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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夜珠光

        2017-06-27 12:09:01璇央
        飛魔幻A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靈力王宮

        璇央

        據(jù)說日蝕之所以出現(xiàn),是因為光被偷走了。

        那天位于蒼穹的太陽忽然暗下,如燭火熄滅在風中。

        湖面扁舟上,正垂釣的孩童瞪大眼見證著日蝕的發(fā)生。這湖被稱作“泱”,包圍著天城,沒人知道湖的盡頭在哪兒。泱湖千里水波瀲滟,倒映出太陽消失的那一瞬間,接著驚濤駭浪躥起,如蟄伏的獸遽然予人致命一擊。漁童連舟帶人被掀翻,重重摔在岸上。他忍痛抬頭,看見連天水幕落下后,一支整齊的軍隊懸在半空。

        天族有個古老的傳說,說在黑暗中藏有另一個城池,那里住著惡鬼。每一次日蝕都是惡鬼搶走了他們的光明。千年前一個預言傳遍,說某個日蝕到來時,會有人帶著那些惡鬼前來復仇。軍隊最前方是個女子,她著一襲漆黑的袍,孤獨而又威嚴。

        “終于……來了?!?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6/29/fmha201706fmha20170612-1-l.jpg" style="">

        黑暗中那個城池沒有白晝,只有長夜與混亂。天城永遠都是光明的,所以誰也找不到那座城。然而,日蝕到來時,那座城就會成為天城的倒影,泱湖中將有千千萬萬只惡鬼爬上來。

        日蝕沒有規(guī)律,說不清什么時候會出現(xiàn),也說不清日蝕會持續(xù)多久,許是幾個時辰,許是數(shù)千天。那座城里的人窮兇極惡,天族管他們叫惡鬼,他們則自稱“巫族”,曾在日蝕時數(shù)次來犯,但沒有一次成功。而巫族上一個王戰(zhàn)死后,天族已很久沒見到他們了。

        眼下這支巫族軍隊看著湖岸上的天城放肆大笑,揮舞著武器。黑袍女子聽著部下的喧鬧,冷冷掃視過面前的景象,她看到了那個縮在山石后的孩子,用靈力將孩子扯了過來。

        拍了拍那張稚氣的頰,她說:“去告訴你們的王,我來了,來復仇?!?/p>

        漁童被她掐住,但好歹沒哭,在如此近的距離他看清了女人的臉——在天族傳說里巫族猙獰可怕,可實際上他們長相與天族無異,眼前這女人甚至很是秀美,只是膚色慘白。巫城沒有太陽,所以巫族人都像死尸般毫無生氣。

        “兩族已有三千年相安無事……”漁童掙扎著說,“您何必來增添殺孽!”

        回應(yīng)他的是巫族人嘲弄的笑。

        “真是天真的孩子。”女人也笑起來,“難道你不知,巫族生來就與天族仇深似海?我手下每一名將士,哪個沒有死在天族手里的親族?”她與孩子清澈的眸對視,“比如說,我愛的人就是被天族所殺?!?/p>

        蘿藦與無徹的相遇,在千年前。那時她還不是巫王,那時巫族也沒有王,巫城混亂無比,巫族人只信奉弱肉強食,時間久了,便再也無法分辨血腥與花香。巫城也是有花的,那些靠月華成長的草木和這里的人一樣嗜血。譬如那種名為“紅顏”的花,高數(shù)丈,綻放時花如血盆大口,能將活人吞噬,用人骨組成它們的花蕊。

        才從一個勁敵那兒逃脫的蘿藦那天小心翼翼地穿過一片紅顏花海,失血過多讓她頭暈眼花,少了以往的警惕,面前忽然出現(xiàn)一個人影時,她嚇了一跳。那是個被紅顏藤蔓倒吊著的少年,渾身是血。當蘿藦走近時,他睜開了眼,央求道:“救我。”

        蘿藦順著纏在他腳上的藤見到了上方巨大的花。紅顏的藤總是垂在地上,伺機纏住路人的足踝,然后將其扯入花中。這少年還算幸運,暗算他的花已經(jīng)很老了,行動遲緩,花又生得太高,藤蔓拽著他晃晃悠悠地向上,可還需要一會兒才能將他投入花瓣中。

        蘿藦把玩著短刀,淡淡地問:“憑什么?”

        “你眼下救我,我日后定能償還?!?/p>

        蘿藦嗤笑道:“空口白話?!?/p>

        巫族人早忘了什么是道德,蘿藦毫不猶豫地繼續(xù)往前走,也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錯。可心中又略有遲疑,她平生見過不少瀕死之人,這少年倒是與眾不同,雖是求她,語調(diào)中卻并無多少乞憐,不卑不亢。死到臨頭猶處變不驚的人,實在有趣。

        “小心?!弊吡藥撞胶螅致牭剿_口。

        驀然疾風撲來,她堪堪躲開,又有羽箭破空,而敵人則從藏身地躍出,一刀劈來。電光石火之際有人抓住她,緊接著她已身處半空,是那少年在生死關(guān)頭借風勢一蕩,敏捷地拽著她躲過了一劫。不及多想,蘿藦瞬間掐好法訣,將偷襲者一招斃命。藤蔓回落,帶起徐徐柔風,蘿藦看向少年。淌下的血遮住了他的面容,她只看得到他眼瞳剔透,眸如琉璃。

        “我說過你若救我,我定能償還——就在剛才,我救了你?!?/p>

        “那又如何?”蘿藦挑釁地瞪眼,此時少年的腳已幾乎觸到花瓣,“快放開我,你要是存著帶我一起喂花的心思,我現(xiàn)在就砍了你的手?!?/p>

        然而,四目相對,她卻愣了愣。他眼底沒有憤怒、怨恨,只是清亮得可怕。月亮映在這雙眸中,而這雙眸注視著她。蘿藦狼狽地避開他的視線,揮起了刀。藤斷,兩人一同落下。蘿藦暈乎了一陣,陌生人的氣息吹拂著鬢發(fā),癢癢的,她意識到他們隔得如此之近,趕忙狠狠推開他,翻身爬起。

        少年沒動,像是死了。他傷得很重,蘿藦用刀柄戳了戳他,問:“你得罪誰了?”

        少年看了眼一旁的死尸,不答反問:“你和這位又是什么仇怨?”

        “無冤無仇,只是我想殺他,他想殺我而已。”

        聞言,少年錯愕。

        “你不是巫族吧?!碧}藦淡淡地道,“你不像屬于這里的人。在巫族,互相殺戮是常有事。”

        “我叫無徹。父親是巫族。”他笑道,即便滿面血污,笑時卻風華難掩,“我來這兒找他?!?/p>

        蘿藦沉默。

        “怎么不說話?”

        “只是驚訝巫族與天族竟會有孩子?!碧}藦按住他的傷口,運轉(zhuǎn)靈力為他療傷,“你父親在哪兒?”

        “王宮?!?/p>

        蘿藦想了想,說:“好巧,我們順路?!?/p>

        “那時他自稱是來尋親的孤兒。見到他后,我心中有一絲莫名的觸動,于是決定保護他去王宮。可是……”巫王蘿藦的嗓音略顯嘶啞,每個字都浸染著歲月的蒼冷。

        漁童正聽得專注,忽見天邊躥起耀眼的金芒,照亮了日蝕下的黑暗。

        “王來了。”他脫口而出。

        蘿藦眼神遽變,凌空躍起,掀起雷火襲向金光出現(xiàn)的地方,繼續(xù)道:“可是后來,我費盡心思保護的人,還是死了——重緬,你可還記得被你親手殺死的弟弟!”

        雷火在到達城墻一帶后悄然消失——為了防范巫族,天城布有防御的陣法。

        蘿藦冷笑,吩咐部下:“備戰(zhàn)?!?/p>

        重緬遙望泱湖方向,身后是他的臣民。他的臣子們個個躍躍欲試,叫囂著要與巫族決一死戰(zhàn),可重緬恍若不聞。千年前就有預言說巫族蘿藦將成為天族大患,可他始終沒能狠下心殺她,千年來曾有多次機會扼殺未成氣候的巫王,都被他放過了。今日,他依然在猶豫。也不知為何,他對她總是心軟。忽然,他看見遠處有個孩子奔來,是個天族人。于是,他示意侍衛(wèi)將弓箭放下,任孩子來到了他跟前。

        “我從泱湖逃出……為巫王傳話?!睗O童看向重緬,“她說,她來復仇。”

        重緬像是驀然被刺痛般狠狠擰眉,問:“她是不是說,她愛的人叫無徹,是巫族與天族之子?”

        漁童點頭。

        “無徹是我弟弟,你知不知道?”

        “剛才巫王說過?!?/p>

        “這就是最可笑的地方了?!?/p>

        天族的王無父無母,誕生于泱湖一株巨大的青蓮中,泱湖匯集了濃郁的靈氣,所以他一出生,祭司便說他該成為王。

        “無徹與我一起被青蓮孕育,不過他去得早,所以幾乎無人知道他。我的弟弟,和我一樣為天地所生?!敝鼐捲俣瓤聪蜻h方,巫族的進攻已開始,“他騙了蘿藦?!?/p>

        青蓮誕生的是雙生子,可王只能有一個,于是天族上一任的王安排了一場試煉。他讓兄弟中的一人在日蝕時潛入巫族去殺一個名為蘿藦的女孩,卻又讓另一個保護她。那時有關(guān)蘿藦的那個預言還未傳開,所以他們根本就不理解任務(wù)的意義所在。弟弟無徹心思詭詐,為確保自己不會失敗,在跳下泱湖時就對哥哥下手,但反倒弄巧成拙被重傷。

        進入巫城后,無徹在重緬之前找到了蘿藦。無徹的任務(wù)是殺了她。但無徹沒有動手,因為他受了傷,只能邊養(yǎng)傷,邊伺機行動。重緬找到他們時,也正是無徹找到機會時。那時,他們正面臨九頭蛇的襲擊。重緬在一旁的林木后靜觀其變,他一瞬不瞬地盯著無徹,眼看著他祭出了一把長劍。

        他清楚無徹不是想要助陣,劍鋒指向的,是前方那和九頭蛇纏斗的女子。但無徹沒注意到腳邊倒下的蛇頭并未被完全斬斷,當他正全神貫注之際,未死絕的蛇乍然躥起。無徹倉促躲閃,另一只蛇頭又狠狠對他咬下。是蘿藦救了他,她直接用手擋在了無徹和蛇牙之間。

        真蠢。重緬忍不住想。他沒忘記自己的任務(wù),當即從藏身之所躍出,首先一劍斬向無徹。比起奄奄一息的九頭蛇,就在蘿藦身后的無徹顯然更危險。沒想到,迎接他的,卻是蘿藦的還擊。

        后來他才知道,他花言巧語的弟弟早就騙到了蘿藦的信任。交手幾招后,無徹帶著受傷的蘿藦遁去,留給他的是一個陰冷嘲弄的眼神。他再一次失去了他們的下落,只能四處游蕩。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他順著一條荒草叢生的小徑找到了一個山洞,在那兒他看到了蘿藦。九頭蛇是有毒的,蘿藦身上的毒顯然還沒解,她虛弱地倚著石壁,見到他后眉眼彎起:“喲,活著回來了。”然而嘴上戲謔,目光卻是暖的。

        她是將他認作了無徹,鬼使神差下他沒有否認,將自己路上采的果子遞給她。她一把接過,看來的確是和無徹相處太久,竟半點防備也無。

        “你的傷……”

        蘿藦只當臂上那道一直未愈合的可怖傷口不存在,淡淡地道:“死不了。我中過更厲害的毒,受過更慘烈的傷,還是活到了現(xiàn)在。”然后她又笑得意味深長,“你在心疼我?”

        他連忙否認。她緘默了一瞬,輕輕說:“你說不是就不是吧。反正我從沒被人關(guān)心過,也不知道那是怎樣的滋味?!彼Z速很快,聽不出是賭氣還是自憐。

        “被關(guān)心是什么感覺,我也不清楚?!敝鼐捊蛔∫驳馈?/p>

        他無父無母,唯一的弟弟還是命定的仇敵。她猛地扭頭,擺出生氣的模樣,“你怎么就不知道了!”

        他怔住。

        “我很關(guān)心你啊。你出去找吃的,我可掛念你了。”她一本正經(jīng),也不知是逗他還是實話。或許,是二者兼有。他在這姑娘的眼里看到了盈盈波光,美不勝收,于是忍不住笑了笑。之后,他陪伴了蘿藦很久,奇怪的是在此期間始終沒見到無徹。

        他們一直往王宮方向慢行,路上歷經(jīng)波折無數(shù)。巫城隨處都是危險重重。他這一路上殺了很多人——在巫城想活下來就得不停殺掉有威脅的人,真是殘酷。聽說上古時,巫族與天族俱是神的子嗣,后來因種種緣故拔刀相向,戰(zhàn)敗的巫族被放逐,世世代代不得離開黑暗。雖說成王敗寇,可巫族的后裔何辜?他忍不住想。

        “我沒去過天城,聽說天族的月比巫族的明亮千百倍,讓黑暗都無處遁形,是嗎?”蛇毒始終沒解,蘿藦只能由他背著,某一天他身后忽然響起有氣無力的問句。

        “那不是月,是太陽?!?/p>

        “太陽?”

        “和月差不多,只是更暖而已。”

        “有多暖?比你身上還暖嗎?”她趴在他肩頭問。

        “……嗯?!?/p>

        “天族人長什么樣?”

        “和巫族一樣,只是他們不喜歡殺戮?!?/p>

        “不殺戮怎么活下去?”

        “有王、有百僚、有法度?!?/p>

        “巫族也曾有王,聽說她在世時,巫族也沒現(xiàn)在這么亂?!?/p>

        蘿藦纏著重緬問了很久,像個孩子似的。不記得什么時候身后安靜了,他將她放下,才發(fā)現(xiàn)她原來睡著了,只是眼睫掛著淚,也不知是為什么哭了。

        后來,他們終于到達了王宮。所謂的王宮其實是一片廢墟,繁華是三千年前的事了。三千年前曾有個讓所有巫族都臣服的王,是她在這片土地中央、那座最高的山上修建了宮殿,她將桀驁的巫族訓練成了軍隊,然后揮師渡過泱湖。

        但那一戰(zhàn)最終慘敗,女王身死,巫族重新四分五裂,王宮也被歲月腐蝕,只剩斷壁殘垣。

        “你說過,你父親在王宮?!碧}藦領(lǐng)著他謹慎地穿行在陰影中,那時她的傷已好得差不多——就如她自己所說,九頭蛇毒的確奈何不了她,“反正我無聊,就好心幫你找找他。”

        可王宮盤踞著幾大勢力,危險無比。

        “也許他早已不在了。”重緬警惕地打量四周,說道。

        他沒有否認無徹那個謊言,怕暴露了身份反倒與蘿藦說不清楚。

        “膽小鬼?!碧}藦嗤笑道。有時她就是如此讓人討厭。

        重緬皺眉,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蘿藦脾氣壞,當即一鞭甩來。他先是錯愕,按住鞭傷后一怒之下轉(zhuǎn)身就走。蘿藦沒有道歉或是挽留,反是嘲弄地看著他離去。這女人實在是不可理喻又魯莽任性!他恨恨地想。

        然而最終,他還是決定回去找她。畢竟曾相處那么久,他做不到棄她不顧。才靠近王宮,他便聽到不遠處有轟然巨響。抬頭,他看見半空之中,蘿藦被一伙人圍攻。她竟真的這樣蠢,明知道王宮危險還招惹那么多敵人!重緬幾乎沒猶豫就沖上去救人。

        那一戰(zhàn)他和蘿藦都差點丟命。他不清楚自己殺了多少人,總之他多了不少傷,好在他還是護著蘿藦逃出了包圍。附近地形復雜,蘿藦卻很熟悉,重傷下她還能準確地為他指路,最后兩人藏進了一間廢棄的地牢,暫時安全了。

        “你不要命了!說了王宮不該久留?!?/p>

        她渾身是血,努力擠出滿不在乎的神情:“我只是想幫你找父親,誰知一不小心就惹到他們了。”

        “說了不要你管!”

        這回她沒再生氣,重緬看見她眼里涌出了淚,不由得愣住。

        “可是我想幫你啊?!彼吐曊f,抓住他的衣襟,一點點攀上他的肩,附在他耳邊道,“跟你講個秘密,其實我也不是巫族。我父親是天族,可我不知道他是誰。幼時我以我的血統(tǒng)為恥,總不肯提起他。后來我母親病逝,我才意識到我再也沒機會知道他了——我們之間的線,斷了。無徹,我覺得我該幫你,否則萬一哪天你也后悔怎么辦?”

        她每個字都說得那么認真,認真到讓人心疼。他收攏懷抱,罵道:“傻子?!?/p>

        “我是講義氣?!彼f,“我不想看到你以后因為后悔而難過。我們是朋友。”

        他抿緊唇不說話,怕她從他聲音中聽出哽咽。他想,自己或許是喜歡上她了。

        炸雷般的巨響讓許多人一驚。重緬亦停止敘述,轉(zhuǎn)頭看向泱湖。是巫族即將攻破城門。太陽一直沒出現(xiàn),火把照耀遠處的刀光。

        “王會殺了她嗎?”漁童問。

        重緬沒回答。孩子坐在王座的扶手上晃著腿,又百般無聊地追問他和蘿藦后來的故事。后來……后來,他和蘿藦在那間地牢度過了一段平穩(wěn)的時光。蘿藦說那座廢棄的地牢是她幼時和母親藏身的地方??伤麉s在日蝕再度出現(xiàn)的某天,重新躍入泱湖,從此再未踏足那個黑暗的城池。

        “我回了天城,至于為什么回來……許是因無徹失蹤太久,當年的我無法放心?!?/p>

        “王怕他?”

        “當然不。”重緬譏諷地笑笑,“實際上我的靈力比他更強。只不過他生來就有種很可怕的天賦……”他沒說是什么,只道,“可惜我還是太遲了?!?/p>

        無徹比他更早回天城,意圖弒君。重緬之前的王名為云囂,三千年前就是此人殺了巫王??珊髞硭涝诹藷o徹手中。

        “無徹殺了王,我沒來得及阻止。但他也死在了我手中。然而,在我登基后,有句預言傳開了……我這才知道曾與我朝夕相處的女子,將會是我此后的死敵。于是,我再也沒有見她?!?/p>

        “再見到她時,你會殺了她嗎?”

        漁童重復這個問題,重緬回頭,看到了稚子眼中幽深的笑意。

        泱湖畔,巫族軍隊正在巫王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進攻。天城的防御正在減弱,但原本身先士卒的蘿藦卻忽然離開戰(zhàn)場,揮退侍從,獨自走到湖畔,腳步跌跌撞撞。她受了傷,果然要強行破開天城是很難的事。忽然,身畔的蘆葦晃動,孩子吃力地撥開比他還高的葦稈,走出。是那個被她送去傳信的漁童。

        “重緬給我講了個故事?!彼敛荒懬拥刈剿磉?,“我覺得那故事不對勁,想聽你說?!?/p>

        蘿藦警覺地盯著那張?zhí)煺娴拿嫒荩瑔枺骸澳愕降资鞘裁慈???/p>

        “想聽故事的孩子而已?!睗O童笑笑,“你臉色很差,這樣拼命攻城,是因為太想復仇了嗎?”

        “……是?!碧}藦瞪著漁童看了很久,才道。就是在這湖畔,她見到了無徹的墳。她不知道他為何不辭而別,千年前她冒險涉水而來,只見到墓碑凄冷。漁童托著腮道:“重緬說你愛的人是他?!?/p>

        “不,是無徹?!碧}藦道,“雖容貌相似,但我分得清?!?/p>

        “真厲害??蔁o徹有什么好?他已故去多年,你竟還記得他的樣子?!?/p>

        蘿藦緘默,浩蕩的泱湖倒映在她眼底,光澤粼粼。

        “大概是因為在那個黑暗的巫城中,無徹是唯一陪伴過我的人。又或許是我運氣差,之后遇上的人都不如他。”她沿湖岸漫步,背影蕭索。漁童默默地跟著,摘了朵花遞給她。

        “別太消沉,這花送你,它叫芄蘭,也叫……”

        “蘿藦?!彼f。

        在他們認識后不久,無徹就告訴過她。

        “你叫蘿藦?有種花與你重名??上г谔斐?,想見見嗎?”

        “不稀罕!”那時她如是道。

        天族有山明水秀繁花似錦,巫族卻無,她一直不忿。后來她中了蛇毒,又被重緬追殺,在逃亡路上幾乎死去。有天半夢半醒間,她看見自己身處花海中,那花算不上多好看,但顏色很溫柔,是淺淺的粉。在巫城的血色與黑暗中見到如此柔軟的顏色,她忽然險些落淚。

        “這定是場夢。”她喃喃道。

        “是啊,這是夢。”無徹摘下一朵芄蘭放在她手上,“所以你要好起來,我會帶你去天城,天城漫山遍野都是這些花。”

        說這句話的人眼波也溫柔似幻,這樣的花、這樣的人,都是她此前生命中從未遇見的。

        此刻,蘿藦下意識地伸手,讓孩子將這朵小小的花放在她手心。驀然,一道電光從遠處撲來,像繩索般卷住漁童將他帶走。天地間只余慘叫,和那朵晃晃悠悠飄入泥濘中的芄蘭。

        百尺高空,重緬拎著漁童回撤,身后蘿藦緊追不休。重緬一劍劈去,趁她閃躲之際,飛快地逃離。

        “你傷了她?!被氐酵鯇m后,漁童說。

        “我本該殺了她的?!敝鼐掞@得有些煩躁,直接用劍抵住漁童的喉嚨,“你到底是誰!我總覺得你熟悉!”

        漁童與他淡然對視,問:“千年前你與無徹同去巫城,無徹的任務(wù)是殺了蘿藦,你卻是要保護她,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么?”

        重緬怔住。

        “因為早在三千年前,祭司就預言蘿藦將成為天族勁敵。”

        可直到一千年前,這預言才廣為人知。重緬意識到了什么,手微微發(fā)顫。

        “無徹與蘿藦相處多日,卻始終沒殺她,為什么?”漁童接二連三地拋出問題,“當初云囂為何輕易就被靈力遠遜于你的無徹給殺了?”

        “還有,昔日穿過泱湖時,你和無徹,究竟是誰先朝對方動手的?”他冷然發(fā)問,威嚴逼人。

        重緬錯愕,繼而笑了。穿過泱湖時,先動手的人是他。既然無徹不是他的對手,他為何不直接殺了他?雖然無徹當時僥幸逃脫,但最終還是被他所殺——他笑中滿是譏諷,卻忽然驚恐地發(fā)現(xiàn)他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手。不只是手,他整個人都無可遏止地發(fā)顫,好像有誰在竭力拉扯他。

        “千年來,你一次次放過日漸成長的蘿藦,又是為什么?”漁童拋下最后一個問題。

        重緬痛苦地嚎叫,漁童便替他回答:“因為你愛她,確切地說,是無徹愛她?!?/p>

        重緬猛地想起千年前他殺無徹時,無徹沒有反抗。無徹死前擁抱住了自己的哥哥,也就是在那一刻,他舍棄了自己的軀殼,將神魂與重緬融合——他們一同誕生,本該是一體。于是,重緬將他的愛意當成了自己的,將他的記憶也當成了自己的。在巫城時,重緬運氣其實不是很好,他也就是在無徹與蘿藦被九頭蛇襲擊時遇上過他們一次,之后便迷失在黑暗中,最后耐心耗盡無功而返。

        與蘿藦共生死的,一直都是無徹。是他背著中毒的蘿藦去了王宮,是他告訴她什么是太陽、什么是天族,是他從眾人合圍中救了她——明明他的任務(wù)是殺她,可他早就忘了。當懷中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子笑著說他們是朋友時,他明白了什么是喜歡。

        在地牢里,他與蘿藦相互依偎著度過了一段最是靜好的時光,直到他無意間解開了前人留下的秘密。地牢上方原是巫王的寢殿,而巫王在戰(zhàn)敗后原來并沒有死。她懷了孕,無顏面對子民的她躲在地牢中生下了孩子,并在地牢最底層的石墻留下了她的詛咒——終有一日,吾女蘿藦當為吾雪恥。

        還有,巫王當年之所以敗,只因她愛上了一個天族人。那人卻重傷了她。得知這些后,無徹若游魂般離開了地牢。這時忽有日光照進巫城,刺眼奪目——天族的日蝕,就是巫族僅有的見到陽光的機會。他在萬丈光芒下無聲落淚,最后躍入泱湖。

        回到天城后,他找到云囂,毫不猶豫地一劍刺去。他清楚他殺不了王,他只是……太過憤怒。云囂竟沒躲,只道:“你都知道了。”

        “蘿藦是你女兒。”

        “對,我的女兒。”云囂輕笑,“她才該是有資格繼承我王位的人,而不是你和重緬這兩個天地孕育的野種?!?/p>

        “你卻要殺她!”

        “因為一個預言說她會威脅天族。”他說,“我也不想唯一的女兒去死。所以,我給你們兄弟布下了矛盾的任務(wù)。這樣她有一半的機會活下來,我也算仁至義盡——沒想到,最后護她的人竟是你。可惜……祭司察覺到了我的用意。她的職責是守護天族,就在不久前,她用神力將這則預言公之于眾,今后每個天族都會想殺了蘿藦?!?/p>

        無徹瞪著他,眼里是困獸才有的絕望與狠戾。

        “我猜你想殺我,自己成為王?!痹茋陶f,“沒用。還記得嗎?你們兄弟接下任務(wù)時在神像面前發(fā)了誓,也就是說,除非你完成任務(wù),否則成為不了王,可你要成為王,就得殺了她!”天族的王者霍然轉(zhuǎn)頭直視著無徹,“該怎樣救她,你,想好了嗎?”

        “該怎樣救她,你,想好了嗎?”漁童問。

        “你、你是……”重緬驚愕地指著他。

        “云囂?!焙⒆拥哪樕下冻鲆粋€冷酷的笑。重緬大吼一聲,提劍刺向他。劍再度落地,人僵住,再次抬頭時,已是全然不同的神態(tài)。云囂沒死,他與無徹達成了協(xié)議,將自己七成靈力贈與無徹,以助他終有一日奪舍成功,而無徹要保護他的女兒。

        “無徹,好久不見?!痹茋涛⑿?,“現(xiàn)在你是天族的王。”

        青年看了眼身上的華服,慢慢伸手點向自己眉心,將兄長的神魂從這具軀殼引出,運轉(zhuǎn)靈力,用兩三片花瓣化成了一個嬰孩,然后將重緬安置其中。

        “他的靈力大半被你據(jù)有,就算獲得新生,也只能做普通人了。”云囂笑道。

        “做普通人有什么不好。”無徹說。

        宮殿大門打開,他看到了天邊千軍萬馬洶涌而來。

        “蘿藦殺來了,我還是那個問題,該怎樣救她,想好了嗎?”

        一別千年后,蘿藦又見到了他。他穿著王的繡袍,可微笑一如多年前他們初見時。

        蘿藦一直都能清楚地分辨無徹和重緬,但這次,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是我?!彼粗?,“我回來了。不,我從不曾離去?!痹谔}藦開口前,他又說,“我是個騙子呢。當初在你身邊其實是想殺你,后來我也并沒有死,我……騙了你,現(xiàn)在我來這兒,向你說聲抱歉,以及,我愛你?!彼Z調(diào)從來都是平靜無比的,無論是初見時向她求救,還是現(xiàn)在說出這樣一番話。蘿藦默默聽著,一時震驚無言。

        “我不奢求你的原諒?!睙o徹笑笑,“還有個問題——你說你來是為我復仇的,既然我沒有死,那么你是否可以退兵?”

        原本愣住的蘿藦猛地被喚回神智,她抬頭看著無徹,視線凝滯許久,最后搖頭道:“我是巫族的王?!惫?,是意料中的答案。

        蘿藦后退了一步,問:“所以,你要與我為敵了嗎?無徹?!?/p>

        “不。”他卻說,“我永遠不會與你為敵?!彼戳搜厶}藦身后,巫族的士卒已拔出了武器,這些在黑暗中壓抑了萬年的人們,按捺不住要復仇。兩族的恩怨,該有個了結(jié)。巫族在天城劫掠了足足七天,燒毀無數(shù)樓閣——天族眾人則在王的帶領(lǐng)下退入泱湖,放任巫族發(fā)泄他們的憤怒。

        七日后,巫族放下了武器,望著滿目瘡痍的天城,有人嘶聲大笑,有人掩面大哭。原來復仇的滋味,就是這樣。數(shù)萬年的心結(jié),終于得償。蘿藦帶領(lǐng)著巫族在長達數(shù)日的日蝕結(jié)束前回師——他們習慣了黑暗,有陽光的地方不宜久留。臨別前,她最后看了眼天城。那個人沒有再出現(xiàn)。如今他們各自為王,最好也是永不再見。轉(zhuǎn)身時,她聽到身后有人喚她。

        “是你啊?!彼齺硖斐堑谝谎劬鸵姷降哪莻€小漁童走了過來,手心捧著一顆晶瑩的珠子。

        “這是什么?”

        “太陽。”漁童笑道,“王說,送給你,也算是償還天族的罪孽?!?/p>

        那是用奇珍煉成的法珠,漁童說,這顆珠子到了巫族會發(fā)出萬丈光華,成為永不熄滅的燈燭,安放在巫城最高處的王宮,便能驅(qū)散永恒的黑暗。

        他目送巫族離去,太陽再度出來時,泱湖平靜如故,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漁童眼中卻滑落清淚兩行:“為什么要喜歡上死敵呢?真傻?!?/p>

        千年的平靜,千年后,人們都漸漸地忘了巫族與天族曾是死敵。

        有一日,蘿藦穿過了泱湖,看到湖畔有個少年正垂釣。

        “好生悠閑哪?!碧}藦看著他,忽然有淚盈睫。

        “是我老師喜歡打發(fā)我來釣魚。”少年撇嘴,“他說他曾在泱湖畔垂釣千年等一個人,讓我也嘗嘗那種難熬的滋味——你為何哭了?”

        “你長得像我一個故人,但又不是他?!?/p>

        “你故人是誰?”

        “就是你們天族的王。他曾請求我原諒他的欺騙,我想了很久,打算給他個答復?!碧}藦說,“他叫無徹,你知道他的吧?!?/p>

        “無徹是先任的王?!鄙倌暾f,“他退位于千年前,然后不知所終?,F(xiàn)在的王是我老師,云囂?!?/p>

        蘿藦目光一黯,又笑笑,道:“沒事,我可以去找他?!?/p>

        少年想了想,拋下魚竿,忙道:“我和你一起!”

        “為什么?”

        “不知道?!彼溃熬褪怯X得,你很眼熟呢?!?/p>

        王宮內(nèi),云囂從鏡中看著湖畔發(fā)生的一切,半是悵然半是笑。看來即便獲得了新生,無徹的記憶對重緬也還是有影響。不過也好,無徹已經(jīng)不在,活著的人總要有新的故事。

        靈力不如重緬的無徹,卻生來就有惑心的天賦。在得到重緬的靈力后,他為所有巫族都織了一個幻夢,夢里巫族大仇得報。他不可能也做不到真的讓天族不反抗巫族的報復,只能用這種方式化解宿怨。

        耗盡了全部靈力的他重新化為青蓮,那朵青蓮按他的遺命,被煉成了一枚明珠,永遠照亮那個黑暗的城池。之后千萬年,他都將在巫城最高處注視著他愛的人,直到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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