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一心

A

媽媽的頭痛病又犯了。她蜷縮在床上，一臉蠟黃，那襲她最得意的飄逸長發(fā)，此時像海藻一樣層層糾纏在一起，使她整個人看起來特別憔悴。

如果爸爸在，媽媽肯定不讓我進她的房間。我知道她特別愛美，這樣的狀態(tài)和病容她絕對不想讓我看見。但沒辦法，爸爸出差了，暫時還回不來，媽媽只能由我來照顧。

一直以來，我和媽媽水火不容。她自己愛漂亮，就整天要求我也要這樣、那樣，煩都煩死了。我的性格比較像我爸，做事拖拉，粗枝大葉，對穿著也不講究，但媽媽不允許我這樣。她說，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要溫柔、細膩，要漂亮、干凈。

小時候，我要穿短褲，但她規(guī)定我只能穿裙子；我要學架子鼓，她不許，非讓我學小提琴。她說要培養(yǎng)我的優(yōu)雅氣質(zhì)?？晌也幌矚g，我只想簡簡單單。我的毛躁在媽媽眼里，是最不能容忍的壞毛病。

進到媽媽房間，看著躺在床上無精打采的她，我的心如蟲噬般難受。媽媽的眼神那么無助，她一只手捂住頭，另一只手無力地垂在床邊。

看見我進來后，她垂下眼瞼，不看我。我知道，媽媽最慘淡的一面被我窺見了，那是她極不情愿的。以前她走出房間時，總是光鮮亮麗。

“媽，我?guī)湍阒簏c粥吧，然后再陪你去看醫(yī)生?！蔽易叩綃寢尩拇策?，握起她的手說。

媽媽扭過頭不理我。我知道，媽媽有些難為情——幾天前，我們又吵了一架，她的氣還沒有消。雖然現(xiàn)在生病了，但她對被我照顧，仍一身的不自在。

“對不起啦！媽，那天是我錯了，我不該頂嘴的?！蔽依∷氖郑瑩u了搖，希望她能原諒我。

媽媽有時候就像個大小孩，非得我先認錯，她才會開口說話。我慢慢攙扶她起來時，站在她身后看她的背影，眼淚猝不及防地就滑落下來。

B

媽媽生病了，是很嚴重的病，頭痛只是表面的癥狀。爸爸說媽媽得了嚴重的腦萎縮，而她不肯去醫(yī)院。原本爸爸想一直保守這個秘密，不告訴我，但現(xiàn)在他覺得我長大了，是該學會心疼媽媽了。

在爸爸那里，我知道了很多我以前不知道的事情。媽媽曾是一名舞蹈演員，爸爸就是看了媽媽的演出后才喜歡上她的。爸爸說，媽媽的舞姿很美，在舞臺的聚光燈下像一個舞動的精靈。

爸爸剛告訴我這事時，我還不怎么相信，因為家里找不到一張媽媽的演出照片。

“所有和舞蹈有關(guān)的東西都被你媽媽燒掉了，包括她所有的演出照片和獲獎證書，她說她不想看見了又想起過去，讓自己一直淪陷在記憶中走不出來。但實際上，你媽媽從來都沒有走出來過，她一直活在她美好的回憶里，而現(xiàn)實生活讓她痛苦不堪……”爸爸說。

原來當年媽媽懷我時，吃了很多苦。作為舞蹈演員，媽媽每天都吃得很少，但懷上我后，妊娠反應強烈，為了讓我得到足夠的營養(yǎng)，她只好拼命地吃東西，吃了吐，吐過后再吃。

生我時，媽媽又大出血，最后暈厥在產(chǎn)房里。九死一生后，我們母女終于安全出院。我逐漸長大了，媽媽的體型卻再也沒有恢復。我不知道是藥物的原因，還是我的原因，變胖的媽媽再也沒有機會重新登上舞臺。她開始負責劇團的服裝、道具準備工作，這些后勤工作讓媽媽徹底失去自信。

媽媽把目標放在了我身上，她希望我能繼續(xù)她的夢想。但我從小就不聽從她的話，小小年紀就知道和她唱反調(diào)。我身上沒有一點她的影子，我不愛跳舞，不愛小提琴，不愛穿裙子，不愛留長頭發(fā)，所有媽媽喜歡的，我都堅決不喜歡?？此鷼鈺r，我就偷著樂。我從來沒有想過，年少的我曾經(jīng)怎樣傷害過媽媽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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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上小學時，有一次學校要搞文藝匯演，媽媽不知從哪得到消息，她跑到學校央求老師讓我參演。媽媽的熱忱打動了老師，雖然我不是校舞蹈隊的，但老師還是決定給我安排一個角色。她們讓我演一棵樹，我不想，但媽媽卻是一臉感激地接受。

媽媽幫我設(shè)計了很多動作，但我都不接受，我說：“我演的是樹，樹只要一動不動就可以了?！钡珛寢尣⒉贿@樣認為，她覺得樹也是千姿百態(tài)的，風起時，枝葉婆娑起舞，一樣有自己獨特的美。

我看著身體已經(jīng)臃腫的媽媽扭起腰時，笑趴在沙發(fā)上，嘲笑她的腰像大水桶。我是故意的，我覺得她什么都不懂，還老愛在我面前逞能。其實，如果我有機會見過媽媽在舞臺上光芒萬丈的表演，如果我能明白她的心愿的話，我當時定不會嘲笑她那么胖。那是媽媽的大忌，是她最怕聽到的話。

媽媽果然在我的笑聲里僵住了。我當時以為自己贏了媽媽，卻從不曾想過，我是多么殘忍地傷害了她。

在爸爸告訴我所有事情之前，我總是以和媽媽對著干為榮。她要我穿裙子，我偏把長褲自己剪成短褲穿；她為我買的漂亮發(fā)夾，我從來不戴，還轉(zhuǎn)送給其他人。媽媽希望我是一個漂亮的嫻淑女子，而我偏偏向往成為一個假小子，整天大大咧咧，連走路的樣子都像男生。

我不知道，媽媽是不是被我氣病的——她所有放在我身上的希望都落空了。不僅如此，我還常常伶牙俐齒地頂撞她，把她氣得啞口無言……

想起一件件我曾經(jīng)做過的事，想起一次次我曾那么深地傷害過愛我的媽媽，我的眼淚就控制不住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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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說，媽媽的病時輕時重，有時她會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幾個小時，就那么呆呆地坐在床上，目光倦倦的。爸爸還說，媽媽經(jīng)常說到我，說著說著就流出眼淚。她害怕我真的討厭她、煩她。她現(xiàn)在就像個孩子，需要關(guān)心和照顧。

爸爸臨出差前，第一次對我說了這么多話。爸爸的語氣很沉重，我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壓力，一直以來，他不僅要照顧好媽媽，還要瞞著我，不讓我擔心。

我不能原諒自己竟然粗心到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媽媽的狀況是那么地糟糕，她和其他人不一樣的言行，我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那是她最煩人的表現(xiàn)，把氣她當成一種榮耀……

我把媽媽攙扶起來，拿起一把木梳，輕輕替她打理那襲長發(fā)，就像小時候她替我梳頭一樣。我的動作很輕，怕自己不小心弄痛了媽媽，但我的淚水卻一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這是我第一次心疼媽媽，還好，還來得及，我還能為媽媽做很多事情。

我再也不想拂媽媽的心意了，她對我的好，我要全盤皆收，只有這樣，媽媽才會更高興。她要我留長頭發(fā)，我準備留了，她要我穿裙子，我也不會再拒絕。我的小提琴已經(jīng)拉得很好，我很期待能夠在媽媽面前展現(xiàn)出我淑女的一面，我知道這是媽媽希望看見的。

只要媽媽能夠快樂起來，我愿意去嘗試做所有我曾經(jīng)極不情愿做的事。媽媽安好，于我便是晴天。我要學會心疼她，就像她曾經(jīng)愛我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