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合意 李正敏
摘 要 理想的糾紛解決機制模型中,訴訟和非訴訟解決方式是互補的、可轉化的有機結合;并且二者的關系近于一個金字塔結構,即訴訟應由法制性權威作為保障,是糾紛解決的“最后一手”。然而,現(xiàn)實社會中二者的關系卻呈現(xiàn)出一種“倒金字塔”結構,訴訟儼然成為糾紛解決的前沿陣地。這種反差折射出我國糾紛解決中存在“訴訟中心主義”以及訴訟與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缺少互動和溝通機制的問題。因此,本文認為有必要摒棄訴訟中心主義,樹立多元糾紛解決理念,尋求建立訴訟與非訴訟糾紛解決的溝通機制,以實現(xiàn)糾紛解決理想模型的回歸。
關鍵詞 糾紛解決機制 糾紛分流 立案前調解
基金項目:本文系南京信息工程大學2016年大學生實踐創(chuàng)新訓練計劃項目(項目號:1214071601153)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趙合意、李正敏,南京信息工程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法律系本科。
中圖分類號:D925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7.06.158
近年來,隨著人們法律意識的提高,通過法律手段解決糾紛已經成為很多人愿意運用的糾紛解決方式。據(jù)統(tǒng)計,全國各級人民法院2015年受理案件1951.1萬件,2016年受理2303萬件,同比上升18%。 案件數(shù)量的急速增長,一方面反映我國居民法治意識得到提高,但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我國糾紛解決方式趨于單一化,即人們愈發(fā)傾向于通過訴訟方式解決糾紛。我們應當意識到,訴訟案件的數(shù)量和增長幅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明我國人們法治意識的覺醒和維權意識的提高;但我們同樣也應該注意,現(xiàn)代法治并不意味著所有的糾紛都必須通過訴訟的渠道來獲得解決。訴訟不是經常的,而是糾紛解決的例外,一種最后的手段和我們日常生活必須的惡。 一個完善的糾紛解決機制,需要在訴訟之外有其他糾紛解決機制的輔助和替代。我國訴訟案件的瘋狂暴漲,恰恰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我國訴訟外糾紛解決機制的不完善,甚至是缺位。
一、糾紛解決機制的理想模型
訴訟外糾紛解決方式指在法院訴訟程序以外解決糾紛的方式,又稱替代性糾紛解決方式(ADR)。奧爾森在《訴訟爆炸》一書中這樣描述ADR:在法院外化解糾紛,減少或者分流訴訟;在他看來ADR具有諸多優(yōu)越性,提供交法院審理更快速、更便宜和更合理的糾紛解決方式,而且還能較少地激怒當事雙方的情緒,有益于破裂的人際關系的恢復。當然,訴訟解決機制也具有訴訟外糾紛解決機制所不具備的公正性和權威性保障。
訴訟和訴訟外糾紛解決方式不是兩種截然對立的糾紛解決方式,而是互補的,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可以有效彌補訴訟審判程序作為糾紛解決調整器的不足。因此,在具體的糾紛解決過程中,應當允許糾紛雙方自由選擇適宜的糾紛解決方式。從理論上進行推導,由于訴訟程序時間長、需要付出更多的成本,基于科斯的成本效益分析,一個合理的理性人都會自愿選擇訴訟外的糾紛解決方式處理生活中的糾紛。 而很少會有人選擇訴訟程序解決非必要的糾紛,除非這種糾紛達到了協(xié)商、調解等訴訟外糾紛解決方式無法解決的程度。因此,一個關于訴訟和訴訟外糾紛解決機制的理想模型就這樣被勾勒出來了,即基于訴訟的負價值性 ,訴訟往往作為最后一種解決糾紛的手段;而協(xié)商、調解等訴訟外糾紛解決機制當然成為糾紛解決的前沿陣地。如此,一個糾紛解決的金字塔結構就浮現(xiàn)在眼前了。
二、我國糾紛解決機制存在的問題及成因探析
(一)我國糾紛解決機制存在的問題
理想的糾紛解決機制是一個金字塔結構,但現(xiàn)實中我國的解紛解決機制的格局卻完全呈現(xiàn)出相反的景象。當前,我國大量民間糾紛未經調解等訴訟外糾紛解決機制的有效疏導和過濾,直接涌入司法渠道,進入訴訟程序,從而使整個社會糾紛解決機制脫離了預定的理想軌道,背離了理想的“金字塔”糾紛解決結構,而儼然成為一個“倒金字塔”式的糾紛解決體系,法院以及法官處于“倒金字塔”的頂端,面臨著巨大的訴訟壓力??傊斍拔覈V訟及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之間存在明顯的不協(xié)調,尤其是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的不完善,造成人們過分依賴于通過訴訟方式解決糾紛。
首先,我國法院面臨著案件數(shù)量增多與審判資源明顯不足的矛盾。正如前文所述,我國法院受理案件數(shù)量每年正以接近20%的速度高速增長,大量糾紛快速涌入訴訟渠道,法院由糾紛化解的最后防線演變?yōu)榍把仃嚨?,導致司法吸納能力幾近飽和狀態(tài),訴訟糾紛解決機制負擔沉重。但與此同時,法院的審執(zhí)人員卻沒有相應的增加,甚至還出現(xiàn)了法官離職潮。近年來,由于案件大量涌入法院,一線民事審判庭的審判人員平均每人一年就要審理400多個案件,以至于他們長期處于超負荷運轉狀狀態(tài),得不到及時的休息和調整,甚至全國范圍內還出現(xiàn)了多例法官過勞死的報道。正由于工作強度大,壓力大,經濟待遇低,不少法官離開法院紛紛下海。不僅如此,由于法院入職門檻高,不通過司法考試就進不了法院,而通過司法考試的又基于種種原因不愿進入法院,致使不少中基層法院人數(shù)不增反減。這種現(xiàn)象更加激化了有限的司法審判資源與繁重的待處理案件之間的矛盾。這也不可避免地帶來了訴訟拖延,案件解決粗糙等弊端,引發(fā)人們對訴訟維權的負面評價。
你通常會選擇什么樣的方式解決糾紛?
其次,調解在糾紛解決中的作用被弱化。“人民調解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的功能日趨被弱化,自20世紀末期始,其解決社會糾紛的比例呈明顯下降趨勢”。 在我們關于人們糾紛解決方式選擇的調查中,選擇調解的人數(shù)是最少的,選擇通過訴訟解決糾紛的人數(shù)是其2.5倍。(見下表)
從上表,我們可以看出,有五分之一以上的人表示會選擇訴訟來解決糾紛。這也解釋了我國訴訟案件急速上升的原因。相反,選擇第三方調解的占比不到十分之一,不及選擇訴訟解決糾紛的一半。調解作為糾紛解決機制調處、化解糾紛的第一道防線,并沒有發(fā)揮出其應有的分流糾紛、有效減少訴訟的作用,與我們理想中糾紛解決機制的結構模型相距甚遠。
(二)我國糾紛解決機制存在問題的成因探析
1.對法治的盲目崇拜以及對司法權的過度依賴。我國法制建設起步于20世紀90年代,相對較晚,因此缺乏法治的經驗和傳統(tǒng),國家的大力宣傳導致人們由不信法到盲目推崇法律,造成人們過度依賴甚至是迷信訴訟,助長了訴訟唯一論和萬能論思想的泛濫。甚至在我國出現(xiàn)了將訴訟等同于法治建設的錯誤解讀,訴訟在人們心中成為獲得正義、解決糾紛的不二法門。 此外,在我國法治現(xiàn)代化的建設過程中,由于存在著盲目迷信國家權力、過分推崇法院在解決糾紛中的作用等偏激的觀念,使得無論是在法學研究中,還是在司法實踐中,都過分夸大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的功能,甚至出現(xiàn)法院、法官大舉司法能動旗幟,主動出擊幫助當事人提起訴訟解決糾紛的現(xiàn)象。所有這些都限制了調解等訴訟外糾紛解決機制發(fā)揮的余地,助長了訴訟萬能論的思潮。
2.訴訟與訴訟外糾紛解決機制之間缺乏良性的溝通機制和互動機制。我國法院審判人員之所以面臨這么大的訴訟壓力,一方面與我國處于社會轉型時期,經濟的快速發(fā)展產生了大量的民商事糾紛有關;另一方面也歸因于我國糾紛解決機制的不完善,特別是糾紛一旦涌入法院,只能由法院加以化解,缺乏其他的化解渠道。也即我國糾紛解決機制之間缺少糾紛解決的轉化機制,無法使得大量沒有必要通過訴訟解決的矛盾糾紛得以“分流”,分擔法院的負擔,緩解訴訟案件的壓力。如在上表中,接近45%的人們在遇到糾紛時會選擇通過協(xié)商、和解來解決糾紛,但是這些人中有很大部分無法自己達成和解,致使許多本可以通過訴訟外糾紛解決機制解決的糾紛也加入訴訟中,占用了有限的司法資源。如果此時訴訟和訴訟外糾紛解決機制存在一個有效的溝通機制,那么必然可以實現(xiàn)部分糾紛的分流,在很大程度上緩解法院訴訟壓力。
3.現(xiàn)有訴訟外糾紛解決機制自身存在不足和缺陷。訴訟外糾紛解決機制自身的不完善也是重要成因之一。首先,訴訟外糾紛解決的糾紛范圍不明朗,特別是其不像法院那樣存在管轄的劃分,無法明確其可以解決何種地域范圍的糾紛。其次,除仲裁以外的訴訟外糾紛解決機制機構設置簡單,人員素質普遍較低,糾紛解決適用的程序隨意,使得人們不相信其糾紛解決的公正性和權威性。最后,除仲裁之外的其他訴訟外糾紛解決機制的效力缺乏保障,難以保證糾紛得到有效解決。在所有的非糾紛解決機制中,訴訟外調解糾紛解決方式更集中的反映了這些缺陷。由于缺少法律效力的保障,人員與工作得不到司法保障,也缺乏與司法解決的有效銜接程序,非訴訟調解方式解決的糾紛往往“前途未卜”,致使非訴訟調解與訴訟完全被割裂開,大大降低了調解應有價值的實現(xiàn) ,使得人們不信任也不太愿意通過訴訟外調解方式解決糾紛。
三、完善我國糾紛解決機制的對策建議
在具體的糾紛解決中,應當為人們提供多種選擇的可能性,人們可以自由選擇通過訴訟或者訴訟外的糾紛解決方式解決糾紛。但這個前提是存在著一個獨立、互動、協(xié)調的糾紛解決體系,使得訴訟和訴訟外糾紛解決機制基本上呈現(xiàn)出一個理想的金字塔結構。顯然,我國糾紛解決機制與這樣的理想模型間還存在較大差距,并在縫合差距的道路上還有很多有待解決和完善的問題。為了解決這些問題,最終使得我國的糾紛解決機制趨向金字塔結構,需要從以下兩個方面入手:
(一)摒棄“訴訟中心論”,樹立多元的糾紛解決觀念
我國正處于社會劇烈轉型時期,社會主體關系、利益沖突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樣態(tài)。因此,我們不能盲目迷信訴訟,過分推崇法院在糾紛解決中的作用,而要摒棄訴訟萬能論和“訴訟中心論”,引導人們樹立多元的糾紛解決思維。特別是在當前我國糾紛頻發(fā),案件數(shù)量以兩位數(shù)的速度在高速增長的時期,我們更有必要樹立多元的糾紛解決理念,正視“訴訟萬能論”、“訴訟中心論”的弊病,借助訴訟外的糾紛解決機制來緩解我國審判資源和案件的矛盾,使我國的糾紛解決達到一個有序的狀態(tài)。
(二)以法院為主導,建立訴前糾紛分流機制
我國訴訟糾紛解決機制和訴訟外糾紛解決機制之間缺少必要的溝通和互動機制。特別是大量案件進入法院,沒有一個有效的糾紛分流機制緩解法院壓力。因此,有必要在訴訟與訴訟外糾紛解決機制之間構建一個溝通機制。立案前調解就是這樣的一個溝通機制,并且在我國,立案前調解已經有相應的實踐經驗,上海浦東新區(qū)法院就探索建立在立案前委派有關單位和法院聘任的訴前調解員對部分案件進行調解,取得了良好的成效。立案前調解為人們糾紛解決提供了一種額外的可能,或者說使得人民調解的作用得以真正發(fā)揮作用,回歸到其應有的位置。這種嘗試符合多元糾紛解決機制的價值理念,通過每一種選擇的特定價值引導糾紛當事人選擇符合成本效益的糾紛解決方式。這種方式不僅為糾紛當事人在法院門前提供了另外的選擇,而且更加有利于部分糾紛的妥善解決,節(jié)約糾紛解決的時間和金錢成本,減少糾紛當事人的敵對狀態(tài)。從司法運行來說,這一方面使得有限司法資源的使用更加高效;另一方面也能有效提高司法審判效率,減輕一線審判人員的工作負擔。
日本學者棚瀨孝雄曾這樣描述影響人們選擇糾紛解決方式的因素,“糾紛當事者把什么樣的解決過程視為現(xiàn)實中可能的選擇,與他采取什么樣的糾紛解決行動有密切關聯(lián)?!?作為“東方經驗”的人民調解之所以在糾紛解決中的作用被弱化,主要是由于我國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傳統(tǒng)社會向陌生人社會轉變,人民調解失去了其依存的社會根基的緣故。但調解作為糾紛解決機制中一種,有著訴訟無法比擬的優(yōu)越性,特別是在對于長期性、綜合性或難以變動的社會關系,如婚姻家庭關系,相鄰關系等,調解較訴訟更有利于縫合人們之間的傷痕,修復雙方之間關系的作用。所以,調解還是尤其存在的現(xiàn)實必要性的,特別是非訴訟調解的作用還有待人們重視和發(fā)掘。之所以越來越少的糾紛當事者選擇通過人民調解來解決糾紛,是人們不再把調解視為現(xiàn)實中可能的選擇,或者換另一種說法,人民調解自身的缺陷已然導致其不能適應當前人們對它的期待。所以,我們要以法院為主導,建立立案前調解機制,引導人們重新將其視為一種可能的選擇。對此,我們可以借鑒國外法院附設ADR制度,如美國的法院ADR制度和日本的民事調停制度,建立一套溝通訴訟與訴訟外調解的機制。就部分關乎人身性或者事實清楚、爭議不大的糾紛實行立案前調解的前置程序,由法院方面主持召集調解委員會,或者也可以由糾紛當事人從法院提供的調解員名單(調解員吸納退休法官、律師等具備相關法律背景的人員)中進行選擇,自由組合,組成調解委員會,以第三方的身份對糾紛雙方進行勸說,促使當事人之間達成協(xié)議以解決糾紛。如果當事人滿意調解結果就可以由本次調解委員會或者當事人申請法院確認調解協(xié)議的效力,使得調解的效力得到保障。如若糾紛當事人不滿意調解結果,可以直接進入訴訟程序,由法官進行裁判。并且這種立案前調解機制堅持“一次性調解”的原則,避免因調解時間過長造成當事人糾紛解決的拖延。由此,不僅糾紛當事人多了一條解決糾紛的途徑,而且案件在法院門口得到了疏導和分流。這樣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緩解當前的“訴訟爆炸”現(xiàn)象,讓訴訟成為一種必需的惡而不是常用的惡,使得真正需要訴訟解決的糾紛進入審判程序,節(jié)約司法資源和訴訟的成本。
注釋:
龍飛.推進改革系統(tǒng)集成,破解法院人案矛盾.來源:http://news.sina.com.cn/sf/news/ 2017-04-21/doc-ifyepsch2219450.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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