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喬

我的鄰居汪曾祺

文/楊喬

我總覺得，與汪老一家處鄰居是一種緣分。

1996年春，報(bào)社分房，我家喬遷福州館宿舍，與汪曾祺一家正好在同一層樓，我們成了鄰居。

其實(shí)，早在14年前，我就認(rèn)識汪老了。《黃油烙餅》中的主人公小勝子（蕭勝）的命運(yùn)深深地打動了我。我一下覺得，自己就是小勝子，他的奶奶就是我的外婆。自那以后，我特別喜歡看汪老的書。

作者（右一）與汪曾祺夫婦

讀了文章，還想見作者。這下我們同住一層樓了，幾次路過想舉手敲門去看一眼我們尊敬的老先生，可又怕打擾，始終未敢。還是我在經(jīng)濟(jì)日報(bào)的同事、老先生之子汪朗善解人意，剛搬新居不久，汪朗就托我將報(bào)社發(fā)的5斤雞蛋給他父母送去，我說我不敢，汪朗咧著嘴慢悠悠地笑著說：“這不是找個由頭讓你去見見老爺子嘛！”

記得那天下班后，我提著雞蛋，還未來得及回家，便按響了汪老家的門鈴，第一次走進(jìn)了405的門，第一次見到了汪老先生和老太太。我向他們自我介紹：我姓楊，住401，同汪朗在一個單位，也是朋友，以后有什么事，請不用客氣，隨叫隨到。到了第二個月，又去問汪朗，還送不送雞蛋呀？結(jié)果當(dāng)然又是提著雞蛋，隨著405音色響亮的“咪哆咪哆”門鈴聲，又一次邁進(jìn)了他們家門。

“一回生，二回熟”，從此，我們家同汪老一家開始有了來往。

作為家庭主婦的我，比較愛烹飪，總愿將生活中的五彩繽紛在餐桌上體現(xiàn)出來。正好汪老又是文壇著名的美食家，我曾看過不少他寫的美食小品，既親切又饞人！除了如法炮制，便是前去請教。一次，老公在農(nóng)貿(mào)市場上見到賣大排，勾起了他對大學(xué)時清苦生活的回憶：在上海，大排叫“大扒”，老公在復(fù)旦念書時，雖說只花兩毛錢就能吃一塊，可也只能偶爾為之，打打牙祭。

我決定做大排，又從沒做過，便去向老先生請教。老先生告訴我，大排在紅燒之前，要先用醬油、蔥段、姜片腌上一個小時，味就進(jìn)去了。我是在上班路過他家門口時匆匆向他請教的，老先生說，我去替你買回來，在你下班之前一個小時給你腌好，回來下鍋就行了。我怎么好如此打擾老人家呢？于是趕忙跑到樓下去買回一斤大排，提前腌好。

等我下班時，老先生已事先用黃酒泡了干貝，叫小阿姨小陳給我送來。老先生說，燒大排再加點(diǎn)黃酒干貝，更鮮。我如法炮制，果然。

汪老曾在昆明念西南聯(lián)大，在那里他認(rèn)識了恩師沈從文、妻子施松卿，他稱云南是第二故鄉(xiāng)。正好前門大柵欄有個云南商店，是我同老公常去的地方，回來后便給老先生捎回一些他在文章中多次描述過的東西：云南米線、雞棕、牛肝菌、韭菜花……這些也是我們在四川涼山州第二故鄉(xiāng)非常熟悉的東西，是老先生用他的筆喚起了我們對往事的美好回憶，我們給他捎回這些東西也算是一種“回報(bào)”吧。

記得剛搬到福州館宿舍不久，發(fā)現(xiàn)在出大街拐彎路邊的房角下，長著一叢一叢綠色的野菜，這不是老先生文章里提到的灰菜嗎？于是，馬上拿出塑料口袋，將那灰菜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選掐下來，洗凈后給老先生送去，他高興地大聲說：“這是好東西，裹面蒸，好吃！”

開春，市場上又賣起螺螄，過去沒在意，樓下小齊做好請我品嘗，一下又吊起了我的胃口，心血來潮，買回兩斤，如法炮制。老公說：“全北京就數(shù)你做得最好吃！”雖是恭維，倒也入耳。于是立即給老先生送去，怕他吃了不消化，只端了一小碗。老先生一看，二話沒說，轉(zhuǎn)身就往里屋走。以為他對此不感興趣，沒想到他是去拿牙簽，把螺螄放在面前，坐在他常坐的客廳沙發(fā)上，用牙簽一個個仔細(xì)地挑來吃，那神態(tài)簡直像一個貪吃美食的孩子！我突然想起有人撰文形容汪老先生：酒至微醺狀態(tài)，他會變得尤為可愛。這下我可看到老先生那可愛的狀態(tài)了。

老先生雖是美食家，畢竟年事已高，少見他親自下廚了。有天下班還沒走到405，就聽見老先生用他那獨(dú)特的響亮的大嗓門在叫“小楊”，我以為出了什么事，只聽老先生說：“今晚少做點(diǎn)菜，我給你們做了兩道菜！”6點(diǎn)半左右，小阿姨小陳把老先生做的菜送過來了，一道叫百葉結(jié)，我以為是牛百葉，實(shí)際是用質(zhì)量較好的東北豆腐皮代替牛百葉，一個一個地打上結(jié)，用肉湯煮，放小蝦米和筍絲，清淡、味美；另一道叫麻豆腐，用羊油加麻豆腐和青豆做成。麻豆腐我吃不來，但是，能吃到77歲高齡的汪老為我們做的菜，不能不說是我這個鄰居的獨(dú)有福分。

1997年5月11日，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天。我同老公一早經(jīng)過老先生的門口，見他穿著淺灰色的筆挺西裝，一雙新的黃色皮涼鞋，很精神的樣子。我說：“老先生有什么外事活動？”他十分高興地說：“香港回歸前50天，作協(xié)要搞個活動，非叫去不可。”我說：“那你又得去畫幅畫啰？”老先生說：“早就畫好啦，那么多人圍著，畫什么呀！到時再寫幾個字就行了。”買菜回來，看見老先生還在門口，等著車來接。中午，我同老公去西單，看見老先生正從大門往院里走來，我說您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他不好意思地笑著說：“記錯了，是明天。”

明天，他再也去不了啦！

當(dāng)晚10點(diǎn)半，我們正準(zhǔn)備休息，聽到急促的敲門聲，是小陳！她說：“爺爺吐血了！”我同丈夫急忙跑到405，可嚇壞了，老先生正倒在臥室里，大口大口地噴血，床上、地上全是！老公急忙打120叫來急救車，又叫來幾位鄰居，一道將老先生送到了友誼醫(yī)院，那真是一場生死搏斗??！在整個過程中，老先生沒有驚慌，沒有呻吟，沒有痛苦，他是我們最大的鎮(zhèn)靜劑。

那幾天，老先生的女兒常過來告訴我們汪老病情穩(wěn)定的消息，說他需要休息，不能興奮，所以我們一直未去打擾。那幾天，我做飯，煎雞蛋，一連幾個都是雙黃蛋，這是從前未有過的事情。我同老公都十分高興，認(rèn)為這是個好兆頭。

16號下班回來，聽到了老先生過世的消息，我們都不相信。老先生的書房里打掃得一塵不染，他的書，他的筆，他的紙，他的畫，一切依舊；老先生的臥室里，床上鋪得整整齊齊，枕邊放著一堆他平時?？吹臅?。桌上靠著那張人們熟悉的抽著煙的巨大黑白相片，雙眼炯炯有神，旁邊還放著《汪曾祺散文選集》和《獨(dú)坐小品》兩本書。桌子上仍擺放著他多年戴習(xí)慣了的老花眼鏡，常抽的云南玉溪煙和紅塔山煙，一個打火機(jī)。中間放著那個外面包著羊皮的不銹鋼扁酒壺，里面一定還散發(fā)著聶華苓給他盛過威士忌的醇香。新沏的龍井茶一杯，一切依然。

不！老先生他沒有離開我們，他是隨他的老師沈從文，到天國寫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