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菁++劉怡
在錢寧的名片上,他對自己身份的定義只有簡單兩個字“作家”。1996年他留學歸來撰寫的《留學美國》,因真實地記錄了那一代留學生的酸甜苦辣而風靡一時。后來他又寫出《秦相李斯》《圣人》《新論語》等作品,錢寧形容自己的工作是“在傳統(tǒng)中發(fā)現(xiàn)一些新的智慧”。
盡管外形酷似,但很少人會把作家“錢寧”和“錢其琛的兒子”聯(lián)系在一起。家風低調的錢寧也從來不愿意在公共場合提及自己的父親?!斑@是我第一次以兒子的身份接受采訪談父親”,錢寧不疾不緩、從容淡定的神情和語氣也與父親錢其琛與外界的印象一致?!安回撝醒雵谕?,不辱國家使命,我認為父親做到了這一點。”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除了《外交十記》,錢老留下的著述并不多,他生前也很少談及自己。你可以先談談錢家的家世嗎?
錢寧:坦率地說,我還從來沒有以兒子的身份接受過采訪,不過,這次我還是很愿意以兒子的身份來談一下父親。
我們家祖籍在嘉定,被視為錢大昕的后人——錢大昕和他的弟弟錢大昭是清代兩位著名的訓詁學家。再往上回溯,吳越錢氏都被視為臨安錢镠王的后代。雖然我爺爺那一輩,已經(jīng)離開老家去了天津,但我們仍將嘉定視為老家,也將臨安視為故鄉(xiāng)。
父親14歲讀中學時在上海參加了地下黨——這個年齡在今天看來有點不可思議。他與他的入黨介紹人以及他后來發(fā)展的黨員都保持著終生的友誼,與地下黨的同事也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那是1942年,正是最艱苦的時候。一些外交部的同事回憶起我父親,都說他的特點是遇事非常沉著、冷靜,我想這與他早期的革命經(jīng)歷不無關系。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回顧錢老的一生經(jīng)歷會發(fā)現(xiàn),他的變化軌跡是很大的:他早年是按照蘇聯(lián)“培養(yǎng)黨的外交人才”的模式,開始從事對外工作;“文革”后期,因為政策環(huán)境的變化,他又從事對非洲的外交。在80年代之后,他的工作重點又轉到了對歐美的外交。不知是否可以這樣形容,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完成了從“革命外交家”到“職業(yè)外交家”的轉變?
錢寧:外交工作是一個連貫性的工作。1954年,父親被派到蘇聯(lián)團校學習,畢業(yè)后留在駐蘇聯(lián)使館,負責留學生工作,開始做調研工作。外交工作中一個主要任務,就是對一個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進行調研和判斷。只有把對方了解清楚,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應對,才有政策的建議。
70年代初,父親再次到駐蘇使館工作,當時蘇聯(lián)和中國的關系十分緊張,所以他去蘇聯(lián)的時候是有到“反修”前線的意味。我父母后來回憶說,當時一趟從北京到莫斯科的國際列車完全是空的,整列火車上只有列車員和我父母兩個乘客。
可以說,從這種時候起,父親就養(yǎng)成了自己沉著冷靜的風格。他注重調研,也注重聽大家的意見。一位和父親共事過的外交部的翻譯回憶說過,每次和外賓會談結束,他都會把大家留下來一起交流,會問:“剛才的這個會談你們有什么看法?”大家說完自己的印象后,他也會講他的觀察,他的觀察往往能看到別人可能沒注意到的方面。當年中蘇政治磋商,談了12輪,父親后來回憶說,大部分時間像“聾子對話,各說各的”。外交有時就是要說點廢話,重要的就是一兩句話。不過,這幾句重要的話,也可以輕聲說,就是“輕聲說重話”。
父親后來又被派到非洲工作,在幾內亞當過大使。1989年的時候,中國的外交面臨著很大的挑戰(zhàn),父親經(jīng)過認真思考,決定中國外交的重新突破要從非洲開始,也與他在非洲的經(jīng)歷有關。后來,外交部一直保持著一個傳統(tǒng),就是每年年初,外長都到非洲去訪問。
父親外交工作上的另一個特點,應該是溫和而堅定。后來他開展對歐美國家的外交,港澳回歸談判,都能堅持立場,又很好地表達觀點,讓對方信服。父親去世后,海外有報紙,援引一些人對他的評價,其中有人說他“政策立場明確且強硬,但不至于讓人感到冒犯”。我想,這倒像他的特點。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錢其琛先生在國際外交舞臺活躍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面臨的形勢比較險惡,所以他的言行好像更令人印象深刻。
錢寧: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特點和環(huán)境,每一代人也有每一代人的使命,我認為我父母那一代人完成了他們的使命。今天中國的國際環(huán)境與以往不一樣了,但是,外交工作總是為國家的根本利益服務。
錢氏家訓中有一句話:“利在一身勿謀也,利在天下者必謀之?!备赣H生前倒沒有和我討論過這個家訓,但他做外交工作真的是以國家為重,其中沒有任何個人的考慮。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歷任外長風格各異。錢老的外交風格有沒有按照某種模式來要求自己,還是自創(chuàng)了一種風格?
錢寧:在外交領域,周恩來總理為中國外交奠定了最基本的風格,而周總理的外交風格中充滿了中國式智慧。每一個時代可能需要不同的外交家,從我父親個人來講,他一直恪守總理的風格,而他的個性也是內斂、明快、從容。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我們從公共媒體那里看到的錢老永遠是淡定、從容不迫的風格,私下里他的性格呢?會對你們發(fā)火嗎?
錢寧:我真的沒有見他發(fā)過火。生活里,也是那么溫和、沉靜,甚至沒有嚴厲說話的時候。我想這里面有先天的性格因素,也是后天修煉的結果。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給人感覺,他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風格。
錢寧:平時,他非常非常忙,很難有時間發(fā)展太多的個人友誼,但他和同事們的關系都很融洽,他不會對別人猜忌、苛求,即使批評人的時候,也很溫和,點到為止。
三聯(lián)生活周刊:老一輩的外交家好像比較愿意發(fā)展和國外元首包括政治人物的私人關系。在你父親的職業(yè)生涯中,有沒有和哪一些國外政要形成比較長久的個人友誼?
錢寧:大部分都是工作關系,但是工作關系會因為互相交往而有一種互相信任——因為外交最終會落實到人與人。雙方彼此是否有一個互信,說出的話是否能讓對方理解,這往往需要經(jīng)歷一個長期斗爭和合作的過程。他在國際外交場合有許多相互信任的朋友,但我不認為他與國外政要有多少的個人關系。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他退休之后的生活狀態(tài)怎樣?
錢寧:2003年,他一退休,就開始著手寫作《外交十記》這本書,三個月成稿,半年成書。我總感到,他是希望在自己記憶力最好的時候,完成這本書。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當時寫《外交十記》的初衷是什么?
錢寧:其實,我父親本來沒有準備寫自己的回憶錄,按照他的工作習慣,他從來不記日記,不留工作筆記,也沒有做任何資料的儲備。后來,他寫《外交十記》,主要是想為那一段特殊歷史時期的外交工作,留下一份真實的記錄。這可能是他的一個想法,許多歷史事件,不記錄下來,將來就會出現(xiàn)各種版本。
在我看來,《外交十記》有幾點挺有意思。第一,這是一段歷史時期外交工作的真實記錄。他是親歷者,幫他整理材料的那些年輕同事們,也都是親歷者,大家一起把這段歷史記錄下來,有史料價值。第二,書中記錄了許多外交談判中的應對和說辭,其中藏有很多外交機鋒和智慧,像中國古代典籍的《國語》,有文獻價值。第三,這本書的“十記”也是十個外交案例,可供教學使用,有教科書的作用。這是我對這本書的理解。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現(xiàn)在有些外交官出書可能更偏重于個人經(jīng)歷,而在《外交十記》里,錢老有關個人的東西,寫得十分簡練……
錢寧:這本書將一個個事件的來龍去脈直白地敘述出來,背后展示出的是怎么說、怎么做,其中有不少值得體會的地方,包括談判語言。外交談判有時也要講技巧的。
在幫助整理此書時,我和父親聊天,也說到外交的“軟”和“硬”。父親說,外交的主要職責是去傳達信息和表述觀點,解釋自己的立場,并讓對方能夠理解和接受。外交并不是去吵架和爭論。當年,中國外交有過很多艱難的時刻,而為中國的改革開放和經(jīng)濟建設盡可能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國際環(huán)境,是當時國家的根本利益之所在,也是外交工作的重點?;剡^頭看,中國今天的強盛,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jīng)歷了一個近代歷史上少有的平穩(wěn)發(fā)展時期。作為對比,辛亥革命以來,幾乎每過十年,都會經(jīng)歷一場革命或動蕩。
有時,我和父親開玩笑,說你和對方根本談不攏的時候,你怎么去開展外交呢?父親說,你和人家去交流,總是找共同點去談,而不是從分歧開始,比如,說中美都是大國,大家總能取得共識。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有一個問題我比較好奇,《外交十記》中有不少細節(jié),而我在看李肇星的文章說,錢老從來不留資料。
錢寧:是的,他從來不留。他在《外交十記》里也說:“我從不記日記。這是年輕時7年地下黨工作養(yǎng)成的習慣,不留片紙只字,一切只憑記憶。”在他著手寫作《外交十記》時,主要是靠自己的記憶,好在那時父親剛退下來,記憶力非常好,細節(jié)都在腦子里,口述下來,再由同事們去核對。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小時候與父親相處的時間多嗎?感情上親近嗎?
錢寧:我與父母一起生活的時間是時斷是續(xù)的。我生下來3個月時。父母要去蘇聯(lián)工作,就把我留在了上海外婆家;我3歲時,他們從蘇聯(lián)回來,我才回到父母身邊。我10歲的時候,趕上“文革”,他們下放安徽干校,我又離開他們去上海上小學。后來,我回北京讀初中,他們還在蘇聯(lián)工作沒有回來。我讀高中時,他們在非洲工作。1976年,等到他們調回北京,回外交部新聞司工作,我又去四川當兵了。后來,我考上大學,回到北京,這才算與父母生活在一起。后來,我又出國留學,等到1995年回國,一家人才又團聚。
雖然聚少離多,父母卻一直很牽掛我和姐姐。在干校勞動時,他們會坐一夜火車,去錦州看在那里工作的姐姐,待上一天,再坐一夜火車,去上??次?。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父親對你們的教育是一種什么樣的態(tài)度?
錢寧:當年,《辭?!穭偝霭?,父親就買了一套?!拔母铩睍r,我上初中,沒有別的書可讀,只能讀著《辭?!?,厚厚的上下兩冊,可以說,我是讀著《辭海》長大的。
父母十分尊重孩子對生活道路的選擇,從來沒有要求我們一定怎么樣。我留學歸來,寫過一本《留學美國》,書里的一些觀點或感受,不見得多么“正確”,但父親看到書后,十分包容,因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感受和使命,他顯然能夠接受不同的想法。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在職業(yè)選擇和人生規(guī)劃方面有沒有咨詢過父親什么意見?
錢寧:父親很少在具體事情上給我們子女提要求或建議,但有兩件事我印象比較深:一是我考研究生時曾經(jīng)問過父親意見。當時有兩個專業(yè),一個是文藝理論,另一個是古典文學。我問父親我應該報哪個專業(yè)——我個人的傾向是文藝理論,因為那時文藝理論很時髦,但父親建議說“還是選古典文學更好”。也許就因為父親這個建議,我今天還能讀懂《論語》,并能重編《新論語》;第二件事是,1995年,我回國時,他很高興,說了句:“還是回國工作,更有意義。”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感覺你們一直很低調,是父親對你們要求的嗎?
錢寧:我們家風一直是比較低調的。我父親在這方面倒沒有刻意要求我們什么。我因為寫作,有時還接受一些媒體的采訪。其實,當年《留學美國》開始暢銷時,讀者很少知道我的家庭背景。幾年前,三聯(lián)書店出版我重編的《新論語》時,我也沒有提到父親。這次以“錢其琛的兒子”身份來接受采訪,真還是第一次。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當年錢老從繁忙的工作中退下來,適應嗎?
錢寧:他以前的工作實在太忙了,很希望能有空閑的時間,好好休息一下,可惜,這段時間實在太短了,這也是我們家人想起來比較難過的地方。
父親從14歲參加革命開始,就一直在承受壓力的狀態(tài)下工作。外交工作,實際上,是一種壓力很大的工作。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也許可以這樣理解,對你父親來說,這樣有很多事情并不是自己選擇的,但是到了他那里就要承受下來。
錢寧:也許說“承受”不夠準確。歷史給了一個機會,讓他在中國外交舞臺上有一個發(fā)揮,他也趕上了一個時代,這個時代充滿了各種挑戰(zhàn),他很好地應對了這些挑戰(zhàn)。前不久,世知社組織了一個重讀《外交十記》的追思會,我母親說了兩句話,說父親不負中央囑托,不辱國家使命。我感覺,父親這一生,當?shù)蒙线@兩句話。
錢寧更愿意把自己定義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