蛻言
用圖像為經典文獻作注,這是中國古代“視覺文化”中的常有之事,從《儀禮》、《詩經》、《左傳》、《孝經》、到各類宗教典籍,再到詩詞文賦,舉凡傳世之文,無一不可入畫。往大里講,這類作品“與六籍同功,四時并運”,往小里談,對經典的圖解又可成為檢驗藝術家個人智慧的重要物證。今天,在歷史與學術已經徹底向大眾開放的現(xiàn)代社會,對經典的闡釋顯然更具有個人色彩,與此相關的圖像也顯得更為真切、真實,更具有開放性。
赫赫給我看他的冊頁《漆園·內篇》,這是關于《莊子》的一件圖文繪本,也是一部出人意料、妙趣橫生的佳構。謄寫經典文獻,這不算出奇,出奇之處在于赫赫為《莊子·內篇》所設計的種種視覺性“圖注”,這些形象展示了他的知識、趣味與想象力,也讓我們看到了他闡釋的智慧。從風格上看,赫赫選配的圖像筆法極為豐富,貫休和尚、馬和之、喬仲常、張渥、陳老蓮……一一登場亮相,從圖樣上看,我們又依稀可以看出明人的木刻版畫,和卷軸畫《琴高乘鯉》……的影子。在庖丁解牛一節(jié),赫赫還配上了一幀牛的現(xiàn)代骨骼解剖圖。對《莊子》做這樣的解釋,既讓人忍俊不禁,又讓人領略了莊子(或赫赫)的詼諧與巧智。
赫赫是極為聰慧的藝術家。在冊頁“逍遙游”中有一葉莊子肖像,我一直疑心這是他的自畫像一一生活中的赫赫面孔團團,個子不高,聲音不高,其形貌正如他筆下的莊子。赫赫性情平易,粥粥然若不能言語。不過我知道,他其實是個奇人、快人。年輕的時候,曾多次背著帳篷,孤身一人深入西南山地,遇有林巒佳處,輒往往徘徊不能去,枕石漱流,日夜與煙霞麋鹿為伍。我不知道他曾見過什么、聽過什么、想過什么,但我知道,“山林煙霞之癖”可是魏晉以降勝流名士的“痼疾”,我也知道,赫赫游山,身邊并無童仆廝役奔走趨奉,他追求的大概不是名士的悠閑、怡豫,而是隱者心中的那一份荒涼與苦澀吧。在我看來,赫赫的少年經歷應該還有特別的意義,它讓我們窺見了一位“林下士”,一位頗有“山林氣”的藝術家的內心世界。
山林之妙,可以讓人不失本心、不忘來處,進而了卻生死糾纏,得到大的智慧。赫赫有慧根,有法眼,這一切都得益于他早年的特殊經歷。他喜歡畫宗教人物,喜歡用篆籀古文字抄寫佛經,自然是有他的道理。人物畫的經典,從文獻上推究,至少可以從周明堂畫室算起,這是紀念性的歷史畫。和祭祀活動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若翻看《魏晉勝流畫贊》,或《歷代名畫記》,我們還可以看到更豐富的類型,如古圣先賢、歷史典故,重要事件的實錄,或依據文學作品而進行的創(chuàng)作。當然,其中還有一個極為特殊的類型,即仙佛或道釋人物。不過至少是晚唐五代之后,經由文人的參與,這一類圖像開始具有了獨立的情節(jié)與意義,并與從克孜爾、敦煌、長安一路東傳的佛教造像拉開了距離。從梁楷的幾件作品或傳為李公麟的《白蓮社》圖來看,新型道釋人物畫顯然脫離了佛教經典的約束,同時又寄托了文人群體的哲學思考和生活情趣。文人筆下的仙佛,不再是供奉瞻禮的偶像,而是可以對談,可以直接交流的師長、朋友。這是中國宗教人物畫史上一個極為重要的變化,從世界范圍內看,這恐怕也是宗教繪畫中一個極為特殊的類型。文藝復興以降,西方的宗教故事畫也會巧妙地把贊助人、或畫家安置在圣母、圣嬰的腳下,把那些訂購畫件的貴族精心打扮成“博士”、“騎士”的模樣,當然,在云岡石窟、敦煌等處我們也可以看到類似的場面,但這一類“參與性”的宗教作品和我們前面提到道釋人物畫并非同一類型。
赫赫的佛教人物畫直接脫胎于宗教題材的文人畫傳統(tǒng),其故事情節(jié)及畫面構成均得益于此,這不是在重要的佛教節(jié)日才可以陳設、禮拜的“圣像”,而是可以不時展玩晤對的“心靈圖像”。因為這個原因,所以赫赫借用了文人雅集圖的樣式,讓我們在他的畫中依稀領略到李公麟、文征明的神采。赫赫筆下的佛教人物并未躋身于重樓殿宇,而是在林下從容優(yōu)游。清奇古怪的佛祖、高僧或斜倚枯松,或抱膝對談,身側有書卷,周遭有林泉竹樹。在這里,人間最精致的思想顯化成身,在優(yōu)美宜人的環(huán)境中悄然“綻放”。
赫赫用精致的篆文抄寫佛經,用意可能也是如此。佛經本為梵文,而篆籀則是上古用來發(fā)布誥命、典謨的特殊字體。二者置換,效果恰如用雅集的圖式來繪寫佛教人物,無疑給觀者帶來文化上親切而又肅穆的意念。而當他在書寫古人詩文時,又會根據不同的內容設計不同的字形、字體,種種精巧的構思讓他獲得了筆法之外的趣味空間。
“圖經”本是古人為天下山川州郡繪制的圖形,或繪有圖形的各類專門圖書,我用思想“圖經”來形容赫赫的作品,一方面是因為他喜歡闡釋經典,喜歡用圖像為經典賦形,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是一位喜歡思索、喜歡玩味意念的畫家。古人的功業(yè),有形有跡,可供我們揣摩,而古人在精神上的歷史,在精神領域的“冒險”也同樣令人著迷。對于后者,赫赫更是情有獨鐘。錢穆先生推崇的古代英雄并非帝王將相,而是古今那些剛毅、質直的儒士,那些離群索居的僧侶……他們的生活平淡樸素,但他們所掀起的思想波瀾、所煥發(fā)的人格魅力卻千古不泯。康德終其一生未曾離開葛底斯堡,而他那壯麗的思想圖景卻絲毫不遜于浩瀚的星空。
赫赫喜歡這些思想,喜歡這些人物,喜歡用視覺的方式去探索其中的奧秘,我覺得很好,把他引為同道,也希望更多的人理解他、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