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會娟
新兵剛?cè)霠I,領導就指示說:“你下去看看有沒有特長兵,抓緊時間出篇報道?!弊鳛閯偖厴I(yè)沒幾個月的國防生,其實當時的我也算是一名對部隊一知半解的新兵。領導后半句話的語氣明顯比前半句重了一些,我小心翼翼地猜測,他是不是對抽調(diào)到師宣傳科已經(jīng)三個月的我只上了兩個豆腐塊有所不滿。
于是,我選擇了距離最近的所屬團的新兵營。營長和教導員都很熱情很客氣,端茶倒水削水果,對我這個剛到部隊的人來說,待遇過于隆重,這讓我很不自然。又黑又瘦的營長說:“記者同志,你看看需要我們做些什么?”還沒等我說話,白白凈凈的教導員就在一旁插話說:“美女記者,不要著急工作嘛,先喝喝茶嘛。”來之前就對教導員有所耳聞,政工干部出身,寫材料是一把好手。另外,透過他的眼神,一看就是滿肚子彎彎繞。我低著頭笑了笑,本來路上想著是讓新兵營先推薦,然后自己再從中選定個把有特長有特點的新兵,但是看到他們這么客氣熱情,我又有所擔心了。對于過分熱情的人,我會刻意保持距離。
我建議說先看看新兵花名冊吧。教導員馬上把花名冊遞了過來。根據(jù)花名冊的特長一欄,我選定了13名新兵,他們要么是能歌善舞的,要么是會琴棋書畫的,反正按照我的理解,應該都算得上是特長兵。我又向新兵營建議,先跟新兵座談,然后再抽幾分鐘和班長骨干聊聊,兩個主官說沒問題。
座談定在了新兵營在二樓的俱樂部。上樓之前,我把營長和教導員都支走了,我說:“我就是和大家隨便聊聊,你們就忙你們的吧?!眱扇艘豢?,我這是“閑人免進”,訕笑著吩咐一名下士(當時叫一級士官),說一定要把我招待好。
進俱樂部的門之前,我輕輕地咳了兩聲,調(diào)整了一下嗓子,這畢竟是我第一次單槍匹馬采訪,一想到要面對這么多新兵,多少有點緊張。隊伍已經(jīng)組織好了,新兵個個拔著腰板、眼睛瞪著前方,坐得整整齊齊。我在掌聲中落座后,說:“大家請放松,咱們就是隨便聊聊天。”新兵們聽完照樣繃著臉繃著腰,大氣都不喘一口。
我微笑著掃描了一遍,說:“聽說你們都有一定的特長,想聽聽大家的故事。怎么樣,誰先介紹一下自己的情況?”
俱樂部瞬間更安靜了。
“報告!”沉默了幾秒鐘之后,最前排最右邊一名看起來很壯實的新兵站了起來,敬了個禮,雖然入伍沒幾天,但是動作很標準。
“好,你來講?!?/p>
小伙子未曾說話臉先紅,一絲不茍地說:“報告首長,我沒有什么特長。”
大家的眼睛不約而同地動了動,嘴角也都不約而同地動了動,有點嘲笑的意思。
下士站了起來,低聲吼道:“×××,不要亂說話!”
我又輕聲咳了咳,大家趕緊停止了小動作,下士也慢慢地坐了回去。
小伙子彎腰拿起了小馬扎,低著頭說:“我來自農(nóng)村,確實沒有特長,是教導員非要讓我來的。所以……首長,你看我能不能坐到后排……”
嘿,果然!我對那個白白凈凈的教導員一下反感到了極點,看來他還是調(diào)整了我的初定名單。
想了一下之后,我問他:“你叫什么名字?!?/p>
他報上名來之后,我對著花名冊找到了他的位置,沒記錯的話,小伙子應該和教導員是老鄉(xiāng)。
我說:“不用,沒特長你也坐在那,沒事,我也沒特長,咱們一起聽聽其他人的故事?!毙』镒幽樃t了,不好意思地又坐了下去。
座談還算是順利,小伙子剛落了座,就有一個小個子自告奮勇站了起來。
小個子新兵入伍之前在少林寺呆過幾年,還參加過地方組織的武術大賽,拿過大獎。在他講話的過程中,我就想好了,一會兒讓他到操場上給大家露兩手,爭取拍張像樣的圖片。
有了第一個就不愁第二個,大家繃著臉的同時,其實心里都還繃著勁呢。緊接著,又有會畫畫會推拿的幾個新兵站起來講了一遍。我注意到,在整個過程中,那個自稱沒有特長的新兵都聽得津津有味,滿眼都是羨慕之情,每講完一個,他都帶頭鼓掌,看得出來,鼓掌很用力。
新兵座談的整個過程雖然順利,但我還不算滿意,因為除了那個會武術的小個子,我還沒找到真正的新聞點。按照計劃,我還要和新兵班長們聊一下,看看能不能從他們身上找到什么線索。
跟班長們聊天,氣氛就輕松得多了,起碼不像剛才被抬得那么高了。一方面,他們對這種座談見多識廣,根本不會緊張,另一方面,看到我是個年輕的女干部,他們就更沒必要緊張了。就像朋友聊天一樣,很快,氣氛就很熱烈了。
聽說我要找特長新兵的素材,一名班長說:“記者記者,有特長的新兵能寫,有特長的老兵就不能寫?”大家都笑了。
我也笑了,說:“能寫,咋不能寫?你說說,誰有特長。”
這名班長指著那名下士,就是組織新兵座談的下士說:“他呀!”大家笑得更歡了。
我問:“他有啥特長?說說。”
這名班長說:“他說夢話都是在教育新兵,而且,天天說夢話,天天晚上教育新兵,這算不算?”下土跟剛才那個壯實的新兵一樣,開始臉紅心跳了。
原來,下士是第一次帶新兵,總是擔心帶不好,心理壓力特別大,結果天天晚上都要說夢話,要么是進行隊列訓練,要么是教育新兵干這干那。
我笑了笑,說:“哎呀,這個嘛,也算也不算,等我回去和領導問問,要是算的話,也寫一篇特長老兵的稿子,怎么樣?”大家聽了,歡呼了起來。
和班長們的座談也很順利,但我就是找不到一碰就響的新聞點,總不能寫一名老兵因為心理緊張每晚說夢話的事吧?
下樓的時候,下士故意落了后,紅著臉對我說:“領導,剛才……”
我笑了,說:“沒事啊,挺好的。但是你不用那么緊張,新兵肯定能帶好的?!蔽乙詾樗窃谡f他說夢話的事,便象征性地安慰他。
沒想到,他又說:“不是,不是這事,是剛才那個×××,其實是我向教導員推薦他參加座談的……”小伙子越說臉越紅。
我笑了一下,忽然冒起了一個念頭,剛來部隊的新戰(zhàn)士亂拉老鄉(xiāng)關系,這倒是個點子。
“他是我的兵,其實他是有特長的,真的?!毕率坎灰啦火?。
到了樓梯拐角,我停了下來,盯著他聽他繼續(xù)說:“他愛寫東西,雖然沒發(fā)表過,但他真的挺愛寫的,別看現(xiàn)在新訓這么緊張,他每天都在寫,真的。愛寫也是特長,是吧?”
看到他認真的樣子,我不得不把腦子慢下來,想了一下,也認真地點了點頭。接著又問他,新兵里有沒有人想過和班長骨干拉老鄉(xiāng)關系的?
他回答說個別人會有這樣的小想法,還給我舉了兩個例子。我一下就知道這篇稿子該怎么寫了。
接下來,在教導員的親自指揮下,大家又配合著擺拍了一張圖片,數(shù)十名新兵圍坐在一起鼓掌喝彩,那個武術小子在中間騰空而起。相機的抓拍能力不錯,這小子的姿勢很酷,戰(zhàn)士們的表情也很到位。
準備離開新兵營的時候,教導員一直在竭力挽留我吃頓便飯,我微笑著拒絕了。
這次采訪算是比較成功,圖片很快就在報紙上登出來了。另外,我還以新兵的口吻寫了一篇《我和班長是老鄉(xiāng)》的稿子,整篇稿子的主題就是要想在部隊立身立足,不能憑關系,打鐵還得自身硬??紤]到稿子第一作者只能署名新兵,我想起了當時那個面紅耳赤的壯實的新兵,就自作主張地用了他的名字。發(fā)到報社后,編輯老師很滿意,還專門加了個編后《老鄉(xiāng)好比棒棒糖》,稿子很快也發(fā)了出來。
這下,領導對我的態(tài)度有了翻轉(zhuǎn)h生的變化。本來我以為這件事到此結束了,沒想到,過了幾個月,我居然在報紙上又看到那個長相壯實的新兵的名字,細看了稿子的內(nèi)容,我想這難道是重名重姓的人?正在納悶的時候,這個新兵打電話過來了。
原來,我的那篇稿子發(fā)表后,這小子一下就成了新兵營的名人。教導員也很高興,讓他負責編輯新訓小報。小伙子在電話那頭不好意思地說:“那什么,我當時沒有跟教導員解釋,那篇稿子其實不關我的事,根本就不是我寫的。對不起了……”我笑了,他接著說:“但是我就是想寫,我沒解釋,是因為擔心他不會同意讓我參與編排新訓小報。首長,真的謝謝你,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政治處的一名編外報道員了……”
后記:這名新兵后來提干,現(xiàn)在云南某部服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