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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照皇權(quán)路

        2017-06-27 08:24:23落姝
        飛魔幻A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婢女

        落姝

        他是天下萬民之主,是金龍在世之身,再不濟也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怕什么?

        他怕……他怕一個人享受這萬里河山、臣民朝拜,又怕形單影只五更羅衾寒,獨不怕與她二人東籬為伴、粗茶淡飯……

        楔子

        他回來的時候,金烏在西,整個人跟從酒壇子里撈起來似的,醉醺醺的,一腳猛地踢開屋子大門。那人見著他回來,清清亮亮的聲音似是埋怨道:“申平堯!大冬天的不管不顧往酒肆跑,落下病根看誰來管你!”

        叫申平堯的男人,將手里喝剩的半壇子酒一下倒進火爐之中。嘩——

        火焰成一人高,他卻嘻嘻笑道:“申平堯……沈平堯……慕白,你是不是已經(jīng)忘記我姓沈了?也對,連朕……都快忘記啦!”

        他的嘴巴被一下子捂住。

        慕白忙跑去把門掩上,才回過頭來,噓聲說道:“不要命了?你且看看,如今是什么世道了!”

        現(xiàn)今,國號嘉瑜。

        沈,乃前朝國姓。

        徐慕白十五歲被送入皇宮,繞過蜿蜒的廊腰,進到坤寧宮,她低頭斂眉跪在下方。

        “是徐侍郎家的女兒?”座上最尊貴的那個女人朝她擺了擺手,她躑躅著走近了些,“那是哀家的阿堯,今后,便拜托你了?!?/p>

        說著,皇后攢著她的那雙手朝著一個地方指了過去。慕白順著指向的方位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大概十二歲的一個少年,溫如玉璋卻又滿肆邪氣。

        他朝她一拱手,笑里藏著幾分不屑,卻又恭恭敬敬地說道:“阿堯今后,就給徐阿姊添麻煩了。”

        慕白爹爹官拜侍郎,是朝中文臣第一人。羌國近年式微,北有鮮卑族人虎視眈眈,而羌國唯一的皇子沈平堯卻縱樂無度,斷沒有半分指點河山的太子氣派。各種法子都試了,不知是誰向圣上諫言,讓徐侍郎獨女、京城赫赫有名的才女徐慕白進宮侍奉太子,卻被昏庸的皇上一口應(yīng)承了下來。

        她同沈平堯一道出了坤寧宮,那少年卻陡然變了一個模樣。那時他比徐慕白低上半個頭,站在一塊石頭上,挑釁似的居高而下朝她謔道:“朝中有徐侍郎擔當,宮中就憑你徐慕白嗎?”

        明明也就十二歲,偏偏要像個大人一般說話。徐慕白覺得好笑,并未搭理。

        宮中風(fēng)言,太子殿下頑劣,沒少太監(jiān)婢女受他捉弄。他都這么明顯地表示了,徐慕白只好處處小心翼翼地提防著??蛇B日里他除了不愛去上課,只拿她作梁上的塵埃,分毫不甚在意,甚至在吃住穿戴上對她處處優(yōu)待。

        慕白被安排住進東宮偏殿,和沈平堯的寢殿隔著一個廊子。照禮數(shù)明明不該坐在一桌用膳,可他餐餐把慕白喚過去,眸中璨著光芒,對她笑道:“國庫緊張,你我一餐就簡,阿姊有異議否?”

        恍然間,就這樣過去了五年。五年間,他的個子突然間拔高,聲調(diào)變得喑啞。北方的馬蹄朝南更近了一些,老皇帝病臥龍床,朝中局勢不穩(wěn)。這五年,慕白在宮中小心為人,眼看著這個被自己精心嬌慣了五年的少年變得更加流光璀璨……

        這日,沈平堯又逃學(xué)了。宦官沒有辦法,就跑來徐慕白門口,輕叩了幾聲,喚道:“徐姑娘,太子殿下他……”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也無需多說什么,徐慕白套上一身外褥走了出去。內(nèi)憂外患何其痛哉,皇宮之內(nèi)卻樂如世外。南藩進貢來的花簇肆意裝點,徐來的春風(fēng)把花香散得更遠了些。

        倏爾,徐慕白的腳步止住了。在那叢叢花簇之間,紫袍少年低下頭去,伸出舌頭輕舔婢女嘴上的唇脂……仿佛是一陣驚雷打在了徐慕白的身上,她全然忘卻了禮數(shù),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把兩人拉開了些許。

        入目的粉面人兒艷麗非常,她對那婢女猛地一巴掌打上,隨后厲聲道:“放肆!”

        沈平堯舔了舔嘴邊沾上的脂膏,也不生氣,對著徐慕白笑道:“徐阿姊來勢洶洶,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刺殺本太子呢?!?/p>

        當著那婢女的面,沈平堯欺身離她更近了些,不等她往后退,就把她拉進了自己的懷中。五年,兩人始終隔著一個生分的距離,何曾有過這么親密的時候?他如今已經(jīng)比慕白還要高上大半個頭了,低下頭來,把溫溫軟軟的唇貼在了她的唇上。

        不過須臾,他便自己離開,一陣嗤笑道:“阿姊用的唇脂不知是哪兒買來的,倒比不得婢女嘴上的……香?!?/p>

        心下悸動……慕白下意識地一轉(zhuǎn)眼看去,原先那婢女似是受了驚嚇,礙于名節(jié),只得先行屏退下人。

        待四下寂靜,只余彼此,徐慕白平復(fù)一顆躁動的心,厲聲道:“你身為太子,耽于女色,不知節(jié)制!怎么對得起江山百姓、陛下朝臣,還有……我!”

        沈平堯似是被氣著了,嗓子眼里猛地咳出一口血來。他也不在意,只悻然道:“怎算對得起?好好學(xué)習(xí),鉆帝王道?山河將碎,死期驟臨,我要是對得起你們,怎對得起我這一生?”

        聞言,她怔怔地看著他,心下泛起枝枝蔓蔓的疼。

        那日夜里,徐慕白病了,吊著一息倒在側(cè)殿,待被人發(fā)現(xiàn)之時,晨光已然熹微。跟在慕白身邊的婢女急于去尋太醫(yī),卻被沈平堯攔了下來。

        婢女哭求:“雖殿下不喜姑娘,但姑娘五年所為莫非不是為殿下好。如今姑娘病重,求殿下讓婢子去尋個太醫(yī)來吧!”

        沈平堯殘忍地道:“死生天定,她徐慕白能活到哪天哪日,無非不是她的造化?!?/p>

        不過須臾,皇宮上下傳遍一則謅語——跟在太子殿下身邊五年的徐姑娘染上怪癥,受不得扎在人堆里。太子殿下為報五年之恩,遣散整個東宮隨侍,只他一人在偌大的東宮與她為伴,陪她度過最后的零星時光。

        所有人都以為她要死了,除了她身邊的人,所有人都道沈平堯情深義重,不曉得正是因為他的命令,太醫(yī)才壓根沒來問診。她身邊的一眾隨侍怒不敢言,只得長跪東宮正殿外,陣陣哀嚎如絲縷傳入。

        她醒來見的第一人,是沈平堯。那自幼最怕書案的男人,此刻卻正用狼毫描帕,血紅的顏色,一朵一朵牡丹艷麗而詭譎。

        不一會兒,手中的筆被置于案上,尚未畫上最后一筆的帕子被拿來展給徐慕白。沈平堯笑說:“我曾用赭石、茜草、紫鉚作色,畫成牡丹,但終究缺了幾分血性。牡丹是花王,能成為花中王者的,哪能是清風(fēng)素月之流呢?本宮以自己的血為料,供一朵王者牡丹,與君賞?!?/p>

        沈平堯拿著一支干凈的狼毫,沾上徐慕白嘴邊的血跡,隨后當著她的面,為牡丹描上最后一筆。沈平堯凝睇錦帕,嘖嘖甚是滿意:“最后一筆,請君為之添色。”

        那一條沾著兩人鮮血的帕子,被他覆上她的面容,慕白眼中迷茫,望出來只見鮮紅……隔著鮮紅鮮紅的絲帕朦朧地看著鮮紅鮮紅的他,徐慕白跟沈平堯說自己快不行了,想見見母親。

        沈平堯一點頭,侍郎夫人被馬車接入宮中,她的隨侍也回到了她的身邊,罵罵咧咧地說太子忘恩負義。那塊帕子被她小心翼翼地納入懷中,那朵詭秘的牡丹總是牽動她的心緒。

        春來已有段時日,她纏綿病榻面色蒼白,母親哭喪著臉,一抹淚珠把慕白摟進懷中。一陣咳嗽,嘴里一口血止不住般吐在了母親肩上,徐慕白灰蒙著眼說道:“母親,我怕是不好了……女兒的命,就要留在這春日里了?!?/p>

        母親心疼不已,自懷中掏出一方香帕,沿著慕白的唇線細細擦去血跡。她道:“你定會好起來的。”

        慕白眸光微動,點了點頭。

        入夜,母親回府,慕白不顧下人阻撓,起榻單獨去見沈平堯。

        晚風(fēng)似乎席卷著黃沙的味道,獵獵星穹下,他的衣袍被風(fēng)吹得鼓了起來,飄飄然,孱弱得不可思議。周遭寂靜一片,她站在他的身后,卻下定主意在戰(zhàn)火蔓延之時擋在他的身前。

        他先開口:“北騎南下,拓跋入主。如若羌國淪喪,本宮該當如何?”

        她高聲道:“慕白愿守殿下,百歲安康?!?/p>

        他轉(zhuǎn)過身來,把頭緊緊地枕在慕白的脖頸間,咬牙道:“百歲安康,百歲安康……本宮是未來天下之主,金龍在世之身,怎要你一介女流護我百歲安康?”

        “慕白愿成為殿下手中筆、硯中墨,為天下開太平、為江山著顏色?!?/p>

        她今日說話字字含糊,卻讓他感受到一種震天憾地的堅定。伴隨著字字出口,徐慕白踮起腳尖,把唇貼上沈平堯的。

        喜歡上一個人,該有多癡狂啊?愛給他,人給他尚且不夠,還要用身軀為他筑起城墻,擋去一切險阻。

        沈平堯把她推開,驚愕地道:“你……”

        “慕白愿成為殿下手中筆、硯中墨,為天下開太平、為江山著顏色?!毙炷桨淄ι砉蛳?,自懷中掏出那方牡丹血絹,恭敬地呈上。

        喜歡上一個人,該有多歡喜???看著他光鮮亮麗,永遠站在云端,守他無憂無慮一生逍遙自在,所以啊,她沒辦法看著他就這樣死去……

        那日春意灼灼,百花初綻,她被沈平堯身邊的內(nèi)侍帶去御花園,眼見他與一婢子唇齒相親。她怒上心頭,他卻肆意玩笑,親了她。唇脂上沾毒,是宮中最愛耍的把戲,那一抹異香,異而有妖。

        她不確定,她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爹爹聯(lián)合那婢女要害沈平堯。宮中多眼線與口舌,為防止別人潑臟水,她早就斷了與家中往來,不知爹爹打算。自古江山王位尊榮重,一人下何堪萬人之上?沈平堯當著婢子的面親她,是為了讓徐侍郎知道,他的女兒同樣中了毒,想以此換得解藥嗎?看著他咯出血來,她便也顧不上了,怎樣她都要成全他。

        她要讓沈平堯活著,所以她求母親入宮——若真是父親下毒,他們斷不會讓自己死去。母親拿一方香帕為她細細抹去嘴邊的血跡,雖然母親不說,但她也可以基本推測帕子中沁了解藥。

        母親走后,她立即去見了沈平堯。那一個吻,是為他解毒,還是情不自禁,她自己況且不知。

        牡丹為花中王者,皇帝為人間金龍,兩者都非清風(fēng)素月之流。若要以身鋪路、以血著畫,她甘愿。

        沈平堯一雙銳眼直直地盯著徐慕白的嘴,仿佛透過她所說的字字珠玉,便能洞察她的內(nèi)心……他尚未來得及說什么,宮中突地響起哀聲,由遠及近,仿佛是要一陣陣地把人吸進去。

        緊接著,宦官跑到跟前,喘著粗氣說道:“陛下……陛下暴斃了?!?/p>

        沈平堯十七歲登基,接掌一個破碎的國家。她隱晦地愛他。這份感情明知不可、不妥、不應(yīng),卻仿佛是被一個吻給點醒了她心中的困獸。

        新帝登基,朝中局勢不穩(wěn),鮮卑族人的馬蹄已經(jīng)踏上中原,王城百姓紛紛南遷。北來的黃沙迅速撲卷,他穿著云龍紋的朝袍站在風(fēng)口。一夕之間,他仿佛成熟了許多。

        慕白有些心疼他。

        那夜之后,徐慕白不知再如何對他,可他已然為他們二人想好了后路。

        爹爹自請辭官還鄉(xiāng)。而一道圣旨,卻自乾清宮被送至她的面前——她被指婚給將軍家的二公子。公公恭喜道:“周將軍府上的二公子是一等一的好男兒,皇上為姑娘擇了門好親事?!?/p>

        恍恍惚惚著,徐慕白推開公公的一雙手,持著圣旨闖至乾清宮。她偏生不信,她不信在昨晚之后,他們還能夠自此分離。

        可是沒有辦法,看著五百里加急來的戰(zhàn)報,看著跪在下方渾身血淋淋的中了羽箭的士兵,她只能在沈平堯清淡無奇的目光下跪地謝恩。

        身側(cè)有音入耳:“徐姑娘,則耀必不負你?!?/p>

        她抬起頭來,卻沉了心。

        時局混亂,兵臨城下,不懼敵方強大,唯恐蕭墻崩塌。沈平堯罷徐慕白爹爹官位,又特許婚約,顯皇恩浩蕩。一貶一抬,殊不知禍福。

        未曾有人虧欠她,婚姻花嫁,在亂世之中略顯奢靡。沈平堯坐在最上方,那日受他親吻的婢女站在他的身后。其下是周將軍、周夫人、周家大公子,而徐慕白爹娘已于昨日還鄉(xiāng),未來得及喝上慕白敬的一杯茶。

        拜堂成親三作揖,徐慕白面如止水,跪著給沈平堯敬一杯茶,他接過。慕白又換了個方向,跪著給周家二老敬茶,二老接過,后給周則耀兄長敬茶。待到長輩輪番敬了一圈,徐慕白被身側(cè)婢子扶了起來。眼看著要被送入洞房,新娘子提聲問道:“長輩都敬完了,怎不見周家小輩給我這個新嫂子敬茶?”

        徐慕白把紅蓋頭掀了開來,左右盯著周家人,似乎是真的在尋一個答案。紅燭受這詭異的氣氛感染,漸冷了下去。

        為打破僵局,老婆子笑嘻嘻地回道:“二公子下面無弟弟妹妹,怎來的小輩敬茶?新娘子若是盼著喝這一杯茶,不如和二公子早生個大胖小子,等當上了婆婆啊……”

        她把頭扭過來,側(cè)著盯向周則耀,伸出一指,疑惑地問道:“她不是你親妹妹嗎?”

        循著徐慕白手指指向,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沈平堯身后的婢女身上。那一張粉面陡然蒼白起來,不待人再細細探究,沈平堯卻站起身來,為她擋去眾人的目光。

        徐慕白把眼睛垂了下來,聲音如鴻毛般輕輕飄落在就近的幾人耳中。她自來端莊沉穩(wěn),此刻卻帶著女兒家的撒嬌口吻:“都是反骨耳朵,耳垂上都有一顆紅痣……她怎就不是你胞妹了?”

        那日徐慕白急火攻心,打了她一耳光,在她側(cè)臉過去之時,分明見著她耳朵異于常人。當時她并未放在心上,可之后她在乾清宮初次見著周則耀,林林總總的細節(jié)無一不在指證這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

        沈平堯像一只噴著怒氣的獸,眼神冷到不行。

        徐慕白跟在他身邊五年,見慣了他沒心沒肺的樣子,總盼著他能莫效紈绔和膏粱,真真正正成熟到可擔當天下之主的重任??蛇@般他成熟了,千萬般成熟模樣卻如利刃劃在她心上。

        他低沉的嗓子眼里壓出兩個字來:“住口!”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

        所有人噤若寒蟬。但是徐慕白不怕他,不僅不怕他,還湊上前去,當著眾人的面獻上她的親吻。不同于他們之前兩次貼唇,徐慕白伸出溫溫?zé)釤岬纳囝^,一點一點臨摹他的唇瓣,仿佛正在一點一點吞下他所有傷人的話語。

        良久后,她自己離開他,笑得單純無害:“住口?為你,當日我對自己無法住口;為我,今日我同樣不能住口?!?/p>

        口中泛濫起血腥味,他似乎是覺察到了什么,掰開慕白的嘴巴,去看她的舌頭。他不敢置信地道:“你的舌頭怎么……”

        那日大婚,因為徐慕白的一場鬧劇作罷,沈平堯帶走了她。知情之人,識趣地縫上嘴巴,對那日之事絕口不提。然而流言仍然不脛而走,在街頭巷尾悄悄流傳,是真是假,并無人在意。

        只是所有人都在揣測,當日圣上未說完的后半句話是何?徐慕白的舌頭又是怎的?

        有地痞打趣道:“美人香舌如鉤,勾去帝王魂否?”

        因著再無其它緣由,眾人紛紛表示贊同,甚至于腦海勾勒出一幅香艷畫面。但無人知曉,那日沈平堯所看見的,卻是徐慕白如瘡痍一般的舌頭,傷痕累累,血跡斑斑。

        ——是她自己咬的舌,下了重口。

        而她那番云淡風(fēng)輕的微笑模樣,讓他如魔障般攥起她的胳膊就沖出門去。

        他今年十七,生于皇家,長在亂世,從小知道斂其鋒芒,一步步為今后作打算。周將軍和徐侍郎都是肱骨之臣,可惜政見不合,結(jié)生死仇怨。盡管徐侍郎腹有經(jīng)緯,可在戰(zhàn)亂之中,文處弱勢,武占勝道。

        沒有辦法,他急迫地需要周家的支持。是以將周家視為不祥之人、隱于人后的女兒接入宮中,讓她對他產(chǎn)生感情,以此穩(wěn)固自己與周家關(guān)系。是以他必須作出表態(tài),削弱徐家勢力,事事順著周家。

        他不能無緣無故罷徐侍郎的官,無奈之下他只能將自己下的毒以一個吻傳遞給徐慕白,隨后下令封宮,逼徐侍郎自請辭官。他見著在榻上沉睡的徐慕白,憶起今晨她吐血不止,導(dǎo)致此刻面色慘白,好生可憐。

        他無意把她卷入此中,心下虧欠,因此自己陪她受痛。人前他強勢無恙,人后他失血虛弱,解藥就在他的身上,他卻不愿服下,用吐出的血來描一朵艷麗的牡丹。

        終于,徐侍郎應(yīng)下了,他把沁了解藥的帕子交給徐侍郎。徐夫人進宮,不動聲色地為她解毒。

        第二日,徐侍郎自請辭官還鄉(xiāng),他本打算讓徐慕白隨父母歸隱,相伴五年不能給她榮華,好歹能讓她在亂世躲個平安??墒侵軇t耀為了自己的妹妹請旨賜婚,前線吃緊,三萬大軍不發(fā)。是以,他,不得不允。

        沈平堯想,自己步步為營,沒什么不可以用來算計,卻在她大婚之時、看見她舌頭的那一刻,所有的冷靜自持驟然灰飛煙滅。他顧不得大敵當前,刻意忘卻將軍府的勢力,當著滿堂賓客攜她離去,雙雙狂奔的背影好似私奔。但是細細想來,事后他好像沒覺得有什么好后悔的。

        只是慶幸,慶幸她好在沒有嫁給旁人。

        她喘著粗氣,含糊不清地朝他吼道:“我長你三歲又如何?我能為你放棄那五年女兒家的正當年華陪你成長,能為了你明明沒有服毒卻偽作奄奄一息成全你的深謀算計,能為了你不顧孝道咬舌咯血欺母騙父……為了你,我成為了這樣不堪的人。我……我怎么還能心甘情愿嫁給別人?”

        看著她失控的模樣,他一把將她摟入懷中,怒道:“徐慕白,你再敢為了我把自己傷成這樣,看我弄不死你?!?/p>

        她情緒激動,難以平復(fù),遲遲不答應(yīng)。沈平堯雙手鉗制住她,逼她與自己對視:“你答應(yīng)一聲,今后便是我的人了。”

        她眸光微動,不吱一聲,卻點了點頭。

        再不必計較那日逃婚的后果了,因為不過三日,敵軍攻入,羌國淪喪。周將軍一府被滿門斬殺,徐侍郎辭官早,堪堪躲過一劫。

        鮮卑族的首領(lǐng)拓跋氏在戰(zhàn)馬背上風(fēng)光入城。拓跋岑為彰顯新帝仁慈,有意放過沈平堯,道:“天下只有一個王,朕放過你,你就到朕看不到的地方去吧?!?/p>

        拓跋氏給了他們一百兩銀子,天大地大,隨他們安家。

        待天再明,國號已為嘉瑜,沈已成前朝國姓。

        徐慕白還是當初的徐慕白,沈平堯卻成為了申平堯。

        脫了象牙白笏的爹爹知道她的心思,苦口勸她:“他幾時把你放在過心上,你又何苦去陪他在亂世里經(jīng)受一遭?”

        她臨走時給了爹爹一個擁抱,附在他的耳朵邊輕輕喃道:“爹,徐慕白不可能和沈平堯在一起,我想去看看……徐慕白和申平堯的結(jié)局。”

        離開宮門,他們前途未知。她不過是一個女人,偏要故作堅強地安慰他:“有我陪著你,別怕。”

        他一朝由貴胄天子淪為布衣百姓,她跟著他從飛檐宮宇到南苑籬笆。百兩銀子不過是彼時手里拿玩的朱砂玉,如今卻是精打細算的掌中沙。她把久無人居的屋子打掃得干凈,才讓他進的門,裝作輕松的樣子笑道:“這屋子跟世外桃源似的,甚好?!?/p>

        他左右打量了下,沒有露出絲毫的不滿或是歡喜,只是問她:“我如今無權(quán)無勢無財無能,什么都沒有,你為什么還在我身邊?”

        徐慕白怔忪,轉(zhuǎn)而輕輕把他抱在懷里。這個她陪伴了五年的男人,他一個皺眉都能讓她心痛不已。她讓慣了他,此刻柔聲安慰他:“聽說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位帝王夢中愛上了一名美人,那美人卻化作青煙,升向月亮。夢醒后,帝王派人修建明月樓,高高的宮殿矗立在皇宮?!?/p>

        “帝王登上了明月樓,就找到了那個美人嗎?”他垂下眼睛,淡淡地問道。

        “不,”慕白說道,“美人見到了高聳入云的明月樓,知道是帝王在尋她,自己下的凡間?!?/p>

        “所以,你為什么還要在我身邊呢?”

        徐慕白看著沈平堯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沒那美人的好福分,愛上了失勢的帝王,活該跟著他淪落?!?/p>

        流落人間的金龍,到底免不去計較于錙銖。他不讓慕白幫人家干活,獨一人在天橋底下說書,講皇宮內(nèi)苑,說帝王美人。漸漸地,橋下聚集的人多了些,有小子不屑地問:“申先生曉得這么多,莫不是舊人吧?”

        王朝改姓,連人都成了舊人。

        徐慕白偶爾會去看看他,小心翼翼地呵護他的一顆自尊心,故藏在一棵榕樹下,細細聽他的聲音裊裊而來。他說:“前朝的太子是個孬種,沒有半分偉世胸襟,最后亡了國,一是他父皇昏庸,二亦無須怪罪他人。”

        說到高潮,他頓了頓,知相的把銅板擲上,無賴的故作不懂。

        等到今日說完了,他折腰從地上撿起一枚枚銅板,往酒家去喝得爛醉,臨走再打上半吊子酒。

        他頹靡不堪,自作輕賤,她心疼得不行。

        這樣的日子過去兩年,有人尋了過來。自亡國之后,諸多前朝閣老人事變動,僅留下舊臣寥寥。那人跪在沈平堯跟前,叩頭道:“臣奉當今陛下之命,迎淮安侯入宮赴宴?!?/p>

        沈平堯攜徐慕白入宮,在眾人面前下跪叩謝封侯之恩。拓跋岑笑言:“朕待淮安侯不薄,淮安侯不如將身側(cè)美人予我吧?!?/p>

        鮮卑人茹毛飲血、課稅繁重,引漢民不滿,拓跋岑迫于無奈只得把沈平堯迎了回來,賜位諸侯。但他又怎能甘心,唯有把沈平堯身側(cè)唯一一人奪走方才解恨。再者說,那徐慕白是曾經(jīng)名動天下的京城才女。如今鮮卑入主,兩族文化激烈沖突,將她納入后宮,無非是在昭顯兩族和諧、文化交融。

        不待沈平堯表態(tài),徐慕白上前幾步,朗聲:“慕白承蒙陛下厚愛,自當結(jié)草銜環(huán)報答陛下?!?/p>

        沈平堯時常酗酒而無神的眼中,頭一回漾起了清明。

        她被封美人,圣寵無數(shù)。用拓跋岑的話來說,她只有受到深恩重愛,才能顯示鮮卑與漢文化交融,讓鮮卑不再受那“蠻子”之稱。若說她平白無故擔了禍國妖姬之名著實慚愧,于是只能行些實事,不枉世人將唾沫一口口抹在罄竹之上。

        遙望明月,拓跋攬她入懷,她柔聲說道:“慕白想要一座樓,高聳摘月,似可登仙?!?/p>

        拓跋岑笑道:“做神仙有什么好的,神仙也比不過在朕身邊。”

        可盡管那樣說,隔天,浩大的工程已經(jīng)在皇宮之內(nèi)掀幕。土木之盛,人勢之多,堪載史冊。民聲沸沸,但百姓賤命卻輸于美人一笑。

        明月樓竣工那夜,她登上明月樓,站在世間最高處,念曾經(jīng)光風(fēng)霽月之時少年眼底的悲愴。他不該萎靡不振在橋下酒肆飲酒轉(zhuǎn)眼老,他不會永遠做一個沒有實權(quán)受人掣肘的諸侯王,歷史會為他銘記,被零落成泥的少年郎終會重上云霄。

        她不能看著他自暴自棄,所以她應(yīng)當成全他,所以她請求自己的父親在百姓之中散布流言。父親作為前朝第一文官,最是知道應(yīng)該怎樣利用鮮卑與漢兩族仇怨動搖民心。

        民心所向,封侯不在話下;民心所背,皇位亦能作罷。

        那夜,霜華濃重,好風(fēng)如水,她張開雙臂擁抱皎皎的明月。那刻,小小的煙花企圖上天分去明月的光芒,滿城的百姓目睹明月樓上似要羽化的她……她聲嘶力竭,迸發(fā)出體內(nèi)最響亮的聲音:“拓跋岑毀我家國,迫我族人!昭昭日月,朗朗乾坤,我輩豈能披發(fā)左紉?我徐慕白,無力救國救民,唯有以死明志!”

        她像是要摘下天上的晨星,又像是企圖擁抱月亮的清冷,猛然自明月樓上躍身跳下。

        此夜,千萬百姓念及這兩年水深火熱之生活,深受徐慕白鼓舞,紛紛擁立前朝帝君沈平堯,自發(fā)武裝,攻入皇宮。

        直到身側(cè)內(nèi)侍輕聲打斷:“陛下,登基儀式要開始了,莫要誤了好時辰?!?/p>

        沈平堯自回憶之中清醒過來,他的手中還拿著那一方沾了他和徐慕白鮮血的手帕。

        那時,她是怎么說的?她說:“慕白愿成為殿下手中筆、硯中墨,為天下開太平、為江山著顏色?!?/p>

        她說到做到,守信得不可思議。

        九年之前,初入宮時,她也是這般承應(yīng)太后要好生照顧他,她做到了;九年之后,她自以為是,為他奪回帝位,卻也不問問他是否想要。

        與她二人淪為布衣的那兩年,是他最逍遙的時候,不必處處算計平穩(wěn)各方勢力,無須夜不能寐唯恐明日殞命。他這般頹廢不過是因為拓跋岑疑心之病,派人跟在他們身邊時時關(guān)注他是否有造反之心。為了日后能和慕白好好生活,他裝得天衣無縫,愣是連慕白都被他騙了過去。終于,那人放下戒心準備回去復(fù)命,卻不想被徐慕白搶先動作。

        她既然這般守信,怎么忘記了當日他咄咄逼人,要她不再為了他傷害自己。她怎么回應(yīng)的?她點了點頭。對啊,她都點頭了,可是為什么沒有做到?

        侯位何用?皇位何用?她到底知不知道,他這輩子,有她才算善終。

        他把牡丹血絹納入里衣,有婢子上前為他穿戴冕服冕冠。

        一步步,他登上金鑾殿前的漢白玉臺階,受萬民朝拜。這一條皇權(quán)路上,不論他擁有多少榮光,卻始終恥于自己一身血垢、半世陰謀。

        當夜燈如晝,八佾舞于庭。他屏退眾人,孤身登上明月樓。

        抬頭問蒼天,明月樓已在,美人呢,你何日來?

        沈平堯念起曾被流放之時,他們前途未知,她不過是一個女人,偏要故作堅強地安慰他:“我陪著你,別怕?!?/p>

        真是可笑。他是天下萬民之主,是金龍在世之身,哪怕那時淪為布衣,他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怕什么?

        他怕……他怕一個人享受這萬里河山、臣民朝拜,又怕形單影只五更羅衾寒,獨不怕與她二人東籬為伴、粗茶淡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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