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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極事件

        2017-06-19 04:12:08于蛟龍
        前衛(wèi)文學(xué)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劉洋玉林犯人

        于蛟龍

        夕陽淡粉淡粉,是七仙女扯去了罩在臉上的面紗,傍晚露出真容,顯得羞答答。亮起的路燈把柿子樹拽得變了形,投在地上的是一個張牙舞爪的瘋影子,抖著枝條上可憐兮兮的果,鬼知道它在嚇唬誰。螞蟻爬螞蟻的,野貓玩野貓的,一點動靜也沒有。如果不是火車的轟鳴聲,由遠及近、由弱到強,來個小高潮,墻上的掛鐘也不會突發(fā)“帕金森”,分針抖,秒針抖,時針也抖。余畏緊緊地盯著,生怕它們“砰”一聲爆出來。現(xiàn)在是六點十五,還有一小時四十五分,才能下哨。

        余畏滿懷期待又習(xí)以為常地走到靠近街道的窗戶旁,炊煙、汽車尾氣、腐敗垃圾的氣體混合物,粗暴地鉆進鼻孔。他深吸一口氣,頓時有種久違的親切感。在這種感覺的包裹中,他把目光居高臨下地灑在一個推自行車的黃衣女孩身上。女孩的長發(fā)紛紛揚揚地遮著半面清瘦的臉,淺黃色的風(fēng)衣把她的身材襯托得玲瓏有致,系在腰上的帶子在風(fēng)中飄舞,宛如蝴蝶的觸角。余畏的眼睛瞪得溜圓,甚至半個腦袋都探出了窗戶,但還是看個云里霧里,什么時候才能一睹“黃昏女孩”的芳容呢。

        余畏剛剛醞釀出的好心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兩年來,余畏覺得在這個哨位上唯一的樂趣就是在黃昏時分,看到黃衣女孩走來,再看她遠去。其實屁也沒看到,正是受這層神秘感的驅(qū)使,他才不至于無聊到發(fā)瘋。當(dāng)然了,這是藏在他心里的秘密,任何人都不會知道,就像他此時的心情一樣,明明到了應(yīng)該高興的時候,卻無比煩惱。

        電話鈴聲極不情愿地響起,一聲比一聲高。他記得上一班哨他把音量調(diào)到最小,這是哪個閑得沒事干的哨兵又給調(diào)回來。他一步三晃走到哨臺前,對著正上方掛著的監(jiān)控器翻個白眼,拿起電話,小學(xué)生背課文似的念著千篇一律的臺詞:“七號哨兵正在執(zhí)勤,請指示?!弊詈笠粋€“示”字是三秒鐘的長音。

        “余畏,你給我聽好了,別以為還有幾天你退伍,就給我這么松,信不信我讓你留隊轉(zhuǎn)士官……”電話里的值班員是隊長劉洋。隊長是個脾氣很火爆的人,他通過墻上三米長、兩米寬的LED顯示屏,盯了余畏好久——這小子最近上哨總是漫不經(jīng)心,懶懶散散,有天晚上還在哨位上打起了盹。現(xiàn)在還記得余畏站在柱子后頻頻點頭的樣子,有板有眼,東搖西晃,可就是不倒,不服都不行。就因為這,他大會小會沒少批評他,甚至平時兩個人撞見了的時候,他都不叫他小余了,而是:“睡神,你現(xiàn)在是醒著,還是在夢游?”

        余畏連喊了三聲“是是是”,果斷掛掉電話。別看隊長罵他半天,其實他一句也沒聽見。再說聽見聽不見又有什么區(qū)別?余畏嘆了口氣,猛地拉上窗,轉(zhuǎn)過身,背后是一棟棟亮起的燈火,不時地傳來歡聲笑語和油鍋炸蔥花時的沙沙聲。而他的正面則是一排深灰色的鐵絲網(wǎng),一塊垃圾橫飛的荒地和幾棟裝著鐵欄桿的黑樓。

        這是濱海市一所監(jiān)獄,專門關(guān)押涉黑、涉槍、涉毒“三涉”犯,犯人刑期一般都在十年以上到無期,而余畏正是擔(dān)負外圍武裝看押勤務(wù)的武警戰(zhàn)士。在這個哨位上,他待了將近兩年,是麻木的兩年、乏味的兩年、毫無意義的兩年。他現(xiàn)在最討厭的就是指導(dǎo)員的政治教育課,回回都說什么高度警惕、居安思危的現(xiàn)成話,又什么“上哨一分鐘、警惕六十秒”的爛口號,有時候還夾雜著一些犯人逃跑、劫獄、暴獄的老故事,每回都講得神乎其神、唾沫橫飛,對新兵是能起到嚇尿的作用,但是對他這個老兵而言,簡直幼稚得可笑。

        什么是執(zhí)勤?他會不屑一顧地告訴你,執(zhí)勤就是裝樣子、走形式,跟田地里的稻草人一樣,全是擺設(shè),哪有什么犯人逃跑,壞人劫獄,那都是香港電影里的橋段。還有一個月他就退伍了,別說突發(fā)事件,就連犯人靠近警戒線這種事他都沒遇到過。不過話說回來,在如今這個高墻電網(wǎng)、到處是攝像頭的監(jiān)獄里,想找點突發(fā)事件,簡直比買雙色球的幾率還要低。

        這兵當(dāng)?shù)?,窩囊。武警、武警說得挺好聽,不明就理的,還以為整天處突維穩(wěn)多威風(fēng),而實際上,除了腿部的肌肉比較發(fā)達,耐力比較持久以外,簡直沒有什么值得一提之處。六月份他回了一次家,碰到了村里的來福,來福當(dāng)過兵,據(jù)說還是炮兵,在部隊里是開過炮的,別看他今年都六十了,那一說當(dāng)兵的事,還跟吸了大麻一樣,沒有一個小孩子不把他當(dāng)成偶像。來福有些老婆舌,問余畏,你在部隊里干啥?一句話給余畏問蒙了,盡管他琢磨半天,但還是沒交出實底,咋說?說天天站崗看犯人,那來福得笑破肚皮。

        “這是軍事機密,不能告訴你?!庇辔匪A藗€滑頭。來福被這句話弄得一驚一乍,他把拴馬的韁繩往肩膀上一扛,瞅了瞅一臉尷尬的余畏,昂首挺胸地向一群下學(xué)的孩子走去:“三小子,你過來,你不是要聽我一炮轟塌個山頭的事嗎,今天我高興,給你白話白話。這當(dāng)兵得有故事才行,沒故事、不敢說的,那是炊事兵?!?/p>

        天黑下來,夜色像一塊沉重的幕布,把曾經(jīng)熱鬧非凡的舞臺遮得嚴嚴實實,四盞雪白的燈如同一個個追光,從營房的最頂層直射到操場上。接哨的哨兵有條不紊地站著隊等著領(lǐng)班員訓(xùn)話,準(zhǔn)備洗漱的戰(zhàn)士拿著盆趿著拖鞋急沖沖地直奔浴室。浴室與炊事班只有一墻之隔,兩邊都亮著燈。余畏一邊奔炊事班走,一邊琢磨隊長剛才在點名時說的那番話。

        劉洋站在隊伍最前面,身板挺得筆直,手緊緊地扣在褲線上,標(biāo)準(zhǔn)的軍姿,完全可以給個一百分。他說,現(xiàn)在老兵要退伍,我知道你們各個心懷鬼胎,都在活動小心思,想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有的同志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我奉勸你們,站好最后一班崗,別再晚節(jié)不保。說完,眼神居然落到了余畏身上,分明是敲山震虎。

        在余畏心里,這個劉隊長,喔,錯了,是劉代理隊長,不過是毛頭小伙子罷了,二十多歲的小家伙,戴副眼鏡,一看就是文弱書生,要不是原來的隊長去學(xué)習(xí)、指導(dǎo)員休婚假,他能當(dāng)隊長?瞧他說話的樣子,嘴撇到一邊,一副舍我其誰的得意勁,才幾天,還當(dāng)出派頭來啦。還好,他馬上就要離開部隊,把這個活寶留給其他繼續(xù)奮斗的戰(zhàn)友慢慢享受吧。

        別看挨了刺激,余畏才不吃這一套,要說他現(xiàn)在也不想犯錯,更不會違反紀(jì)律,只是他心里有個疙瘩沒解開。

        炊事班的桌子擺放得整整齊齊,碗筷柜里的瓷碗瓷盤閃著晶亮的光澤,滑溜溜的水泥地能把不拄拐棍的老頭摔個跟頭。把衛(wèi)生做到這種地步,除了王川川,再也找不到第二人。余畏推開儲物間的門,看到王川川正在蔬菜柜前聚精會神地擺放辣椒,連余畏進來他都沒有注意到。這個蔬菜間要在平時,他是死活也不愿意進來的,看看那些被擺放起來的蔬菜,辣椒頭是頭、屁股是屁股,擺成了金字塔的形狀。西紅柿由大到小、由下到上,像是一串串大糖葫蘆。更叫人受不了的是香菇,這些香菇堆放得是最規(guī)矩的,蓋一律沖上,就像是還沒讓人從菌袋上摘走,每個蘑菇似乎都在表決心:明天還可以再大一圈。

        “我說川川,你是不是傻?”余畏跟他是同年兵,平時關(guān)系也最要好,所以說話也沒什么顧忌,這是他跟王川川說得最多,也是最恨鐵不成鋼的一句話,這小子的長相就別說了,矮墩墩、胖乎乎,一張大餅子臉,嘴巴又大又厚,最有特點的是他的眼睛,總像睡不醒,而醒了又目光呆滯。所以背地里,大家都管他叫王呆呆。但王呆呆脾氣好,無論你怎么取笑他,他就是不生氣,還總是美滋滋的。

        本來,依余畏的脾氣,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與他為伍的,就因為一年前,他裝病不上哨,天天都是王川川給他做好吃的,變著花樣做,要不是怕事情敗露,他真想一直裝下去。就因為這點“恩惠”,讓他和王川川最終成為好伙伴。其實接觸時間久了,他才發(fā)現(xiàn),王川川不僅是一名好廚師,而且還是一個很好的傾訴對象,是無論你怎么絮叨他都不會厭煩的一個人。

        “傻就傻,指導(dǎo)員說了,傻人有傻福?!蓖醮ùㄊ掷锬笾詈笠桓苯?,想找一個合適的角度放在最好的一個位置上,不想給這件藝術(shù)品留下任何瑕疵。

        “真的,我覺得你有強迫癥,那幾根破辣椒,你擺出花了又能怎樣?它明天是不是一樣會被炒掉?我看你這個兵當(dāng)出毛病來了,看你回家怎么辦?”余畏說完垂頭喪氣地拉過一把椅子坐了。王川川跟他一樣,馬上也要退伍,盡管中隊想留他轉(zhuǎn)士官,但他走的態(tài)度很堅決。余畏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這小子家庭條件不錯,他老子開了一家挺大的飯店,他是要回去繼承衣缽的。不過看這架勢,他回家十有八九會把飯店開黃也說不定,顧客也受不了這份磨嘰。

        “我說余畏,你是不是又受刺激了,要不要我去給你下碗面?吃飽你就把不開心的都忘了?!崩苯方K于落在了塔尖上,大小剛剛合適,王川川長舒一口氣,這些蔬菜都具備了檢閱的條件,他一會兒也可以安穩(wěn)地睡了。

        “川川啊,我就問你一句話,你一定要如實回答我?”余畏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氣氛突然緊張起來。

        “你問?!?/p>

        “這兩年兵你覺得有意思嗎?”余畏咬著牙,指了指他背后剛剛完成的藝術(shù)品。

        “這我沒想過。”王川川說著也坐到了他對面。

        “沒想過?呵呵,再過一個月,我,還有你,咱們就得脫下這身衣服,軍旅生涯就這樣完了,等以后有一天,是你的哥們、同事,或者是你的孩子,他們會問,你不是當(dāng)過兵嗎,給我講講你當(dāng)兵時的故事?”余畏在椅子上晃來晃去,兩只手不停地在胸前比劃著,看著是對王川川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

        “嗯?”王川川陷入沉思。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把鏟子,還有一瓶醬油,昨天他剛買的,海天醬油,炒菜放點,味特別香。

        “嗯?嗯什么?你跟他們說,我是炊事班的,我做了兩年飯,我炒的菜可香了,我還能把一堆土豆壘成一個豬圈,你還笑?這就是你可笑的可悲的軍旅生活。王川川,你想沒想過?”

        王川川剛剛綻放出的笑臉如同被一場霜給打蔫了,他摸著自己肉乎乎的下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這兩年,他其實挺快樂的,從小他就愛好做菜,在這點上他有些遺傳。他爸王師傅是遠近聞名的大廚,還上過電視,他家王氏餐館的客座量是百分之百,基本都是回頭客,在他們市里已經(jīng)開了三家分店。他到部隊就因為有做飯的特長,被分到了炊事班,但那也無所謂,他愛做菜啊,戰(zhàn)友們也都喜歡,這就足夠了。至于余畏說的問題,他還真沒想過,但是他知道也回避不了,他父親一直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在部隊練掉那一身油膩,學(xué)點真本事,出來后能支撐住這么大一份家業(yè),而不僅僅做個廚子。

        “被我說中了吧?不瞞你說,我也為這事郁悶?zāi)亍D阏f咱們這兵當(dāng)?shù)奶恢盗?,咱們就像是兩個木偶,我想著,還剩一個月的時間,我們要利用。指導(dǎo)員有句話我覺得說的不錯,命運握在我們自己手里,沒有驚心動魄的軍旅生活,那就不是一名軍人,當(dāng)兵的意義,我們要自己去尋找?!边@些話余畏憋在肚子里很久了,他一直不知道該怎么說、怎么做,直到今天下哨,在回營區(qū)的隊列里,他聽著胳膊肘擦在衣服上的嚓嚓聲,靈機一動,忽然想到一個絕妙的計劃。

        王川川雖然看起來呆,但腦子不慢,余畏這個人,他是了解的,敢想敢做主意正,只要是他認準(zhǔn)了的事,八匹馬也拉不回。因為他脾氣暴躁,壓不住火,經(jīng)常和戰(zhàn)友們起爭執(zhí),由此經(jīng)常挨批評,是“大毛病不犯,小毛病不斷”那種人。一聽他說“計劃”二字,他的心還是咯噔一下子:“你要干什么?余畏,我得勸勸你,今天隊長說了,咱們還有一個月就走了,千萬別干自己后悔的事。你剛才說的那些,我覺得不重要,都是虛的,沒有用?!?/p>

        “你別跟我提那個劉洋,還劉代隊長,他除了會擺官架子,還會什么?一天天就知道勤務(wù)勤務(wù),他真拿這里當(dāng)戰(zhàn)場了,說不上還想著立功呢。我也不跟你廢話,現(xiàn)在我有個想法,能讓剩下這一個月過得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你就說你想不想要,只要你點頭,我就帶著你,讓你當(dāng)英雄。人人仰慕的王英雄!”說到這句話的時候,他故意拿高了腔調(diào),就像王川川真的成了大英雄一樣。

        “我不信。”王川川憨憨地笑了笑,從兜里掏出鑰匙,準(zhǔn)備鎖I-]。

        看到這唯一的聽眾要走,他起身一把拽住王川川的胳膊:“你知道咱們這里最刺激的事情是什么嗎?告訴你是劫獄。你待這么長時間了,你聽說過全國哪個監(jiān)獄發(fā)生過劫獄嗎?沒有,如果恰恰就在我們這發(fā)生了,而且你還趕上了,你說,這個兵當(dāng)?shù)弥挡恢??夠不夠本?就算再過三五十年,咱們也不枉來這一回?!?/p>

        徹底被余畏弄得不知所謂的王川川再也承受不住他的胡說八道和異想天開了,也懶得跟他廢話,硬生生地把他推出了炊事班,舉著鑰匙“嘩啦嘩啦”把門鎖好,打著哈欠向宿舍走去,現(xiàn)在還有什么比睡覺更重要的事呢。

        朦朦朧朧的視線里,凜冽的寒風(fēng)把初冬的第一場雪吹得揚揚灑灑,一長串淺淺的腳印排到樹林邊,突然變得雜亂無章。在一棵茁壯的雪松后面,露出了半個棉帽子,帽耳在風(fēng)里顫顫巍巍地抖動著,一個矯健的身影輕靈地繞到雪松后面,與戴著棉帽子、穿著囚服,臉上有一道刀疤的人扭打在一起。眼看歹徒就要被制服,劉洋突然聽見一聲怒吼:“走開,他有刀?!边€沒來得及反應(yīng),劉洋的眼前瞬間被一片燃燒的夕陽染紅了,山是紅的,樹是紅的,雪也是紅的。他憤怒地把槍剌剌進逃犯的胸膛,這場艱難的追捕終于結(jié)束。但劉洋卻沒有絲毫輕松,他握著槍,槍尖還滴著血;他看到天開始旋轉(zhuǎn),地也軟綿綿地向下陷,那個讓他走開的人正一點點地消失,被冷漠的大地吞噬著。他奮力向他跑去,扯著嗓子呼喊:“排長,排長……”

        “啪”的一聲,劉洋的胳膊機械地抓了兩抓,通信員早早給倒好的一杯水全都灑在地上,而玻璃杯也摔成了碎片。他又做那個夢了,與其說是夢,不如說是當(dāng)年往事的回放,這么多年,他還是不能釋懷?!鞍Α眲⒀髧@了一口氣,支撐著身子慢慢地坐起來,靠在床上,打開臺燈,戴上眼鏡,透過窗子,仰望廣袤而深邃的夜空,有一顆星星在天河里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著他。變了,一切都變了,他不是曾經(jīng)的小新兵,也不是那個膽小如鼠的懦夫了,就因為一次突發(fā)事件,所有的事情在一夜之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一年,他還是個老兵,打好背包都準(zhǔn)備回家了,卻不料在一個暴風(fēng)雪的夜里,發(fā)生了犯人逃跑事件,中隊官兵連夜追捕。在搜山過程中,他和排長一組,眼看就要抓到犯人,卻因為自己膽法,不敢上前,剩排長一個人與歹徒做困獸之斗。當(dāng)劉洋終于鼓起勇氣沖上去的時候,卻沒有看到歹徒剛剛從腰間抽出的尖刀,緊急時刻,排長推開了他,用自己的胸口擋在了刀尖上?;艁y中,劉洋也剌傷了歹徒,隨后中隊官兵趕來,將逃犯抓獲。

        因為這件事,劉洋榮立二等功,并且提了干,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是幸運的,如果沒有排長關(guān)鍵時刻的挺身而出,事情的結(jié)局就會完全相反,他永遠也忘不了排長臨終前的那一吼,更忘不了灑在雪地上的那一片血紅。命運是現(xiàn)實的,也是殘酷的,他多么希望排長能夠活過來,多么希望犯人不會逃跑,然而,這由不得他。所以,他心里的這個包袱一直背到現(xiàn)在,而且越來越重,越來越放不下。他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再次面對高墻電網(wǎng),逝去的日子變戲法似的,再次呈現(xiàn)在他面前,誰也不會知道。在那張嚴峻冷酷的面容后面,隱藏著的是怎樣的恐懼,他有時候甚至都不敢正視高高矗立的崗樓還有長長的執(zhí)勤通道,他覺得這是一個隨時都會醒來的惡魔,早晚會把他吞入腹中。

        雖說是代理幾天中隊長,但他不敢輕易地懈怠,他把每一天都當(dāng)成那個飄著紅色雪霧的下午,仿佛死去的排長還站在他身邊。他的每根神經(jīng)都拉到崩潰的邊緣,不停地念著一句話:“他有刀,他有刀,他有刀……”

        劉洋揉了揉太陽穴,想把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全部碾碎。正當(dāng)睡意再次襲來、即將入夢之時,突然門外響起一串急促的敲門聲。

        “進來。”他坐起來,按一下墻上的開關(guān),屋里頓時亮如白晝。四班長王玉林戴著帽子,扎著腰帶,一臉的緊張不安。

        “隊長,出事了?!?/p>

        “什么?”

        “剛才七號哨兵報告,說有地方人員向監(jiān)獄里拍照,還把監(jiān)獄的地形畫成了圖紙,情況非常嚴重?!蓖跤窳质堑谖迥甑睦媳m然個子小,但是行事沉穩(wěn),多才多藝,彈得一手好吉它,尤其是他的嗓音很有磁性,能模仿電影里許多名人講話,惟妙惟肖,真假難辨。他不開口說話則已,一張嘴,就像是在聽一部譯制片電影配音。劉洋突然想起電影《莫斯科保衛(wèi)戰(zhàn)》里那句經(jīng)典臺詞:“俄羅斯雖大,但已無路可退!后面就是莫斯科!”

        “七號哨兵是不是余畏?”這是劉洋的第一反應(yīng)。

        “隊長,您怎么知道?”王玉林驚愕地張大嘴巴。

        “好了,我也該查哨去了,十二點多了吧,怎么不早點來叫我?下回注意。剛才你報告的那件事,我知道了,你也不要聲張,我現(xiàn)在就去看看怎么回事?!眲⒀笮睦锸怯袛?shù)的,從他到中隊那天起,他就發(fā)現(xiàn)余畏跟正常的兵不一樣,每天魂不守舍,干什么都心不在焉,不知道這小腦殼里在想什么。本來今天晚上他沒哨,是劉洋臨睡前到值班室現(xiàn)調(diào)的,他想借自己查勤的機會,好好摸一摸這個兵的底。如今老兵退伍在即,千萬不能出亂子,往大了說,他不能對不起領(lǐng)導(dǎo)的信任,往小了說,他也不能對不起自己。堂堂一個中隊主官,還斗不過一個小戰(zhàn)士,那不是開玩笑嗎。

        劉洋想,余畏是在謊報軍情,不過是為了宣泄心中的不滿。

        “隊長,余畏是我們班的戰(zhàn)士,他雖然不太好管理,但是還不敢開這樣的玩笑,再說執(zhí)勤無小事,我希望隊長不要小看這件事?!蓖跤窳中宰庸⒅?,說話也不會拐彎,他對劉洋的表現(xiàn)深感意外。

        劉洋說:“玉林,你去值班吧,我先去了解情況再說?!?/p>

        在王玉林滿腹的狐疑中,劉洋穿戴整齊,向哨位走去。中隊一共七個哨位,如果出門向右走,第一個是一號哨,是離中隊營房最近的哨位;如果從左邊走,那么就要穿過監(jiān)獄辦公樓的操場,走過一段一百多米的紅磚路。劉洋亳不猶豫地直奔七號哨,這一路上他一直在琢磨一個問題,那就是,有時候帶兵比打仗還要艱難,摸清一個兵的脾氣秉性,真好比大海撈針。

        涼風(fēng)貼著劉洋的皮膚輕擦而過,監(jiān)獄辦公樓前的利劍雕塑孑然直立,借著渺茫的燈火,依然閃爍著鋒利的光芒。他抬頭看見七號哨樓燈光閃了一下,這是打給他的信號,還行,這小子今天警惕性挺高。正想著,他聽見七號哨樓里傳出一聲槍響,這響聲在午夜時分,如同驚雷,令人汗毛倒豎。

        “隊長,隊長,值班室呼叫,七號哨兵發(fā)現(xiàn)可疑人員,已開槍警告,應(yīng)急小分隊是否出動,請指示。”劉洋腰間的對講機響起,王玉林焦急的聲音再次傳出。

        這回劉洋穩(wěn)不住了,他一邊拿著對講機高喊:“快,快,快,拉響警報,應(yīng)急小分隊迅速趕赴現(xiàn)場?!彼~開腿,飛速跑到崗樓上,臉色蒼白、握著槍的手還在發(fā)抖的余畏向前踢出一步,正準(zhǔn)備報告情況,劉洋一擺手,俯在的窗戶上向外張望。

        “為什么鳴槍?”

        “剛才有人勘察監(jiān)獄地形,拍照畫圖,被我警告之后,駕車逃逸。就在你來的路上,他們又把車開了回來,竟然不顧我的勸告,向監(jiān)區(qū)里投擲物品,所以我開槍了?!?/p>

        “人呢?”

        “跑了。”

        劉洋四下觀瞧,崗樓下的街道空空如也,旁邊的自行車棚零星地停著幾輛電動車和自行車,其中一輛自行車已經(jīng)倒在地上,路燈射出淡黃色的微光,幾片干枯的樹葉像一只只撲火的飛蛾,圍著燈頭打轉(zhuǎn),一個個扁平的柿子,安安靜靜地掛在枝頭,懶得搭理人世間那點爛事。沒有人,連個人影都沒有,劉洋焦急地想尋找點蛛絲馬跡,但除了剛剛跑過去的應(yīng)急小分隊,他什么也沒找到。這回他真慌了,因為就在前幾天,剛發(fā)生一起可疑人員向監(jiān)獄投擲物品案件,后來經(jīng)監(jiān)獄查明,是一包冰毒,作案人員現(xiàn)在還沒有繩之以法。凡事就怕關(guān)聯(lián),有第一起,就有可能發(fā)生第二起,既然有人投毒,就不能排除有人勘察地形的可能。現(xiàn)在,他捋了捋思緒,把剛才在宿舍里的想法全部推翻,如此重大的事,量余畏不敢胡說八道。

        “你真看見了?我跟你說,執(zhí)勤不是兒戲,如果你敢撒謊,我絕對不會饒了你?!眲⒀罂吹接辔敷@懼的面孔還有火炭般炙熱的眼神,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隊長,趕緊下命令吧,我料定這是一個團伙,他們的目標(biāo)是襲擊監(jiān)獄?!贝藭r的余畏完全換了一個人,說話鏗鏘有力,雙目炯炯有神,簡直像一名英勇的特戰(zhàn)隊員。

        “車牌號你記得嗎?”

        “記得,是‘海B876X1”

        “值班室,迅速拉響警報,集合部隊?!眲⒀髶芡ㄖ蛋嗍译娫?。

        十分鐘過后,劉洋已經(jīng)在七號哨樓外面,完全想不到,在他代職這幾天,居然發(fā)生這么大的事,他的心一下懸上來,帶著隊伍開始搜尋“海B876X1”的可疑車輛。隊伍分成四個小組,他帶著王玉林、余畏、王川川,還有幾個老兵向小區(qū)的縱深追去。余畏已經(jīng)提前下哨,由他引路最為合適,因為是全中隊行動,王川川這個后勤人員也不可避免地參與進來。從前只有在演練的時候,才有這樣的場面,如今這一切來的都是真的,這些兵都跟打了雞血一樣,顯得特別興奮,尤其是余畏和王川川,平時跑個早操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現(xiàn)在脫胎換骨了,緊緊地跟著隊伍,一步不落。王川川此時心里倒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他想起臨睡前余畏跟他說的那些話,心里未免有幾分忐忑,這也未免太巧合,余畏的計劃難道就是這個?如果真是這個,那這個玩笑可開大了。跑著跑著,他悄悄地拉住余畏的胳膊,想問個究竟,卻被余畏一個冰冷的眼神給堵了回去。

        “不要放過任何一個地方,包括可疑人員,你們都看好了,咱們現(xiàn)在至少要保證監(jiān)獄周邊的安全?!眲⒀蠡剡^頭,又一次叮囑。

        在行動前他已經(jīng)給監(jiān)獄值班室通報了情況,也向支隊做了匯報,相信用不了多大一會兒,那輛攪得大家半夜不得安寧的車一定插翅難逃。然而奇怪的是,他們在附近找了一個多小時,公安部門在路上也設(shè)卡堵截,就是沒有“海B876X1”的可疑車輛,通過本市的車輛管理系統(tǒng)查找,查來查去,發(fā)現(xiàn)這是一輛三輪摩托車的牌照。劉洋得到上級命令,暫時收隊,中隊加強戒備,隨時做好處突準(zhǔn)備。

        劉洋站在值班室的地圖前,橫看豎看,看的一頭霧水,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對余畏產(chǎn)生了懷疑,認為這絕對是一出烏龍事件,但看到中隊官兵個個都顯得很興奮,他不知道該不該把這層窗戶紙捅破。這些兵太渴望實戰(zhàn)了,這也是當(dāng)前部隊最缺的,如果當(dāng)初自己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那排長也許就不會……他又想到那個飄著紅色雪霧的下午。

        “隊長,現(xiàn)在勤務(wù)也已部署完畢,七號崗樓外的巡邏哨,第一班是余畏和王川川,是他們主動要求上的?!迸砰L把排好的哨表交到劉洋手里,這是臨時加強的哨位,只有在惡劣天氣、突發(fā)情況時,才會采取的舉措。

        “好,就讓他們上吧?!眲⒀蟀衙弊诱拢鼛Ы饬?。通信員要接過去,他擺擺手,一個人默默地回到宿舍。

        當(dāng)有事做的時候,時間是不值錢的。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凌晨五點多鐘,天邊泛起魚肚白,太陽橘紅色的觸角從地平面緩緩地伸出,如同伸了一個懶腰。七號哨樓的外面,被一層薄霧籠罩著,居民區(qū)此起彼伏的開門聲、自行車鈴鐺的“叮鈴”聲,還有早點攤的吆喝聲清晰悅耳。余畏看著空曠的街道上只有零散的幾個清潔工,心里難免有些冷清,他一邊保持著與王川川同樣的步速,一邊得意洋洋地炫耀著他的杰作。

        “川川,你聽著,我覺得這是上天在幫我,我真沒想到,昨天晚上我只是跟你隨便說說,想不到那個隊長竟然給我調(diào)了一班哨,他想折磨我。我跟你說,我們兩個是相克的,他看我不順眼,我也看他不順眼。當(dāng)時我在哨樓上,我就想,好,你不讓我睡覺,你也甭想睡。剛好昨天晚上,有個開三輪車的人在街邊燒烤,那香味全跑到哨樓來了。我就讓他離開,他不走,還說我欺負老百姓,給我拍照,還說要給我傳到網(wǎng)上去。我靈機一動,就向值班室報告,說他企圖不良,圖謀不軌。也許是晚上聲音傳得遠,恰巧被他聽見了,這小子怕自己吃虧,開著三輪就跑了。這時候,我看見隊長來了,我想既然我把謊撒了,那我就再添點油加點醋,一時沒控制住,就對著窗外放了一槍。后來發(fā)生的事,你都看見了。怎么樣,昨晚上是不是挺刺激的?”

        “余畏,你,你說什么?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你在開大家的玩笑,你在戲弄你的戰(zhàn)友,你在拿勤務(wù)玩耍,如果隊長知道了,你是要挨處分的。”果然被王川川猜到了,其實他早有預(yù)感,只是不敢確定,因為敢這么做的人,無疑是自掘墳?zāi)埂?/p>

        “你別說得那么嚴重,我只是要給咱們退伍老兵一次難忘的經(jīng)歷,你懂不懂?你過了那么多平淡的日子,你還沒有過夠嗎?算了,跟你這種炊事班里出來的人,講不出什么道理,你沒有追求!”余畏突然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他覺得所有人都在沉睡,而只有他一個人還醒著。

        “這就是你的追求?你以為所有人都像你一樣無聊?你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傻?你以為隊長會被你這種小把戲所蒙騙?別傻了,我勸你還是早點跟隊長承認錯誤去吧,或許,他看在你就要離隊的份上,會原諒你的?!蓖醮ùㄐ睦镆灿幸粋€當(dāng)英雄的夢,也想體驗一回真刀真槍的刺激,但是這種臆想出來的突發(fā)事件,他是不會樂在其中的。

        余畏有點討厭王川川了,像他這種每天圍著鍋臺轉(zhuǎn)的廚子,會有什么追求呢,跟他說話無非是對牛彈琴,讓他去跟劉洋承認錯誤?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他清楚地知道,從昨天沒有查到車牌號那一刻起,劉洋就已經(jīng)開始懷疑他了,肯定連班長王玉林都要給他做思想工作,絕不能讓這次突發(fā)事件草草收場。他日思夜想、夢寐以求的好戲才剛剛開始,絕不能是跑幾圈那么簡單,如果這也算突發(fā)事件,那真是太小兒科。

        十一月的濱海市是一個多雨的季節(jié),更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少女,稍有不順,便會以淚洗面。還有半個小時才到下哨的時間,余畏看著雨滴落在監(jiān)墻上,濺起一朵朵水花,仿佛是他那渺小的夢想,又生根發(fā)芽。他仰望灰蒙蒙的天空,厚厚的云層像一塊沉甸甸的海綿,鋪天蓋地地壓下來,余畏的心里暢快無比。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有了這場好雨,他就有機會繼續(xù)實施他的計劃,就不會讓別人抓住他的小尾巴。他唯一希望的就是,雨不要停,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到晚上,下到他再一次執(zhí)勤的時候。

        王川川在他身后,迷惑地看著陶醉在雨里、發(fā)出陣陣笑聲的余畏,身上突然泛起一絲寒意,他暗自琢磨著,要是指導(dǎo)員不休婚嫁就好了,余畏的病就有法治了。

        “川川,我最后再跟你說一次,今天晚上我們執(zhí)勤時,我要停一次電,下雨天加上停電,又一次刺激的大冒險,而且不會有人懷疑到我頭上,你看這個計劃怎么樣?”余畏這種人,是心里藏不住事的,尤其是像他最近這些叛逆的舉動,是早早都醞釀好的,如果不叫他說出來,倘若就算是成功,似乎也缺點什么。

        余畏渾身都濕噠噠,像一只失足落水的小雞,他的臉因為興奮的表情,扭曲成一個夸張的漫畫形象,透過迷蒙的雨簾,就像是幕布上的一個影子。王川川看著他,想一巴掌把他打醒,但想起余畏那可憐的自尊心,還是忍住了。他說:“如果你還這么胡鬧下去,我就去告訴隊長?!?/p>

        “王川川,你敢!如果你真要這么做,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庇辔氛f的是心里話,沒有人知道,為了導(dǎo)演這一次突發(fā)事件,他費了多少心血。兩年來,他自認為自己是多么安分、多么聽話的一個好兵,每天按部就班地上哨、搞衛(wèi)生、洗漱、睡覺,就像一個木頭人、一個木偶,他除了會說是是是、好好好,他沒再多說過什么,就算是打過幾次架,吵過幾次嘴,最終不還是灰頭土臉地站地臺上一遍又一遍地念檢討。這些、那些,這都是怎樣的平淡乏味,甚至還有一點點惡心。他多么想能像當(dāng)兵前他幻想的那樣,無論是血雨腥風(fēng)的戰(zhàn)場,還是你死我活的較量,能夠來一次真的,這才是不枉穿一回軍裝。

        他下定決心犯一回錯,要叛逆一回,任誰也攔不住,他就要撕下面具,撕下偽裝,心里怎樣想,就怎樣做。

        劉洋推開窗子,冷氣夾著雨水迎面撲來,這股透心的涼爽,讓他的心情釋然許多。他不打算追究昨天晚上的事了,別看在大家的眼中,他總是批評余畏,但心眼里,他對這個兵還有點喜歡呢——他那股子一根筋的勁,跟年輕時的自己頗有幾分相似。人就是這樣,見到像自己的人,磁場總是相吸的。暗地里,他也聽人說過,余畏就是愛抱怨,總是說兩年兵白當(dāng)一場,毫無所獲。如果單從這點上來分析的話,余畏想尋找點刺激,給自己的軍旅生涯鍍鍍金,或許可以原諒,盡管他不提倡這種方式,不過看昨天官兵們的興奮勁,各個都跟中了頭彩似的,他就狠不下心。對于帶兵之道,他悟得并不深,但是兵們和平太久,意志就難免消沉。

        劉洋關(guān)上窗戶,揉了揉有些麻木的臉,這一晚上把他折騰得基本沒合眼,他強忍困意,到洗漱架前,把毛巾浸在水里,水有些涼,他不想再折騰通信員,一把把毛巾敷在臉上,感覺每一個毛孔都舒張著。

        被水一激,他想起一件事,十萬火急,必須解決,這個念頭是無名的火苗,“騰”一下躥出來。

        “王玉林,王玉林,快去把余畏給我叫來?!彼崎_門沖著樓道喊起來,幾個兵聽到隊長的呼喊,慌不擇路地跑下樓,傳達隊長的命令。

        王玉林的牙其實才刷了一半,他以為發(fā)生什么大事,讓他這個班長親自出馬。他沒敢耽誤半刻工夫,匆匆地把洗臉盆一丟,披著雨衣向七號哨外圍跑去,積水很深,跑起來全都濺在了身上。他一邊跑一邊把余畏罵個底朝天,都怪這個不爭氣的東西,讓他操心不說,還讓他這個班長丟盡了臉,好幾個班長都在交班會后一起奚落他:“呦!這不是四班長嗎,你們班的余畏下哨了嗎?問問他今天看到了什么,他這個想象力很有你們四班的特色啊,哈哈哈……”

        王玉林當(dāng)時臊得得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他在這個中隊混了五年,是一個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不要面子的人。他們班每次檢查內(nèi)務(wù)衛(wèi)生,基本上都是第一名,那“衛(wèi)生流動紅旗”就掛在南墻上,落了灰別人都搶不去。從領(lǐng)導(dǎo)到新兵,誰不佩服他?可是,就在年底他要竭力晉級中士的當(dāng)口,余畏跳出來唱大戲,這哪是拉他后腿那么簡單,分明是給他上眼藥?!坝辔?,你給我等著,我不管你,你是要上天!”

        王玉林遠遠地看見兩個人扭打在一起,一個帽子歪戴著,一個帽子落在泥里,是余畏和王川川。

        “你們給我住手!還打,還打?給你臉了是不是?”

        余畏摟著王川川的脖子,勒得小胖子喘氣困難直翻白眼。王川川兩只胖乎乎的小胳膊,抱著余畏的腰,狠狠地錘著,“啪啪啪”像是在練鐵沙掌。兩個人都情緒失控地大呼小叫,互相攻擊,一個不讓一個。王玉林可沒那么好的性子,他越拉,兩個人打得越起勁,氣得他飛起腳,沖他們屁股來了兩下。這兩腳分量不清,王玉林再怎么“文藝范”,可也是軍事尖子,疼得余畏和王川川立刻都松開手,捂著屁股“唉喲唉喲”叫喚。

        “余畏,我看你是瘋了?現(xiàn)在居然敢在執(zhí)勤時打架,連隊長都知道了!你要干什么你?”王玉林兩顆尖尖的小虎牙時隱時現(xiàn),他推著余畏的肩膀,一直把他推到濕淋淋的監(jiān)墻上。

        余畏似乎怒氣未消,他在不停的躲閃中,還向王川川投去警告的目光;班長半路殺出,是他料想不到的,想想此時自己的狼狽相,畢竟理虧,低著頭沉默不語。關(guān)鍵是他了解王玉林的脾氣,在他發(fā)火的時候,千萬不能火上澆油,所以他一言不發(fā),低下頭。

        “說話,你給我說話,不想好好退伍了是不是?”王玉林的火氣壓不住了。

        王川川看見班長只針對余畏,心中居然有了愧疚,他把地上的帽子撿起來,撣了撣上面的泥點子,扣在腦袋上,喃喃地說:“這事不怪他,其實是我惹的他?!?/p>

        “你少給我裝好人,你,還有你,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們,還反了天了。”王玉林指了指王川川,又扯了扯余畏,示意他們歸隊。這里畢竟是武裝警戒的外圍,又是居民區(qū),剛才就在他們爭吵的時候,好幾扇窗戶的后面,都冒出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黑腦袋。

        “真他媽丟人!”王玉林吐了口口水,牽羊似的,左手一個,右手一個。

        防不勝防,劉洋在心里默默盤算著這句話,看著站在他眼前,渾身濕漉漉、臉上沾滿泥點、落湯雞一樣的余畏,他真不知道該說點什么。一個不留神,他又跟王川川打了一架,總不能拿個繩子把他捆上吧。剛才他叫王玉林去找,就隱約有種不祥的預(yù)感,還好不是勤務(wù)上的,這倒讓他蠻欣慰。由此看來,男人第六感也是挺準(zhǔn)的。

        劉洋已經(jīng)在地上轉(zhuǎn)了三圈,像一頭被蒙住眼睛拉磨的驢子,他明白對待余畏,恐嚇威嚇是不起作用的,還是好言相勸吧,畢竟還有一個月就各奔東西,犯不上針尖對麥芒。想到這,他硬擠出一個微笑:“我說余畏呀,心里有什么疙瘩跟我說,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這個代理中隊長,但是我自信還是可以滿足你的愿望,前提必須合理合法,不要再鬧下去?!?/p>

        余畏已經(jīng)做好了上油鍋、下火海的準(zhǔn)備,這些個陣勢,他又不是沒見過,而且他還摸出一個經(jīng)驗,那就是當(dāng)領(lǐng)導(dǎo)批評你的時候,你就聽著就是,至于聽進去還是聽不進去,除了他自己,誰也左右不了。但他沒想到劉洋突然改變了戰(zhàn)術(shù),這倒讓他有些意外:“隊長,我,那個,我想……”

        “我知道你想什么,我今天替你說了,你想給自己的部隊生活添點彩?嗯,這個我不反對,但是也得有個底線呢,咱們不能拿勤務(wù)當(dāng)兒戲。部隊并不是你想的那樣,辜負了你的青春、你的年華,只是你現(xiàn)在還體會不到罷了,他給你的東西需要在以后的歲月中,慢慢地回味。我想說的就是這些,我是對你的批評多一些,但全是為了你好。以前發(fā)生的事,一筆勾銷,從今天開始,你要拿出一個老兵的作風(fēng)來,不要讓我失望,讓休假的指導(dǎo)員失望,讓戰(zhàn)友們失望。你能不能做到?”這些話在劉洋的腦海里醞釀了很久,是他最切身的體會,也是最深刻的總結(jié)。

        余畏這次沒有讓自己變成聾子,他很驚訝劉洋會對他如此苦口婆心,如此有耐性,話里話外是滿滿的善意。很明顯,昨天的突發(fā)事件,他心知肚明,但他不點破,就是給自己留個面子。

        “隊長,我,我知道了?!痹缭诨刂嘘牭穆飞?,他就在思考自己的所作所為,為什么所有人都反對,包括他的好兄弟王川川,還不惜跟他大打出手,是他真的想要一次驚心動魄的體驗嗎?也許是,也許不是。如果追根溯源的話,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因為要離開部隊而產(chǎn)生惶恐。兩年的生活,不長,可也不短,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直線加方塊,習(xí)慣了聽號聲去做事。眼看著他將要拋棄這一切,他有太多的不舍和不甘,他現(xiàn)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想把最美好的時光留住,可惜的是,他至今還不明白,他整日幻想著得到的東西恰恰伸手就能觸及。

        從劉洋宿舍出來,王川川還站在門口等著被傳喚??吹剿~頭上鼓起的大包,想到剛才那通較量是自己先動的手,回過味來的余畏漲紅了臉,尷尬地笑笑,伸出手想和解。王川川卻假裝沒看見,余怒未消地瞥了他一眼,“啪啪”敲了兩聲門,高喊了一聲“報告”,震得余畏的兩耳一陣轟鳴。

        這小子還生我氣呢,余畏苦笑著搖了搖頭,去過他的第二關(guān),到王玉林那里過堂。王玉林端坐在馬扎上,腰板挺得筆直,對面的一個空馬扎是給他放的,他一會兒也要挺得筆直,還要忍受著這個藝術(shù)家飛濺的唾沫和出色的口才。相較于劉洋,王玉林就顯得好對付多了,班長的性格,他摸得最透,王玉林之所以深得領(lǐng)導(dǎo)賞識,憑借的不僅是他爭強好勝的上進心,還有就是善于揣摩領(lǐng)導(dǎo)的意圖辦事。如果今天他被隊長罵個狗血淋頭,他的日子注定好過不了,但是相反沒有,所以王玉林也不會大動干戈。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余畏是要退伍的人了,還那么計較有意義嗎。電視里不常出現(xiàn)這樣一句臺詞:“他一個要死的人,如何如何……”想想這其中還真有異曲同工之妙。

        事實果然如他所想,王玉林發(fā)泄完心中的怒氣,又美滋滋地彈起了吉他。

        一切如余畏開始時的預(yù)期,雨下了一天沒停,地面上的積水都可以洗腳了,中隊不得不緊急調(diào)整哨位,又加強了勤務(wù)。此時晚上八點鐘,除去執(zhí)勤的哨兵,其余所有人都集合在俱樂部里看電影。這是最新上映的俄羅斯影片《這里的黎明靜悄悄》,演到女兵熱妮亞為了迷惑德國兵,只身一人脫掉外衣,跳進冰冷的水里洗澡,忘我地唱起紅色年代那首耳熟能詳?shù)摹犊η锷罚骸罢?dāng)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漂著柔漫的輕紗……”余畏坐在最后面,心思卻全然不在電影上。他回頭就能看到窗外,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不停地拍打在玻璃上,從窗縫里鉆進的涼風(fēng),在他身上四處游竄。這是他在濱海市經(jīng)歷過的最大一場雨,如此惡劣的天氣,正是那些驚險傳奇故事的高潮。

        如果不是隊長跟他說那番話,上一班哨,他就會偷偷地把電閘拉掉,變電室離七號哨不遠,只要有那么三五分鐘,就會有一出雨夜驚魂的好戲。但是他沒有那么做,他已經(jīng)想通了,這種制造出來的假象,沒勁。

        他把在窗外游蕩的眼神又落到電影銀幕上,畫面上一個德國兵舉起了槍,“砰”一聲,一個女兵倒在血泊中。下面看得津津有味的戰(zhàn)友們未免一片唏噓,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槍響,也把他嚇得失了神。

        窗外忽然刮起的狂風(fēng)“呼”一聲尖叫,每一塊玻璃都震得“咯咯”響,大家驚魂之余,電影銀幕閃了閃,瞬間黑屏,屋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這時候就聽到一個緊急哨音從樓道里傳來:“監(jiān)獄停電,所有人員通道警戒?!?/p>

        中隊有一個傳統(tǒng),人人盡知,只要監(jiān)獄一斷電,無論大家在做什么,第一件事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到執(zhí)勤通道里加勤,直到來電為止。

        “什么?”劉洋在黑暗中憤怒地拍打著桌子:“我看余畏是無可救藥了!”他揮舞著拳頭,把牙齒咬得“嘣嘣”響,他踢開門,門又“啪”的一聲更加憤怒地關(guān)上了。

        “值班員,去,讓余畏去國旗臺底下站著去,現(xiàn)在就去?!?/p>

        他料定這一次準(zhǔn)是余畏故伎重演,這還有完嗎?如果勤務(wù)天天這樣折騰,不出事才怪。本來他以為,今天掏心肺腑的一番話,能夠讓余畏這個浪子回頭,自己真是太天真,怎么可能?就在王川川交代余畏要在晚上實施“停電”計劃時,他還自信地認為,余畏已經(jīng)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所以一點也沒提防,這真是狠狠地將了自己一軍。

        營區(qū)里空蕩蕩,從樓上射下來的應(yīng)急燈,把院子里照得一片滄桑,細密的雨絲糾纏著在他眼前簌簌直下,營房上每一扇窗戶者陂口同一潭死水,無數(shù)只大手從里面向余畏伸來,張牙舞爪的抓著他的胳膊、他的腿,硬生生地往里拖。這是一個恐怖的夢魘,任憑他怎么掙扎,都不會醒來,他喘著粗氣,聽著耳邊“呼呼”作響的風(fēng),心里一酸,淚水和在雨里,滾落到臉頰上。

        最后一組奔赴執(zhí)勤通道的是后勤人員,文書和通信員去七號哨,炊事班則拐進一號哨。王川川看見余畏孤零零地站在國旗臺下面,跑了幾步,又折回來。他現(xiàn)在有點后悔向隊長告密了,看見余畏可憐兮兮的樣子,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他見余畏仰著脖子,目光落在旗桿尖上,而上面除了一個圓點,什么也沒有。

        王川川愣了一會兒,想說話,嘴巴張半天,又合上,轉(zhuǎn)身跑開。他也認為,這場停電事件,全是余畏搞的鬼,落到這樣的下場,完全是咎由自取。他告密雖然不光明磊落,但是直覺告訴他,他沒錯。

        二樓最邊上靠近一號哨的屋子是劉洋的干部宿舍,他站在窗前,眼睛一時一刻也沒有從余畏身上離開。他現(xiàn)在滿肚子都是怒火,恨不得把這個麻煩制造者燒成灰燼。他一邊焦急地等待著來電,一邊看余畏是否還有悔悟之心。

        但是,他失望了,過去了五分鐘,依然沒有來電,而余畏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倔強地站在雨里一把一把地抹著眼淚。難道是他這個中隊長誤會了他?瞧那副可憐樣,他怎么不去演戲呢,他怎么不去參加“歡樂戲劇人”呢?劉洋“唰”一聲,拉開窗戶,他要好好地教訓(xùn)一下這個不可救藥的貨色,卻不料電燈閃了閃,屋子瞬間亮了。

        懸著的心終于歸位,窗外潮濕的空氣,有一股樹葉混在泥土里的芬芳氣味,提神醒腦。

        戰(zhàn)士們?nèi)齼蓛傻鼗氐綘I區(qū)。

        電話響起,是監(jiān)獄保衛(wèi)科陳科長。

        “劉隊長,現(xiàn)在監(jiān)獄恢復(fù)供電,不是犯罪分子破壞,是監(jiān)區(qū)里一段線路燒毀。不過還有一個壞消息通知你,三監(jiān)區(qū)少了一個犯人,現(xiàn)在我們正在四處尋找,你們要高度警戒。”

        “是,陳科長放心?!眲⒀髣倓偹上碌纳窠?jīng)又緊張起來,他像掉進一個棉線團里,無數(shù)個糟爛的線頭,把他纏得找不到東南西北。真不是余畏的破壞,是我錯了?這也太巧合了吧?

        先不琢磨這件事,還是配合監(jiān)獄搜尋犯人要緊。

        他一個健步?jīng)_到門外:“值班員,再集合部隊!”

        中隊這兩天有點犯邪,突發(fā)事件一個接一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每個戰(zhàn)士,包括炊事班的,都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前的日子就像一個平靜的水面,扔一把沙子都打不出幾個水泡。現(xiàn)在,中隊就是一根導(dǎo)火索,哪怕有半個火星,也能瞬間爆炸。

        余畏的滿肚子委屈還沒平復(fù),就看劉洋站在窗口,一手掐著腰,一手揮動著胳膊:“你還站在那里干什么?這個天然溫泉還沒泡夠?看什么看?快去執(zhí)勤通道警戒,你這個慫貨!”

        六號哨與七號哨之間的執(zhí)勤通道,離中隊最遠,也最偏僻,他的外面是一個廢舊工廠,雜草從紅磚縫里艱難地擠出來,布滿灰塵的毛玻璃沒有一塊是完整的,幾只野貓瞪著碧綠的眼睛,守衛(wèi)著具有20世紀(jì)80年代建筑格調(diào)的家園。而監(jiān)墻里面則是監(jiān)獄的垃圾處理廠,很顯然,這是一個荒涼之地,也是被人遺忘的場所,被風(fēng)吹起來的垃圾袋在雨中發(fā)出凄歷的慘叫,一堆不知放了多久的磚頭已經(jīng)布滿青苔,旁邊是一個沒有門也沒有窗戶的供電室,幾根斷了的電線搭在門框上,上面還新結(jié)了一個蛛網(wǎng),靠在瓦片上的兩根發(fā)霉的木頭,長著兩團乳白色的銀耳。

        余畏沖手心呵了兩口氣,身子不由自主地發(fā)起抖,凍了這大半天,他身上已經(jīng)沒有半點熱乎氣。本來他下定決心要頑抗到底的,不是他停的電,他就不會向任何人低頭,但是他又在隊長集合隊伍的時候聽到犯人失蹤的消息,他頹喪的念頭跟他的冷顫一同打沒了。他寧神靜氣認認真真聽著,犯人真的不見了?太好了,這么說,機會來了。可見俗話說的對,有心人,天不負,老天也被他這一番窮折騰感動了,愣是“天上掉下個老犯來”。

        他感覺血液直往腦門上涌,渾身的肌肉都緊張著,他不委屈了,也不冷了,他焦急地看著戰(zhàn)友們攜帶著武器出發(fā),每一個人都與他擦肩而過,但沒有一個人看他,仿佛他余畏是個隱形人。他不住地抬頭,用近乎祈求的眼神望著二樓那扇窗戶。

        “怎么還站著,隊長不是說了,快跟我走!”

        余畏回頭一看,是班長王玉林,他穿著雨衣,從頭到腳都護得嚴嚴實實,由于光線的作用,余畏看不清他的臉,是一個模糊的輪廓。

        “班長,您怎么來了?”

        “我是領(lǐng)班員,我當(dāng)然要來。怎么,生我氣?就因為我批評了你?”王玉林咧著嘴,露出左邊的虎牙。

        “班長,我沒那么小氣,我們趕緊去抓犯人!”

        執(zhí)勤通道里,余畏把手摳在鐵絲網(wǎng)上,企圖爬上去,看看有沒有敵情。

        王玉林拽住他胳膊往下一拉:“你下來,余畏呀,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嗎?”

        余畏迷惑地搖搖頭。

        “是你想問題太簡單,你以為畢竟是你以為的,他不可能是事實,就拿犯人消失這件事來說,你動腦子想一想,第一,犯人是失蹤,就證明他還在監(jiān)獄里;第二,犯人沒有跑出來,如果跑出來,還有我們哨兵呢,可是目前為止,哨兵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所以你不要想著他突然從鐵絲網(wǎng)那邊爬過來,他那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王玉林說著已經(jīng)把余畏拽到七號哨樓下面,這里是雨水淋不到的角落,他從兜里掏出煙,抽出一根,叼在嘴里,一股辛辣的味道剌進余畏的鼻孔。

        “你的意思是他藏起來了?”余畏捂著嘴咳嗽一聲。

        王玉林又吸一口,點了點頭,眼睛卻意味深長地向垃圾廠旁的供電室看過去。

        “什么?班長,你的意思——”

        王玉林突然收斂起笑容,噓了一聲,說:“小點聲,你不是想當(dāng)英雄嗎?現(xiàn)在就是一個機會,我把他讓給你,但是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

        “什么我都答應(yīng)。”

        “不要再惹事。”

        憑借我兩年來的執(zhí)勤經(jīng)驗,我?guī)缀蹩梢詳喽?,犯人一定藏匿在廢棄的供電室,就算不在這里,也出不了垃圾廠的周圍,畢竟我對七號哨的地形是最熟悉的,只有這里才有可能藏住一個人。我在執(zhí)勤通道里思前想后,覺得不能再猶豫,犯人一定是預(yù)謀好的,他先藏匿,再伺機逃走。我果斷地翻越鐵絲網(wǎng),為了不打草驚蛇,我貓著腰,迂回著向供電室搜尋。我探出頭,磚堆后面果然有一個人影,穿著條格衣服,他手上還拿著一塊帶尖的石頭,正死死地盯著七號哨樓。這時,我看見垃圾廠對面有幾束光柱射向這里,是監(jiān)獄干警。犯人此時更加緊張,他一躍而起,像只下山的猛虎,直奔鐵絲網(wǎng)站撲來,要與哨兵做困獸之斗。我來不及多想,此時正是熱血男兒建功立業(yè)之時,我握住警棍狠狠一擊,犯人就癱軟在地,隨后趕來的警察將奄奄一息的罪犯銬上了手銬……

        這是余畏在中隊執(zhí)勤表彰大會上的發(fā)言,一字一句,都經(jīng)過了認真的推敲和反復(fù)的琢磨,一篇不到三千字的發(fā)言稿,他閉上眼睛,差不多能一字不落地背出來。

        幾乎一夜之間,余畏成了中隊的先進哨兵、英雄人物,是他把逃犯找出來的,無論是不是走了狗屎運還是犯人太窩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余畏確實大顯了一回身手,這是不爭的事實。

        最意外的人是劉洋,當(dāng)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乃至于這個消息過去很久他又回味的時候,他坐在椅子上,舉著一份打開的報紙,還能“咯咯”地笑出聲。通信員以為隊長看到了什么好笑的新聞,也過來打聽,結(jié)果劉洋“啪”把報紙往桌上一摔,笑著說:“余畏這小子是不是有點邪!”通信員回過神來“喔喔喔”不明就里地點著頭。

        余畏時來運轉(zhuǎn),成了中隊炙手可熱的人物,甚至劉洋看他的表情都變了,從前總是陰沉著臉,好像欠了他二百塊錢,可現(xiàn)在呢,這鐵面的劉洋一見他就眉開眼笑,甭提多喜慶,就像年畫上抱著大魚的娃娃。事到如今,他余畏已經(jīng)無欲無求、無比知足,有了這件事,他的軍旅生涯應(yīng)該是圓滿的,他回去就可以跟來福吹噓一下,他會說:“來福過來,我給你說說我是怎么抓犯人的。”來福一定會傻眼,村里的那幫傻孩子會不堅定地把舊偶像拋棄,轉(zhuǎn)而崇拜他。

        眼看七號哨旁邊的柿子樹葉一點點落盡,他不得不感嘆時光的飛逝,還有十幾天,他就要離開部隊,就要與這片他奮斗過的、榮譽與屈辱并存的土地說再見,真有些舍不得。其實他知道,他最舍不得的是他剛剛得到的這份榮耀,來得太匆忙,走得又太匆匆。

        他在得意之余,心中卻未免又有幾分擔(dān)心,他敢用居高臨下的眼神打量劉洋,打量排長,唯獨不敢與王玉林對視,因為他到底是不是英雄,是不是他發(fā)現(xiàn)并抓住了藏起的犯人,是不是像聲情并茂的演講稿一樣值得推敲,王玉林最有發(fā)言權(quán)。

        班長一聲不吭,靜靜地看著他在臺上涂脂抹粉地表演,讓他接受粉絲拋來的鮮花和傾心羨慕的眼神。是班長把他送上神壇,但班長也會把他變成小丑,因為這場戲的主角就是王玉林,他那句警告他的話時常在耳邊響起“不要再惹事”,這幾個字就像是懸在頭頂?shù)膶殑ΓS時都會落下。

        管他呢,只要不犯事,繼續(xù)做英雄好了。

        余畏的心情好得讓人無法接受,一向話很少、性格內(nèi)向的他,換了一個人似的,每天和戰(zhàn)友們說說笑笑,甚至看到執(zhí)勤犬雪花,都會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嗨,雪班,你表揚我一下!”雪花這條執(zhí)勤犬算是中隊“老人”了,“兵齡”比王玉林都長,而且個頭大,叫聲洪亮,是所有執(zhí)勤犬中最厲害的一個。它一到晚上就會陪戰(zhàn)友上哨,在執(zhí)勤通道里巡邏,深得大家喜愛。可是這條通人氣的狗,偏偏有點不愛搭理余畏,這問題就大了。要說一個人不愿意理另一個人,這倒是情有可原的一件事,但是狗就不同了,要是被一個畜生瞧不起,這事安到誰身上,都不能咽下這口氣。

        雪花今天依然沒給他面子,沖他“汪汪”兩聲,翻譯成人話大概就是“滾、滾”的意思。雪花“嗚——”的一聲,還齜了齜牙,夾著尾巴跑到王川川身邊撒嬌去了,王川川還兼任著喂狗的差事,這幾條執(zhí)勤犬雪花、楓葉、柳條、春花都跟他特別親。王川川告密那件事,余畏早就原諒了他,當(dāng)然主動示好的是王川川,余畏就坡下驢地跟他又恢復(fù)了友誼。

        “我呸,不就是一條狗嗎,你有什么了不起,信不信哪天我把你弄死。”余畏氣得牙根癢癢,看到王川川在旁邊,他故意人來瘋地跟狗較起勁,還沖雪花跺了跺腳。

        “好啦,我說你這人怎么得誰跟誰來呢,它是一條狗,它懂什么。余畏,我得提醒你,差不多得了,現(xiàn)在大家背地里都在議論你呢?!蓖醮ùò阎蠛玫墓肥车惯M盆子里,自己蹲在雪花和楓葉身邊,撓它們的肚皮。

        “說我什么?”

        “說你現(xiàn)在美得找不到北,一天天跟游魂一樣,東游西逛,不干正經(jīng)事?!?/p>

        “嫉妒,他們這是嫉妒?!庇辔穭倓偽虺鰜淼囊粋€道理是,不必太在意旁人的目光,因為他們在量你的時候用的是自己的標(biāo)尺,你不可能讓所有人都說你好,也無需為一些流言蜚語去改變什么,就像雪花一樣,你永遠不可能跟它坐在一張桌子上談天說地。

        “小心駛得萬年船?!蓖醮ù嗥鸸肥惩埃^也不抬地走了。余畏聞到一股刺鼻的泔水味。

        “一、二、三……四十、四十五。”余畏睡眼惺忪地走上四十五層臺階,這是他最熟悉的一組數(shù)字,兩年來,他每天都要從這個樓梯上上下下好幾回,就像吃飯一樣不可避免。又要上哨了,對這個哨位,他實在是又愛又恨,愈想掙脫卻愈無法自拔。在領(lǐng)班員王玉林的帶領(lǐng)下,他站在上一班哨兵的面前,接哨的儀式正式開始,他盱著眼睛,看了一眼墻上掛著的圓形鐘表,七點十五分。他慵懶地接過槍,現(xiàn)在要例行檢查子彈,完成這套動作,對于他來說,簡直比用筷子還要得心應(yīng)手,拉開槍栓,出槍,擊發(fā),“砰!”突如其來的一聲響,一顆呼嘯的子彈擦著王玉林的肩膀飛過,“啪啦”又一聲,七號哨樓靠近居民區(qū)的玻璃四下飛濺。

        壞了,忘卸彈夾了。

        驚魂未定的王玉林差點尿了褲子,他萬萬沒想到,一個簡單的驗槍動作,余畏竟然馬虎到連彈夾都不下,當(dāng)然,他監(jiān)督不力是有責(zé)任的,因為過分相信他了,不幸中的萬幸是沒有傷到人。好險,他愣了足足有三分鐘,煞白的臉才一點點有了血色,他指著余畏歇斯底里地罵:“媽的,你這個渾蛋!”說完,他緊握的拳頭完全不受控制地打在余畏的腮幫子上。“噔、噔、噔”余畏踉踉蹌蹌地后退幾步,栽倒在執(zhí)勤臺下面。

        中隊值班室。

        七號哨樓發(fā)生的一切,大屏幕上都實時同步,分亳不差地演繹了一遍。寬大的LED顯示屏,原本是分割成九個板塊,現(xiàn)在完全切換到七號哨,這就相當(dāng)于一幕電影的規(guī)格參數(shù),而最最重要的是,坐在顯示器前的值班員正是劉洋。

        中隊炊事班熱火朝天地為九十人的午餐做準(zhǔn)備,蒸飯車里的米飯熟了,正“噗噗”地向外噴著熱氣,整個操作間如墜云里霧里,鐵鏟擦著鍋沿發(fā)出“吱啦、吱啦”的聲響,濃烈的油腥味讓蹲在一邊發(fā)呆的余畏直想吐。真是天大的諷刺,他堂堂的余畏,幾年來唯一一個抓住犯人的“英雄”,竟然因為誤放空包彈這種小事,被發(fā)配到炊事班,還有天理嗎?還有人性嗎?

        劉洋真是一點情面都不講,退伍的日子越來越近,掐著指頭都能算出來,還這么跟自己上綱上線。炊事班這種地方,他一向是最鄙夷的,別看他跟王川川稱兄道弟,但從骨子里,他瞧不起這個吃貨。當(dāng)別人跟他提起王川川時,他那股子不屑,眼神里是滿滿的厭惡,因為他會想到那些被胖子擺得過于變態(tài)的蔬菜和他那一身肥肉,有一句潛臺詞會悄悄地溜到嘴邊再咽下去:“他一個做飯的廚子,我靠……”

        這下好,他余畏也成一個做飯的了,真是王老五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不知這個劉洋對他有爹恨,居然會用這種方式來折磨他,這叫殺人誅心嗎?他知道自己做夢都想當(dāng)英雄,卻用這種方式來惡心他,讓他自己討厭自己,最可氣的是,他還給余畏安排了任務(wù),算是欽定的,那就是喂養(yǎng)春花、柳條、楓葉、雪花這四條破狗,前三條也就算了,他還要像王川川那樣,像伺候老爺一樣伺候雪花那個畜生,天啊,噩夢啊。

        “你又發(fā)呆了,我提醒過你的,你不聽,吃虧了吧?!蓖醮ùㄊ掷锬弥鴥蓚€被油炸得金黃的饅頭,放到嘴邊嗅了嗅,不懷好意地沖余畏笑笑。

        “別再說風(fēng)涼話了,你知道我現(xiàn)在想死的心都有,我現(xiàn)在真有點羨慕你了,傻吃傻睡挺好,就算明天掛了,你都不忘給自己開個小灶。”

        王川川突然緊張兮兮地趴在他耳邊說:“這饅頭不是給我吃的,是……”降下聲調(diào):“這是涂了藥的毒饅頭,咱們炊事班里最近來了一只老鼠。”

        余畏一把推開他:“你有病吧!用得著這么神秘吧?耗子能聽懂你說話啊?”

        “噓!小點聲,我的祖宗。”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像踩著進攻的鼓點,余畏的后背冒起一股涼風(fēng),心突突地跳,該來的還是來了,他一直等著王玉林來和他清算這筆帳。

        “你跟我來。”王玉林一扭脖子,余畏丟下給狗攪食的小棍,卻不小心碰到了桌角的盤子,里面盛的兩個油炸饅頭跳水運動員一樣,在空中翻滾著做了幾個幅度較小的動作,一股腦掉進狗食盆里。突然發(fā)生的小插曲,心慌意亂的余畏沒有注意到,他所有神經(jīng)都聚焦在王玉林身上,他又想起那個下雨的晚上,他鄭重其事地警告他:“不許再惹事!”

        一號哨旁邊是監(jiān)獄會見室,是犯人家屬與犯人會面時的場所,今天不是探監(jiān)的日子,門上掛著鐵鎖,方形的小院,落滿梧桐葉,不時會刮起一股小風(fēng),就像是小股的游擊隊一樣,不知何時卷著樹葉就在臉上偷襲一下。余畏和王玉林相對而立,王玉林眼里布滿血絲,他剛剛在隊務(wù)會上作了檢討,對領(lǐng)班期間監(jiān)督不到位進行了自我批評,他從來沒有這么丟臉過,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太縱容余畏的結(jié)果。

        “余畏,你現(xiàn)在出息了,找不到北了,你拿我說的話當(dāng)放屁嗎?我現(xiàn)在不想批評你,因為從今天開始,你不再是我的兵,不再是四班的兵,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p>

        余畏的心像是掉進了冰窖里,絕望、失落,還有后海,這些讓人痛苦的感受千軍萬馬似的在他心中咆哮起來,還有十幾天就是離開的日子,而自己沒有等到那一天,就被提前趕了出來。他是對部隊有很多想法,但他不想這樣被拋棄,被趕出家們,淚水再也控制不住,他哽咽著祈求,再給他一次機會,不要讓他走,四班才是他的家。

        “不可能,四班永遠不會要你,我當(dāng)兵五年,他媽的,我第一次作檢查,為了你這么個東西!”王玉林毅然決然地轉(zhuǎn)身走開,留下余畏一個人對著梧桐樹號啕大哭。

        不知過了多久,他看見王川川一顛一顛跑過來,那副焦急的樣子,像是火燒了屁股。

        “余畏,不好了,快去看看吧,雪花死了?!?/p>

        人要倒霉喝涼水都塞牙。

        雪花死了,死的很慘。據(jù)一個老兵回憶,雪花吃完炊事班送來的午餐,突然發(fā)瘋似的四下亂撞,撞得滿腦門子都是血,還發(fā)出讓人心有余悸的汪汪聲,衛(wèi)生員還沒趕到,雪花就吐著白沫子,四個爪子蹬了蹬,死了。初步診斷是食物中毒,因為狗食里發(fā)現(xiàn)有抹了老鼠藥的饅頭渣。余畏的一樁官司未了,又攤上一件,看來老天爺鐵定了心跟他過不去。

        但這個鍋,余畏不想背,分明是王川川藥老鼠那個饅頭嗎?怎么又賴到自己頭上,面對著劉洋的節(jié)節(jié)逼問,他是不會退讓分亳的。反正罐子已經(jīng)破成這樣了,還怕摔成渣嗎。

        雪花的死,在中隊引起軒然大波,除去上哨的戰(zhàn)友,都跑到操場上來悼念他們的親密伙伴。昨天還看到雪花搖著尾巴在通道里昂首挺胸地往來巡視,今天就只有一具冷冰冰的尸體躺在那里。最痛心的當(dāng)數(shù)劉洋,他代職來的第一天,原中隊長跟他交接,干叮嚀萬囑咐,雪花是他打小抱養(yǎng)的,感情最深,一定要照顧好它。沒想到,這回他又要失信于人,該怎么向人家交代?

        “余畏,你說,你為什么毒死雪花,它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的良心讓狗吃了?!眲⒀筮@回難以掩飾內(nèi)心的憤怒,他已經(jīng)顧不得什么場合不場合、給不給老兵留面子的問題,就在操場上、就在雪花的尸體旁邊,就在戰(zhàn)友們一雙雙憤怒的眼睛注視下,他怒氣沖沖地指著余畏的鼻子尖,堅硬的手指如同出鞘的利劍。

        “隊長,這不是我干的,你別冤枉好人。”余畏說著用眼睛偷偷地瞄著躲在一旁瑟瑟發(fā)抖的王川川。

        劉洋把他的辯護當(dāng)成狡辯和抵賴,他看到余畏揚起的臉一副與己無關(guān)的樣子,他真恨不得抽一個耳光過去:“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兵,雪花雖然是一條狗,但它也是我們的戰(zhàn)友,你的氣沖我來,你個懦夫?!边@句話博得了所有圍觀人員的共鳴,他們都把憤怒的目光燒到了余畏身上。

        “又是你,真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沒想到,你的心腸是黑的?!痹捯魟偮洌跤窳植恢獜哪睦镆魂囆L(fēng)似的擠進人群,二話不說,對準(zhǔn)余畏的屁股,飛起一腳,踢得結(jié)結(jié)實實。

        王玉林氣得渾身發(fā)抖,他的脖子不由自主地聳動著,這是他生氣時的標(biāo)志性動作,那個愛彈吉它、平時總是笑呵呵的文藝老班長變成了一只非洲獅,張著血盆大口咆哮著:“你看看你這副樣子,我感到惡心。你口口聲聲說,這兵當(dāng)?shù)脹]意思,天天上哨,天天執(zhí)勤,你厭惡透了,你后悔極了,全世界的委屈都沒有你一個人的委屈大,部隊所有人都沒辜負,偏偏就辜負了你,你是誰?你是個什么東西?好,就算你說的有道理,你想立功,你想當(dāng)英雄,我成全你,我把發(fā)現(xiàn)犯人的功勞讓給你,讓你的軍旅完美無憾;可你就是爛泥糊不上墻,你謊報軍情我能原諒你,你放空槍我還能原諒你,但你居然對雪花下手,它陪伴了我們這么多年,你也忍心?可見,你的心是黑的,你不配穿這身衣服。我還是那句話,我四班沒你這個兵。”

        當(dāng)一個人成為眾矢之的時候,只要一個人認為你干了壞事,那一百個人都會堅定不移地相信。余畏此時的傷心難過已經(jīng)無法用語言來表述,如果有一個地縫,他愿意馬上鉆進去,永遠不再出來;如果時間能夠像鐘表一樣調(diào)快的話,他愿意馬上就退伍。

        這里,已經(jīng)成了他的傷心之地。

        王川川終于忍不住了,他高喊一聲:“錯了,錯了,你們都錯了,這事是我干的。”

        “這事是我干的?!边@句話比一聲春雷更響徹云霄,多少年以后,余畏回憶起王川川時,想起的就是這句話,還有王川川一副敢做敢當(dāng)?shù)臉幼?。?dāng)時確實多虧王川川出來解圍,憑他的人格,他是不會當(dāng)縮頭烏龜?shù)?,更不會讓別人代替他受過,只是他也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毒老鼠的饅頭會掉進狗食盆里?后來才知道,是班里的一個新兵,為了做好事,見余畏被王玉林叫走,好長時間不回來,而雪花剛巡邏歸來又餓得嗷嗷叫,就把狗食端了過去,陰差陽錯,悲劇就這樣發(fā)生。

        這個突發(fā)事件引發(fā)了嚴重的后果,余畏和王川川所得到的懲罰是替代“雪花”巡邏。那天晚上,隊長是這樣說的:“事情都是由你們兩個而起,不管是直接責(zé)任還是間接責(zé)任,反正雪花的死,你們得承擔(dān),沒別的,你們從今天開始,就去替雪花執(zhí)勤吧。”

        替雪花執(zhí)勤?這對于余畏來講,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總比發(fā)配到炊事班強,其實這也不是苦差事,只不過是換了一個說法而已。好說不好聽,幾個好事的戰(zhàn)友甚至都叫他雪花了,說白了,就是說他是一條狗。狗就狗吧,聽通信員說,中隊馬上就要給執(zhí)勤老兵撤勤,他這個狗也當(dāng)不了幾天的。日子就那么點,再折騰又不會把日子折騰長,余畏冷靜下來反倒想開,只是不能釋懷的,卻是王玉林的那道坎。今天一天他沒敢回班里,也沒看見有人把他被子丟出來,一想起王玉林說的那番話,他的心就隱隱作痛。而王川川是個樂天派,人生哲學(xué)是能想得少,何必想得多,順其自然、有吃有喝,就很快活。

        劉洋做出這個決定,并不僅僅是為了懲罰他們,要是這么簡單的話,他這個隊長當(dāng)?shù)靡蔡缓细?,盡管他很生氣,也發(fā)了很大的脾氣,但他是不會迷失理性的。其實,一早上,他就參加了監(jiān)獄交班會,聽取了前段時間發(fā)生犯人藏匿企圖逃跑的事件通報,為徹底排除隱患,監(jiān)獄將要對垃圾場進行清理,改成一個足球場,施工期間,人員混雜,安全系數(shù)進一步降低,所以要求中隊提高警惕,尤其要保證七號哨與八號哨周邊的安全,這里是高危地帶,誰也不敢保證,犯人會不會再次冒險出逃。劉洋覺得這是一件不容忽視的大事,每年老兵退伍時節(jié),濱海市的大霧天氣就會增多,加上監(jiān)獄施工,難保犯人不動心思,所以增設(shè)個巡邏哨是十分必要的。該怎樣部署,誰又能擔(dān)當(dāng)?shù)闷?,他琢磨好久,最終還是選擇了余畏。

        七號哨樓孤零零地矗立在自己面前,如同西方神話故事里的古堡,在僅有一輪圓月的襯映下,被一股肅穆的莊嚴和神秘的氣息環(huán)繞著。哨樓門“吱”一聲,被人推開,一串長長的腳步漸漸遠去,接哨的隊伍在通道盡頭,只留下墻上的半個影子。余畏看著凍得滿臉通紅的王川川,心里想著什么時候才能下哨呢,他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表,六點十五分,距離下哨還有一個小時四十五分鐘。

        “余畏,上次你就是在這抓的犯人吧?你說今天我們會不會再碰見一個?”截止到目前,王川川已經(jīng)和余畏來回巡邏十幾趟,像一個擰了發(fā)條的木偶機械地走著,而余畏緊皺著眉頭,一言不發(fā),看起來滿腹心事,所以他率先打破僵局,想緩解一下尷尬局面。

        “你也取笑我,是不是?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我,無所謂,我就是一個混蛋,我總是惹是生非,但總比你們一天天渾渾噩噩的強,你知道嗎?在這里,最清醒的人是我?!庇辔繁锪艘欢亲釉挘恢翁幇l(fā)泄,王川川成了最好的出氣筒。

        “你的脾氣真叫人受不了,我隨便一說,瞧你激動成這樣,犯得上嗎?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這點委屈算什么。別說你清醒,你要是清醒就不會有今天,我沒你那么多大道理,我只知道把菜炒好?!蓖醮ùú幌朐倥c他理會,緊走幾步,把他丟在后面。跟一個心情不好的人聊天,收獲到的只有壞情緒。

        余畏的帽子被突如其來的一陣風(fēng)刮到地上,“嗖”的一聲,就像一雙憤怒的大手拍了他一下。這時他看到,皎潔明亮的圓月,變戲法似的消失了,天邊壓上來一大片厚厚的云層,哨樓的尖頂被一團黑云籠罩著,那是來自地獄的幽靈施展的魔法。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他必須得用手抓住帽子,才能防止魔鬼的戲謔,鐵絲網(wǎng)里的垃圾廠瞬間發(fā)出各種各樣的響動,有從磚墻的縫隙中傳出的“吼吼”聲,有沾著泥的袋子被風(fēng)扯裂的“沙沙”聲,有細小的沙粒和石子濺在監(jiān)墻上“啪啪”聲……余畏勉強地睜著眼睛,心有余悸地望著那片荒蕪的所在,突然想起前幾天的那個雨夜,他在王玉林的幫助下,就在那堆破磚頭的后面發(fā)現(xiàn)了藏匿的罪犯。他永遠忘不了那一雙帶著仇恨帶著詛咒的眼睛,如果不是警察及時趕到,他就憑著自己一腔熱血置身于危險之地,能不能安然脫身,還真不好說。

        不知怎的,他的心里忽然掠過一絲難言的恐慌,這相似的情境,似乎是命運之神的又一次捉弄,要不是一顆接一顆的雨滴把他砸醒,他還在那場雨夜里掙扎。

        “這鬼天氣,怎么說下就下?!蓖醮ùㄊ莻€不記仇的人,轉(zhuǎn)眼又跑回來,跟余畏抱怨沒帶雨衣。

        余畏似乎沒有聽到他講話,他此時正對著垃圾廠旁的磚堆愣神:“你剛才不是問我會不會再碰上一個嗎?也許被你說對了?!?/p>

        “你又犯病了?你怎么看見的?用鼻子啊?他在哪?。俊蓖醮ùòl(fā)現(xiàn)余畏或許真的神經(jīng)了,明天他一定跟隊長匯報,帶他去精神病院做個鑒定。

        “噓!閉嘴。”余畏猛地蹲下去,把王川川拽過來,此時,細雨迷蒙,飄飄灑灑如同一場迷霧,把一切都籠罩在未知的世界里。順著余畏手指的方向,他果然看見磚堆那真有一個人影在晃動。

        “???還真——”

        “別出聲。”

        “不對,那不是個巡夜的干警嗎?總在門口值班,我認識這人,外號‘油嘴子,褲子小、衣服大,不對,怎么光著頭?是——”

        “不好!”余畏猛地起身,從鐵絲網(wǎng)爬進去,直奔王川川眼中的“油嘴子”跑去。那個所謂的“油嘴子”發(fā)現(xiàn)有人過來,顯然有些慌不擇路,他掄起手里拿著的鐵鉗子向一個配電箱狠狠地砸去,“砰”一聲,整個監(jiān)獄陷入一片漆黑。王川川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真跑了,他真不是‘油嘴子……”

        余畏從腰上解下警棍,縱身跳過磚堆,“油嘴子”卻沒有蹤影。因為天色較黑,又沒有光亮,他很難辨別四周的情況,他的腦子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只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呵哧——呵哧”,后背泛起一股股涼意。他不停地轉(zhuǎn)身,手里握著的警棍,一上一下顫動著。

        余畏抹了一把被雨水淋濕的臉,無意中發(fā)現(xiàn)在他的頭頂斜上方,不知何時架起一個木梯,一個黑色人影快步跑過,“嗖”一下,從監(jiān)墻上翻到外面,緊接著是一陣深深淺淺的腳步聲。

        七號哨兵開槍報警:“啪啪啪”,響徹天宇。

        犯人逃跑了!

        五分鐘后,電力恢復(fù),監(jiān)獄和中隊同時拉響警報,一場雨夜追逃的好戲即將開始。

        緊急集合號聲劃破蒼穹,在天空中飛濺的雨點,被無形的鋒刃擊得粉身碎骨。操場上待命的隊伍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都屏住呼吸以掩蓋惴惴不安的心跳,斷線的雨滴由慢到快打在雨衣上,發(fā)出高亢又空靈的節(jié)奏,如同一曲《將軍令》,琵琶弦在手指嘈嘈切切的撥弄下,終于銀瓶炸裂,水漿進出,鐵騎嘶鳴,劍影刀光。

        “戰(zhàn)友們,這不是演習(xí)!一名罪犯趁監(jiān)獄施工時,從七號哨監(jiān)墻架梯逃跑,我命令部隊按一號方案開始行動。”劉洋話音落地,各個處置小組攜帶著槍支彈藥,在中隊干部的帶領(lǐng)下,從四個方向直奔七號哨。劉洋帶領(lǐng)的是追捕組,組員有王玉林、余畏等十余人,是整個行動的中堅力量。劉洋手持對講機,一邊在雨中奔跑一邊和其他組聯(lián)絡(luò),犯人究竟會藏在哪里?劉洋聽著隊伍踩著水花發(fā)出的雜亂的聲響,心就像沉到井里,還給墜上了一塊石頭。也真是邪了門,怎么他一來中隊代職,原來風(fēng)平浪靜的中隊突然像坐上了過山車,“嗖”一下爬到最高峰,還沒停下歇口氣,一個失重就又俯沖下去,真是步步驚心。

        監(jiān)獄坐落在濱海市郊區(qū),雖然不是很荒涼,但人口也不算密集,尤其是幾個新建的小區(qū),如同遠離陸地的幾個孤島,有一座沒一座的在七號哨外圍漂浮著,這些拆遷過來的住戶并沒把小區(qū)住滿,從漆黑的街道和偶爾亮起的路燈看,小區(qū)的配套設(shè)施還不夠完善。小區(qū)旁邊則是一片荒涼的蘆葦叢,微風(fēng)過處,它們像被施了魔法,披頭散發(fā)地抖動著干枯的葉子,整片田野里都散發(fā)著腥辣的氣息。

        “報告隊長,這邊沒有發(fā)現(xiàn)犯人?!?/p>

        “二號巡邏組目前沒有犯人蹤跡。”

        ……

        余畏聽著劉洋對講機,心中頗為疑惑,他和隊長在這片蘆葦叢里鉆來鉆去,每個人的臉上都被鋒利的蘆葦葉子開了花,腳上也沾了兩跎沉甸甸的大泥,怎么還沒有犯人的蹤跡呢,按常理推斷,這是犯人逃跑的必經(jīng)之地,也是最佳地點,出了蘆葦叢就能鉆進深山老林,是最安全的逃生之道。

        莫非他們想錯了?

        幾個人都愣在一座荒墳旁喘著粗氣,殘缺的墓碑有半截埋在土里。劉洋同樣在思考犯人的去向,此時此刻,他們的每一個決定都事關(guān)大局,多浪費一分鐘,抓捕犯人的難度就會加大。

        余畏一拍腦門,突然想到了什么:“隊長,我知道犯人在哪,咱們真是太小看他了?!?/p>

        “在哪?你說?!?/p>

        “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這個逃跑的犯人一定是熟悉地形的,他料定我們會在這里找,所以他根本就沒有跑遠。犯人的套路不是跑,是藏,我敢肯定,他沒有跑出七哨旁的小區(qū)?!庇辔吩谀且豢淌智逍眩@兩天發(fā)生的事,他串在一起,認為其中必有關(guān)聯(lián),第一個犯人被抓住和這個犯人逃跑絕非偶然,而現(xiàn)在既然搜捕無果,只能向相反的方向推測。

        “再信你一次!”劉洋雖然沒譜,但覺得可以一試,他拿起對講機,眼睛緊緊盯著正前方,那里如同一個炮聲隆隆的戰(zhàn)場:“各小組,馬上到七號哨旁的小區(qū)搜捕,不要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二號搜捕組收到!”

        “三號搜捕組明白!”

        ……

        七號哨旁的小區(qū),名叫楊柳溪苑,聽名字頗有幾分詩意,而實際上,是個一毛不毛之地,除了幾株長歪了的柿子樹,既無楊來也無柳,開發(fā)商為啥偏叫這個名字,還真讓人琢磨不透。余畏跑在最前面,隊長劉洋、班長王玉林、還有抓捕組其他成員緊隨其后。余畏的兩個耳朵里全是腳踩在地上濺起水花的聲音,跑著跑著,他就如同跑進了一個夢中,這是他兩年來一直做的夢,從來沒有此時此刻這般清晰,又這樣清醒。他滿腦子都是“楊柳溪苑”這四個字,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中了邪似的反復(fù)念叨,就像是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牽引著他。他看到眼前如織的雨絲,在一盞盞昏暗路燈的照射下,交織在一起,慢慢凝結(jié)成一面扭曲的變了形的鏡子,他向里面的世界飛快地奔跑,而鏡子里的影像卻幻化成千奇百怪驚悚的形象企圖攔住去路。

        余畏料想,犯人的速度不可能那么快,那家伙不知在垃圾廠的破磚后面藏了多久,風(fēng)吹雨淋,早已筋疲力盡,能跑多遠呢。

        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犯人在和們捉迷藏,余畏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七分的把握,他遠遠看見七號哨旁邊的居民樓,就是每天晚上六點十五,黃衣女孩回家的地方。他總看不清女孩的臉,原因是一堆廢棄的舊家具擋住了他的視線。

        一組褪了色的舊衣柜。

        余畏停住腳,劉洋上氣不接下氣地跟上來,環(huán)視一周,似乎被什么嗆了嗓子,連咳嗽兩聲,彎著腰,喘著粗氣說:“余畏,你瘋了吧,你帶我們到七號樓下干什么?難道犯人跳出來不跑,專等咱們來抓?!?/p>

        “噓!”余畏盯著發(fā)出陣陣霉味的大衣柜,壓低嗓音,說:“隊長,犯人一定在柜子里,我們現(xiàn)在就圍過去,千萬不要讓他跑掉,唯一的機會?!?/p>

        “什么?”劉洋被余畏的自信驚呆了,轉(zhuǎn)而又被他神秘的預(yù)測帶人了狀態(tài),他不知道這小子究竟有什么特異功能,還能掐會算,如果真被他猜中……

        所有人的眼睛都聚焦在暗紅色的木柜上,落在上面的雨滴“吧嗒吧嗒”響著。劉洋一擺手,余畏和王玉林快步?jīng)_過去,一左一右,把槍對準(zhǔn)柜門,劉洋飛起一腳,“啪”一聲,盡管糟爛還有幾分韌性的木板發(fā)出“喀嚓”一聲響,身著藍白條囚服的犯人露出一個光頭,從里面滾了出來,本來也沒有抱太大希望,這一下倒著實把追捕的人都驚到了,真在這里!

        就在一愣神的工夫,犯人就地打個滾,倉皇爬起,向街道深處跑去。余畏舉起槍,拉開槍栓,瞄準(zhǔn),犯人抖動著肩膀發(fā)出最后一陣顫栗。千鈞一發(fā)之際,突然傳來一陣清脆的自行車車鈴聲,鈴聲綿長而悅耳。

        犯人即將拐入一片漆黑的角落,一輛粉紅色自行車像雨中綻放的水蓮花,瞬間打開了花瓣,車上面坐著一個穿黃色雨衣的女孩,女孩似乎還沉浸在雨中即景的浪漫中,絲毫沒有注意到危險的來臨。犯人靈機一動,餓虎撲食,把女孩撲倒,自行車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上,兩個輪子還在慷慌地滾動著。犯人摟著女孩的脖子,為他劫持的人質(zhì)發(fā)出得意的笑聲,女孩則如待宰的羔羊般發(fā)出絕望的吼叫:“救命啊一救命!”

        是她!沒錯,就是余畏在哨位上每天都在等待的黃昏女孩,那個給他一班哨增添情趣和味道的那個姑娘,她怎么會在這里?不是早就下班了嗎?真是越想越亂。目前犯人形蹤已現(xiàn),但是情勢危急。中隊所有搜捕官兵都聚攏過來,還有監(jiān)獄干警,呼嘯的警車閃著警燈排成一排,居民樓里的狙擊手也埋伏就位,就等犯人露出一個馬腳,好將其斃命。

        犯人是“獨眼龍”,一臉的橫肉,笑起來嘴歪著,手里還握有一把長刀,在警燈的照射下,寒光四射。被劫持的女孩臉色蒼白,失聲嚎叫。

        “剛才,你為什么不開槍?你放空包彈時,不是挺快!”劉洋憤憤不平。

        “我怕傷到人。”余畏耷拉著腦袋,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你總有理由!”劉洋把帽子摘下來,無奈地嘆口氣,轉(zhuǎn)身向監(jiān)獄長和支隊、總隊領(lǐng)導(dǎo)匯報情況去了。

        就在這時,犯人大聲叫喊:“我要一輛車,給我一輛車,不然我就殺了她!”女孩的哭泣聲再次傳來,雨夜彌漫起濃重的血腥味。

        監(jiān)獄和武警兩個部門協(xié)商后,決定答應(yīng)他這一條件,先穩(wěn)住犯人。為保證人質(zhì)的安全,將由一名喬裝改扮的警察,駕車過去,伺機給暗處的狙擊手制造機會。但是由誰駕車,一時想不出合適的人選,這個人不僅要膽量夠大,而且還得善于隨機應(yīng)變,這可是關(guān)系全局的一步棋,稍微出現(xiàn)一點紕漏,誰也擔(dān)不起責(zé)任。

        余畏聽到消息,撥開人群,擠到指揮組,自告奮勇地說:“我會開車,讓我來。”

        劉洋早就想到余畏或許是最合適的人選,但他還是有些猶豫,這個兵盡管敢想敢干,但容易節(jié)外生枝,控制不住局面:“你想好了?這不是演習(xí),也不是拍電影,一切全是真的?!?/p>

        余畏堅定地點了點頭:“隊長,別說了,我都懂,我曾經(jīng)是麻煩的制造者,今天就給我一次解決麻煩的機會吧?!?/p>

        劉洋聽了這話,感覺眼窩一熱,心里五味雜陳,什么滋味都有,他拍拍余畏的肩膀,恰巧一陣冷風(fēng)吹過,帶著秋夜的落寞和凋零?!白⒁獍踩?!”他說。

        余畏換上了警服,開的是一輛警車,犯人看了看,對這個司機表示滿意,但是狡猾的“獨眼龍”還是不住地強調(diào),不要跟他?;ㄕ校辉S帶武器,不許放冷槍,要不然,割斷人質(zhì)喉嚨,找一個人陪死,值。

        值你個腦袋!余畏心里謾罵著鉆進警車,開燈、打火、掛擋,緩緩地向犯人開去。雨水打在玻璃上,像魔鬼張開的大手,擺動的雨刷極有節(jié)奏地左右晃動,這讓他想起哨樓上掛鐘的時針與秒針,每走一格,就更接近自由一步,每走一步,夢想就會加倍地殘缺。

        近了,近了……

        “停!停!你給我停下,把車門打開。”“獨眼龍”一腳踢在車門上,余畏一個急剎車,整個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臉擦在玻璃上,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在他全身蔓延,每一扇窗戶都關(guān)著,但他卻感覺風(fēng)和雨從四面八方涌入。倒車鏡反射出一道朦朧的光線,犯人猙獰的面孔赫然地印在玻璃上,只剩一只的眼睛大大地凸出來,如同黑洞里藏著的毒蛇,隨時都會噴出致命的毒液。

        好,開門,現(xiàn)在打開門。余畏的心提到嗓子眼,“啪”推開門,犯人狡猾地一閃,女孩又擋在前面,剛剛瞄準(zhǔn)的狙擊手,又不知從何下手了。女孩“啊啊”叫著,她已經(jīng)完全失去理智,頭發(fā)被雨水打濕粘在臉上,渾身篩糠似的抖動著。

        “你不許亂動,把后面的門打開,站到邊上????!薄蔼氀埤垺苯鋫湫氖悖幻婷{迫女孩,一面舉著刀對著半面身子探出車來的余畏。

        “別?;ㄕ?,小子,你最好——”

        女孩的手觸碰到冰涼的車門,似乎有一股奇異的力量,驚醒了她的噩夢。她發(fā)覺刀不在脖子上,只有一雙手緊緊地抓著她手腕,不、不能開,跑、趕緊跑,她的頭猛地一甩,沖著“獨眼龍”的胳膊,狠狠地一口,用盡了她的全力。犯人毫無防備,“啊”一咧嘴,手不由得一松,女孩如同一條滑溜溜的泥鰍終于逃脫羅網(wǎng)。犯人見狀不好,自己拉開門,要往車里鉆。早就按捺不住的余畏,一個箭步上前,剛剛開啟一條縫的車門,“砰”又關(guān)上?!蔼氀埤垺被帕耍耆珌y了陣腳,揮舞著砍刀直奔余畏劈過來。

        “砰!”

        “砰砰……”

        幾聲槍響,呼嘯著劃破蒼穹,“獨眼龍”的長刀戛然落地,腦門中間是一個正在冒血的窟窿?!斑€是沒,沒逃出去!”犯人唯一的眼球慢慢失去光澤,心有不甘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轟然一聲,淹沒在一片雜亂凄惶的世界里。

        與此同時,通信員在劉洋的辦公室里對著墻上新?lián)Q的表發(fā)呆,這是他剛剛買的簡歐款,具體怎么歐式,他也說不上來,原來看著挺順眼,現(xiàn)在卻有種說不出的別扭。表的造型是橢圓形的,上面裝飾著兩團玫瑰花,離遠了看,整個表就像只蹲在樹上的貓頭鷹,兩團花成了一雙大眼睛,瞪著他看。通信員看了看時間,現(xiàn)在是晚上十一點三十分,他望著忙碌的分針秒針發(fā)呆。不對吧?他撓撓腦袋,忽然想到一件很關(guān)鍵的事情,這表買回來,他還沒調(diào)過時間。新來的隊長是時間觀念很強的一個人,從前的表就是因為不準(zhǔn),被他換掉了。幸虧他處置突發(fā)事件還沒有回來,于是他趕緊拉過一把椅子,把鐘抱在懷里,使勁地往后擰,結(jié)果用勁過度,擰過頭了。剛想往回調(diào),就聽見樓道里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不好,隊長他們回來了,洗臉?biāo)€沒打,于是他手忙腳亂地把表掛回原處,一會再調(diào)吧。當(dāng)他再抬起頭時,分鐘的兩個指針成四十五度角,也就是說,現(xiàn)在是當(dāng)晚六點十五分,距余畏下哨還有一個小時四十五分鐘。

        余畏坐在七號哨樓門邊的石頭臺階上,月亮把清冷的光輝灑了一地,對面的鐵絲網(wǎng)也沾染了這不同凡響的玉露仙塵,隱隱地泛著神秘的光澤,曾經(jīng)遍地的垃圾經(jīng)過施工人員的反復(fù)清理,已經(jīng)聞不到腐爛的氣味,取而代之的一片露著黑黑地皮的土地,帶著新生般的喜悅安然入眠。再過幾天,這里將會鋪滿草坪,成為一個現(xiàn)代化干凈整潔的球場,會有無數(shù)人在這里奔跑踢球,喝彩聲和吶喊聲不絕于耳,只有被踢起的草皮碎屑還能依稀地記起,多少年以前,在這片荒蕪的雜亂的土地上發(fā)生的故事。

        余畏不禁想起最近發(fā)生的一幕幕往事,如潮起潮落般在心頭起伏蕩漾。他本意是想給自己的軍旅生涯增添一抹回憶,好也罷、壞也罷,他想要精彩一點,要帥一點,要灑脫一點,這個執(zhí)著的念頭讓他走上了一條他也不知道會是什么結(jié)果的路。如今坐在這個窄窄的胡同里,他不知道下一步還會發(fā)生什么,他不去想,反正還有幾天他就要離開部隊了,離開這個讓他總抱有幻想?yún)s不得不與現(xiàn)實妥協(xié)的地方。

        “余畏,你別坐著了,快起來巡邏吧,我聽哨兵說,一會隊長就來查勤了?!蓖醮ù▌倓偠愕搅柹跇抢锖退耐陸?zhàn)友聊完天,一聽到消息,就屁顛屁顛地跑過來通風(fēng)報信。

        余畏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拎起警棍裝腔作勢地走了兩步,沖王川川咧嘴笑道:“咋樣?正不正規(guī)?是我?guī)涍€是雪花比較帥?”

        “你還有閑心開玩笑?你知不知道,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晚上有雪,秋天下雪,濱海市是五十年不遇,你懂不懂?還帥?帥你個大頭鬼,一會凍死你,世界就安靜了?!蓖醮ùㄏ胂刖突逇?,本來他在中隊干部眼里是個好的不能再好的好兵,自從余畏“中邪”之后,事事都連帶著他,想到這他不僅打了個哆嗦。

        下雪這事,他是知道的,中隊的廣播不只播了一遍,他望著天上漸漸隱去的月亮,忽然想起《竇娥冤》來,如今才十一月,雪天提前了一個月,莫非也是為他叫冤嗎?不是,也許是為雪花,為那條狗吧?他自嘲般地冷笑說:“看來今天晚上又有好戲了?!?/p>

        “好你個鬼喲,我都被你搞神經(jīng)了,你看你一嚇我,我都想尿個尿。”

        余畏笑笑,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沖他擺了擺手,向通道門口走去:“嘿,你這一說,我真得去撒個尿,那句話怎么說來著,今朝有尿今朝尿,管他,管他,算了,管他什么什么呢?!蓖醮ù粗谋秤?,無奈地聳了聳肩:“要是時光能倒流,我不想再認識你。”

        余畏確實是被尿憋的,他現(xiàn)在的膀胱不是一般的充盈,走起路來,感覺隨時都會破裂爆炸,為什么喝這么多水,還得從上哨前說起。王玉林罵完他,他的自尊心也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不想再看王玉林那張臉過日子,無論自己是否有意毒死雪花,班長的反映實在過激。他抹著眼淚回到班里打好背包,收拾好衣服,準(zhǔn)備去找劉洋。當(dāng)時他也在氣頭上,不肯服軟。你們都不要我,那就讓我走,全當(dāng)提前退伍;如果不讓我走,你總得給找個地方住,總不能讓我露宿街頭吧。他不怕丟人,部隊還嫌丟人呢,反正我余畏光腳不怕穿鞋的,他鐵了心要破罐子破摔。卻不料,剛把背包背上,就被一雙大手生生地拽下來,回頭一看,是王玉林。

        “怎么?還挺麻溜,就這么想走?”王玉林點上一根煙,神色凝重。

        余畏聞著辛辣刺鼻的氣味,眼圈微微泛紅,他故作堅強地說:“我走得越早,你越省心,我不給四班拖后腿。再說,你讓我走,我又不會像條狗一樣,賴著不走?!?/p>

        王玉林揚著臉,吐了一縷煙圈,那團精靈似的黑霧,盤旋到余畏的頭頂才散得一干二凈,也不知是氣到了極點,還是受了刺激,王玉林“撲哧”笑了起來:“余畏呀余畏,看來你這兩年兵真是白當(dāng)了,當(dāng)?shù)筋^,你也是糊涂蛋一個!你最近一反常態(tài),總想找感覺,我看你找來找去,屁也沒找到。別說現(xiàn)在讓你退伍,就是再過十年,同樣的事情,讓你再經(jīng)歷十次,你還是這個熊樣子?!?/p>

        余畏被這一番話說到云里霧里去了,他被王玉林那雙有力的大手按到床架子上,被褥也放到旁邊,那木板一坐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余畏的手緊握著冰冷的扶手,突然陷入一片沉思中,他長嘆一口氣:“唉——理都在你們這,我反正做什么都是錯的?!?/p>

        王玉林彈掉了指頭上煙灰,緊挨著他坐了,他今年也是最后一年,不過他眼里并沒有余畏那種迷茫和惶恐。他頗為感慨地說:“當(dāng)我知道你為了尋找當(dāng)兵的意義而去做錯事的時候,我覺得你多么的傻。意義這東西,怎么說呢,不是感覺,不是你想找就能找的,這取決于你怎樣看待問題,難道平平淡淡就不是當(dāng)兵嗎?只有戰(zhàn)火、硝煙,才是有意義的?我不這樣想,就拿咱們今天發(fā)生的事來說,隊長罵了你,我也狠狠地罵了你,還是兩回。我們罵得都特別狠,但是有一點,你應(yīng)該是知道的,我們的出發(fā)點,都是為了你好,為了幫你。雖然你有千萬種問題,但我們不會真的丟下你不管,過去的都過去了,就像今天,我不會再讓你走出這間屋子,更不會讓你無家可歸。哪怕你明天還要犯錯,我們依然還會給你機會。我說這就是部隊,這就是你當(dāng)兵的意義。你明白嗎?他沒有多么的高大上,多么的不可言傳,就像鐘表上的每一個格,你都要緊緊地把它抓住,因為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你當(dāng)兵的意義,都是獨一無二的經(jīng)歷,都是需要你用一生去參去晤的寶貴財富?!?/p>

        余畏低著頭慢慢地抬了起來,他看到午后的陽光透過玻璃,斑斑駁駁地散落在地面上,那光暈一點點變大,又一點點的消散,雖然時間很短,但是卻讓人暖意融融。王玉林說的不錯,其實答案就在身邊,他只是沒有看到罷了。由此他想了王川川,這個胖子的形象瞬間高大起來,以前他一直以為在部隊里當(dāng)兩年廚子,簡直是一個笑柄,但現(xiàn)在他不這樣看了,王川川留給部隊的東西不僅僅是他自己的一個影子,還有他在炊事班里忙碌的每一個瞬間,包括那些極富藝術(shù)性的蔬菜隊形,他的意義就是這些叮當(dāng)作響的鍋碗瓢盆、瓜果梨桃,就是這些看似不起眼但卻總讓人回味的生活細節(jié)。

        “班長,謝謝?!?/p>

        王玉林把煙頭在一張紙上碾了碾,拍了拍手,故意用著打趣的口吻,笑著說:“這回真明白了?”

        余畏看到桌子上擺著幾個水杯,里面都是戰(zhàn)友剛剛倒?jié)M的涼白開,他一把抓過杯子,似乎端著一碗高粱酒。

        “班長,相信我最后一次,咱們部隊不讓飲酒,我就以水代酒,表明心志。我一定保住晚節(jié),過好最后每分每秒,我干了?!庇辔费霾薄肮距焦距健焙鹊蕉亲永?,但他覺得還不過癮,還不能表達他此刻的心情,他又抓過一個杯子:“我還得再喝一碗,不,再喝三碗?!?/p>

        執(zhí)勤通道里是沒有廁所的,要想放松一下,只有兩個選擇,要么回中隊,要么去門口干警值班室。顯然,余畏會毫不猶豫選擇后者。他哼著誰也聽不懂的歌曲,踱著方步,擺出一副領(lǐng)導(dǎo)視察的派頭,值班室的門虛掩著。

        “油嘴子,又在擺撲克牌啊?借用一下廁所,人有三急嘛。”這里雖說不是中隊負責(zé)的地方,但余畏輕車熟路,總過來和王川川提到過的“油嘴子”談天說地吹牛皮,“油嘴子”是個迷信的人,沒事喜歡用撲克牌來測吉兇。屋里靜悄悄的,沒人回答他,余畏搖著頭冷笑著自言自語:“還是你們?yōu)t灑,想睡就睡,不像我,命苦的人呀?!彼崎_角落里的一個鋁合金門,解開褲子,正要方便之際,隱約聽到外面?zhèn)鱽韮蓚€人低低的交談聲。

        “大哥,好像有人來了?!?/p>

        “你哆嗦什么?快把你這不合身的上衣?lián)Q過來,你得穩(wěn)住。現(xiàn)在我們是警察,你懂不懂?扣子!反了?!?/p>

        “大哥,我現(xiàn)在都邁不開腿,咱們?yōu)槭裁匆欢ㄒセ疖囌???/p>

        “噓,閉你媽的嘴,沒腦子的東西。”

        ……

        這組對話一字不落地傳進余畏的耳朵,他渾身就跟過電一樣,每個汗毛都直直立起來,他腿肚子有點發(fā)軟,身子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哆嗦,難道是我聽錯了?他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根,疼!不對,有情況。這時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躲在門后,從門縫里看到一高一矮,兩個穿著警服的人,鬼鬼祟祟地向門口走去,直覺告訴他,這兩人很怪異,肯定有問題,怎么辦?打電話報告?肯定沒人信他了,他真真假假好幾回,唯一的結(jié)果只有“狼來了”的下場。他的腦子飛快地轉(zhuǎn)著,有了,他用手指甲在墻上刻下“火車站”三個字,輕輕地推開門,躡手躡腳地拐進里屋,“油嘴子”只穿著褲頭背心仰躺在床上,腦門上鼓起一個大包,看來是被人打暈的,旁邊的桌子上擺著測試吉兇的一副牌,最上方的是四個黑桃J。

        余畏緊緊了腰帶,深深地吸一口氣,他要做一個大膽的決定,去干一件沒人做得了的事,跟蹤犯人,找到他們的落腳點,再向中隊通風(fēng)報信。想必那會兒,誰都知道犯人逃跑,也就不會有人再懷疑他了。

        王川川急得在通道里團團轉(zhuǎn),就跟一只活螃蟹給扔進了鍋里,他沖七號哨兵喊道:“隊長到哪了?”

        “馬上過來了,我已經(jīng)看到了?!逼咛枍彉堑臒?,開關(guān)三回。壞了,王川川的額頭上冒出一層冷汗,余畏這個掃帚星,還不回來,難道掉馬桶里去了?這回好,少不了又是一陣狂風(fēng)暴雨,只希望這次不要再波及到自己了。劉洋今天晚上的查勤,是他臨時加的,主要就是為了檢查余畏和王川川的履職情況,所以他沒有上崗樓,而是直奔執(zhí)勤通道來了。

        只有王川川一個人,木桶一樣立在那,傻傻地看著他。劉洋不禁火冒三丈,還沒走到近前,就先嚷:“余畏呢?那個混蛋在哪里?”

        “報告隊長,那個混蛋去廁所了?!蓖醮ùū粍⒀髧樀米彀投疾缓檬沽?。

        “哪個廁所?多少時間了?”

        “五分,不是,喔,是十分鐘,不,十五分鐘,好像……”

        “這個惹禍精!快去給我找!”

        監(jiān)獄里突然喧鬧起來,警車警笛聲大作,不遠的操場上是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這時劉洋腰里的對講機響了,值班員報告:“隊長,剛接到監(jiān)獄通報,兩名犯人打傷警察,喬裝改扮從大門逃跑,現(xiàn)在是否行動,請指示?!?/p>

        劉洋驚訝地張大嘴巴,他不敢相信,真出事了,他故作鎮(zhèn)定地往回跑:“馬上出發(fā),馬上行動?!?/p>

        風(fēng)越刮越冷,天上飛舞著幾片輕盈的雪花,雪花落地?zé)o聲,路上也人跡罕見??磥磉@突如其來的鬼天氣,人們都不肯輕易出屋,這兩個犯人是很能跑的,要不是余畏的軍事素質(zhì)還可以,這會兒準(zhǔn)被他們甩到爪哇國去了。他跑跑停停,一會兒躲到墻根底下,一會兒躲到電線桿子后面,盡量隱蔽自己。犯人也只顧逃跑,根本沒有留意余畏這個尾巴。

        還好,果真是如犯人所說,他們的目標(biāo)就是監(jiān)獄旁邊的火車站。這原來是一個小站,旁邊還有一個貨場,現(xiàn)在還堆著一些沒有來得及運走的木材和廢舊的材料,兩條鐵軌筆直地伸向遠方,偶爾還會有火車拉著滿滿的煤或者其他貨物,轟隆隆地飛馳而過。車站的另一邊是一片天然湖泊,湖水清澈透明,雪花飄落上面,被細小的風(fēng)浪托了一下才化成水,在這陰森寒冷的夜里,泛著藍幽幽的光澤。

        車站里,遠處有一排黑漆漆的廠房,銹跡斑斑的大鐵門上掛著一條鐵鏈子,貨場上堆著七八堆筆直的圓木,小的有碗口粗,大的直徑足有半米寬,矗立在旁邊的吊車死氣沉沉地停在那里,它也知道,這里所有東西都是被遺棄的,包括它自己。不對呀,余畏站在一堆木頭下面,茫然四顧,明明看見他們跑到了這里,怎么一轉(zhuǎn)身就沒影了,人呢?

        “你小子跟了我們一道,是不是找死?”犯人從木堆上面跳下來,一前一后。借著慘淡的夜色,余畏看清了他們的臉,一個臉上有一條很深的傷疤,一個笑起來,露出一顆大金牙。開口說話的是“刀疤臉”。

        顯然大金牙也不甘落后,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牙大的缺點,把嘴咧到了極致:“呀,大哥,這是個當(dāng)兵的,我知道,我們村也有一個,也是兩個拐。要不我換他這身衣服吧——”

        “住嘴,你傻呀,現(xiàn)在我們是逃犯,不是服裝模特,你再敢廢話,我先宰了你,笨蛋?!薄暗栋棠槨笨磥硎莻€狠角色,他從腰后抽出一把尖刀,對準(zhǔn)余畏晃了晃,冷笑著說,“你來得很好,這回我們有人質(zhì)了?!?/p>

        余畏的心已經(jīng)跳到嗓子眼,現(xiàn)在他強忍著膀胱的充盈感,生怕忍不住尿褲子。從來沒有想過會有犯人逃走,還與他們面對面交鋒,現(xiàn)在居然實現(xiàn)了。這個亡命徒正舉著刀步步緊逼,余畏身上的汗剛一露頭,就被寒風(fēng)吹散,鎮(zhèn)靜,此時一定要鎮(zhèn)靜。

        他不屑地笑笑,似乎根本沒有把刀放在眼里:“你們兩個真夠弱智的,劫持我有什么用。你們好不容易跑出來,不趕緊逃命,卻在這個破火車站里浪費時間,我真是服了。你們兩個腦子里裝的是什么,水和面吧?”

        “是啊,大哥,他說得對啊,咱們在這干什么?快跑吧。為了這次越獄,咱們謀劃了三年吶,我可不想再被抓回去了。天吶,那日子沒法過?!贝蠼鹧烙謬Z叨起來。

        “刀疤臉”踢了他一腳,罵道:“笨蛋,現(xiàn)在不知多少人在抓我們呢,到處都是警察,還有這幫武警,往哪跑?只有這里,只有火車一來,我們扒上車,就有機會了?!?/p>

        余畏聽著這兩人一來一去的對話,把恐瞑、寒冷全忘記。還挺逗樂,也算他運氣好,老天爺給他制造出這樣緊張的情境,還不忘給他來點小幽默。

        他這時也完全放松,底氣瞬間就足了,這個“刀疤臉”是明白人,如果真如他所言,扒上過往的火車,想再抓他們,就沒那么容易了。索性還沒有火車通過,只期望隊長他們能夠早點看到他在廁所墻壁上的留言,早點追到這里。

        “大,大,大哥,不好了,你看,全是警車,都有槍,還有機槍,大哥,我們被包圍了。”“大金牙”被眼前的景象嚇傻了,他慌張地往回跑?!暗栋棠槨壁s緊把警服脫下來,大叫道:“快,快把這小子綁起來,你他娘的蹲那干什么!”

        余畏沒做任何反抗就成了俘虜,雙手被捆在身后。大金牙在后面扯著他,“刀疤臉”攥著刀,示意他老實點,不要亂說話。余畏像乖巧的小孩子點點頭,學(xué)著大金牙說話的口吻說:“放心,放心,你們別激動,現(xiàn)在得穩(wěn)住,他們有槍?!?/p>

        “我告訴你們,你們這些當(dāng)兵的,不要以為人多了不起。我們怕的是你們背上的槍,不是你們的人,就你這樣的,還配當(dāng)兵,真不夠丟人?!薄暗栋棠槨钡那榫w有些失控,痛罵完余畏,拉著“大金牙”,躲在木頭堆后面,緊緊盯著對面里三層外三層的警察,無數(shù)個冰冷的槍管,全都對準(zhǔn)了他們。

        “里面的人聽著,你們已經(jīng)被包圍了,不要再做無畏的掙扎……”十余輛警車排成一排,閃爍的警燈連在一起,應(yīng)接不暇,一個手持擴音器的警察正站在指揮組旁邊,對藏匿在里面的犯人展開心理攻勢。

        “刀疤臉”不甘示弱,他把刀架在余畏的脖子上,緩緩地露出半個身子,沖圍過來的人群大喊:“你們別過來,我手里有人質(zhì),敢向前一步,我就殺了他?!?/p>

        “不要沖動,只要保證人質(zhì)安全,一切都可以商量。”顯然,余畏遭綁架的事不是新聞,就連答話的警察都跟事先打好腹稿似的,沒有半點停頓和意外。

        “送吃的,送吃的過來?!薄暗栋棠槨闭f完拽著余畏又躲進來,這一堆半米多高的木頭,成了很好的擋箭牌。余畏心里暗暗琢磨,“刀疤臉”明著要食物,實際上是爭取時間,如果中隊利用好,派一個身手好的特戰(zhàn)隊員過來,一定能找到機會將犯人繩之以法。

        凜冽的北風(fēng)帶著湖面的水氣,劈頭蓋臉地撲過來,鵝毛股的雪花黑壓壓地漫天飛舞,轉(zhuǎn)眼,地上就落了厚厚一層。

        “吃的呢?怎么還不送來?”“刀疤臉”看來是餓了好久,急得坐立不安。

        “再來一壺酒,給爺暖暖身子。”“大金牙”接過話茬,又提了一個要求。

        “都準(zhǔn)備好了,現(xiàn)在就給你們送過去。”警察的隊伍慢慢向兩邊散開,一個穿著棉大衣,懷里抱著一個紙箱的矮胖子,唯唯諾諾地走過來。余畏定睛一看,差點罵娘,這,這,這不是王川川嗎?劉洋是不是瘋了,是雪都下腦子里去了嗎?派這么個廚子過來,是要給他們做飯嗎?然而“刀疤臉”似乎很中意胖子,不住地點頭:“還是很懂事的。”

        胖子快到近前的時候,腳下沒站穩(wěn),差點滑倒,他扭著肥碩的屁股,把箱子捧到犯人面前,從里面端出一盆燉牛肉,牛肉還冒著熱氣,香味刺鼻,就是不餓的人聞了都流口水。他又端出一盤饅頭,拿出兩雙筷子、兩瓶小牛二,最要命的是還有一盒濕巾,給犯人服務(wù)周到成這樣,也著實讓人大跌眼鏡。

        “行啊,小胖子,想得挺細,你先吃一口?!薄暗栋棠槨毖柿搜士谒袅艘粋€心眼。

        王川川一直裝做不認識余畏的樣子,也不用眼睛亂瞧,他拿起筷子,抓起饅頭競大口大口吃起來,吃得滿嘴流油,轉(zhuǎn)眼一個饅頭吃進去,剛要伸手抓,就聽“大金牙”焦急地喊:“大哥,飯都要光了?!?/p>

        “你給我過來吧?!薄暗栋棠槨眱聪喈吢?,把王川川拉過來,脫下上衣,也像余畏那樣,手扣到背后,給綁了起來。

        唉!余畏低著頭,不住地嘆氣,心想這回好,白白送來一只大肥羊,真搞不懂劉洋是怎么想的,一點策略都沒有,讓他來代理中隊長,真是鬧著玩。

        “大金牙”喝著牛二,吃著牛肉,跟過年了一樣,他不住地勸“刀疤臉”:“大哥,你也來一口,52度的,味還行?!?/p>

        “刀疤臉”并沒有坐下來胡吃海喝,而是站在一邊,一手握著刀對著蹲在地上的余畏和王川川,一手拿著饅頭干噎,他不耐煩地說:“我看你他媽的不是逃犯,是出來野營的?!?/p>

        余畏和王川川聽了,甭提多歡樂,緊閉著嘴,就怕笑出聲。

        “別吃了,快看,又過來人了?!薄暗栋棠槨笨吹綄γ嫒巳豪镉肿邅硪粋€人,唇上有一縷淡淡的胡須,笑起來有兩個深陷的酒窩,身材瘦小,但看著挺精干,他手里抱著幾件棉衣。

        身后的擴音器里又響起來:“不要激動,我們拿過去幾件大衣,你給人質(zhì)穿上,你們也穿上,不要凍壞了身體。”

        “大哥,這警察人還不錯,多人性化?!?/p>

        余畏和王川川微微抬頭,從木頭的縫隙中看過去,原來是王玉林,還有十幾步就到近前了。余畏似乎明白了什么,連_亡用胳膊肘碰了碰王川川,王川川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

        “停下,站住,把衣服扔過來?!薄暗栋棠槨辈簧担绻@家伙再來,那就是三個對兩個,他們還不束手就擒,對方太狡猾了,差一點上當(dāng)受騙,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扔過來!”

        王玉林果然停在原地,把手里抱著的大衣使勁一甩,不知是突然刮風(fēng)的緣故,還是力道不夠,幾件大衣全都散落在木頭堆旁的雪地上。

        “回去,你給我走!”“刀疤臉”顯然不想讓王玉林待在這里,成為自己的威脅。

        “你別吃了,讓那個胖子去拿衣服!你看著他?!薄暗栋棠槨苯o小弟下達了任務(wù)?!按蠼鹧馈钡男∨6偤煤韧?,他打著酒嗝,為了防止自己暴露挨槍子,他在“刀疤臉”用衣服綁人的基礎(chǔ)上,來了一招創(chuàng)新,他眼見有衣服了,就把自己褲子脫下來,拴在王川川背到身后的手腕上,他在后面牽著。王川川蹲在地上,用嘴叼住大衣領(lǐng)子,再慢慢地被“大金牙”拽回來。剩最后一件大衣的時候,王川川見距離不夠,就挺直身子往前拉,“大金牙”怕他跑了,緊拉著不松,褲子繃得筆直筆直。就在這時,就聽旁邊的鐵軌一陣顫動,遠處傳來一陣火車鳴笛的聲音,緊跟著亮起一盞大燈的火車頭,火車馬上就要過來。

        咯噔噔,咯噔噔………

        “你還拽他干什么,火車來了,我們快爬?!薄暗栋棠槨蔽罩?,走過來,走之前,他得解決掉余畏。就在這時,“大金牙”一松褲子,王川川連連后退幾步,“砰”一聲,正坐在他身上,被這二百多斤肉一砸,大金牙疼得“嗷嗷”直叫。

        “娘唉,你壓我小肚子了。”

        恰在此時,火車開過,后面是十幾列運煤的車廂。

        咯噔噔,咯噔噔………

        “刀疤臉”顧不了許多,他剛要往車箱上跳,就見從車廂上先跳下一個人,瞬間把他撲倒在地。是劉洋,兩個人扭打在一起,都在拼命地奪那把閃光的短刀。余畏激動得從地上爬起來,過去幫助劉洋,用腳去踢“刀疤臉”。誰曾想“刀疤臉”使出洪荒之力,從地上一躍而起,攥著刀向余畏咽喉捅去。緊急時刻,劉洋不由分說一把攥住刀刃,鮮血滴滴答答流到雪地上,雪瞬間被染紅,把他帶回那個遙遠的彌漫著紅色血霧的下午。這一次,他沒有猶豫,更沒有退縮。

        “刀疤臉”看見一雙沾滿鮮血的大手向他抓來,頓時慌了心神,后背冒起一股涼風(fēng)。

        “隊長!”余畏奮力地用頭狠狠地一撞,“刀疤臉”栽一個跟頭,踉踉蹌蹌滾進河里。這時,沖上來的警察和武警,紛紛舉起槍,頓時“噼噼啪啪”槍聲大作,“刀疤臉”在水里掙扎兩下,終于不動了,臉朝下浮在水面,身邊是一圈圈慢慢洇出來的血。就在他們搏斗之際,掉頭回來的王玉林跟王川川聯(lián)手將“大金牙”抓獲。

        天地茫茫無涯,一切山巒都在雪霧中消失。雪花飛舞著衣袖,揚起宇宙的塵埃,回蕩于天地之間。劉洋、余畏、王川川、王玉林,站在滿目蕭條的湖邊,看雪花相互碰撞、競相擁擠地覆蓋著大地,頃刻間就把裊娜升騰的湖面,結(jié)上厚厚的冰層,把人世間所有的欲望和紛爭、恐瞑與憂傷,全部埋葬在這白色的墓園中。

        好一場雪,好一個陰差陽錯的季節(jié)!

        一只飛蛾撲棱著翅膀圍著監(jiān)墻上的大燈,不停地打轉(zhuǎn),似乎燈里藏著一個秘密,它不惜用盡最后一絲力氣,也要鉆進去看個究竟。余畏抬起頭,看了看墻上的表,剛好八點整,這一班哨的浮想聯(lián)翩、胡編亂造正好用去一個小時四十五分。本來他還想讓通信員再調(diào)調(diào)表,再演繹一出劫獄事件,但是時間不夠了,故事到此為止,既不是劇終,也不是待續(xù),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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