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綠化

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及司法改革白皮書公布的資料，多年來我國法院對公訴案件被告人作出無罪判決的比率不到千分之一，而域外的無罪判決率在20%左右。我國趨零的無罪判決率是不符合常理的。背后是本應判處無罪的案件被以各種方式消化和掩飾了。其中，檢察院對提起公訴的刑事案件在開庭審理后又撤回起訴是重要的一個原因。在文中就，檢察院以撤回起訴替代法院的無罪判決對司法正義的影響進行探討。

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公訴案件撤回起訴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定義：“撤回起訴是指人民檢察院在案件提起公訴后，人民法院作出判決前，因出現(xiàn)一定法定事由，決定對提起公訴的全部或者部分被告人撤回處理的訴訟活動”。但根據(jù)我國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公訴案件在起訴后根本就沒有可以撤回起訴的規(guī)定。最早的1979年的刑事訴訟法第108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對提起公訴的案件進行審查后，對于不需要判刑的，可以要求人民檢察院撤回起訴”。但此規(guī)定在1996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就被廢除。2012年新修訂的刑事訴訟法同樣沒有規(guī)定公訴案件在起訴后可以撤回起訴。因此，1996年的刑事訴訟法實施后，公訴案件撤回起訴已經(jīng)失去了法律上的依據(jù)。但最高法院及最高檢察院分別以司法解釋的形式將公訴案件撤回起訴又納入了刑事訴訟軌道。二十年來，撤回起訴在刑事活動中被頻繁使用，不僅給司法實踐帶來很大弊端，也給本應獲得無罪判決的被告人的權益造成極大的傷害，有損司法正義。

筆者作為辯護人親自辦理了一些檢察機關提起公訴，并通過開庭審理本應作出無罪判決，但檢察院則通過多種形撤回起訴將無罪案件化解的案件?，F(xiàn)就檢察機關撤回起訴的形式及主要原因作如下分析。

檢察院以多種形式將已經(jīng)開庭審理可能判決無罪的案件撤回起訴

刑事被告人在開庭審理后已經(jīng)確定無罪，在宣判前檢察院撤回起訴。2001年8月廣元市市中區(qū)檢察院以廣區(qū)檢訴字（2001）第88號起訴書指控魏某等人犯盜竊彈藥罪。辯護人在看守所會見被告人并查閱案件材料后認為被告人的行為不構成犯罪。該案的基本情況是，魏某等人在廢棄幾年的國有企業(yè)原武裝部辦公室內發(fā)現(xiàn)了幾枚被遺棄的手榴彈，他們將手榴彈拿走并埋于干糞池放水浸泡。公安機關得知此事后，以盜竊彈藥罪刑事拘留了魏某等人，之后檢察院以魏某等人犯盜竊彈藥罪向法院提起了公訴。辯護人認為本案事實清楚，但魏某的行為沒有社會危害性，不符合盜竊彈藥罪的犯罪構成要件，依法應當判決無罪。該案開庭審理后，檢察機關得知法院將作出無罪判決，在法院宣判前，檢察院提出了對魏某的撤訴要求。廣元市市中區(qū)法院（2001）廣中刑初字第90號刑事裁定書，裁定準予撤訴。該裁定“本院認為”中明確表述：“被告人魏某其行為不構成犯罪。廣元市中區(qū)人民檢察院在判決宣告前請求撤回對其指控，應當予以準許。裁定如下：準許廣元市市中區(qū)人民檢察院撤回起訴。”雖然法院在裁定書中則明確表述“其行為不構成犯罪”，但由于檢察機關的撤訴，魏某沒有獲得無罪判決，被取保候審后離開被關押了6個多月的看守所。此后該案不了了之，魏某未獲得任伺賠償，也沒有獲得名義恢復。

張某某非法經(jīng)營案：張某某個體經(jīng)營果樹、苗木等。因辦理年檢和換證期間無證購銷了價值70余萬元的樹苗，被公安機立案偵查。張某某得知自己被公安機關立案之后，出于恐懼主動到公安機關投案自首，承認無證經(jīng)營了價值70余萬元的果樹苗木，表示認罪伏法，請求從寬處罰。公安機關將其刑事拘留并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2002年1月，廣元市元壩區(qū)檢察院（2002）04號起訴書指控認為，被告人張某某無視工商行政管理法規(guī)，非法從事商業(yè)經(jīng)營活動，經(jīng)營數(shù)額達74.4萬元，構成了非法經(jīng)營罪。開庭審理時，張某某本人對指控的事實沒有異議，請求法院從輕判處。公訴人也以張某某認罪態(tài)度好，且有投案自首表現(xiàn)，建議從輕處罰。但辯護人認為，雖然本案事實清楚，但張某某的行為并無社會危害性，不符合非法經(jīng)營罪的犯罪構成要件，依法不構成犯罪，作了無罪辯護。該案經(jīng)過開庭審理后，在辯護人的申請下，法院對被告人張某某變更強制措施為取保候審而獲釋。該案在法院宣判前，檢察機關提出了撤訴申請。廣元市元壩區(qū)法院以（2002）元刑初字第04號刑事裁定書裁定：準予廣元市元壩區(qū)人民檢察院撤回起訴。張某某被關押8個月，不了了之。

檢察機關以不作為的形式撤回起訴。1998年4月，四川省綿陽市檢察院以綿市檢刑訴字（1998）第32號起訴書指控國家工作人員明某在公務活動中收受了他人禮金，要求以受賄罪定罪量刑。辯護人提出了本案證據(jù)不足的無罪的辯護意見。法庭辯論結束后，出庭的公訴人根據(jù)庭審情況意識到本案證據(jù)確實存在嚴重矛盾，不可能給明某定罪。便以需要補充偵查為由，提出延期審理的要求，法院當庭予以準許。但檢察院在超過法定的補充偵查期限后，不提出恢復庭審。辯護人多次要求依法恢復庭審，法院也多次與檢察院聯(lián)系，檢察院仍不提請恢復庭審。無奈之下，綿陽市中級法院以（1998）綿刑二初字第1號決定書，以“你院在補充偵查的期限內沒有提請本院恢復法庭審理。據(jù)此，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六十六條及其他相關規(guī)定，本院決定：按撤回起訴處理”。明某被關押1年多，雖然恢復了人身自由，但由于沒有作出無罪判決，回原單位上班后只獲得補發(fā)被關押期間的工資。

公訴案件經(jīng)一審法院判決被告人有罪，被告人上訴后二審法院發(fā)現(xiàn)判決有錯發(fā)回重審期間檢察院再撤回起訴。廣元市市中區(qū)檢察院檢察以徐某等四人盜竊為由，向廣元市市中區(qū)法院提起公訴。徐某本人否認參與了盜竊。廣元市市中區(qū)法院開庭審理后沒有采納徐某的辯解，以（2003）廣中刑初字第14號刑事判決，判處徐某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徐某不服判決提出了上訴。在二審庭審中，辯護人以一審判決認定徐某參與盜竊的證據(jù)不足，且證據(jù)之間的矛盾不能排除為由，作了無罪辯護。二審法院合議庭根據(jù)庭審查證的事實，發(fā)現(xiàn)了該案認定徐某某參與盜竊的證據(jù)存在明顯問題。廣元市中級法院作出了（2003）廣刑終字第42號刑事裁定書。該裁定書中載明：本院認為，原判決認定上訴人徐某伙同他人參與盜竊廣元市醫(yī)藥有限公司南河門市部藥品，價值16591.26元的事實，僅有原審其他被告人的供述，且供述相互矛盾，又無其他證據(jù)印證。原判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八十九條（三）項之規(guī)定，裁定如下：“一、撤銷廣元市市中區(qū)人民法院（2003）廣中刑初字第14號刑事判決；二、發(fā)回廣元市市中區(qū)人民法院重新審判”。該案發(fā)回重審后，廣元市市中區(qū)法院開庭審理了此案，辯護人繼續(xù)為徐某作了無罪辯護。開庭審理過程中檢察機關建議延期審理，此后又以“事實，證據(jù)有變化”為由申請撤回對徐某的起訴。2003年8月，廣元市市中區(qū)法院以（2003）廣中刑初字第111號裁定書，裁定準予撤訴。徐某某被關押8個多月因檢察機關撤訴而獲釋，之后遠赴內蒙古打工。

劉某某等人銷售有毒有害食品案：2014年9月，廣元市利州區(qū)檢察院以廣利檢公刑訴（2014）311號起訴書指控劉某某等人犯生產(chǎn)、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廣元市利州區(qū)法院開庭審理后以（2014）廣利州刑初字第390號刑事判決，判處劉某某等人一年九個月不等的有期徒刑。筆者作為二審的辯護人參與了該案。辯護人根據(jù)庭審證據(jù)，比照相關法律認為，本案上訴人的行為不符合該罪的構成要件，依法應當判決該案所有被告人無罪，作了無罪辯護。廣元市中級法院對該案開庭審理后，以事實不清為由，以（2015）廣刑終字第52號刑事裁定書，裁定發(fā)回重審，并根據(jù)辯護人的申請，對各上訴人以取保候審的方式予以釋放。該案在發(fā)回重審后，檢察機關提出了撤訴要求。廣元市利州區(qū)法院以（2016）川0802刑初241號刑事裁定書裁定：準許廣元市利州區(qū)檢察院撤回起訴。本案不了了之，其中，劉某某被關押1年2個月。

根據(jù)以上案例可以看出.檢察機關對自己提起公訴的刑事案件，可以在刑事訴訟的任何階段以多種方式撤回起訴，從而將可能被判無罪案的件予以化解。對于被告人來權益說，撤回起訴與無罪判決是完全不同的。撤回起訴致使本應無罪的被告人的自身權益受到了極大傷害，也損害了司法權威和司法正義。

導致檢察機關頻繁使用撤回起訴的主要原因

不合理的政績觀及績效考核。檢察院、法院每年都會對所屬部門、人員進行績效考核。其中，無罪率是一項重要指標。根據(jù)“兩高”的考核規(guī)定，下面各級檢察院、法院也制定了相應政績考核指標，將無罪率、抗訴率等作為重要指標進行考核。部分地方的檢察院的績效考核制度甚至規(guī)定，出現(xiàn)一起無罪判決案件，不但取消評優(yōu)評先資格，還要追究責任。因此，只要法院對公訴案件作出無罪判決，就會極大的影響檢察機關及相關人員的業(yè)績。作為對抗，檢察院很可能對法院的無罪判決提起抗訴，不僅影響檢法關系，而如果檢察院一旦抗訴成功，二審法院撤銷了一審判決，原判法院的業(yè)績會受到更大的影響。因此，在許多地方，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為零的無罪率被法院、檢察院作為重要業(yè)績。為了降低無罪判決率，對于經(jīng)過庭審后，法院認為可能判決無罪的案件一般要主動與檢察機關溝通、協(xié)調，盡量使檢察機關通過撤回起訴將無罪案件化解，從而避免了判決無罪所影響的績效考核和其他風險。

我國目前的錯案追究和司法問責缺乏理性。提起公訴的刑事案件被法院判決無罪，無疑是對偵查和公訴機關所做的工作予以否定。目前，只要被法院判決宣告無罪的案件均會認定為錯案。不僅導致承辦人多年的努力付諸東流，而且對于該案的承辦人及相關負責人還要進行責任追究。因此，偵查和公訴機關對于法院判決無罪本能上是抵制的。

社會公眾評價對無罪判決的影響。作為法院及法官對提起公訴的刑事案件作出無罪判決，雖然通過庭審發(fā)現(xiàn)并糾正了錯案，但由于社會大眾目前對于刑事案件的認識主要還是在懲罰犯罪上，法院作出無罪判決往往不僅不會得到正面評價，反而可能帶來負面影響；認為有對罪犯放縱之嫌。而且又影響了相關部門及相關人員之間的關系。

以上說明，盡量避免無罪判決的發(fā)生，是偵查、公訴、審判三部門共同追求的目標。因此，法院對于經(jīng)過庭審，可能被判決無罪的案件，往往不是直接宣判，而是與檢察機關進行溝通、協(xié)商，爭取檢察院撤回起訴，將無罪案件化解，從而避免錯案追究和司法問責。

建議

正確認識無罪判決。無罪案件不能同等于錯案。無罪分為法律上的無罪和證據(jù)不足的無罪。法院對檢察院提起公訴的案件，經(jīng)過庭審后作出無罪判決，并不能說明以前偵查、起訴就是錯誤的。由于刑事訴訟在偵查、起訴、審判三階段對證據(jù)的要求標準不一樣，對犯罪構成要件的認識也不完全相同，其結果就有可能出現(xiàn)差異。比如，案件經(jīng)過庭審，很可能出現(xiàn)對全部證據(jù)進行綜合評判后，合議庭認為，定案證據(jù)之間的矛盾沒有完全排除，沒有達到確實、充分且能夠排除一切合理懷疑的要求，依照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就應當作出證據(jù)不足的無罪判決。但這并不等于偵查和起訴是錯誤的，有了新的證據(jù)還可以再起訴。盡管被法院判決無罪的刑事被告人，有可能因無罪判決申請國家賠償，但并不應當以此追究相關承辦人員的責任。

建立錯案認定體系及過錯責任追責。對于錯案過于嚴厲的追責，反而會使一些錯案被隱瞞、化解。而且公訴機關還可能因為怕出錯而對一些自己在證據(jù)上把握不準的案件不予起訴，而放縱了真正的犯罪。因此，有必要對法院判決無罪的案件認真分析，制定相應的錯案的事實認定標準和法律認識標準。對于判決的無罪案件，對承辦人主觀上有無過錯進行評判，建立過錯責任制度。如果承辦人主觀上沒有過錯、過失，盡到了責任，就不應當承擔責任。鼓勵承辦人員依法、盡職工作。

立法。雖然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廢除了公訴案件撤回起訴的規(guī)定，但20年來“兩高”通過司法解釋規(guī)定了公訴案件可以撤回起訴。由此看來，在司法實踐中，公訴案件撤回起訴有其存在的必要性。為了避免我國刑事訴訟法與司法解釋對公訴案件撤回起訴的矛盾狀態(tài)，及刑事訴訟程序法定原則的要求，建議在刑事訴訟法中增設檢察院對于提起公訴案件撤回起訴的條款。在該條款中明確規(guī)定檢察院撤回起訴的條件，撤回起訴后對被告人的處理及扣押、凍結、查封財物的處理等作出明確規(guī)定。從而消除目前檢察院撤回起訴的混亂狀態(tài)，做到有法可依，同時也能夠維護被告人的合法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