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我做夢老是夢見鋼板。其中一次是夢見我在一塊巨大的鋼板上跳舞，我并且還拿著一把游標卡尺，測量它的厚度、寬度、長度。我記得它厚一米二。但是游標卡尺怎么可以測量這么厚的東西，如果有這么大的游標卡尺，那么我肯定是拿不動的，因為游標卡尺都是鋼做的。由此可以斷定我是在夢中虛構(gòu)了一場舞蹈。但我有時會在白天，在陽光中的正午，我一天中最清醒的時候，回憶這次舞蹈，異常地清晰，比我親眼目擊的還清晰。應(yīng)該說，我從未跳過舞，我也無法回憶我有生以來所見的任何一場舞蹈，但我可以把我在夢里跳過的舞一絲不走地跳出來。但我同時也立即明白如果我敢在光天化日把我在夢里的動作再重復(fù)一遍的話，我會立即被當作一條瘋狗打死，或被當作潛在的精神病突然發(fā)作的患者送進醫(yī)院去。我雖然對這個鋼板上的舞蹈記得十分清楚，但我永遠不能把它呈現(xiàn)出來。我是這個舞的唯一編導(dǎo)者，也是它的唯一的觀眾。我夢見鋼板，也許和我年輕時在工廠當鉚工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那時經(jīng)常性的工作之一是用乙炔刀切割鋼板，但我從未切割過厚一米二的鋼板。那么厚的鋼板根本就沒有在我的工廠出現(xiàn)過。但我為什么又會夢見跳舞？我在切割鋼板的年代，從未跳過舞呀。

我早年的詩歌中有這兩句，“怒江像一塊深藍的鋼板，白色的姑娘們在上面舞蹈”。也許鋼板是通過詩歌潛入了我的無意識深處，在夢里把我變成了怒江上的白色姑娘？但那舞蹈跳得我非常難受，我是在一種莫名的恐懼中跳它的。那不是怒江，而是一塊堅硬無比的鋼板，它不像薄的鋼板，腳踩在上面會有彈性，讓你感覺到你的力量。這鋼板如此堅固，以至我第一跳就感到腳跟生疼，猶如一根縫衣服的針筆直地砸在上面，弱一些的比喻也是蚊子的吸血管戳在玻璃板上，或者什么巖石上的舞蹈，但我腳尖的那個觸點比石頭死硬，石頭建造的監(jiān)獄甚至還可以鍛煉囚犯的手指。這不是在大地之上，鋼板不能和大地相比，鋼板是有尺寸有固定的面積的（我清楚地記得它就是厚一米二、寬一米二、長一米二。不會比這更大也不會比此更小，它就是我的住所的衛(wèi)生間那么大的面積，但四周是空的，我的身體可以以鋼板為支點，自由地向外舒展，做出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動作），而誰能夠測量大地？我知道在大地上跳舞是怎么回事，風(fēng)會在我周圍伴隨，而土地會留下我的腳印，我的腳印可以一直鋪開到大海開始的地方。大地是兼具死亡和生命這兩種狀態(tài)的，人類一直在描述它，并因此豐富了語言。但鋼板卻沒有任何可以描述的狀態(tài)，你甚至不可能用死硬來描述它。在鋼板上跳舞，猶如一瓶墨水熱烈地傾倒在墨水廠里，或者一滴水珠滴在太陽的外殼上。但奇怪的是我明白這些，卻不因此中斷跳舞，我像一只蚊子那樣擺動著修長的腿，彎曲著柔軟的腰，試圖說服那無皮膚、無知覺、無心、無真理的表面：為了我優(yōu)美無比的舞姿把血管露出來讓我舔一下吧。我相信我是有史以來最天才優(yōu)秀的舞蹈家，我的舞是不可思議的。如果我在夢里可以說人話的話，那么我可以說那些動作不是從人類的現(xiàn)成的動作中可以生發(fā)出來的動作。但我說的全是夢話，是聽慣了現(xiàn)成的話的人們一句也聽不懂的。我一邊跳舞一邊大吼，我吼叫得相當清楚，但沒有引起任何一只耳朵的反應(yīng)，哪怕是一個蟲的耳朵。那里根本就沒有耳朵這種東西。周圍是鐵銹的氣味，和另一些鋼鐵的產(chǎn)品。這里的一切如果用名詞羅列出來，沒有一個詞可能會和“舞蹈”一詞發(fā)生組合的可能性。如果不是在夢里，我是不可能在這里跳舞的。但我居然穿著芭蕾舞鞋，像真正的芭蕾舞演員哪樣踮著腳尖。鐵板沒有任何反應(yīng)，沒有任何感覺到有舞蹈在它身上進行的顫栗。我明白為什么這樣的舞要在鋼板上跳，因為這樣的舞是永遠不會被知道的。知道的一切里，都沒有“鋼板上的舞”這個詞組，也不會被捏造出來。它只能被鋼板這樣的物質(zhì)所接納，而鋼板是永遠不會知道它的。我有些絕望，真正的絕望，但我發(fā)現(xiàn)我不能停下來?？墒侨绻乙坏┩Ｏ聛?，我就沒有地方可以跳舞，因為離開了這塊鋼板，我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資格跳舞。只有這無標準無意義的鋼板，無論我跳得多么自以為是，多么張牙舞爪，多么慘不忍睹，它都不表態(tài)，沒有知覺。為了抵抗這絕望，我接著就強迫我夢見我來到真正的鋪著腥紅色地毯的舞臺上，萬眾歡騰，我聽見有人說，大家為他鼓掌！我剛一動，頭顱立即就像蘋果似的掉下來，在“雷鳴般的掌聲”中滿臺亂滾。我馬上又從這個夢里像一片油脂那樣滑下來，身體彌漫著，回到原先那個夢里。我再次掏錢，向一臺銑床買了門票。我穿過鐵的周圍，像一只牛虻，回到那鋼板之上。沒有反應(yīng)也就罷了，至少我還能跳一跳，這可是史無前例的舞啊。

（閆玲摘自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于堅思想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