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婧
藝術家們又一次回到最本初的宗教儀式當中,藝術家和巫師的邊界不再那么清晰。
今年的威尼斯雙年展5月13日向公眾開放,將持續(xù)至11月26日。主展館策展人、來自蓬皮杜藝術中心的克里斯蒂娜·馬塞爾認為:“在一個充滿矛盾的世界里,人文主義嚴重受損,藝術是人類最珍貴的部分?!彼谝环莨俜铰暶髦袑懙溃骸八囆g家的角色、聲音與責任從未如此重要過?!?/p>
雙年展設立了“薩滿之館”,其中特邀展出了巴西藝術家埃內斯托·納托(Ernesto Neto)作品 “圣地”。他受遠古薩滿儀式影響,建造了一個細胞形狀的巨大帳篷,里面有來自亞馬遜雨林的Huni Kuni人在朝圣。展覽邀請觀眾參與薩滿儀式,討論都市居民如何重新拾起與大自然的關聯。藝術家們又一次回到最本初的宗教儀式當中,藝術家和巫師的邊界不再那么清晰。
英國人類學家愛德華·泰勒在他的《原始文化》一書中認為,藝術起源于原始部落的宗教巫術活動,人們用繪畫、雕塑的形式與神靈溝通。在近代西方人類學家眼中,韃靼人、蒙古人以及一些其他古老部落的信仰,都被稱為“薩滿”,因為他們都有通靈的行為,有著相似的祭祀儀式。
現在這樣的部落越來越少,但古老的通靈方式卻被藝術家們繼承下來。畢加索找回非洲原始藝術,馬蒂斯野獸派的生猛色彩,博伊斯用油脂毛氈創(chuàng)作,藝術家們就像薩滿巫師,試圖重建人們心中的一種烏托邦幻想,用一種近乎宗教的與神靈交流的方式,反思今天人們的信仰。
納托是巴西著名的多媒體和裝置藝術家。1964年出生于里約熱內盧,他的創(chuàng)作不斷探索和挑戰(zhàn)建筑和感官體驗,同時注重觀眾的參與和互動,鼓勵他們去觸摸、感知作品,在作品中漫步。
納托的作品除了運用自祖母那學來的鉤針編織技巧,同時也運用像絲襪一樣具有延展性的彈性尼龍、棉等材質,在室內搭建出類似童話的巨型迷宮,或建構出奇幻怪獸般的交互式雕塑,并透過各種物品,例如椰子球、細沙、咖啡以及番紅花等各式香料,勾引人們視覺、嗅覺、觸覺等感官體驗。
納托的作品被描述為“超越抽象的極少主義”,沉浸式、能與觀眾互動的有機形式的裝置作品,在過去的20年里使他成為具有國際聲譽的當代藝術家。
思考改善世界、連接世界、溝通世界的主題不斷在今年的展覽中出現。藝術家、策展人、建筑師、設計師、音樂家甚至難民都成為這個大型藝術展的一部分,從建筑裝置到空間表演,這些作品的主題涵蓋了生活與社會的方方面面。
部落對話城市
2014年納托在亞馬遜熱帶雨林里生活了幾個月,結識了Huni Kuin部落,受薩滿儀式影響創(chuàng)作了作品“圣地”。截至 2010 年,住在巴西Huni Kuin部落里的約有 7500 人,還有另外的 2400 人生活在秘魯,至今Huni Kuin部落繼續(xù)保持著他們的土地權和文化。根據土著倡導組織“幸存國際”統(tǒng)計,現今巴西約有 240 個部落,大約90萬人。
柔軟編織的帳篷占據了展館大廳,納托和37個來自 Huni Kuin部落的人一起,讓薩滿館變成一個觀眾自我修復之地,同時也是對精神實質的一次探索。
展覽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象征著生命觀的裝置,還原了的原始部落冥想空間,可拉伸的編織網狀結構可供游客攀爬和倚靠。內部擺放有坐墊,參觀者被邀請以平靜外來者的狀態(tài)體驗作品。對Huni Kuin部落來說,這也是舉行儀式的公共空間,通常的儀式有修復、放松、冥想以及聚會。綠色、粉色和橙色的絲帶下垂著,再加入薰衣草、丁香和姜黃的味道。在這里,觀展的觀眾們走累了,可以躺在這里睡個午覺,聞著自然氣息。第二部分是部落生活場景的紙本繪畫,以及一本已出版的《修復之書》,記載了和部落生活息息相關的植物,尤其是Huni Kuin部落常用的109種植物在治療上的用法,部落所有人都必須對這本書足夠尊重。第三部分是一些部落成員的視頻,分享了他們的藝術、儀式以及知識,涉及歷史、音樂、繪畫、織物以及日常用品等。
有很多年輕人脫了鞋子在這個幽默的彩色游樂園中玩耍。納托把科學和“薩滿”結合,精心制作出一個沉浸式的叢林般的環(huán)境,讓我們不禁冥思自然、超自然和藝術的關系。生于巴西的納托并未在作品中顯露出強烈的地域性,“我對于人類共有的處境更感興趣?!边@位生于上世紀60年代的藝術家,在接受采訪時這樣回應。
都市建筑特有的宏大、危險和平衡趣味,啟發(fā)了他的環(huán)境裝置創(chuàng)作。納托說在他成長的20世紀70年代,里約就是一個巨大的工地,他父親是建筑工程師?!懊慨斘衣牭缴踔谅劦焦さ氐臍馕?,都會回想起我的童年?!?/p>
通過對原始文明的創(chuàng)造性展示,納托試圖來尋找那些可以跨越時間和空間而普遍存在某種恒定的討論。而這些共通的部分,恰好構成和回應了關于西方現代性出路的焦慮和思考。在此,城市文明和部落文化,成為了一組形而上的對話體。
與微觀世界發(fā)生聯系
從1994年到1997年在拉赫公園視覺藝術學院學習,到2011年在墨西哥舉辦了他的第一場展覽,納托的作品被倫敦的泰特美術館、巴黎的蓬皮杜中心、紐約的現代藝術館等永久收藏。
納托非??粗刈髌放c觀眾的互動性,因此他總是選擇有彈性的、顏色鮮艷的面料,并在其中填充氣味芳香、觸感良好的物質,比如香料、咖啡豆、大米、泡沫塊等。
那些裝置作品時而像顯微鏡下的草履蟲,時而又引人聯系到日本動漫里那些丑陋的怪獸。他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視作一種有機體,指向生命、自然以及人類生存所必不可少的情感與欲望。
納托將這些被填充的布料懸掛在美術館的天花板或墻面上,類似襪子或眼淚的形狀。有時他還會用半透明布料圈出一個類似器官的獨立空間,邀請觀眾走入其中慢慢欣賞。“曲線是自然界中再和諧不過的線條,與直線相比少了些框限,多了渾然天成的美感。”尼龍物料延展性和可塑性極強,變化萬千,給人自在生長或流淌的觀感。既可延展至無限大,又可壓縮至極微細,在無限和有限、宏觀和微觀以及內向和外向等極端之間不斷搖擺。
在物質張力的實驗中,始終能找到他對人體的迷戀。他的每件作品都像開啟了在某種生物器官中的探險。我們身處其中,被團團包圍,織網的底部懸空,本身的彈力讓人踉蹌難行,下意識手扶側壁,卻也是無力的柔軟,即便摔倒首先觸及的也是一片綿綿織物,形成與現實世界物理的對比。
納托的裝置作品每每不吝以鮮艷甚至俗艷的顏色呈現,比如桃紅色與亮黃色的對撞,墨綠色與紫丁香色的互動等。直率大膽的自然繽紛,象征了亢奮、熾烈的情感以及鮮活流淌的欲望。納托在訴說性感和親密的同時,并不想單一地復制人體——那是脫離在身體之外的視覺符號,他尋找的是種群的感知方式。納托說:“我們體內有400萬個細胞,這意味著有400萬個微生物住在我們身體里面。”于是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身體之外的身體。
“我喜歡觀看這個世界,帶著肉眼的局限,或者超越這個限制,借助顯微鏡、X光線、電腦影像。我喜歡解剖學的書,一個微觀的視角,內部的世界非常神奇?,F在我很難只看到外表而不去管皮膚之下的結構。藝術也是如此,不只是表面,還有內部的構成,我常把他們展現出來?!?/p>
原初主義的探索
數百到數千平米的織物,在納托工作室里裁剪和縫制。20多位女裁縫師是納托創(chuàng)作的重要助手,她們中的大多數跟隨他很多年了,知道他需要什么。她們大都來自里約郊區(qū)的貧民窟,幾乎沒有受過正式培訓。
但納托高度評價她們的工作:“她們很有創(chuàng)造力。從來沒有人教她們如何做,她們必須從零開始,這反而幫助她們充分發(fā)揮了想象力。”由于納托作品通常體量巨大,所以他的團隊不但占用了一個游泳池,甚至還租下街對面公立中學里的一個足球場。
原初主義的探索中,納托不能繞開的一個話題是女性。“在道德意義和生物學意義上,我喜愛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一致性,都是既有正面又有負面的,就像一個雕像必須拆分為模型和鑄件。我對這種對立統(tǒng)一很有興趣?!?/p>
創(chuàng)作于2009年的裝置作品《愛之變奏曲》中,數個長條形的半透明網袋從天花板垂落,其中裝有砂石和谷物等來自自然的、非人造的對象。作品像是非洲某部落的圖騰,又像是擁有曲線美的少女身體。巨大的鐘乳石般的形象成為觀眾穿行、停留和嗅覺感知的對象,常被用來象征男人和女人的性別存在。
納托的作品還充滿了關注社會貧困與世界和平的人文情懷。2006年巴黎秋季藝術節(jié)期間,納托使用塑料球、面粉和香料,在巴黎萬神殿創(chuàng)作《落體》:巨大的白色形體從70米高的穹頂直垂而下,碩長的身軀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愈發(fā)飽滿充盈。評論者認為,該作品以柔軟、性感和短暫的人體尺度,建造出法國大革命之后的人道主義紀念碑,表達了孕育西方當代社會的人權宣言的出現。納托因此獲得法國藝術與文學騎士勛章。
納托也樂于展示家鄉(xiāng)城市中充滿活力的在地風情,如大型裝置作品《巴列歐·巴拉》。這是一首桑巴學校的歌曲名稱,講述在里約靠近鐵路的貧窮地區(qū)沿街叫賣的糖果小販的故事。藝術家調動了紅色、黃色、藍色、橙色、紫色、綠色的編織繩索,在展廳上方結成一個華麗耀眼的繩網,在網的下方又牽連很多因包容重物而下垂的球體,盛裝著啤酒和汽水,周邊堆積著綠色大椰子、糖袋、香料。這是典型的巴西狂歡節(jié)場景,觀眾游覽嬉戲其中,仿佛進入了熙熙攘攘的街區(qū)。
他認為,人類的共同點比相互之間的差異更為重要,他希望呈現人際關系中的共有屬性。“我們的身體就是一個風景。人的身體由3萬億個細胞組成。我們需要在這樣的條件下活下去。”他強調人類所需要的一種存活方式——和平共處的重要性。
這位藝術家的思考方式也在產生著跨界的共鳴:英國時尚奢侈品牌Pringle of Scotland 2016春夏展臺上,呼應納托的大型交互式裝置藝術品。服裝運用針織面料、發(fā)泡膠、香料等各式媒介所制成,也與藝術家透過作品,強調人們與社會、自然之間的互動經驗,有微妙的雷同之處。
“我希望藝術是一個能讓我們停止思考的所在,我們在藝術中避難。我們的生命是依靠呼吸而非依靠思想而存在?!奔{托認為,在藝術世界里直覺感知的意義會大于理性思考,就像薩滿的通靈術,藝術是能讓人擺脫日?,嵤聼_的詩意之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