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嬉
看話劇《每一件美妙的小事》中文章的表演
話劇《每一件美妙的小事》,講述了“我”在一個母親患有抑郁癥的家庭長大,雖然竭力擺脫但仍然無法逃脫和母親一樣患上抑郁癥的宿命,并且在婚禮當天遭遇母親自殺身死的悲劇故事。英國編劇鄧肯·馬克米蘭的創(chuàng)造力突出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大膽地用喜劇的方式來結(jié)構(gòu)悲劇,讓全劇悲喜交織,笑中帶淚;其二就是他把這個故事寫成了一個獨角戲。
因此,出演話劇《每一件美妙的小事》就成了一件不那么美妙的難事。然而,影視明星、導演、暌違舞臺十年之久的演員文章做到了!一人演出90分鐘,分分鐘都是戲,表演那么松弛、自然、準確、飽滿、動人。獨挑大梁的文章在劇中一人扮演了多個角色,每一個角色都是形象鮮明,讓人過目不忘。
首先是貫穿全劇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我”——這個“我”同時承擔著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引觀眾入戲和打斷故事進程、讓觀眾反思劇情和人物,以及隨時跟觀眾進行互動交流的多重作用。“我”的敘述,時而鏗鏘有力、勢如破竹,時而婉轉(zhuǎn)低回、滯澀難行,偶爾插幾句半生的上海話。例如在口頭列出“每一件美妙的小事”的清單時,開頭的幾句“口渴時有人遞來一瓶水”“看趙薇演的小燕子”和第一部分最后的“縫紉機的響聲”“夕陽”以及代表了戀愛進程的“第一次意識到戀愛了”“牽手”“接吻”“和喜愛的人一起起床”等,文章在咬字、語速、語音、氣息和節(jié)奏的技巧處理上拿捏精準、生動細膩。
除了作為敘述者的“我”,文章在劇中還演繹了四個不同階段的“我”:八歲的“我”,高考前夕的“我”,大學時代戀愛中的“我”以及踏上社會后患了抑郁癥的“我”。記得在塑造八歲的“我”時,文章用了兩個動作,一個是脫下外衣,把它當成愛犬大黃的尸體緊緊地摟在懷里,配合懵懂無知的表情,把一個孩子第一次經(jīng)歷生死的惶惑無助表現(xiàn)得生動感人。另一個動作就是在姐姐家洗澡時,姐姐喊“轉(zhuǎn)身”的剎那,他的瞳孔放光,竊喜地用雙手捂住了隱私部位,等待了幾秒鐘后“毅然”轉(zhuǎn)身——文章用頗具喜感的方式表現(xiàn)了一個長久缺失母愛的八歲男孩對來自女性溫情的渴望。
八歲的“我”是懵懂幼稚的,對母親的自殺無所適從,發(fā)自內(nèi)心地要記錄下每一件美妙的小事好讓母親快樂起來;高考前夕的“我”是叛逆冷漠的,對母親的第二次自殺表現(xiàn)得無動于衷,記錄每一件美妙的小事僅僅是出于習慣;大學時代的“我”暫時擺脫了來自母親的陰影,甜蜜幸福,充滿了生之歡愉;踏上社會后,面對各種壓力的“我”漸漸地陷入了抑郁,傷害了愛自己的女友,在封閉的心靈世界里苦苦掙扎……在演繹這若干個“我”時,文章精準地表現(xiàn)出他們各自鮮明的內(nèi)外部特點,又成功地將前因后果連綴成線,邏輯清晰、層層推進、色彩鮮明又和諧統(tǒng)一,明顯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除了扮演“我”,根據(jù)劇情需要,文章還依次演出了獸醫(yī)、父親、樓下的姐姐、出租車司機、小美等,他逼真有趣的表演,豐富了演出效果,給人滿臺生輝的感覺。當然,類似韓國男人、日本女人、中國“綠茶婊”等插科打諢的角色,雖然演得有趣、看得歡樂,但畢竟和劇情沒有多大關(guān)系,有“炫技”之嫌,從實際演出效果來看,似乎有些用力過猛。
除了成功地塑造各種不同的角色之外,文章在話劇《每一件美妙的小事》中的表演還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就是:要悲則悲,要喜則喜,要悲喜交織則悲喜交織。悲劇和喜劇的雜糅古已有之,中西劇壇不乏成功的案例,如卓別林的喜劇、迪倫馬特的“悲喜劇”、趙耀民的“荒誕喜劇”以及上海傳統(tǒng)的滑稽戲等。老子說過“反者,道之動也”,好的中醫(yī)開補藥方子必定要加一味瀉藥,好讓補藥更好地發(fā)揮作用,王夫之在評價《詩經(jīng)·采薇》時,也講到了“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倍增其哀樂”的美學原理,所以,用喜劇的方式來演繹悲劇是有理論基礎(chǔ)的。話劇《每一件美妙的小事》的亮點和表演的難點正在于此:上一秒要哭,下一秒要笑,悲和喜的兩種極端情緒不僅要在尺牘之間準確演繹,還要在分秒之間迅速切換,對任何一個演員而言都是巨大的挑戰(zhàn)。這不僅僅是表演基本功和技巧的問題,更要求演員有相當高的文化素養(yǎng)和高層次的戲劇美學追求,否則表演必將流于浮夸,整出戲更會顯得雜亂無章。但文章做到了——根據(jù)主人公不同階段的境遇,他能沉入其中將悲劇性演得層次分明且由淺入深:孤獨、無助、冷漠、怨憤、自卑、懷疑、癲狂、絕望。在幾乎每一種悲劇情緒的前后都會有相應(yīng)的喜劇成分帶入——特別是和劇情緊密貼合的部分,產(chǎn)生的效果是:觀眾的情緒就像過山車一樣被他帶著走,歡樂時達到頂峰,悲傷時跌至谷底,而且隨著劇情的展開,波峰越來越高,波谷越來越深,如果可以像醫(yī)院做心電圖一樣畫一個波浪線,可以明顯發(fā)現(xiàn)這種情緒波動極有規(guī)律且振幅越來越大,直到最后悲喜交織、感人至深的那一刻,“我”哽咽著呼喊:“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媽媽,我會好好愛自己……”
還有一個悲喜交織的例子,就是“我”在小美離開之后的一大段瘋言瘋語:“一個小美跑了,千萬個小美撲上來……找姜文拍三部電影:《月亮照常落下去》《讓炮彈?!贰豆碜幼吡恕贰诎讓m前蓋一個別墅,給希拉里住,就為了惡心特朗普……”這一段在劇場收獲了最多笑聲的喜劇段落,也是“我”幾近瘋狂的最悲劇的段落,文章在表演這一段時,既沉浸其中又出乎其外,既成功誘導了觀眾恣意歡笑,又演出了角色在那一刻的悲劇性,這一段表演情緒飽滿、收放自如、起伏跌宕、驚心動魄。
在這一版話劇《每一件美妙的小事》中,文章的表演“虛實相生”。他時而當眾孤獨,讓作為演員的自己與角色合二為一,從而讓角色有了實體化的呈現(xiàn);時而跳出角色冷靜敘述,甚至以文章自己的身份與觀眾交流,產(chǎn)生間離效果,讓演員、角色和觀眾分離;在美學層面,他的表演以虛寫實,虛實相生,充滿了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詩意與靈動。方形的劇場三個角上擺著三把凳子,另外一個角上豎著麥克風,文章走到那里,虛的場景立刻變得實在了起來。他站在麥克風旁的舞臺前端,一個張開手臂、微微后仰的動作,瞬間,我們和他一起來到了頂樓的平臺;他在左前方的椅子上架起手臂,翹起二郎腿,于是,我們和他一起坐進了出租車;他漫不經(jīng)心地斜靠在右后方的椅背上斜覷左前方,于是,我們和他一起置身圖書館開始了一場校園戀。舞臺中間和正后方是唯一的實景:車廂一樣的玻璃房子里坐著布偶“母親”,房子前面冰冷的鐵軌向前延伸。文章有時躺在冰冷的鐵軌上,有時費力地滑動玻璃房子,有時打開玻璃門挨著“母親”靜靜地坐著。在這里,與實景相關(guān)的表演常常是無聲的,因為這里要展現(xiàn)的是“我”在內(nèi)心世界里的痛苦掙扎。以虛景寫實,以實景寫虛,獨特的舞臺設(shè)計也給演員虛實相生的表演提供了自由發(fā)揮的空間。
記得演出到大約三分之一時,文章原本靜靜地躺在冰冷的鐵軌上,忽然肩膀發(fā)力帶動背部猛地坐起,這時音效和燈光與文章的動作幾乎同時,配合無間——那一瞬間,我的心不猶地震動了一下,不為劇中人,而是為了演員。略微有些排練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單這一個動作要出這么好的效果,絕非一日一時之功,而整出戲90分鐘,哪一句話、哪一個動作、哪一處停頓不是一點點摳出來的呢?作為影視明星和導演,文章來演話劇絕不是玩票,人家是認真的。
2017年3月25日19:30,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D6空間,話劇《每一件美妙的小事》開場了,演員文章從舞臺右后方的通道進入,90分鐘后戲演完,他和導演一起謝幕,轉(zhuǎn)身離開。那一刻舞臺上是空的,但我的心是滿的,瞥了一眼宣傳冊上的話:一個人,一個舞臺,用一百萬件“小事”溫暖你……腦海中定格著戲的結(jié)尾——文章在麥克風前哽咽地呼喊: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媽媽,我會好好愛自己……
所以,什么才是那第一百萬件美妙的小事?
——看文章演話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