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中學(xué)

愿與梨花共白頭

程中學(xué)

一

如果不是失戀，杜小鋒短期內(nèi)是沒打算回老家新津的。說起來，還是因為他覺得心里對父母許下的那些承諾沒有完成。而尤其讓他感到寒心的是，原先“找媳婦”這個任務(wù)本已靠近了成功的邊緣，卻又功敗垂成。

事實上，直到坐上回家的車，杜小鋒的腦袋才轉(zhuǎn)過彎來。有個聲音就開始在心里問杜小鋒：“你真的要回家嗎？”另一個聲音就理直氣壯地回答:“不回家去哪？”先前的那個聲音又小心翼翼地問：“不是說過干不出名堂，或者娶不到媳婦就不回家的嗎？”另一個聲音就不耐煩了，惡狠狠地搶白道：“就說我生意做大了，顧不上找媳婦就是了。我可以說這是出差，我路過了家門口，能不回家看看嗎？”

對了，就是出差。

找好了回家的理由，杜小鋒就瞇起了眼睛。他本打算睡一下，可是他的眼睛剛閉上，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一張俏麗的臉。

哎，還想什么？既然人家另有新歡，那就讓彼此相忘于江湖吧。

二

到了家門口，杜小鋒的心情還是那么散散淡淡的。

春風隱隱，薄暮如薰，繚繞著梨花香氣的家一切如舊。進得大門，重回兒時的庭院，摸到自小依偎的老梨樹，杜小鋒的心頭有一絲物是人非的感傷掠過，但對眼前的這一切，有可能會造成的感情波動，被他有意無意地壓制和平息著?？墒钱斂吹皆阱伵_前忙活的那個老女人步履蹣跚、腰彎得更低，接著又聽到屋里傳出的老男人一連串更加渾濁的咳嗽聲，杜小鋒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聽到院里有響動，老女人晃晃悠悠地走了出來，順便扭亮了院里的燈。老女人見眼前的人泥菩薩似地一動不動，又走近了仔細端詳，半晌才驚呼了一聲：“你，你是小鋒？小鋒回來了？”

杜小鋒“嗯”了一聲，叫了一聲“媽”。

對方像是吃了一驚，不相信自己的聽力似地盯著杜小鋒。杜小鋒又叫了聲“媽”，老女人點了點頭，也未答應(yīng)，瞬間就老淚縱橫。末了，她抹了一把淚，連聲說:“哎呀，謝天謝地，總算把俺兒給盼回來了?！?/p>

老女人拉著小鋒就要進屋，一抬眼，小鋒的爹已站在門口，激動使他嘴唇顫抖無語，化為一陣咳嗽。

杜小鋒看看爹，發(fā)現(xiàn)他更老了，滿臉皺紋。又看看老女人，她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真是歲月不饒人啊，杜小鋒有點兒傷懷，膝蓋就熱熱地發(fā)軟。但他忍了忍，最終沒有給爹跪下來。

爹的嘴唇又哆嗦起來，說了天下慈父都會說的那句經(jīng)典話:“嗯嗯，回來就好。你也老大不小了，回來了，就別再出去了?！?/p>

老女人就哽咽著嘮叨開了：“走啥呀走？快別再走了，好不容易盼回來了。咱們鎮(zhèn)里如今也開發(fā)了，這里現(xiàn)在是有名的旅游區(qū)，只要肯干，就能掙到錢！都怪我，年輕的時候爭強好勝，不該對你那么嚴，總拿你跟鄉(xiāng)長的兒子比，想讓你學(xué)習(xí)比他好，比他能干，將來當個更大的官！我就是想著，只有你當了大官，別人才不會戳你繼母我的脊梁骨，才會說我沒有苛待你。你出息了，我的日子就有盼頭了。”

杜小鋒想起了小時候，不能生育的繼母把他當親生兒子養(yǎng)，不許他出去跟小伙伴們玩，盯著他在家里寫作業(yè)，還用賣雞蛋的錢給他買課外書?？伤褪遣粣蹖懽鳂I(yè)不喜歡看書，認為繼母是在故意刁難他，心里整天想著變花樣跟繼母對著干。有一次，繼母忍無可忍，對頂嘴的他打了一巴掌，杜小鋒眼一瞪，朝著繼母吼：“你別狗眼看人低，我不上學(xué)照樣能闖世界，不信走著瞧，我不干點名堂，就不回你這個家?！?/p>

三

杜小鋒那年十六歲。

十六歲的孩子出了遠門，和家里之間雖有音訊來往，但一去就是近十年。

近十年間，沒有文化的杜小鋒睡過草坪，掃過大街，換了一家又一家工廠，最后憑著老實肯干，總算在一家鞋廠穩(wěn)定了下來，但二十大幾的年齡，似乎過了戀愛的好時光。

還好，他善良義氣，為人正直，在廠里頗有人緣。

人生的機遇出現(xiàn)在二十六歲。這天在廠房門口，他遇到了一個衣衫襤褸、滿目驚恐的女乞丐，工友們都圍著看熱鬧、起哄，只有杜小鋒從人堆里走出來，從塑料袋里拿出一個剛買的熱饅頭遞了過去。女乞丐狼吞虎咽般吃完饅頭，又抬頭可憐巴巴地看杜小鋒。杜小鋒又從身上掏出五十元錢遞給了女乞丐，自己臉紅紅地轉(zhuǎn)身出了人群，回了出租屋。

杜小鋒也就是一時的慈悲心起，小小的好事，做了就做了，卻沒想到女乞丐竟然一路跟了過來，要水喝，要衣穿，還要杜小鋒收留她。

看女乞丐腦子清醒，杜小鋒的心就軟了，就給女乞丐燒水沖涼，出門買衣，做飯做菜。

經(jīng)過洗涮的女乞丐走出來了，一剎那，杜小鋒以為是哪個年輕女子走錯了門，定睛一看才知是女乞丐。此時的女乞丐完全變了個人，竟然有清水出芙蓉般的秀麗。在杜小鋒的驚詫間，女乞丐說起了自己的身世。

這女子叫黃梨花，來自云南一個叫做梨花鎮(zhèn)的地方，三年前，十八歲的她被一個自稱是她老鄉(xiāng)的人以打工掙錢為名，騙賣到貴州轉(zhuǎn)賣他人，她被買方嚴加看管起來。囚禁中，她過著非人的生活，好不容易逃了出來，身無分文的她無處可去，多年前聽人說廣州遍地是黃金，一路輾轉(zhuǎn)，她也流浪到了廣州。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在廣州無房無車、無親無故的杜小鋒，對勤快而善解人意的黃梨花產(chǎn)生了感情。黃梨花也覺得杜小鋒善良踏實可靠，兩人的感情與日俱增，儼然一對夫妻。再后來，杜小鋒還為黃梨花在一家服裝廠找了當剪線工的活。至少在當下來看，小日子就這樣般配地過下去了。

一天，杜小鋒下班回家，特意去為黃梨花買了一袋草莓，興沖沖回到出租屋，卻聽到了屋內(nèi)有高高低低的說話聲，一看，只見黃梨花正和一個陌生的男人手拉手，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杜小鋒聽不懂的方言土語，涕淚俱下地哭訴著。杜小鋒如五雷轟頂，他無法接受眼前的這一幕，轉(zhuǎn)身就走，再也不想回這個小屋了。

走在大街上，杜小鋒憤憤地想：好你個黃梨花，我想給你一個家，這倒好，我自己卻沒家了。我走，我這就走，除了屋里的一堆舊衣服，我身上揣著身份證和銀行卡，哪不能去呀？他卻沒想到，那天，他到了車站，報出的站名就是自己的老家新津，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心中最大的遺憾是，他沒有實現(xiàn)那個“買兩張車票回家”的夢想。

四

“小鋒，吃飯咯！”繼母的呼喚，打斷了杜小鋒對往事的回憶。杜小鋒這才想起，自己兩手空空回家，竟然什么都沒為父母買。好在他身上有錢，便掏出兩千元遞給繼母。繼母說什么也不肯要，含著淚說：“還買什么啊，你都喊我媽了，這就是最好的禮物。”坐在飯桌上的小鋒爹也說：“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應(yīng)該想想以后怎么把日子過好?！?/p>

飯菜很豐盛，辣椒炒臘肉、姜汁皮蛋、酸豇豆炒肉，還有豌豆尖雞蛋湯，都是杜小鋒小時候最愛吃的菜。繼母一個勁地為杜小鋒夾菜，杜小鋒吃在嘴里，品嘗著兒時的味道，心里流淌著溫暖與感動，也飄過一絲酸楚。

飯桌上，聽繼母嘮叨，杜小鋒知道這些年她和爹靠養(yǎng)殖、種菜賣給旅游區(qū)，為他攢下了一筆修房子和娶媳婦的錢，之所以沒急著去大馬路邊上修房，就是怕他回來找不到家。杜小鋒聽了，趕忙說自己“有錢，有錢”，然后又是一陣心酸和難過。

繼母的話使杜小鋒心緒難平?？伤@會兒心里又十分放不下黃梨花，他相信黃梨花和他是真心相愛的，他擔心她受騙，擔心她再次流落街頭，同時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草率了，那個和黃梨花牽手的男人到底是誰，他們也僅是牽著手而已，會不會有什么誤會呢？

五

回家才知道，家鄉(xiāng)的變化真大?。∠氘斈?，村里的幾棵大梨樹，都被他爬過。那些梨樹苗，還曾被他當作靶子玩呢。現(xiàn)在，樹苗長成大樹，大樹又成林，皎皎梨花，香氣襲人，把家鄉(xiāng)裝扮得跟天宮一樣美麗。還有那些河溝，刺蒲魚、黃辣丁、桃花魚、青波魚、巖扁魚、船丁魚、鰱魚多得不得了，哪樣沒讓杜小鋒逮住飽餐過？現(xiàn)在都變得金貴無比了。想著小時候的趣事，杜小鋒竟然在睡夢中笑出了聲。

現(xiàn)在的老家，已是家家有車，戶戶建樓了，這些年由于自己不在家，父母天天煎熬憂心啊！是該早些成個家，讓兩位老人過個安生的日子了。

接下來，他又想起了黃梨花。他把她帶到了故鄉(xiāng)的夢里，迷蒙的晨霧里，他走上山崗，一遍遍地對著故鄉(xiāng)的山野，喊著“黃梨花，黃梨花！”

第二天一大早，杜小鋒被布谷鳥的咕咕聲叫醒了。他摸摸枕巾，才知道自己夢里流了不少淚水。

并沒有指望會有奇跡發(fā)生的杜小鋒，繼續(xù)陷入郁悶的夢中，但他突然間被繼母驚喜的叫聲吵醒了：“小鋒，小鋒，快起來，有人找你?！?/p>

誰？莫非是？！杜小鋒一骨碌翻身起床，一眼看到了堵在門口的黃梨花！風塵仆仆的黃梨花哭成了一個淚人。在杜小鋒眼里，那情景，活脫脫真的就是梨花一枝春帶雨！

黃梨花身后還跟著一個魁梧的男人，就是那個和黃梨花執(zhí)手相看淚眼的男人。細看之下，杜小鋒發(fā)現(xiàn)他與黃梨花很相似。

“好你個狠心的杜小鋒！”黃梨花又是哭又是笑地說，“我哥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我們一起等你回家，你卻不吭聲，把我們?nèi)釉诔鲎馕堇?，一個人跑回來了?！?/p>

黃梨花說著撲過來，抱著杜小鋒又晃又打，說:“這輩子你就是跑到天邊，我也要和你在一起。我哥也陪著我找你來了，他說既然我認定了你，就要讓我時時刻刻跟著你，今生今世不分離！”

杜小鋒以為自己還是在做夢，用力掐了掐自己，疼。緩過勁來的杜小鋒就有些發(fā)窘，還有些腿軟，心里的淚水鋪天蓋地，他對黃梨花說：“你看，我家里還是破房子，還有年老的父母需要贍養(yǎng)，跟著我可是會受窮的！”

黃梨花“咯咯”一笑，道：“這里跟我的家鄉(xiāng)一樣，鋪天蓋地都是梨花，我喜歡，這里就是我的家?！?/p>

聽到這里，杜小鋒熱淚盈眶，緊緊地抱住了黃梨花。

責任編輯：陳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