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清
范澤從市里調龍陽縣當縣委書記,上任兩個多月,機關干部難得見到他影子,更不用說同大家見見面,作個報告了。可今天剛剛上班,部長局長以上人員突然接到范澤通知,立刻集合,坐上一輛大巴,直向縣城外駛去??h長周海坐在范澤旁邊,心里咕嘀:這是上哪兒呀?我大小也是個縣長,事前不同我商量,太過分了。
車子開到本縣大麗山山口時,天空開始飄起雪花。車里的部長局長們大多早晨只喝杯牛奶或豆?jié){,坐了兩個多小時的車,肚子餓得咕嚕嚕叫。周??纯幢?,快十一點了,于是提醒范澤:“范書記,進了山,尋不到飯店,我們是不是先去大麗鄉(xiāng)政府用餐?”
范澤搖搖頭:“不用去打攪了?!?/p>
“午餐在哪里用?”周海明顯不痛快起來。
范澤叫停車,讓司機從車肚里搬出兩只箱子,一箱是面包,一箱是礦泉水。他雙手拱拳朝車里的部長局長們笑笑,抱歉地說:“對不住啊,今天時間緊,大家先吃點面包,咱們再接著趕路。”
這些干部都是縣里的實權人物,平日里到哪都被招待得妥妥帖帖,現(xiàn)在雖饑腸轆轆,但是面對尚摸不透脾氣的縣委書記范澤,只好忍聲將就,大不了傍晚趕回縣城彌補一下。
車子又上路了,雪越下越大,迷了眼睛,山路也越來越窄,終于無法再開進去。范澤只得再次讓司機停車,又是一臉抱歉地對部長局長們說:“車怕是開不進山了,可我們的目的地還沒有到,看來只好請大家棄車步行了?!?/p>
部長局長們下了開著暖氣的車子,鉆骨的山風挾著雪花撲面而來,一個個禁不住裹緊身上的衣服,臉上露出明顯的不滿與迷惘。周海略有不悅地問:“范書記,我看,如果沒有什么重大事情,我們就沒有必要非得在這樣的天氣進山了吧?”
范澤笑笑,臉上露出更多的歉意,對大家說:“周縣長說得對,可這回確實有件大事,非今天進山不可。當然啰,進山沒有路了,只好委屈同志們吃點苦堅持一下,困難總不會比當年紅軍爬雪山時的大吧?”
周海望著眼前漫天飛舞的雪花,突然明白:選擇在這樣的天氣進山,姓范的無非是要在干部和山民面前作秀,撈點資本,心里不由得生出一陣厭惡。
范澤作秀,可苦了這些部長局長們,他們一個個挺著大肚子,在風雪中沿著羊腸小道盤旋而上,不一會就氣喘吁吁。他們平時養(yǎng)尊處優(yōu),還沒挨過這份罪。身材單薄的縣委書記范澤穿著灰不溜秋的舊大衣,迎著風雪走在前頭,部長局長們雖心有不滿,卻也都咬緊牙關不好意思落下。他們實在不明白范澤為什么要這樣折磨他們。
翻過幾道山梁,已是午后三點多鐘,范澤還沒有停下的意思。周??纯疵媲爸刂丿B疊的大山和越下越緊的雪花,不得不再次提醒范澤:“范書記,時間不早了,我們還要趕回縣城?!?/p>
范澤轉過頭,抹抹臉上的雪花說:“周縣長,不能停啊,我們的目的地還沒到呢。”
周海按捺不住內心越來越多的不滿:“范書記,我們究竟要去哪里?”
范澤笑笑說:“就快到了,到了你就知道了,請你做做同志門的工作,難得吃一回苦嘛,忍著點?!?/p>
書記畢竟比縣長大,周海咬咬牙,把不滿壓到心底。就這樣,天將黑時,一隊人終于來到了一個山村,范澤拍拍大衣上的積雪,說:“同志們,我們的目的地到了?!?/p>
部長局長們暗暗吃驚,來山村干什么?范澤接著說:“天快黑了,大雪也把山封了,今晚肯定回不了縣城,只好委屈大家在這里住一宿?!?/p>
一聽這話,部長局長們個個怨氣沖天,但又不好發(fā)作。不一會,范澤叫人把村長找來,說:“實在抱歉,給鄉(xiāng)親們添麻煩了。我們來了30多位干部,每戶住一到兩個,由你安排,不過,我們會付食宿費?!?/p>
很快,各戶村民按村長的吩咐,把干部領進家。這些村民的家,清一色都是石頭壘的墻,山茅草蓋的頂,墻壁被山柴熏得黢黑,沒有電,家家戶戶都是點的油燈照明。聽說他們還餓著肚子,村民們使盡手段,做了些好吃的招待這些縣城來的干部。菜是山里的土菜,還帶著苦澀味,飯是用玉米和地瓜摻和而成,已經吃慣了山珍海味的部長局長們,實在吃不慣。晚上睡的是竹鋪,上面墊了一層山草,給他們蓋的被子也是黑污污粘糊糊的薄被子……周海和范澤被安排在同一個村民家,睡一張鋪。周海如背負芒刺,怎么也躺不下,心里越想越窩火。但范澤倒像是毫不在意,很快就鉆進被子躺下了,他對周海說:“周縣長,這山村只有這樣的條件,他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不信你去看看,他們肯定蓋著破棉絮凍一晚。”那一晚,周海根本沒有合眼。
第二天,大家勉強喝了碗玉米糊后,范澤又下令集合。雪還沒有停,山風卷著雪花,如冰凌一般尖厲,遠遠近近的大山銀裝素裹,靜靜臥躺著。范澤披著舊大衣,在山風里看著部長局長門一張張沒有睡好又十分不滿的臉,再次表示歉意:“同志們,大雪封山,我們回不去,沒有吃好,沒有睡上熱被窩,很對不起大家。不過這也是我們接近群眾、了解群眾、幫助群眾的好機會?!?/p>
周海想:果然不出所料,這個范澤是作秀來了。他陰著臉不說話,心想看你范澤有何精彩表演。村長走在前面,大家跟在后邊,一個個都把大衣、皮裝、羽絨服裹了又裹,還是抵御不了徹骨的寒冷。一路走去,看到不少戶村民家的房屋被大雪壓塌,幸虧是山茅草蓋的頂,沒有傷著人。范澤默默地走著,每到一戶受災的村民家,便從口袋里掏出兩張百元票子,跟在后面的部長局長們也只得效仿。
他們來到一戶孤寡村民家,看到老人穿著件露出舊棉絮的破棉襖,凍得瑟瑟發(fā)抖,范澤趕緊把身上的舊大衣脫下,披到了老人身上。老人感激得淚水直流,差點要跪下。范澤頭一偏,跑出屋子。由于書記帶了頭,每到一戶,部長局長們掏錢的掏錢,脫衣的脫衣,范澤也不阻攔。他們心里猜測,說不定這個行為古怪的縣委書記一面是在作秀,一面是在考驗他們呢,這可是影響他們仕途的關鍵時刻啊,怎么也得挺住。只有周海心里不屑地說:憑你范澤這點愛心,村民的日子就好過了?但他不得不承認,范澤選擇這種環(huán)境表演,手段確實高明。
最后,他們來到坐落在山坡上的一所山村小學,下這么大的雪,竟然還有孩子在上課。周海覺得應該說說話了,搶在范澤前面批評村長:“這么冷的天,孩子們受得了嗎,要關心孩子們的健康,去叫老師放了?!彼蛄艘谎鄯稘桑幸徽Z雙關的意思。
村長搖搖頭,苦笑著回答:“縣長啊,孩子們自己不肯歇,家長也不讓歇。山里窮,念書才是唯一的出路。說到關心,我們也想給孩子們提供好的學習環(huán)境,可村里拿不出錢修像縣城那樣的學校啊?!?/p>
聽了村長的話,周縣長覺得當頭一棒,一時竟不知說些什么。范澤領著部長局長們來到教室門口,范澤默默走進教室,抬頭一看,四周是石頭壘的墻,頂是用茅草蓋的,課桌椅則用黃泥壘成。教室的四面漏著風,孩子凍得瑟瑟發(fā)抖。老師舉著教鞭,上下牙不住地打顫。范澤朝教師擺擺手,意思是讓他繼續(xù)上課,自己則站到一旁靜靜聽課。部長局長們驚駭這里的教育條件如此艱苦與落后,驚駭之余也跟著范澤撿了個地方站著聽課。一節(jié)課下來,部長局長們像犯人得到大赦似的,緊步走出課堂,雙腳拼命跺地。到了這個時候,縣長周海的心里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
離開了小學,迎面跌跌撞撞地跑來一個村民,見到村長便哭喊:“村長,我媳婦要生了,流了好多血,怎么辦?”
周海一聽,搶在范澤前面大聲說:“還不快打電話,喊救護車送醫(yī)院?”
村民哭著說:“大雪封山了,電線桿也刮倒了,信息不通,車子進不來啊!”
周海知道自己又說漏了嘴,只得尷尬閉嘴。
村長果斷地對村民說:“以村里派工的名義,找人抬著送去醫(yī)院?!?/p>
村民應了一聲,趕緊跑去找人。村長長嘆一口氣,告訴范澤和周海:“由于道路不通,每年村里都會有人因為發(fā)病來不及送出山,死在了半路?!?/p>
在砭人肌膚的寒風里,范澤瘦削單薄的身軀,站在一塊高地上,望著遠遠近近被茫茫白雪覆蓋的大山,一動不動,嚴峻得像塊石雕。周海和部長局長們被眼前摳心剜肺的嚴酷生存現(xiàn)狀震撼了,他們意識到此次范澤帶著他們進山絕對不是在作秀。但是,山里原本就是窮嘛,范澤作為縣委書記,帶頭脫件衣服,掏盡自己的口袋又能起多大作用?
過了一會,范澤突然轉身,面對一群在寒風中快要凍僵的部長局長們,大聲說道:“同志們,這里沒有像樣的會議室,我們就借這塊山地,完成這次進山最重要的一個議程?!?/p>
還有程議?部長局長們的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他們只希望趕快離開這里回縣城。
范澤像是看出了他們的心思,用異常沉重的口氣說道:“同志們,接下來的這個議程十分重要,請你們再堅持一下。下面,我想請交通局長匯報一下明年我們龍陽縣道路建設的規(guī)劃?!?/p>
交通局長心頭一震,如果他這回不是跟隨范澤來到大麗山,看到剛才的那一幕,他肯定會眉飛色舞匯報:為展示龍陽縣對外形象,明年龍陽縣要修筑一條50米寬的迎賓大道,兩邊置豪華路燈,并進行立體式綠化,工程預算過億??涩F(xiàn)在,他沒有勇氣匯報了。
范澤見交通局長不吭聲,沒有勉強他,繼續(xù)點名:“那么,請教育局長匯報一下明年龍陽縣教育的發(fā)展規(guī)劃?!?/p>
教育局長也暗暗吃驚,他同交通局長一樣,如果這回不進大麗山,他也會神氣地匯報:明年縣教育局準備花3千萬,易地重建一流的縣重點中學,配備最好的師資和最現(xiàn)代化的教學設備。可他剛剛走出四壁穿風的山村小學,眼前的基礎教育設施如此糟糕,他這個教育局長還有什么資格談易地重建一流的重點中學?他羞愧地說:“范書記,看了剛才的……我沒有臉向您匯報……”
范澤“哦”了一聲,又讓衛(wèi)生局長說。衛(wèi)生局長哭喪著臉回答:“范書記,您別點我了,我知道,局里的規(guī)劃還沒有考慮到貧困山區(qū)?!?/p>
接下來,范澤點城建局長的名,請他談一談花8千萬重建縣政府大廈的規(guī)劃……城建局長哪里還敢吭聲,低頭不語。范澤一連點了十多個部長局長的名,卻無一人能做出正面回答。
最后,范澤閃電一般犀利的目光投向了縣長周海,在呼嘯的山風和飄舞的雪花中,他的聲音無比憤怒:“周海同志,我來龍陽縣之前,聽說龍陽縣早在兩年前就已脫貧,并且是省里的脫貧典型。同時,由于你在龍陽縣脫貧成績卓著,被列入省級后備干部名單,再過幾個月就要去省城赴任,那么,在你離開龍陽縣之前,作為這一縣幾十萬百姓的父母官,請你留下你的脫貧經驗吧!”
這時的周海只恨沒有個地縫鉆,還能說些什么。
范澤的眼睛微微發(fā)紅,聲音也越發(fā)激動:“也許同志們覺得我這個人很怪,對你們要求太苛刻。是的,我現(xiàn)在可以向大家說明了,剛開始,我是懷著欣喜的心情來龍陽縣的,來學習、總結、提升脫貧經驗??墒?,當我深入到山區(qū),深入到一戶戶村民家時,我感到心里越來越沉重,越來越痛心,我們縣大半是山區(qū),原來山里的這些百姓們仍在貧困線上掙扎!沒有他們的真正脫貧,我們還奢談什么脫貧經驗?你們都是龍陽縣的主要領導干部,每到一處坐的是汽車,住的是賓館,天天觥籌交錯,滿腦子想著政績、高升,可我要大聲問你們一句:在你們的心目中究竟還有多少位置擺著老百姓?”
部長局長們都低下了頭,面對范澤的批評,此刻他們沒有一個不心服。
接著,范澤用十分誠懇的聲音繼續(xù)說道:“我仔細讀了縣人代會通過的政府各部局龍陽縣發(fā)展規(guī)劃,可唯獨沒有看到一項真正改變領導作風、廉潔勤政、心系群眾、發(fā)展山區(qū)的決定,倒是有一連串領導的形象工程、政府的面子工程、干部的政績工程……我知道,我若提出反對意見,你們一定聽不進去,所以只好請你們來到這大雪覆蓋的大麗山區(qū),讓你們跑上一天,住上一晚,再看個半天,如果你們還能夠不為所動的話,我建議你們別再玷污共產黨員形象,也不配再做一個領導干部!”
周海再也站不住了,他來到范澤面前,滿臉羞愧,一字一句地朝范澤說:“范書記,我向黨鄭重保證,龍陽縣不徹底脫貧,我決不離開?!闭f完,迅速轉過身去,快速擦了一下眼睛,對部長局長們命令道:“像范書記一樣,重新深入到一戶戶村民中去,傾聽他們的意見,把你們各部局明年的發(fā)展規(guī)劃重新制訂出來,什么時候讓鄉(xiāng)親們滿意了,我們再回縣城!”
在這大雪封山的特殊環(huán)境中,半個鐘頭的會議,竟然達到了平時文山會海所達不到的成效,真是奇了。
部長局長們一個個抬起頭來,心頭燃起一股久違了的熊熊烈火……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故事報》2008年第3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