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亮
納瓦爾內代表著俄羅斯反對派政治的一種變化:以反對替代主張。而把敘利亞事件轉化成俄美合作的契機,很可能也意味著普京體制將在俄國內搞某種改弦更張。
新冷戰(zhàn)背景下,俄羅斯國內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引發(fā)更多關注,乃至被過分解讀。
從3月26日到4月7日,俄羅斯先后經歷了一場全國性大示威、一次恐怖襲擊,以及一波美國對俄中東棋子敘利亞的轟炸。壞消息密集傳來,確實讓人有風聲鶴唳之感。
但敘利亞當局被炸已被用作俄外交的一次轉向,成了醞釀機遇的契機。同時涉入兩場地區(qū)沖突直接導致的三場空難(2014年MH-17空難、2015年西奈半島空難、2016年黑??针y)尚且未給俄羅斯制造混亂,一場地鐵恐襲就更難被視為大麻煩。而三件事里影響最為深遠的全國性大示威,也沒有撼動普京權力體制的跡象。
普京體制確已具有俄國史上各代體制典型的剛性特征,以至于需要從意外事件中尋找導致體制震蕩的因素。但恰是從歷史邏輯出發(fā)才能認識到,普京體制尚未迎來最危險的時刻。與其過度解讀上述偶然事件,不如結合歷史比較今昔異同,為俄未來可能的變化做出預估。
一場“年輕化”的大示威
3月26日的大示威只有約6萬人參加,從規(guī)模上講遠遜于2011-2012年動輒幾十萬人參加的系列示威。如果說當年那一輪示威未產生效果,甚至產生了反效果(普京政策進一步保守化),那么納瓦爾內組織的這次示威活動,就更難被樂觀期待。
此次示威,參與者多為青少年,普遍為城市中產或更高階層家庭的孩子。從階層屬性上講,它可算是2011-2012年大示威的年輕化版本。二者均屬于中產階層的意見表達。而俄羅斯中產階層占總人口比重不足10%,而可算入民主陣營的俄民眾更少,專家估計約200-300萬。體制外反對派及其歷次示威活動,距離發(fā)動俄國最廣大民眾群體這個目標,仍非常遠。
年輕群體此次走上街頭,不乏獵奇因素。由于示威未獲批準,政府進行了大規(guī)模逮捕,這對于年輕人的熱情是一種打擊。他們很可能像父輩們一樣,在逐漸成熟之后就只參加由政府批準的示威活動。
從2014年5月至今,普京支持率未曾低于80%,這反映了大多數(shù)民眾對現(xiàn)體制的支持態(tài)度。
從“民族主義民粹”到“反腐民粹”
從歷史經驗講,俄羅斯體制轉換時容易呈現(xiàn)“脆斷”特征,1917、1991年均如此。而兩次走向“脆斷”均少不了兩步戲碼:民意的大規(guī)模表達,然后體制內部陷入混亂。
民意因此成為首要的觀察點。在強調大多數(shù)民眾仍支持現(xiàn)體制、示威活動局限于民主陣營的同時,一些變化也出現(xiàn)了。
俄羅斯反對派政治中,領導人從來都是關鍵的關鍵,比如1991年的葉利欽。2011-2012示威的領導者為一個反對派領袖群體,而此次示威,納瓦爾內成為唯一的領導者。不得不說,領導角色具體為一個人,其效果要遠好于一個群體,因為俄羅斯政治始終都是個人政治,無論體制內還是體制外。
納瓦爾內領導的“反腐基金會”近年來在調查官員秘密財產方面,展現(xiàn)出極強的實力。此次示威的導火索,便是該組織公布的一部有關俄總理梅德韋杰夫涉嫌貪腐的調查紀錄片。從腐敗入手,突破當局通過民族主義和戰(zhàn)爭對民意的引導,納瓦爾內及其“反腐基金會”確實選對了方向。在當下俄羅斯,只要經濟沒有徹底蕭條,就沒有多少東西比民族主義更能凝聚人心,有的話,反對官員貪腐算一個。
在俄羅斯,理念致勝的例子極少,19世紀民意派搞“到民間去”運動,最終失敗,凸顯了靠理念動員民眾之難。納瓦爾內代表著俄國反對派政治的一種變化:從對民主理念的追求變成了一種“反對政治”,以反對替代主張。
這類似于葉利欽上臺前的“反對政治”,自然是一種倒退。葉利欽靠“反對政治”掌權后,暴露出他在國家治理層面缺少成熟安排?!胺磳φ巍睂嶋H上就是一種民粹政治,但不可否認的是,這種民粹在俄羅斯總是屢試不爽。對于俄民眾來說,反腐民粹遠比過去的民主主張吸引人。
值得注意的是,原本也搞“民族主義民粹”的納瓦爾內,如今已極少使用這件武器,因為普京在用。為了差異化,納瓦爾內轉至腐敗主題,繼續(xù)自己的民粹路線。
操作方式上,除了以腐敗調查進行突破,納瓦爾內也在確立新戰(zhàn)術。盡管被允許競選總統(tǒng)的可能性不大,他仍在各地設立競選部門,并一處一處地去做宣傳,搞活動。普京體制恰在地方基層存在感較弱,因為地方本就是普京的票倉。納瓦爾內用“反對政治”去地方上吸引民眾,從這次示威來看,初步收到效果。
此次示威雖參與者大多是城市中產家庭的孩子,但納瓦爾內顯然有更高的目標追求。通過反腐調查來動員民眾,他的目標絕非僅限于民主陣營或中產,而寄望于靠一支看上去較為微弱的力量喚起廣大民眾,在未來各種因素的交錯作用下獲勝。
拿下大選之后,或改弦更張
普京體制對于當下國家的形勢心知肚明。普京支持率如今主要靠民族主義托著,經濟下滑條件下,它必然難以持久,而普京缺少能夠吸引民眾的、對未來的安排。
普京體制的剛性更像沙皇體制,而非斯大林體制。當遇到民眾的普遍不滿,沙皇主動讓步,將俄國變成了君主立憲國。斯大林去世后,從貝利亞到戈爾巴喬夫的領導人或潛在領導人,都努力改弦更張,緩解國內壓力。所以普京恐怕也不會單純以鐵腕應對國內可能的反抗,而會思考如何主動回應民意,緩解壓力。
從這個角度講,特朗普上臺及美國轟炸敘利亞一事,便具有了指示意義。俄羅斯在敘利亞當局被炸后第一時間表明立場:蒂勒森訪俄計劃不變。而在外長拉夫羅夫和普京接連見了美國國務卿后,俄方開始大談俄美合作,甚至在聯(lián)合國安理會場合中,用俄美合作來“懟”英國人。
這實際上便是斯大林去世后美蘇三次緩和的又一次重復。當國內壓力較大時,俄國領導人會傾向于改革,而改革的首要條件歷來是先緩和外部壓力,因為俄國對外戰(zhàn)略總是直接與內政相關。沙俄時代,幾個世紀的對外擴張與爭霸,帶來的是農奴制在國內的確立。美蘇三次緩和,在蘇聯(lián)方面也都因為冷戰(zhàn)耗費了天量的資源,導致國內供應持續(xù)緊張。
國內改革需要外部緩和,俄羅斯當下把敘利亞事件轉化成了俄美合作的契機。從地緣戰(zhàn)略上講,這是高明又很合乎邏輯的一步棋,而從內外因素聯(lián)系的角度講,對敘利亞問題的這種處理,很可能也意味著普京體制將在國內搞某種改弦更張。
具體到俄國國內,總統(tǒng)大選2018年就將舉行,普京極可能再度參選,而目前整個普京體制的首要任務,就是確保拿下這次大選。這從杜馬內提出的多個確保投票率的法案便可窺見?,F(xiàn)體制不但要拿下選舉,還要獲得高投票率和高得票率,以鞏固合法性。而在拿下選舉之后,很可能就將是對改弦更張的謀劃及實施。
如何改變?按照歷史經驗和現(xiàn)實情況,改善民生、發(fā)展經濟總是跑不掉的目標。只不過,是真的努力發(fā)展經濟,還是僅將其作為口號來搞民粹,要看那時的約束條件。
總之,這又將是一場與時間窗口的賽跑。由于體制剛性,脆斷的可能必然存在。是普京首先扭轉大勢,還是納瓦爾內等反對派領袖最終利用大勢,這是極難預估的。
摘編自2017年第9期《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