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欣
這年冬天出乎意外地冷,風尖銳得刺透骨頭。
吳世雄被一所高考補習班聘為語文教師后,就匆忙搬過來和父親一起住了。五年前,父親得了尿毒癥,需要常年進行血液透析,而縣城尚不具備醫(yī)療條件,他就在省醫(yī)院附近為父親買了一處房子,讓姐姐過來陪護。
那時候他還是縣城的一個局長,幾乎沒什么難題可言,父親這邊的生活一切正常。醫(yī)院的費用在縣醫(yī)保辦那里能報銷大部分,日常的費用也能輕松應對。然而,出事兒之后,他就一下子從云端跌落,一個又一個的困難凸出生活表層,令他日益疲憊、焦躁。而父親的問題則挺拔成山,壓得他喘不上氣。
他不能不反省,如果當初不出軌,人生就不會這樣轉(zhuǎn)折。
這個家庭本來挺好的,他仕途坦蕩,妻子經(jīng)商,開了一家大酒店,生意興隆。服務員小秋長得漂亮,吳世雄就偷偷包養(yǎng)起來,過了一年,又給小秋開了一家服裝店。吳世雄顧忌后果,找了個借口欺騙妻子辦了離婚手續(xù),享受著一夫二妻的生活。不久,事情敗露,一時間街談巷議,妻子自殺未遂。禍惹大了,吳世雄才幡然悔悟,但是妻子卻不肯原諒他了,說有了新的選擇。但是他毫不氣餒,軟磨硬泡,經(jīng)過兩年多的時間,終于復婚了。服裝店交給了妻子的那天,他像古典故事中那些帶著寶貝投誠或是歸降的人。而妻子的表情不可捉摸,似笑而非。
復婚三年了,家庭完整了,但是吳世雄總感覺有一層膜似的東西摻雜其間,看不清楚,聽不清楚,如同幻境。他常常翻出那些發(fā)黃了的相冊反復瀏覽,多么希望一切能回到從前。每張照片上都有風干的水痕,他知道那是妻子的淚水。他不可想象那些個日日夜夜,一個孤立無援的女人是怎么熬過來的。他常常夢到妻子漸行漸遠的身影,他呼喊著追尋,回首的則是無奈而又疲倦的面容。他明白,這個傷害深入骨髓,她需要一個療養(yǎng)過程。
那年四月,萬物復蘇,他計劃帶著妻子去看日本的櫻花。富士山下,櫻花絢麗如霞,花期卻短暫。吳世雄心中隱隱不安。果真,更大的不幸不久就封凍了這個家庭的春天,吳世雄因為違紀問題被調(diào)查,繼而職務被撤,成為又一爆炸新聞。
失去了社會地位,意味著失掉了尊嚴。而公職沒了,則要直面生活的壓力,這是更為實際的問題??h城這塊曾經(jīng)土生土長的地方,卻容不下曾經(jīng)呼風喚雨的吳世雄。在省城投了一些求職簡歷,如石沉大海。只有一所高考補習班看中了他的作家身份,讓他試一試,工資兩千多一點,總算有了收入。每天起早貪黑,面對黑板和學生的教師生涯開始了,與妻子兩地分居的生活也開始了。妻子周末過來相聚,她似乎更滿意這種家庭模式。
人到中年,又遭遇接連的變故,吳世雄更加依戀妻子了。一到周末,家里就有了過年一樣的喜慶。吳世雄失眠癥很頑固,但是妻子睡在身邊,他的睡眠就奇跡般改善了,既沉穩(wěn)又香甜。妻子一般住一個晚上,心情好時會多住一天。但是這樣的情況少得可憐。
當年父親得知兒子外邊養(yǎng)了女人,沒有阻攔,甚至縱容。他盼望著有生之年能看到孫子孫女。姐姐沒有主見,當然也就沒有反對意見。所以,妻子對他們一直是耿耿于懷的,常常抱怨說,我對你家人那么好,真讓我寒心吶!吃飯時,姐姐極為殷勤,水果備好,好菜備好。父親也是格外和藹。吳世雄更是察言觀色,唯恐一點閃失惹妻子不高興。席間,父親突然嘔吐,噴得滿桌子都是,從此妻子就不在家里吃飯了。吳世雄就領她去外面吃飯,逛街購物,看電影。他總是主動掏錢,他是丈夫,是男人,這才是他的本分。妻子一離開,他就會馬上買單,數(shù)算口袋里剩余的錢。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對下一個周末的盼望。
但是這次妻子來,他是有事情要說的。還有一個多月就到了年末,需要準備下年的透析費用了。這是擋在眼前的大問題,推不走也繞不開。說起來其實也不算問題,妻子經(jīng)商,自然由她來負責家庭開銷。起初妻子還算主動,把錢交給他,只是語氣有點變調(diào),說,我養(yǎng)你們?nèi)胰税?!這本是他們夫妻間慣常的表達方式,然而,對于當前處境下的吳世雄,越品越不是滋味,但還要適應,否則又有什么辦法呢。
日常生活中,更多的瑣碎讓他感到更多的難堪,都是與錢有關的。要交物業(yè)費、水費、煤氣費、電費等等,過去他伸手就能在衣兜里掏出來,但現(xiàn)在要從工資折中支取,偶爾也會入不敷出。還有米面油以及生活用品,過去他手里一大堆卡片,都是別人送的,拿了就可以到超市或商場取回所需的,但現(xiàn)在都需要付現(xiàn)金。
他那臺車排量大,即使節(jié)儉使用,每月也要加油五次,兩千多元呢,這就是一筆大支出。最怕的是出現(xiàn)損壞。越怕越有事,不小心倒車時后保險杠撞到馬路牙子上,到4s店一問,要價三千多,車還沒有辦理保險,這負擔夠重的了。憂愁中,突然想到朋友老孔,是開4s店的,曾經(jīng)得到過他的一些幫助。電話迅速接聽,老孔熱情地說,到我這兒來吧!他頗感慰藉。過了一段時間,又把車門子碰了一下,凹進去一個坑。他記起老孔的話,車壞了你就過來,自己家的!他就打去了電話,老孔聽完了,說來吧,直接找王廠長。老孔似乎很忙,客氣話不多。到了店里,王廠長說,孔總沒說啊,你讓他來個電話吧!吳世雄猶豫再三還是走了。幾天后在一個場合碰到,他想老孔一定會問的,但是老孔只是握握手寒暄幾句就過去了。他找了一家小修理廠,花了兩千多,現(xiàn)金不夠,刷了信用卡。后來學校有了班車,集合點離家有很長一段距離,但他還是坐了班車。使用信用卡的錢,是要付利息的,而時間長了利息也多。他絕對沒有想到,自己竟成了負債的人。
以前洗澡都是到規(guī)模大的洗浴中心,現(xiàn)在就在附近的小浴池辦了一張年卡,每次消費不到二十元。理發(fā)呢,每周一次,到街口去,一個白發(fā)老師傅露天里放一把椅子,又快又便宜,只是有時要和老頭們排隊。離開縣城,和很多人沒了聯(lián)系,誰家有個婚喪嫁娶的事,也通知不到他了,倒是省了花銷,但是新單位的圈子卻躲不掉的。
偶爾也得請人吃個飯吧,就像喝了他的血。那次哈爾濱來了幾個朋友,可他兜里只有二十多元錢,文友們在燒烤爐子前吆喝著喝酒,他滿臉堆笑地陪著,心理卻一直惴惴不安。他把這事兒和妻子說了,妻子責備說,你是個大男人,與人交往不能大方一點兒啊?他想說,想大方,錢緊??!接著,妻子饒有興致地說,今天請誰誰誰吃飯了、洗澡了、按摩了等等,他就說,對對,大方點兒。妻子揶揄說,拿我當你呢!妻子花錢他沒有一點意見,孤單單一個人,總得有朋友圈吧!
物業(yè)公司通知他,房子可以開發(fā)票了,但是一算,實際面積與預售面積有誤,需要他補交五千多元錢。這可是家里的大額支出,他就給妻子打了電話,電話里很嘈雜,妻子似乎在氣頭上。她說,你們家什么錢都管我要!不知道我有多么辛苦嗎?你以為我賺錢容易嗎?好了,有時間給你匯過去!
“你們家”?
“我”?
這兩個稱呼像錘子敲打在心頭。放下電話,血往上涌,喉頭酸脹,他忽然想哭。
第二天不是周末,妻子卻過來了,眼睛也是紅紅的,嘴上起了一圈水皰,嬌嗔道,打電話不分時候,我正和顧客吵架呢!吳世雄的心再次像糖一樣軟化了。妻子這些年脾氣大變,暴躁易怒。他開車陪她逛街,因為走錯了路,妻子會大發(fā)雷霆。無意間一句話,涉及婚姻問題,她就會往自己身上聯(lián)想,痛哭流涕。嚴重時,還會暈厥過去。這是更年期綜合癥還是抑郁癥,或是心臟病,他不確定。妻子說,是他造成的。他內(nèi)心里滿是自責。他多次要領她去醫(yī)院,她不肯,再說就急了。吳世雄只好處處小心翼翼。她無端發(fā)火,他就保持沉默。不料妻子更加氣憤,說,你這是無聲的抗議。他就道歉,表示自己認錯是真誠的,妻子才消了氣兒。
那天妻子大方地扔下一張卡,說,這里面有錢,需要花就花吧!他推辭,見妻子瞪起了眼睛,急忙收下。他明白妻子的心意,也明白妻子賺錢不容易。盡量別動這個卡吧,但是還是動了。
畢竟才四十歲,吳世雄盼望有個穩(wěn)定的工作。有人給他聯(lián)系了一家國企,可以正式上班的那種,他覺得不能讓人家白操勞,就請人吃了幾頓飯,送了幾條煙??墒沁t遲沒有消息,他咬咬牙,送了一萬元錢。晚上回家,他給妻子打電話,弱弱地說卡刷爆了。妻子卻語氣輕快地說,沒事兒,該花就花吧。
窗外的路燈散發(fā)著橙色的光亮,雪片靜靜地垂落著,如同一片片棉絮。他的心溫熱起來,想象著和妻子并肩行走的情景,妻子像個可愛的孩子,伸手給他看,說,看雪花多美!他不由得慨嘆,這些年自己沒有呵護好妻子,而妻子卻要承擔更多的負荷。思緒很快被打斷,妻子的聲調(diào)突然變了,說了句,但是要對得起良心。
他問,怎么這樣說呢?
妻子說,吃飯買煙也要刷我的卡嗎?你的工資呢?
他解釋說,這是省城啊,工資根本不夠花。
妻子舉了一個例子,說誰誰誰,就是她同學的丈夫,一個月才花五百元錢,你那么多錢都干什么了?
他明白妻子的意思,以前也多次質(zhì)疑過他,是不是又勾搭上別的女人了?這怎么可能呢?出軌毀了他一生,痛悔深埋于心。即使偶爾還能冒出點兒想法,現(xiàn)在也不具備條件啊,他根本拿不出這筆花銷。再說,用妻子的錢做出對不起人家的事,他還真做不出來,良心譴責啊。他曾經(jīng)以為妻子淡忘了過去或是原諒了他,現(xiàn)在看來,是在心里扎了根。
夜深人靜,悄悄鎖了門,一個人躺在大床上,他滿腦子都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暢快地發(fā)出心底郁結(jié)的嘆息,慢慢消磨一切的苦痛和屈辱。面對父親,面對妻子,他要保持另外一種狀態(tài)。他們是他最親最愛的人,決不能讓他們擔憂。出事兒之后,父親和妻子都密切關注著他的情緒,知道他心思重肚量也小。他異乎尋常的淡定,讓他們在緊張地觀察了一段時間后終于放下心來。吳世雄想起圣經(jīng)里的一句話:“我們沒有一個人是為自己活。”他覺得人生好難,而他活得太苦澀。時位移人,面對天地般的落差,他本來是有心理準備的,也曾是有信心的,只要家庭平安幸福,就比什么都重要。這是他能夠堅強地挺過來的信念。但是和妻子之間的關系,卻是一言難盡。
樓下傳來一只公貓的叫春聲,攪得他心煩意亂。他想到復婚之后的那個晚上,兩個人滿懷激情地愛撫著,感覺卻是怪怪的。好不容易進入狀態(tài),她突然山崩地裂一般嚎啕大哭,從此他就一蹶不振了??袋S色視頻他還是有正常反應的,但是妻子并不再給他機會。
吳世雄用了三個月的時間還上了這筆零散的花費,如果有可能,他還想把一萬元也還上,但是實在是做不到了。其實他還是猶豫的,擔心妻子生氣,畢竟這樣的舉動有賭氣之嫌。但是妻子沒有反應。他明白,妻子不想給他放縱的錯覺。
十一月末整理賬目的時候,吳世雄嚇了一大跳,父親的帳目怎么算都不對,報銷的那部分,加上手里儲存的,還是缺了一萬元錢。腦袋高速旋轉(zhuǎn)了好幾天,熱脹得要爆了的時候才弄明白了,年初和妻子報預算時,沒有把醫(yī)院另收的器械費和交通費、午餐費算進去,可是能要求妻子追加撥款嗎?
妻子每次過來,都是愁眉不展的。廉政之風越刮越猛,大酒店的生意受到影響,越來越冷清了,外邊欠的賬,很難要回來了。他了解妻子,情緒敏銳,有點鬧心事就寢食難安。而他卻無能為力。開不了口,也不敢開口,他只好自己來解決這差額。醫(yī)院沒那么仁愛,不交錢就別進門。
吃晚飯的時候,父親拿眼睛瞄吳世雄,而他假裝吃得很香。姐姐收拾餐桌的時候,父親終于說,明天要交十二月的費了。他故作輕松地說,知道知道。正常的情況,他會早幾天在飯前就把錢準備出來的。天黑下來的時候,他還在電腦前備課。
父親咳了幾聲走過來,轉(zhuǎn)了一圈出去了,很快又回來,試探著問道,錢湊手嗎?用不用你姐姐拿點兒?
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屏幕,手指忙亂地敲擊著鍵盤,說,怎么不湊手?早就準備好了啊。他故意把臉向屏幕貼了貼,神情專注的樣子。但父親疑惑而憐恤的目光還是烙在他心里。父親輕嘆了一聲走了。他的眼瞼冰冰的,抹了一把,是清亮亮的液體。
他迅速給妹夫小輝發(fā)了微信,問他怎么還沒送錢來?客廳電視里正在播放一部電視劇,情人劫持了男主角的兒子,男主角和妻子前去解救。他一直跟著看,一直牽掛著一家人的命運。今天是大結(jié)局,但是他不敢去看,父親就坐在客廳里??措娨暿歉赣H消耗時間的主要方式,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醒了繼續(xù)看。
終于響起敲門聲,卻不是小輝,是物業(yè)公司的來收車位的管理費。掏遍了口袋,只有兩元折疊的紙幣,他尷尬地說,今天買了很多東西,明天送過去吧。十一點多的時候小輝才來。他像賊一樣把錢揣進兜里,走進父親的房間。燈還亮著,父親慢慢睜開眼,接錢的手有點抖,他認為那是自己的心理幻覺。父親那渾濁的目光在他臉上尋找著什么,他倉皇離開。
回到自己的房間,鎖好門,眼淚不可抑制地簌簌流下。他曾下定決心好好做一個普通人,好好經(jīng)營家庭,卻沒有想到如此艱難。
自己已經(jīng)做到了腳踏實地,甚至找到了一種回歸的感覺。結(jié)婚之初,為了改變一貧如洗的家庭窘境,他和妻子從做小買賣起步,艱苦創(chuàng)業(yè),有了一丁點的收獲就無比喜悅,那時候的日子真甜蜜?。⊥鲁32蛔杂X地從心底泛起,幸福、甜蜜,但很快就被酸楚覆蓋了。而此時,吳世雄就給自己打氣,爭氣爭氣,努力努力!
努力終于有了成效,由于他表現(xiàn)卓越,學校給他漲了一千元工資。這是個大喜訊!他再一次流淚,這淚里有喜悅,也有委屈。出事兒以來,他不明白自己的淚腺為何如此充盈脆弱,需要他常常抑制。一年多了,他體會到了謀生者的艱辛。在學校里,他是一個新人,什么都不懂,被人呼來換去的,這些年當領導哪受過這個呢?還有,教學的經(jīng)驗一點都沒有,他必須付出辛苦,有時還要拿人格尊嚴作為代價。曾經(jīng)被家長當面質(zhì)疑過他的水平,問他,你有教師資格證嗎?沒有。你又有什么職稱?也沒有。他曾經(jīng)是正科級,教授、副教授、講師這些稱呼與他毫不搭邊。尷尬之余,他知道必須給自己充電,用事實來證明。不是為了證明自己稱職,而是為了保住飯碗。吳世雄畢業(yè)于北京的名牌大學,有著扎實的文化功底,很快就熟悉業(yè)務,發(fā)揮自己的特長,獨辟蹊徑地探索出新穎的教學方法,讓學生們的作文水平大幅提高,其中三個人在全省的作文比賽中獲了獎。學校因此又多收了二十多個學生,據(jù)說還有報名的,無奈受到了教室的限制。大家對他刮目相看了。年輕美麗的張翠老師邀他喝咖啡,他猶豫了一下,說改天吧我請您。
這個周末,他比平時更加盼望。天氣預報說局部有大雪,他擔心了一夜。如果封路,妻子就過不來了。當妻子走進家門的時候,似乎把燦爛的陽光也帶進來了。
他找出她的拖鞋,接過她手里的東西。進到臥室,他討好地說,我請你吃大餐。妻子驚訝地看著他,他笑嘻嘻地說加薪了。妻子的臉上綻放出笑容,但很快收斂,說,哎呀,你的工資不少啊,那你就攢錢吧,從此你爸的透析費……
他嚅囁著說,那怎么能夠呢?不是你拿嗎?
我拿,憑什么就得我拿?我上輩子欠你們家的?為什么那么理直氣壯?你知道酒店生意一直不好,我多著急嗎?晚上失眠,白天打針,這樣拼死拼活的,你當我是奴隸?
如同一陣機槍掃射,又如疾風暴雨,吳世雄呆呆地看著妻子不斷張合的嘴,插不上一句話。妻子后來竟然抽泣起來,肩頭劇烈地聳動著,委屈得像個孩子。這女人實在是不可理喻,簡直是胡攪蠻纏!他惱怒到了極點,但卻不敢大意,緊緊地盯著,擔心她暈過去。
妻子的惱怒終于燃燒殆盡,臥室里面似乎被抽成真空,凝滯、麻木,還有些許的尷尬,而他的思想?yún)s異?;钴S。他開始反思復婚的正確性和必要性,甚至懷疑妻子是一個替身,而本人留在了另一個不相容的時空。到底怎么回事呢?聽說妻子的前男友離了婚……這樣的猜疑像燒紅的利器,他不敢觸碰。莫非這是一個夢?如果真是一個夢該多好。他知道這不是夢,這就是他的命。
一個男人的骨氣還要不要?他憤憤地思忖著??墒?,對于這個難題,他一時還沒有什么辦法。那張薄薄的信用卡幫不上他了。借吧,又怕傳出去被人笑話。以妻子的性格,她會認為是故意貶損她。她會質(zhì)問,我就是那樣的人嗎?你那樣做是要干什么?不想過日子是吧?你再去找小秋啊,看看她管不管你!
妻子沒有和他睡在一張床上,她在地板上鋪了被褥。二人一夜無話,卻都輾轉(zhuǎn)反側(cè),沒有睡好。對吳世雄來說,要說的事情還沒有說出,雖然時限緊迫,但現(xiàn)在沒法開口了。如果硬著頭皮和妻子說,她一定不會拒絕的,這一點他并不懷疑,但是他也清楚妻子并不情愿。
他明白妻子不是有意難為他,是擔心他亂花錢或是有私心。妻子曾問過他,傳說你當官時有很多私房錢,你還要自己留著嗎?他發(fā)誓說沒有。妻子說,憑良心吧。他懷疑是妻弟進了讒言,當初他和妻子關系最緊張的時候,妻弟沒有起到積極作用。反過來說,妻弟說的也不是捕風捉影。他確實有些灰色收入,比如利用權勢投資入股,但買了那個服裝店之后就所剩無幾了。姐姐離異后常年照顧父親,孩子還在讀大學,不給她一點生活費怎么行呢?但是自己的解釋總是招來妻子的鄙夷。妻子說,當年我問你是不是外邊有人了,你向我發(fā)誓說沒有,你不會忘記吧?想到這里,吳世雄有點懷疑這是不是妻子故意演戲,但隨即又否決了,妻子還不至于這么詭詐吧。
更讓他不安的是,妻子發(fā)脾氣的時候肆無忌憚,而房門大開著。此時關上門,他擔心反而引起父親的警覺,會附耳細聽,會聽得更加清晰。正猶豫間,看到一個身影一閃。不可能是姐姐,她買菜去了??蛷d的電視開著,沙發(fā)卻是空的。他想了個借口去父親屋里,父親倚靠在床頭上,干瘦得僅剩一把骨架,頭低垂下來,如同霜打的茄子,像是睡著了。他的心頭一酸,清了清嗓子,喊了一聲,又喊了一聲,爸,爸。父親抬起頭,目光疲倦而狐疑。他故作輕松,說剛才妻子在電話里和顧客吵架了。但他很快發(fā)覺自己的聲音如同少了魂魄。父親怔了一下,寬厚地說了句,告訴她,別生閑氣!父親到底聽到?jīng)]有,他半信半疑。但他寧愿相信沒有。
八旬老父一周要到醫(yī)院進行血液透析三次,每次四個小時,胳膊上經(jīng)常扎針的部位形成一個大包,像一枚茶水煮過的雞蛋粘在那里。他看到過血液透析的過程,全身的血液通過兩根粗粗的管子在飲水機大小的機器里循環(huán)過濾一遍。扎進血管里的針頭,比獸用的還粗還長。姐姐說,父親總是抱怨,說他受夠了罪。有那么兩三次,不知怎么了,他突然暴怒地拔掉了管子,血液像水一樣流失。吳世雄為此責備父親,怪他老糊涂了,怪他不知道兒子有多么辛苦。但這話他沒有說出口。
明年怎么辦,今后怎么辦?問題就這樣懸在心頭。他完全可以確定,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如此窘迫,而這是他不堪忍受的。能不能做到“獨立自主,自力更生”?這是吳世雄在苦苦思索的問題。
學校的薪水也就那樣了,自己還能干什么?靠寫作嗎?稿費低得可憐。那就寫網(wǎng)絡小說吧,寫好了能賺大錢。他曾經(jīng)在一個文學研討會上見過一個網(wǎng)絡作家,一年賺了一百多萬。他看不起純文學之外的文學形式,但現(xiàn)在好羨慕。不要賺那么多,有十萬就足夠了。除了父親的費用外,他還可以大膽地維持和擴大交往圈子。如果有女性朋友呢,喝喝咖啡什么的,似乎也可以——但必須是那種不危及家庭的。眼前浮現(xiàn)出張翠老師含情脈脈的樣子,他慌忙打住,罵自己沒臉。如果僥幸保住了官職,看來自己仍會重蹈覆轍的,這倒讓他有那么一點慶幸。
他特意上網(wǎng)關注了網(wǎng)絡小說,多屬長篇,文風另類,要想入門需要一番艱苦卓絕的努力。最要緊的是素材,自己的想象力夠不夠?他現(xiàn)在不能不佩服網(wǎng)絡寫手們了,思維是如此無涯無際。憋了半個月,才有了一個故事雛形,試著寫了個開頭,總覺得不倫不類,索性作罷。
隨著日期臨近,他愈加心神不寧。白天困擾他,晚上也不放過他,失眠更加嚴重。而父親的目光似乎也隱隱透出焦慮。妻子周末過來的時候,關切地問他怎么這么憔悴,他說沒事兒。妻子說,查查看有什么好電影。他知道這是對他示好。然而此時,他最盼望妻子過問父親的事,他甚至有意引了引,但結(jié)果是失望的。直接提出來,他又不想。
生活中還是有一點兒令人振奮的事情,一個在東莞舉辦的文學大賽等著他去領取五千元獎金。往返路費全額報銷,只是需要墊付。這倒可以克服,買車票住宿現(xiàn)金不足可以刷信用卡的。其他參會人員乘坐飛機,他選擇了火車。每次刷卡,刷一下心就收縮一下?;疖嚭谔彀滋爝郛斶郛?shù)匦羞M著,這讓他有足夠的時間胡思亂想。其實他不想想,想睡覺,但是睡不著,無法控制大腦。想得最多最大的還是父親的事情。還好,這幾天可以避開父親。他不敢面對父親,一回想父親的目光,就會痛心好久。妻子怎么會不懂他的心思呢?難道不是夫妻嗎?需要自己這么低三下四嗎?
離婚!似一道閃電劃過,吳世雄為自己的想法大吃一驚。他慌張地環(huán)顧左右,確定安全了才敢放任思緒蔓延。離婚?離婚之后……對了,服裝店!那是自己復婚前的財產(chǎn),怎么就忽略了呢?服裝店還可以回到自己的手中,租出去的話,差不多就解決了全部問題!如此看來,支付父親的費用,并不是拿她個人的錢啊。這樣一想,思路就通透了許多,他感到一種久違的豪邁,繃緊的神經(jīng)也放松下來。
迷迷糊糊中有聲音在凄苦地喚他,那聲音他是熟悉的,二十多年了。他的心弦顫得厲害,那是妻子的聲音,在喊他的名字,怨恨而無助!他驚醒,卻是鄰座的嬰孩在哭泣。他想到了和妻子的風雨人生,妻子諸般的好處,心就痛起來,似乎一揪一揪地疼。額頭流下冷汗,他捂住了胸口。自從復婚后,他就懷疑自己得了某種心臟病,但是他不敢去檢查。人生一旦停頓,還會恢復足夠的信心嗎?他不敢確定。
回去就和妻子好好說吧,裝什么裝,畢竟是夫妻嘛!她也不過是一時的氣話而已,何必較真!可是吳世雄還是覺得不甘,就這樣一直茍且下去嗎?自己是一個大男人、大丈夫??!回顧半生,何其悲哀,何等慘??!無論做官、做丈夫,還是做兒子,都是嚴重失職的。別說別人,甚至妻子都潛藏著對他的輕蔑和猜疑。這樣的情緒重又蒸騰開來,很快如霧霾籠罩。列車毫不停歇地前進,一棵棵光禿禿的樹木、一處處荒涼的村莊、一座座積雪覆蓋的山嶺一閃而過。他多么希望永遠別停,越快越好,越遠越好,沖出地球,飛向宇宙,那樣,他就解放了。
筆會有一周的日程,獎金和報銷的費用不是現(xiàn)場給付,而是會后匯到銀行卡里,這讓吳世雄很失望。因為返程還得刷銀行卡,需要透支了。會議期間姐姐打來電話,他才意識到忘記給家里報個平安了。其實也不是沒想到,他怕聽到那個敏銳的話題。然而姐姐只說了句,到了就好,不用擔心父親。通話時他似乎看到那端,父親也在旁邊,目光閃爍地看過來。他咬咬牙,終于下定決心。
給妻子打去電話,帶著撒嬌,但是妻子不耐煩地掛斷,說正忙,晚上再說。他本想首先告訴她得獎的事,現(xiàn)在反而慶幸沒有說,否則,這筆未到手的獎金會讓妻子更加堅信,對于家庭的支出,他吳世雄有能力,或是能力正在增強。如果自己解決,渡過眼前的難關還是可以勉強的。比如去銀行辦理一筆小額貸款,逐月償還。日子緊迫一點,倒也可以忍受。但是,這又何必呢,憑什么呢?再說,后年呢,大后年呢?看樣子,父親還可以維持四年五年的。如果時間再長呢?他忽然有了犯罪感,自己不該不希望父親長壽。
手機響了,是姐姐。一定是父親的透析費的事兒,必是醫(yī)院催著交款了。前次的電話里姐姐沒好意思說明,看來到了不說不行的程度了。吳世雄思忖著,不如就在電話里和妻子直說吧。一旦在妻子那里碰了釘子怎么辦?就端出服裝店,看她怎么說。還是不行呢,那就離婚!這樣想著,他的心又充滿了能量。
確實是父親的事兒,但無關透析費?!粋€霹靂在大腦里炸響——姐姐說,父親在透析機上休克,看來不行了。
你說什么?吳世雄不相信自己的聽覺,這幾年,整個人似乎遲鈍了許多,正在向父親靠攏。
姐姐抽泣起來,說,父親不行了……
巨大的哀傷潮汐般襲來,淹沒了姐姐后邊的話,他窒息了。慢慢的,那種即將突破極限的帶著些許疼痛的脹滿感松懈下來,他不自覺地舒了一口長氣。但這樣的感覺只是短暫的,父親的目光驟然在他暗黑的心房亮起,掃來掃去地搜尋什么。一股無法言明的情緒以更加迅猛的氣勢奔涌而來。
剛剛下過雪,路面很滑。霧霾籠罩之下,中午時間如同黑夜。吳世雄踉踉蹌蹌地往家疾奔,風一陣陣刺透他的心臟,他緊緊捂著胸口,怕血流淌出來。一路上,他期待著會有妻子的來電,但是沒有。這樣大的事情她不可能不知道。一個念頭已經(jīng)鑄成堅冰。
一屋子人,都是親屬。大家情緒很好,見他進屋,欣喜的目光都集中過來。父親這么大歲數(shù)了,民間叫喜喪,這他理解。穿過人群奔到父親的房間,他一下子怔住了,眼睛里抓拍到這樣一幅畫面:父親躺在床上打吊針,他對面是打開的電視。電視移過來了?他曾經(jīng)想過把電視移過來,但是又擔心妻子抱怨。而妻子此時站在輸液架前,正換一瓶新藥,神情專注得如同一個護士。姐姐站在一旁,似要出手幫助,卻又心存畏忌。
你終于回來了是不是?又去哪嘚瑟了?你他媽的倒省心了,家里的事情都壓給我!看到他,妻子的臉就黑下來,嘴里迸出一連串怨恨的話。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