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婷
藏在萬物里,生命的幽寂。
葉里藏美。
有形之物終將化于無形。凋零的花瓣,飄落的木葉,萎枯的草,腐爛的蟲鳥乃至人的肉身,還有六棱角瓣的雪花,細條行的雨滴,終將一起歸于塵土,消失殆盡當初的行跡。生于茫茫死于茫茫,若有些許精神能留存在萬物生長的周而復始循環(huán)中與時間匆匆的線性流動里,或許,便可稱為永恒之美了。
葉在綠時生命勃盛,轉黃時靜美飄零。青黃交接年年季季輪回不息,歲容歲枯自然循環(huán)。生命大約是如此了。
那個年紀,認識一些字,會讀幾本書,骨骼拔節(jié),情思萌動,無憂無慮的蒙昧狀態(tài)被漸漸打破,血液流動里潛藏著的別樣的東西終于開始現(xiàn)行,感觸便從對春秋代序開始。春葉淡綠,淺嫩,稚弱的,帶著些不勝寒的嬌羞,仿佛生命伊始的喜悅與清新;夏之葉翠綠,凝碧,掛在枝頭遮天蔽日,即使盛大的晴光也透不過密砸的葉“霾”,在形成的如傘蓋般的樹蔭下,清涼芳香。秋,木葉紛紛,是上學的時候了。
樹葉黃的時候并沒有察覺,直到它們蝶舞飛落,掠過發(fā)絲,停在肩頭,或者在地下堆積干枯,腳下踩過去后“噼里啪啦”作響,猛然驚覺:秋來了!冬不遠!慌忙埋頭找尋形狀還完整、顏色還鮮亮、相對漂亮的葉子。最喜歡楓葉,形狀酷似五角星,又鮮紅爍目,與紅旗上的星星有著莫名相近的聯(lián)系。
冬天不至于沒有回憶,喜歡的葉子都夾在書頁間,蕭瑟的天氣里撫摸著葉脈的印痕,懷想曾經(jīng)。時光飛快,小學、中學、高中、大學,還有以后數(shù)盡數(shù)不盡的被劃上某個代名詞的時光,都淙淙涌涌而來,沒有止息。也終于明白,葉落葉生,不過是季度轉換,盡頭處永無盡頭。不再收藏落葉,不再耽于對剎那間的珍存。生命的美麗,或許本就是無數(shù)個瞬間的連接,在進行時也在完成時還有未來時,只是目之所及有所選取。
直到無意間看到封存在插有白色書簽紙的方形塑料小袋里的黃褐色銀杏葉,一份莫名的感動流淌。緊貼塑料的葉面,黃褐色中泛黑,像黃昏黯淡暮色沉沉,沒有生命的盎然綠意與生機勃勃,殘破著剪影的荒涼。取出已發(fā)干的銀杏葉,面朝紙頁的那邊卻仿佛蒙了一層秋梨的熟黃。日子相逼,水分蒸干,被紙頁保留了起碼的框架面目。而面向塑料薄膜的一面,因無法轉嫁剩存的水分養(yǎng)分,在富余中腐爛泯滅。紙頁,不過是個偶然的媒介,卻起到了最好的保留作用。
猶如書里藏“氣”。
想起朋友說,讀書多的人會有一種蒼老之氣。而我所見,常埋頭于書冊堆里整理閱覽、紙頁上長文縱橫的師者,面龐干凈清朗,有的是過分的鎮(zhèn)定與素淡。埋首古老智慧的書卷,歷史種種景致帶人穿梭,古今交融,已然不知己身在何處。在清楚地明白世間一切后更加無所畏懼,心理上的坦然讓面目更加舒展,眉宇間情緒的起伏波動絕少顯露,目光月暉一般??v然時光飛逝,高貴與清脫骨氣使人常常向往。所謂的蒼老,不過是外人隔著距離的涼意。
“藏”卻最終“不藏”。只要有文字的現(xiàn)世,便有眾多心靈的感悟與通透,即使隔著時空,也無法阻擋“同聲共氣”的凝結。若使天地間萬事萬物都暗淡,還有這一絲若有若無的氣,從古至今漫流,在適時感動有緣之人。肉體會腐爛滅亡,但肉身所鑄的靈氣,卻能歷經(jīng)時間的打磨而存留?!安亍敝安徊亍保挥谝环N“氣”格。
夾在紙頁間的銀杏葉,至今,還有當初它的生之形跡。
秋天在一場大雨之后終于來臨。長安的秋天,梧桐狀若手掌的葉子經(jīng)過雨水一夜的沖刷,綠意褪去,肅殺之氣遍染,黃葉斑斑。不知哪里的風過,飄飄搖搖,在天海中隨命。
黃昏時分經(jīng)過鋪滿落葉的林蔭小道,忽聽見一陣輕快的口琴音,悠揚在漸漸西沉的余暉中。瞬時,靜穆沉著的傍晚變得如鵝黃般清新。
歡快之音漸漸清晰了。節(jié)奏忽快忽慢,音調(diào)時高時低,似乎是一首民歌,熱烈鮮明。我想象金黃田野的豐收,有黝黑紅潤面龐的笑顏,有爽朗的談笑聲,鐮刀的酣暢霍霍之聲。是場歡宴,大宅院里喜事連連張燈結彩慶賀不斷。一種歡騰的熱烈的生活之感涌上心頭,就像早起霧攏的小巷里摻雜豆?jié){騰騰的白氣。時代久遠,記憶恍惚,懷念起質感真實的歲月。音調(diào)開始低緩,或許,吹奏故事的人也陷入故事的回憶……
我四處張望,尋找這琴音之主。竟是一個清掃老翁。已脫形的草帽上有幾片樹葉留落。勞作之后,用一把小小的口琴,架構起生活未了的熱愿。悠悠之音,像懷念從前,曾經(jīng)的風味猶若新鮮,再回首未走遠。風雅無比。
《儒林外史》中有這么一段,才子杜慎卿過江來南京,與友人游雨花臺,“坐了半日,日色已經(jīng)西斜,只見兩個挑糞桶的,挑了兩擔空桶,歇在山上。這一個拍那一個肩頭道:‘兄弟,今日的貨已經(jīng)賣完,我和你到永寧泉吃一壺茶,回來再到雨花臺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一點也不差。”
六朝金粉繁華,絲竹音樂,歌舞翩翩,如今只留下淡淡道不盡扯不清的愁緒。風流蘊藉的,世事輪換,滄海桑田,即使仰望星空,也再不見那種光華。
隔水朦朧,縹緲仙氣,不染塵俗。古時以插花,焚香,點茶,掛畫,吟詩,作詞,箏聲鳴明為風雅,雪天賞梅,夜月訪友,對酒清談,繁重生活之余,總有一番閑情調(diào)劑。士階層興盛,文人性情大抵如此,暈染一片風氣。待市民階層擴大,讀書聽曲,看戲品茶,風雅之事不惟在騷人墨客間,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流陶賞怡情之風雅同士子大夫吟詩賞月何異?
變了時代,變了地點,變了故事之主,不變的是一份意趣。即使我們遺忘和疏忽了太多春山點墨、素月對花、晴空皞雁、古橋人家,即使“馳獵于聲利之場,但見袞袞馬頭塵,匆匆駒隙影耳”,心底所追求的卻未曾忘記和放棄。追求著現(xiàn)世的我們,時而午夜夢回,竟在慘淡的月光中感受到充塞填滿的虛無。城市的霓虹光彩下,黃昏的清角吹醒心靈,是夢一般縹緲。
雅致的表象之外,重要的是心靈的深刻與熏染,靈魂在美中肆意舒展。心靈適足,最為自然風雅。心之所怡,靈之所潤,情之所真。身份與所事,有那么重要嗎?
老人的口琴聲,悠揚入骨。
每一瓣雪花的輕輕飄零,都飽含著希望的因子。落地溶水,與大地同棲眠,是對萬物最后的情深。愛與恨,在歲月里轟轟烈烈地消失殆盡,只余現(xiàn)時平靜。此時雪寂靜,是永遠的包容。
立春幾日,天氣急劇回暖,天一片蔚藍,陽光普照到每一寸土地。行道樹的表皮不再干枯蒼勁,附著的寒冷白霜早已紛飛,取而代之的是隱綠的躍動。脈息初醒,攢涌生命新發(fā)的激情。走至河邊湖畔,冰已解凍,不再冷固沉默。波紋在一陣微風下如眾花團聚,陣陣蓋過,陣陣又起。
新年是不會有雪了。或許去年大雪傾撒已盡。
還記得是陰郁的日子,天空如破襖,鵝毛的棉絮轟然間紛紛。光線昏暗的大教室里,教授的聲音沉穩(wěn)悠然,道理明晰輕柔,我聽得仔細,四周越來越安靜。窗外白雪,旋然而至。
玻璃外的世界,剎然明亮燦然,清清亮亮。高大的懸鈴木伸進二樓過道,枝丫抖擻著片片細雪。雪在葉片上格外明媚清新,像又一次的生命灌注。遠遠望去,底層的木秋色與上層的清雪色相依相映,獨具輕盈。西風勁吹,雪花斜飛,飄紛者更加高昂,剛準備落下安息的也再次被喚起,未知到何方去。前行者勇往直前,萍碎點點般飛過天空。雖沒有天地皚皚獨釣寒江雪的悠遠意境,也讓堅硬冰冷的四方磚在飛濛鵝毛中抹卻了棱角,只有朦朧和夢幻。
長安的冬季不會輕易飄雪。不過淅淅瀝瀝的冷雨敲打在寬闊的梧桐木葉上。這時總能想起余光中先生那篇《聽聽那冷雨》,感懷先生的那句:“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南方煙雨朦朧,清明時斜風細雨隱酒肆人家,黃梅時節(jié)雨水紛亂如麻。而朔北本已遁入枯寂和荒蕪,更多這一層雨的清苦。還是雪好些,水分子遇冷凝結成雪花冰晶,攜著干凈澄澈,從天宮降落人間。那抹純白,令人寧心而銷魂。
幼時的嬉戲不再,只余玩雪的記憶鮮活在每一個飄雪的日子里。與雪的距離越遠,愈發(fā)感受那份肌骨澈透和溫潤包容。天與云與山共一色,銀白素裹,安靜肅穆。當所有外象被遮掩,是否會平息喧囂的內(nèi)心。
念念不忘,春來天暖,漫長冬天里沒有光臨的雪竟又悄然而至,堪若飛絮。若楊柳此時也抽枝發(fā)芽,與之同舞,別有意趣?;蛟S謝道韞當日對謝公詩,只是因心中多偏愛柳絮紛飛圖景,由其中意境而聯(lián)想,留一段佳話。她的才氣品性,卻絕非止于柳絮之柔美浮表,倒有雪的內(nèi)里,清冷飄逸。過午,晴窗滿目,雪已停,郁綠的草雕上密密是雪,孤零的樹枝上有雪,路面半濕半白。雪面上一無所有。
時節(jié)推進,萬物循規(guī)律相生,但不期而遇的變數(shù)才真正讓人感受到世界的真實。再次獨自走在漫天飛雪里,心境卻前所未有的輕松。舊雪積蓄當時悲歡心情,前塵往事一任融化,變作春水淙淙洶涌,澆灌新年里新雪的意趣。春將至,一場雪的消融,大致意蘊如此。
好大的一場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