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你，我身中魔咒

初識

開學時，英語老師布置了學唱英文歌的作業(yè)。按座位次序，輪流上臺演唱。黃安安選了《Enchanted（著迷）》。她很喜歡聽這首歌，但唱的話，不是跑調(diào)就是破音，只好每晚刻苦練習，直到把一首纏綿悱惻的歌唱成了靈魂“即視感”。

于是，當她掛著兩個黑眼圈坐在教室，等著和新同桌交流心得的時候，她被震驚了。

她的同桌是一個身體細弱的少年，鼻子塌塌的，面孔稍黑，穿著松松垮垮的白襯衫，一笑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一副很好攀談的樣子。

“我叫黃安安，你呢？”

“林一帆。雙木林，帆船的帆?！?/p>

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黃安安突然想到這句古詩，開玩笑道：“哈哈哈哈，其實我真名是風正懸?！?/p>

林一帆突然嘴一張，身子一仰，上嘴唇和下嘴唇拼命奔向不同的方向，一連串“哈哈”聲魚吐泡泡似的連續(xù)冒出。他肆無忌憚地笑著把身子往后仰著，直到他的屁股飛脫凳子，與地面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親吻，笑聲才停了下來。他咳嗽幾聲，索性調(diào)了調(diào)坐姿，一本正經(jīng)地說：“同學，你這個冷笑話真好笑?！?/p>

“……”黃安安整個人“蒙圈了”。

“那個……學唱英文歌，你學的是什么呀？”沉默了幾秒后，她想起了要聊的話題。

“嘿嘿，你先說?！?/p>

“《Enchanted》，”黃安安頓了頓，唱了一句，“I was enchanted to meet you.”

“聽起來不錯。我的這首歌嘛……嘿嘿，你肯定聽過，”林一帆表情豐富地唱道，“ABCDEFG,HIJKLMN……”

黃安安覺得好“心塞”……

耍寶

正如黃安安料想的，當林一帆把那首接地氣的字母歌唱出來之后，全班一片嘩然。事后，她問林一帆為什么要選這首歌，林一帆淡然回答：“哦，歌詞不‘辣眼睛’??！”

幾天時間，林一帆的話就多了起來。一天早自習，林一帆向黃安安炫耀自己的“寶器”。那是一根纏在林一帆腰上的長線，拖在身后，末尾拴著磁鐵，磁鐵上吸附著釘子、紐扣……

“你覺得怎么樣？”他得意洋洋地問。

“……狗尾巴。”黃安安實話實說。

他不服氣地把嘴一撇，說：“我從一本書里學來的。帶上它走路，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被人們丟了的東西。這些東西對我有大用處。我的目標是——用它拼成一個金剛俠?！闭f完，他把磁鐵上的東西取下來，放進一個罐子里，上下擺弄著。鐵釘在罐里發(fā)出悅耳的撞擊聲，應(yīng)和著他嘴里停不下來的《小蘋果》。

看著同桌一系列的“奇葩”舉動，黃安安覺得內(nèi)心雷聲陣陣。

比如，他會在班主任上課時扔一張白紙過來，紙上畫著一張戴著方形眼鏡、鼻孔朝天、紅唇中露出兩顆大齙牙的臉，有著班主任式的卷發(fā)，配字：“我美嗎？”

“我覺得你可以用這個做QQ頭像?！秉S安安奚落他。

班主任靜默地站在他倆身后。

“嘿嘿，那是我畫的。”林一帆欠揍地笑著說，然后“蹭”地一下站起來，自覺地到教室后墻站著了。

班主任一臉嚴肅地說：“下次不能再畫了！聽到?jīng)]有！”

然而，林一帆有太多下次。

比如，他剪了一個褲衩標識，涂滿大紅色，寫上字母“S”，貼在校服上，大搖大擺地穿來上學。被班主任訓過后，改貼在校服里面，時不時拉開校服拉鏈，袒露出里面的紅色“褲衩”和“S”符號。

至于這個“S”，據(jù)他解釋，取自“superman（超人）”的首字母。

黃安安回答：“我覺得更像是‘stupid’（傻瓜，笨蛋）。”

陽光

黃安安每想起她的同桌，都是這樣的畫面：一個鼻子塌塌笑起來有兩顆虎牙的少年，左搖一下右擺一下，在狂風里吼著：

“吹呀吹呀，我的驕傲放縱！”

他倆有了對彼此特定的稱呼：黃安安叫林一帆“大狗子”，林一帆叫黃安安“二狗子”。

放學后，“大狗子”整理好書包，對她晃出兩顆小虎牙：“哈哈，要不要陪我去喂貓？”

“喂貓？”

“對呀，流浪貓。好多人都在喂養(yǎng)它們呢！”

“……好吧，我先整理下作業(yè)?！?/p>

在一個離學校不太遠的小廣場上，一大群毛色各異的流浪貓穿梭著，有幾個端著貓糧的人在旁邊喂食。太陽斜在天邊，廣場上一片美麗的金黃色。

“我是最近才發(fā)現(xiàn)的，”林一帆邊說邊拿出貓糧和礦泉水，“你看，這里有這么多流浪貓。我算是盡點綿薄之力吧，不要贊美我……”

他的睫毛垂下來，陽光在其中穿行。

一只貓正舔著他的手指。

路邊的樹葉颯颯地響著。

黃安安注視著林一帆在陽光下泛起細毛的臉，眼帶笑意。遠處，紅色的晚霞像潑灑了的葡萄酒，向天際涌去，甜美得醉人。

此后，每次放學，他們都會來廣場喂貓，然后一起乘公交車回家。

林一帆喂貓時安靜溫暖的樣子，在黃安安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心跳

黃安安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林一帆，這令她變得不安起來。她開始在意自己的容貌、不滿于自己的穿著，甚至林一帆說一句“為什么學校的女生一定要留短發(fā)——滿校園的蘑菇”，黃安安都會因此憂心忡忡。黃安安害怕自己不夠幽默，和林一帆聊不到一塊兒。但這些顧慮在她見到他后就煙消云散了，因為跟他說話，會感到說不清的愉快。她比以往更喜歡唱《Enchanted》這首歌：

The lingering question kept me up

有道謎題讓我無法入睡

2 am who do you love

現(xiàn)在是凌晨2點你愛著誰呢

All I know is I was enchanted to meet you……

我所知道的一切 是遇見你 我身中魔咒……

只有她一個人知道自己藏在這首歌里的心思。有時她故意在林一帆在場的時候低聲哼著，就像是用一門無人了解的語言在告白。這種感覺讓她覺得心里的情緒像漲上來的水，溢滿胸腔。

在這悄然變化的情感當中，時間滑過。

“五一”長假過后，黃安安沒有等到坐在她旁邊的林一帆。

“林一帆同學請病假了，應(yīng)該要過半個月才能回來上學。”

班主任的聲音，像被棉花堵著一樣。

兩天。五天。十天。十五天。十七天。

黃安安數(shù)著日子。

第十八天，教室門口出現(xiàn)了那個細弱的身影。林一帆坐了下來，對黃安安露出兩顆小虎牙。同學們悄聲地問候著他。

黃安安把林一帆全身上下掃視了一遍，說：“活蹦亂跳的。好像沒什么大礙?！?/p>

“本來就沒有，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惹了一身藥水味?！?/p>

那就好。黃安安鎮(zhèn)定了許多。

林一帆依舊是林一帆。他會在嫌她過于啰唆的時候，嫌棄地說：“我可以用我可愛的小板凳打你的笨腦瓜嗎？”

也會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熱播時，在放學路上一把推開她，強裝一臉痛苦：“二狗子，快走，為師幫你擋天雷！”

還會在自習課時給她講《乘風破浪》里的搞笑段子，結(jié)果還沒開講，自己就已經(jīng)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換來班主任厲眼一瞪。

黃安安問林一帆：“我覺得班主任最近對你要求得不那么嚴了。雖然有時向你瞪眼睛，但是看著少了‘饒不了你’的氣勢。做錯題也不批評你了……”

“大概是臨近畢業(yè)發(fā)現(xiàn)了我的可貴，哈哈?！绷忠环呅叧裕幻姘鼏艿每人云饋?。

變故

黃安安和林一帆上了公交車。林一帆還在吃面包。

情景止于此處，之后便是黃安安不愿回想的事。一想起來，便是林一帆懦弱、自私、膽小的摸樣。這讓黃安安很憤怒。

公交車上一個小偷將手伸進乘客的背包。黃安安看了林一帆一眼，想去制止。林一帆一定會認為她這樣做是對的，她想。

可是林一帆緊緊抓住她的胳膊，搖了搖頭，目光在說“不可以”。

血涌上了黃安安的腦門，她瞪著林一帆的眼睛，用眼神問“為什么”。而他只是搖頭、搖頭。他拖著她，擠到公交車的后門。一種難言的憤怒、悲傷、難以置信像燃著的火苗，頃刻蔓延成熊熊大火，燒得她頭痛欲裂，肺似乎就要炸了。她覺得口干舌燥，已經(jīng)不能發(fā)聲，動了動嘴唇卻不知該說什么。

那只手死死地拽著她。

林一帆扯著她下了車。

“沒到站你就下車，你是不是有病?。　秉S安安甩開他的手，臉色紅漲。她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殊死搏斗，深深地喘著氣，然后揚起頭對他說：“林一帆，我沒想到你這么懦弱?！?/p>

“我知道?！彼鼗卮?。

“你知道！你知道為什么不讓我去！”

他不說話了。

空氣死寂一般，6月的冷風拂面。

那個少年，那個在溫柔陽光里喂貓的少年，那個她認為活力四射的少年，原來只是熱衷于一些課堂上的斗嘴和毫無用處的想象罷了。她心目中的林一帆轟然碎裂。淚水涌上了黃安安的眼眶。

黃安安覺得自己真是矯情。

黃安安不愿和林一帆多說一句話了，她想她需要給自己留些時間。

這樣也好，黃安安想。

離別

大家開始寫同學錄了，煽情的話和各種顏色的紙滿教室飛。

黃安安給班上每個同學都發(fā)了信紙，把最后一張遞給林一帆，她神色漠然。

幾天后，林一帆把紙遞給她，欲言又止：“你還是……中考之后再看吧！”

黃安安沒有說話。

緊張的學習生活開始了。林一帆不再講笑話，上課時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聽講。宿舍里苦澀的咖啡，課桌上堆滿的試卷……黃安安時常抬起頭，望向西落的太陽。

中考后，她拿著同學錄，跑到公園灑滿夏日陽光的木椅上。拿起那張寫著“林一帆”三個大字的紙，急忙翻開來看：

“給我的同桌：

我真的不知道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樣子。但是你說對了，我的確懦弱膽小。嘿，你還記得‘五一’勞動節(jié)時我生病的事吧！

那天在公交車上，我看見了班主任。有個人把手放在她的包上，車一到站搶了就往外跑。班主任當時把臉都哭花了。哈哈，你看見了肯定會笑的。她很大聲地喊著，說那是要給她兒子交的住院費。你說她怎么不好好管著點呢，一袋子錢就這樣隨意地放在包里。不過，她看起來很憔悴很疲勞。我去追那個小偷的時候被刺傷了胳膊，住了十多天醫(yī)院?！?/p>

黃安安靜默了一會兒，繼續(xù)看。

“這不是我不讓你制止小偷的理由……很多人受傷了還是會見義勇為，但我不行。我太膽怯了，我不敢讓你陪我冒險。我知道你怪我。你那時特別生氣，可我不知怎么和你說。我真的沒有那個勇氣，黃安安。我到現(xiàn)在都無法說清我當時的心情。

祝你生活快樂。二狗子。紙張?zhí)×??！?/p>

黃安安坐在椅子上的身體有點發(fā)冷。陽光從枝葉間漏下來，在地面形成斑駁的像夢一樣的碎片。黃安安有些恍惚。她揉揉眼睛，從椅子上站起來。

好像有人在唱：

This is me praying that

請你聽我祈禱

This was the very first page

這是翻開的一頁

Not where the story line ends

遠不是故事的結(jié)尾

My thoughts will echo your name until I see you again

你的名字蕩漾腦海 直到某天再見到你

These are the words I held back as I was leaving too soon

有句話我沒說出來 因為當時急著要走

I was enchanted to meet you

遇見你 我身中魔咒

她看見了那個有兩顆虎牙的少年，站在陽光里，遠遠地對她笑了。他的白襯衫依舊松松垮垮的，鼻子還是塌塌的。黃安安想。

（滄 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