇敢。我就寫了他的事跡,并自擬題目《烈馬》,竟然把新發(fā)的作文簿全部寫滿!他閱后非常滿意,加了一大段批語,還讓我在課堂上朗讀。我站在教室前面自豪地朗讀著自己的“作品”,他向我投來了贊許的目光。朗讀完回到座位,好多同學帶著羨慕的神情回頭看我。我心里好不得意!之后,他又把我的作文推薦給高一年級的教師,作為范文讓同學們傳看。我因此也有了點小名氣!
高中畢業(yè)那學期,換了語文教師,他作為學校教導主任兼高中部語文教研室的組長,一如既往地關注著我們班的幾個同學。臨畢業(yè)的前幾天,他突然把我和阿東叫到跟前說,“禮拜天去他家去作客”。這真是莫大的榮幸??!教導主任設家宴款待學生,在當時絕對是破天荒的!禮拜天中午,我倆早早就趕到了他家。那是并排的三間平房,白墻灰瓦,青磚鋪地的場院,前面有條小清河,環(huán)境很雅致。師母張羅了一桌好菜,師生三人喝著酒,談讀書,談人生,談理想……因為畢業(yè)后我倆都要回鄉(xiāng)勞動,他再三叮囑:“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要我倆農(nóng)活再忙也別忘了閱讀書籍,溫習功課。他相信,國家總有一天會恢復高考的。那天,師生言談甚歡,也喝了很多酒,他的臉就像他常穿的那件橘紅運動衫一樣彤紅。
那年冬天,我參軍入伍,他頂著雪,趕到輪船碼頭來送行,贈給我一支上海民生鋼筆廠生產(chǎn)的高級銥金鋼筆,臨別還不忘握著我的手囑咐:“到部隊后,要有事業(yè)心,但不要有虛榮心……”這句話,我一直銘記在心。不出他所料,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我最要好的同學阿東考上了蘇州大學外語系,畢業(yè)后回母親任教,后來被公派去美國進修,回國后在母校任教了一年,他辭職了,自費去美國繼續(xù)讀書,最終定居美國,當上康洲大學的教授,教中文。我從軍后,在部隊踏實工作,不慕虛榮,提干后也考上了北京大學法律系,圓了大學夢!
對我而言,他不僅是我五年中學時代的啟蒙老師,更是為我的人生和理想導航的恩師!我每次從部隊回家探親時都要到母校去看望他,他特別高興,為我和遠在美國的阿東同學感到自豪。有一次我回鄉(xiāng)探親,和他同榻而眠,徹夜長談,談及鳳凰中學里的“清醒”,都非常感慨!在一個假期里,他還為我牽線當月老,和比我低兩屆的小師妹,成就了一樁好姻緣……
1995年年底,我與家人沒有回鄉(xiāng)過春節(jié),為此,特意給他寫了一封信寄到母校,結果卻久久沒有收到回信。我輾轉(zhuǎn)等待了兩個多月,那封信竟被退了回來,憑條上注明:“查無此人”!我非常驚訝,難以置信,忙連夜打電話到母校,詢問了在校任教的同學,才知道他已經(jīng)不在了。我萬萬沒有想到竟是這樣——他患了肝癌,手術后兩個月就去了,走得非常痛苦。他剛滿60歲,才辦理完退休手續(xù),沒有驚動任何人,就那么悄無聲息地走了。
那年清明節(jié),我回鄉(xiāng)祭奠父母,特意來到河陽山上,從公墓錯落的墓碑中找到了他的,獻上了紅色康乃馨花籃,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就在瞬那間,我仿佛又看到他穿著那件橘紅運動衫緩緩地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