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祎(湖北第二師范學院 藝術學院,武漢 430205)
“婺劇亂彈唱腔【三五七】源自【望江南】”駁議
張 祎(湖北第二師范學院 藝術學院,武漢 430205)
【三五七】是浙江婺劇亂彈的主要唱腔,有關其詞牌及曲調來源學界至今眾說紛紜。諸說之中,“【三五七】源自【望江南】”的觀點尤具代表。本文通過對五臺山佛樂【望江南】存本的分析,對根據詞格字數來判定【三五七】源自【望江南】的觀點進行考證分析,用“音樂遺傳基因”的分析手法來確定二者間的淵源關系,最后提出【三五七】曲牌并不源自【望江南】的結論。
音樂遺傳基因; 【三五七】; 【望江南】; 五臺山佛樂
中國傳統(tǒng)戲曲淵源久遠,具有很強的綜合性、靈活性和程式性,這已是學界共識。[1]特別是唱腔上的融匯吸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更是其主要特征和藝術魅力所在。正因為如此,學界現(xiàn)有的戲曲唱腔研究,往往從唱腔風格之間的淵源關系入手,試圖分析其近似度與流動性,進而獲得對其歷史面貌和藝術特征的整體認識。在特定區(qū)域流傳的地方唱腔研究中,這一研究取向更為明顯。婺劇亂彈【三五七】,就是一個頗具代表性的例子。
【三五七】是流傳在浙江金華、紹興一帶地方戲曲亂彈(現(xiàn)已統(tǒng)稱為婺劇亂彈)中的唱腔之一。新中國成立以后,政府有關部門明確了各地固定劇種的名稱,把流行于浙江地區(qū)的各類亂彈劇種如高腔、昆腔等多種戲曲聲腔,都稱為婺劇?!救迤摺课涣墟膭y彈主要唱腔之首,其流傳范圍僅見于婺劇亂彈,在其他劇種中尚未發(fā)現(xiàn)同名唱腔。有關【三五七】唱腔名稱的由來,學界已有基本結論:“【三五七】因上句以三字五字,下句以七字組成,故名”[2]?!救迤摺砍坏纳舷戮浣Y構中以上句三字、五字組合成八字句、下句七字為基本句式特點,盡管之后句式結構有了發(fā)展,融合了對仗句式七字句、十字句的特點,已經與【三五七】唱腔稱謂名不副實,但它已經形成為一個有特色的唱腔,廣為流傳且名稱沿用至今。對于【三五七】唱腔的素材來源,張敏樺認為其出自安徽“石牌腔”,即我們所熟知的“吹腔”,并從調性等方面作了簡要梳理和分析[3],因持論尚顯單薄,此觀點目前尚未受到普遍重視。但是,若換個角度,從詞格特征的角度來審視【三五七】唱腔的命名及其源流問題,一些重要問題就躍然眼前:它的詞格特征源于何處?這種長短句的唱詞與詞體有無聯(lián)系?是否與曲牌依詞填曲到依曲填詞的發(fā)展規(guī)律有一定聯(lián)系?目前,有一些學者提出【三五七】來自于有詞格共同特征的【望江南】曲牌的看法。例如,蔣力認為:“所謂《三五七》這個曲牌,出自另一曲牌《憶江南》?!盵4]張帆在《笛曲【三五七】的婺劇音樂淵源》一文中,也有著同樣的觀點:“《三五七》是趙松庭1957年根據浙江婺劇亂彈唱腔改編而成的同名笛子獨奏曲,曲名出自曲牌《憶江南》的詞格……”[5]等等;這類觀點是否無可辯駁?在婺劇唱腔中存在的詞格近似而淵源不明的情況,是否需要引起學界高度注意?本文擬就該曲調的句式詞格、音樂遺傳基因等綜合因素展開分析考證,嘗試對這一聚訟已久的問題加以澄清。
詞與樂府歌辭的“辭”同義,即歌詞,指一切可以合樂歌唱的詩體。起初,唐代歌曲,不論“大曲”、“小遍”,皆為講究聲仄韻律的五七言詩,但這樣變化太小,聲調唱腔不夠豐富,終有窮盡的一天。于是,便產生所謂詞體。清代萬樹在《詞律·發(fā)凡》這樣描述詩、詞、曲的發(fā)展關系:“詞上承于詩,下沿為曲,雖源流相紹,而界域判然。如《菩薩蠻》、《憶秦娥》、《憶江南》、《長相思》等,本是唐人之詩,而風氣一開,遂有長短句之別?!盵6]
詞牌是每首詞固定的曲牌名稱,規(guī)定字數、句數、平仄、韻腳等。由于曲調不同,每調的句數、每句的字數,以及用韻的位置,字聲的平仄,都有格式上的區(qū)別。同一詞牌經常有不同的名稱,如【念奴嬌】又叫【百字令】、【酹江月】、【大江東去】等。
詞牌形式以字數規(guī)模的大小可以分為小令、中調、長調。58字以內為小令,59-90字的為中調,91字以上的是長調。為了適應樂曲的反復吟唱,每調一般分為上下兩闕,稱為上闕、下闕,也有不分闕的單調,如【如夢令】、【望江南】等小令[7]。與五七言詩相比,詞牌以詞調的句子長短不齊為顯著特點,這些定型的句式長度參差不齊,有一字、二字、三字甚至長達九到十二字,故又稱為“長短句”,形成和確定了各詞牌穩(wěn)定的曲韻特點。
【望江南】是唐宋詞壇存詞數量最多的一個詞調,在宮調上多屬南呂宮,又入大石調,具有感嘆傷悲、風流蘊藉、清新俊爽等多種聲情特征。[8]【望江南】始于唐代,在唐代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望江南》中記載:“始自朱崖李太尉鎮(zhèn)浙西日,為亡妓謝秋娘所撰,本名《謝秋娘》,后改此名。亦曰《夢江南》?!盵9]起初唐人作詞,并不按照舊有規(guī)范而效作,往往即興而作,句法無一定長短,詞內容相符的可視為同題,同題即可同調,并依律唱之。如白居易有《憶江南》詞,其詞意為回憶江南而作,劉禹錫有《春詞》一闕,與《憶江南》同題同調,自注云:“和樂天春詞,依《憶江南》曲拍為句?!笨梢姰敃r“倚聲”習慣并不盛行,還需加注說明。但之后,“倚聲”做法逐漸風行,使每一調成為一種格式,依照這種格式來作詞,若要有所創(chuàng)制,也不能超出這種格式,只好就一個詞調來加以引申,如“令”、“慢”、“近”、“引”等。
和【望江南】同調的有【憶江南】、【春去也】、【江南好】等,因此都可以做為它的別名,通常二十七字,中間七言兩句,常用對偶,第二句也有添襯字現(xiàn)象。最出名的有白居易的三首: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從以上詞句可以看出:【望江南】句式字數排列為:三、五、七、七、五,其句式特征鮮明,在流傳至今的眾多詞調中毫無雷同。與此不同的是,大多數的【三五七】唱腔上下兩句的句式字數為:三+五,七。如:
單單國
世代(哪)①襯詞多用于下句,無具體詞義,不計入唱詞字數,在唱腔中能夠推動曲調發(fā)展,突出人物情緒,常見的襯詞有:“啊”、“哪”、“呀”、“呃”等。居昆侖,
信守道義(哪)自為君。——《雙陽公主》②參見《雙陽公主》(1979年總譜),金華,浙江婺劇團資料室提供。
夜已靜
譙樓(呀)報三更,
吳宮何來(啊)越曲聲。 ——《西施淚》③參見《西施淚》(1980年總譜),金華,浙江婺劇團資料室提供。
今人多將【三五七】唱腔與【望江南】句式詞格相對照,以【三五七】與【望江南】前三句句式字數相符,推斷【三五七】來自于【望江南】。筆者認為,僅用詞格的相近做出【三五七】源自【望江南】的結論似嫌武斷。照這樣看來,【望江南】詞句中原本對仗、意思完整的兩個七字句就被斷開,而【三五七】唱詞中的七字句如直接取用上句則違背了詞格歸韻;省去前句,取用下句,雖然押韻,但似乎沒有必要破壞掉【望江南】中一個完整的句子。因此,從詩詞傳承的文學角度來看,【三五七】唱詞定格規(guī)律源自【望江南】的可能性不大。
無論詞牌、曲牌還是唱腔的形成,從來都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歷經了多個朝代的文化變遷與發(fā)展,才形成今天我們看到的各種文學與藝術的形式。因此,單從【望江南】與【三五七】的現(xiàn)存文辭結構上來看,也許我們還不能妄下定論。這就需要我們結合歷史、社會等因素,從二者現(xiàn)在所遺留下來的音樂風格、形態(tài)等音樂遺傳基因來考證,從而形成更準確的認識。
上文已經提到,詞的產生是和曲并重的,也就是說詞從開始就包括了曲調特征。因此,曲牌的要素除了唱詞平仄押韻、詞格句式外,還要有與其唱詞相配合的曲調旋律。有關【望江南】的曲牌唱腔,在今天的戲曲舞臺演唱中已經失傳,但經筆者查閱現(xiàn)存宗教性文獻史料后發(fā)現(xiàn),至今尚有同名曲譜存在。
眾所周知,山西五臺山佛教音樂中保存著大量傳統(tǒng)曲牌。五臺山的佛教音樂在五臺山佛教開山之時就存在,并與佛教同生同發(fā)展的,距今已有1500余年。五臺佛教隨著時政變遷而幾經沉浮,在唐朝進入了一個繁盛期,并在宋朝穩(wěn)步發(fā)展,這時的佛教音樂已經廣泛地與民間音樂交融。自營建寺院而籌款以求獲利為目的,打開了五臺山僧人與百姓在寺廟外交往的先河。后來,戰(zhàn)亂不斷,于是不少人把身處群山中的寺院作為“避難所”而出家;又有人由于寺院的獨立經濟,把寺院作為謀求生路的“財道”,也使一些僧人的身份發(fā)生了變化。這些“僧人”的活動雖然對佛教傳教本身有不利影響,但是卻縮短了僧、俗間的社會文化距離?!霸诜鸾桃魳飞?,主要表現(xiàn)在隨著五臺山佛教與民間的交往逐漸增多,和全國佛教之間的影響和交流上,音樂在曲調上不斷豐富并世俗化。流于民間的唐代大曲、法曲、正在流行的宋代大曲、民間樂曲以及文人詞曲不斷地被五臺山眾寺院吸收,并為僧人日常功課所用”。[10]在之后改朝換代的復雜政局中,由于五臺山所處地理位置較為隱蔽,所藏經文、檔案等文獻在歷史動蕩中得以完整保存。因此在五臺山現(xiàn)存佛教曲譜及記載中,仍可看到保留的一些唐、宋大曲的片段以及唐、宋時在民間流行的詞(曲)牌。
【望江南】就是保存下來的曲牌之一。五臺山青廟的《三晝夜本》是民間做法事時,三天兩夜所念的經本。這個法事是面向民間的一種儀式,因此音樂來自民間,并為群眾所接受。在《三晝夜本》中就保存了與【望江南】同名的一曲,詞是這樣的:
東方界,
甲土木神君。
今日今時度奉請,降臨法會布陰功。
孝眷保安寧。
該經文與白居易所作的【望江南】詞格句式是相同的,這就確定了詞牌【望江南】和五臺山發(fā)現(xiàn)的【望江南】曲是有著確定的聯(lián)系。在曲調方面,幸而在五臺山佛樂中的【望江南】保存了譜例,這也改變了【望江南】曲牌現(xiàn)今有名無曲的狀況。
黃翔鵬先生認為此曲曲調傳自宋代,并在亞欣、陳家濱、劉建昌對青廟存本的翻譯上又做了補充,形成了以下更全面、合理的譯譜,并配【望江南】詞:[11]
五臺山佛教音樂積累保存了大量唐宋以來民間流行的曲牌。對有著唐宋第一“金曲”之稱的【望江南】來說,從宋代民間音樂的流行傳播程度,和曲調的穩(wěn)定性來看,能夠推斷出《三晝夜本》的音樂收錄時間大約在宋代中期?!度龝円贡尽分械摹就稀吭~曲相合,詞腔一字多音,多級進的曲折行進,節(jié)奏多樣,婉轉蘊藉,具有文人音樂特有的雅致情調,更具有南方音樂風格、曲牌音樂特點,傳達出感嘆傷悲的聲情特點。
從曲調考證的角度出發(fā),對音樂形態(tài)本身進行分析考辨,或許能更為直觀地判明【三五七】唱腔與【望江南】曲牌的關系。在傳統(tǒng)音樂研究領域,黃翔鵬等前輩開創(chuàng)的曲調考證研究,在研究音樂形態(tài)源流問題上,已有顯而易見的成績。同樣,對傳統(tǒng)音樂進行“音樂遺傳基因”①“音樂遺傳基因”集中表現(xiàn)在旋律線、調式、節(jié)奏腔式、基本結構四個方面,通過這四條途徑認識與分辨音樂中不同的遺傳基因,又簡稱“四徑”。詳見劉正維《20世紀戲曲音樂發(fā)展的多視角研究》,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222-224頁。的考證辨析,也成為近年來學者們經常采用且很有成效的研究手法。
就戲曲唱腔來說,經過時代的洗禮、受眾喜好的轉移以及傳播中的變衍,旋律發(fā)展必然會有豐富多樣的變化,但從“音樂遺傳基因”——旋律線、調式、節(jié)奏腔式、基本結構、旋律骨干音、終止落音等方面進行考證,就能夠大致判斷出曲調是否同宗以及淵源關系。從上譜例看出,《三晝夜本》中所記載的【望江南】音域較寬,旋律線起伏平緩,旋律行進多為級進,曲調婉轉,節(jié)奏多變,唱詞為長短句式,每句落音分別為宮、角、羽、羽、角。尤其是唱腔尾音為角音,音樂風格綿延悠長,終止感不明顯,更適用于反復演唱或聯(lián)綴的曲體。
但是另一方面,從以下婺劇亂彈【三五七】的曲例可以看出①參見《三請梨花》(1992年總譜)選段,金華,浙江婺劇團資料室提供。,其唱腔音域適中,節(jié)奏豐富,旋律簡潔明快,唱腔與伴奏分明有序,旋律級進與跳進結合發(fā)展,句體為上下句結構,唱詞多為對仗,上下句落音分別為商和宮形成大二度關系,尤其是唱腔結尾干凈利落、終止感很強,與上述【望江南】曲牌形成了鮮明的差異。
如將【望江南】與【三五七】進行譜面比較,需將【望江南】曲調截取,以達到與【三五七】唱腔長度匹配,這樣就只能取其上半闕的兩句,旋律落音分別為角、羽,為純四度音程關系。如此看來,【望江南】與【三五七】唱腔商、宮落音的大二度關系實在相差甚遠。就旋律框架而言,【望江南】骨干音以235和612為主,而【三五七】的骨干音則為356。除此之外,二者在音樂風格方面也有較大的區(qū)別,【望江南】節(jié)奏冗長、旋律曲折、氣韻婉轉纏綿,而【三五七】節(jié)奏簡練、旋律上口、音樂生動明快。
因此,通過以上對婺劇亂彈【三五七】和五臺山佛教音樂中所保存宋代時期的【望江南】曲牌的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二者在節(jié)奏、旋律骨干音、終止落音、節(jié)奏腔式特點等顯性的“音樂遺傳基因”諸方面均有很大差異,二者既無淵源也非同宗。因此,有關“婺劇亂彈【三五七】唱腔源自【望江南】曲牌”的說法依據不足。
由上可見,婺劇亂彈【三五七】唱腔淵源的問題,實際是中國傳統(tǒng)戲曲唱腔研究的普遍性問題。在各自發(fā)展過程中,它們在某些形態(tài)、樣式上,存在這樣那樣的彼此關聯(lián),是文辭、聲腔交織演進的必然現(xiàn)象。如洛地所言:“‘以樂傳辭’、‘以(定)腔傳辭’與‘以文化樂’、‘依字聲行腔’是兩類不同的唱,在我國是自古就有這兩類的?!盵12]但是,如果我們以整體代局部,以普遍現(xiàn)象代替各聲腔劇種個案之間的切實聯(lián)系,就會產生許多的誤解和混亂。本文從“音樂遺傳基因”的角度,援引五臺山佛教音樂和當代戲曲實踐的案例,對【三五七】與【望江南】淵源關系所做的駁論,意在嘗試一種以微觀技術分析切入文本與實踐的綜合分析思路,希望能為傳統(tǒng)戲曲音樂的研究,提供一點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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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曉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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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9667(2017)01-0073-04
2017-01-23
張 祎(1983— ),女,河南南陽人,文學碩士,湖北第二師范學院藝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傳統(tǒng)音樂、音樂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