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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露

        2017-06-19 16:42:12阿舍
        飛天 2017年6期
        關鍵詞:荷香

        阿舍

        白露至,秋意濃。今天是白露的第一天,在一年的二十四個節(jié)氣里,我最喜歡白露。早上七點,我去小區(qū)外的餅子鋪買早點,一路所見,皆是一片秋日的好光景。天空碧藍,不見一絲云,風輕手輕腳,在長長短短的樹梢間緩緩蕩著秋千。一只喜鵲在碧綠的草坪上孤單覓食。陽光照下來,柳樹、龍爪槐、丁香還有月季的影子重疊又分開,剛剛修剪過的草坪將這些影子涂成了一塊塊深淺不一的綠色拼圖。覓食的喜鵲原本走在樹陰下,這會兒眼前出現(xiàn)一片鮮鮮亮亮沒有樹陰的草坪,似乎令它十分意外。它遲疑了一下,接著試探地抬起一只腳,仿佛擔心那是太陽弄出的一個陷阱。但走出幾步之后,它便擺出一副得了大便宜的樣子,舒坦地抖了抖閃著藍光的翅膀。

        在每年白露的這一天清晨,我都會懷著一份寧靜,耐心地寫一張白居易的《南湖晚秋》。雖然對應到每年這一天的好天氣,這首詩里的悲意與蕭殺之氣顯得為時過早,但我還是在那些書寫白露的詩詞里記住了這一首。大概是因為年齡的緣故吧,人至中年,就是開懷大笑忘情暢飲,心中也摻雜著絲絲縷縷的悲意。但這已經(jīng)無妨,倒是因為有了這些悲意,眼下的所見和心中的所想,慢慢地不再相煎何太急。

        寫完《南湖晚秋》,我去晾臺洗了毛筆與墨盒,然后提起水槍,為漸生黃葉的幾株月季淋些水霧。按說這些月季如果生在山野,會自取白露,無需人再多事。然而有什么辦法呢?盡管山野遍地,我卻只有蝸居這城市一角的幸運,所以,只好委屈這些本來應該餐風飲露的花花草草了。

        寫字、澆花,然后是仰望天空。這三件事是每年白露這一天必須要完成的,幾乎已經(jīng)成為儀式。我說不清是為什么,只是覺得這樣做了之后,心里會很舒服?!叭f里何時來,煙波白浩浩”,寫得真是貼切!白露時節(jié),如果仰頭看天,天空會是一汪水藍,但如果站在高處遙望天邊,則必然是“白浩浩”的半天煙波。那么,寫這首詩的白居易,之前一定是站在南湖的稍高處遙望過天邊的,當然,與此同時,他也看了看自己的人生與他人的境遇。

        結束了這三件事,我整個人的情緒與身心也就進入了白露時節(jié)。這天高雁歸的半個月,有晴空麗日,有秋風衰荷,還有一縷縷波動于內(nèi)心的悲涼。氣溫不熱不冷,萬物不溢不虧,真是給人安寧的好時光。

        今天是星期三,因為夜班倒休,我可以在家盡情享用這美好的一天。我在報社做編輯,二十多年過去之后,已經(jīng)無力面對責任、理想這些聽起來十分嚴肅高大的字眼,僅僅希望平靜地熬過每一個夜班,熬出一個高級職稱,然后退休回家打發(fā)余生。以前,就是在我剛剛成為一個新聞工作者的時候,每當我亮出記者的身份,對方的目光里多半都會流露出一些羨慕和敬意。但是如今,我最好盡少提起自己的職業(yè)身份,原因嘛,大家應該都明白,因為人們已經(jīng)不能從我們的報紙中得知真相,聽到想聽到的聲音。比如這兩天微信里有一篇因為甘肅楊改蘭事件而針對新聞媒體的批評,“他們喪失了社會大眾心中的神圣的分量,成為一些無關痛癢的擺設。只在發(fā)生一些天災的時候,他們仿佛就過上了節(jié)日,出來透透氣,表演表演……喪失了靈魂,喪失了職業(yè)的尊嚴與道義”,已經(jīng)準確表達了人們對新聞工作者的不滿和譏諷。不過,這些義正辭嚴的批評已經(jīng)無法刺痛和觸動我,我雖然沒有像文章中所說的,完全“喪失了職業(yè)的尊嚴與道義”,但已經(jīng)近乎麻木。我不想去搭理這些我無能為力的事情,不愿意掙扎在“生存還是毀滅”的人生劇情中,因為像我這樣的螻蟻小輩,若是因此而倒霉,難道會有人站出來幫我說話嗎?

        九點半,我給自己沏了杯紅茶,然后打開電腦,找到最近下載的幾部電影,瀏覽目錄之后,點開《完美陌生人》。上一次打開這部影片是在兩周前,我記得剛剛看到四對夫妻坐在桌前準備玩一個手機游戲,就被一件什么事給打斷了。今天時間充裕,我可以奢侈地重新看一遍片頭。

        鏡頭推到衛(wèi)生間里那位欲火難填的丈夫身上,他的手剛剛扳起妻子的大腿,我的手機響了。

        “先白,最近忙什么?在銀川嗎?”

        這種沒頭沒腦沒有署名的短信多半都是騙子發(fā)來的,我在心里罵了一聲,正要按下刪除鍵,另一條短信已經(jīng)升上屏幕,“美女,我是肖夢長?!?/p>

        不管肖夢長是誰,這種莫名其妙又自以為是的親昵口吻都讓我討厭。

        “肖夢長”,絲絲縷縷的記憶在這個名字后面翻動,仿佛冰層下游弋的魚影。片刻后,記憶接通了時間的電源。應該是他,高二(5)班那個思想深刻言語尖刻的肖夢長,曾經(jīng)拿著柏楊的《丑陋的中國人》來一一對照他看不慣的同學,我不幸忝列其中。一個失去音訊三十多年的人突然冒出來,又是一個曾經(jīng)帶給我不快、被我早已扔在一邊的人,這種感覺就好像你半夜醒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他平白無故地想要干什么?要續(xù)同窗之情嗎?就算我不是個心胸狹隘的人,這個在三十多年之后突然喚回的記憶也沒有什么值得高興的。我不記得當年與肖夢長有任何來往,他人高馬大地坐在教室后排,因為成績好是老師的寵兒,一學期下來,我們沒說過什么話。但是有天晚自習,他站起來走到教室前排,突然指著我說,你是個“丑陋的中國人”,然后沒等我反應過來,扭身走出了教室。這和同學間的普通爭吵不同,他那樣無緣無故地突然出現(xiàn),然后高高在上地直接將一個“污名”潑在我身上,真的讓我又苦惱又氣憤。兩天之后,我沖到肖夢長跟前,那時他正與幾位男生在教室門前熱烈地討論著什么。聽到我的質(zhì)問,他吃驚地剛要開口,另一位男生接過話去,“嘿,你還當真了,那天我們打賭,看他敢不敢對一位女同學說那句話?!毙糸L聽后笑嘻嘻推了一把身旁的男同學,開口說道:“都是他的鬼點子,你找他。”這大概是我與肖夢長的唯一一次近距離接觸。在我的高中時段,沒有比這個更糟糕的同學記憶了。

        “抱歉,我想不起來?!蔽铱刹幌胱屝糸L感到他可以隨意提取我的記憶。

        “哈哈,驚擾美女了,罪過,罪過!我是新湖鎮(zhèn)高二(5)班的肖夢長,先白,是我?。 ?/p>

        我抬起頭,在沙發(fā)對面的電視屏幕上看了看自己暗灰色的影子,雖然什么也看不清楚,但確信自己從來不是什么美女。

        “原來是你。抱歉,記憶不好。我在銀川。”

        “哈哈,貴人與美女一般都記性不好,尤其美女,只要記著自己的美麗就好。你在銀川太好了,我昨晚抵達?!?/p>

        “來出差?”

        “來看你,美女,哈哈?!?/p>

        愚蠢的玩笑,愚蠢的男人——厭惡感像浪頭迎面砸來,這種穿過三十年的時光而后莫名其妙撲過來的小把戲就好像什么人猛地噴過來一嘴臭哄哄的酒氣,讓我沒法不閃身一躲。

        “有什么安排?”

        “盼盡早一睹芳容?!?/p>

        “人老珠黃,何來芳容?”

        “過謙了,看過你留在班級空間的照片,花容月貌。候機時將班級合影一看再看,當年的倩影還在腦中,歷歷不忘。”

        隔著三十年的時空,要將這一套勾搭女人使用的花言巧語貼在當年那張青春的臉上,真是要有撞死一條流浪狗再從它身上碾壓過去的殘忍。再說下去的話,我會覺得自己也要變成一個厚顏無恥的人。

        必須編個理由躲開此人莫名其妙的糾纏,但是另一條短信已經(jīng)進來。

        “來去匆匆,今晚又要離開,中午能否一聚?”

        既來之,則安之。我嘆口氣,回復他:“好吧,中午一起吃個便飯?!?/p>

        “佳人,美酒,晴日,我已經(jīng)醉了。”

        許多時候,男人自己蠢不說,也要把女人想得很蠢。最后這條短信真他媽的惡心,我越想越后悔自己答應了肖夢長。要說生活有多么操蛋,這就是其中之一,原本安寧清朗的一個休息日,就讓一個這樣莫名其妙的人以老同學的名義給霍霍掉了。

        刪掉短信,好心情隨之消散。我拿起手機,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安排這頓午餐。窗外,朗朗藍天之下,草坪上一株棗樹掛滿了漸漸發(fā)白的青棗。盯著那些沉甸甸被壓彎的枝條,我的大腦只是糾纏在另一個問題上——時間到底對我們做了什么?或者說,我們到底對自己做了什么?三十年前,就算是喜歡搞什么惡作劇,肖夢長也絕對不是一個恬不知恥的人,現(xiàn)在怎么成了這樣一副嘴臉!好吧,我勸自己,只是吃頓飯而已,叫上荷香,有她在,什么場合都能應付過去,至于肖夢長,吃完飯馬上刪除拉黑。

        “荷香,趕快幫我訂個午餐,就今天?!蔽覔芡ê上愕碾娫挘叭缓蠛臀乙黄鹑ヒ娡瑢W?!?/p>

        荷香是我的大學同學兼好友,一年前離開官方媒體,辭職辦了一家新媒體廣告公司。之后信誓旦旦指天戳地,讓我相信她的判斷和選擇,又許以高薪,請我擔任公司的文案總監(jiān)。我已經(jīng)兩次拒絕了她,理由很簡單:要知道謊話說得有多么堂而皇之,就去看廣告。更主要的是,廣告是一個年輕人和金錢至上者的行業(yè),年輕人的朝氣迫使他無法安于現(xiàn)狀,金錢至上要求的是對職業(yè)的熱愛和奉獻精神。而我,雖然不討厭鈔票,但那兩樣精神頭都是我所欠缺的。

        將近十點半,荷香敲門進來,她新剪了頭發(fā),之前的及腰燙發(fā)拉直剪短,換成了中分式齊肩發(fā),顏色也恢復了近乎自然的栗子色,加上她本來的白皮膚和骨感強烈的兩腮,整個人顯得又明亮又清爽。荷香的漂亮一直讓我望塵莫及,她幾乎不費力地就延長了青春與美貌,杏眼、粉唇,關鍵是皮膚白潤細膩。

        不過啊,誰都明白那個道理,好東西不會都給一個人的。有了一張漂亮臉蛋,荷香就沒法得到她想要的平靜正常的生活。

        荷香母親身體不好,從她記事起就在生病。她的父親愛賭,很早就當了一個什么局長,家里天天擺著麻將桌,人來人往。那些人明擺著是來辦事和送錢的。那時候荷香的弟弟賀之還小,經(jīng)常被父親抱在懷里言傳身教,沒幾年就能坐在賭桌上替父親贏牌收錢。荷香呢,陪著母親在臥室里,一邊寫作業(yè),一邊聽著門外的歡笑聲和洗牌聲。后來,父親當了廳長,家里人就更多了。荷香的父親愛賭,但多少會有分寸,可她的弟弟賀之不是這樣。父親退休沒幾年,賀之先是把兩個餐廳賭掉了,接著賭掉了自己的房子。如果不是他的老婆及時跟他離婚,保住最后那套五十平米的老房子,她們母女倆現(xiàn)在可能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大學時我與荷香住一個宿舍,她身上沒有官家小姐的傲慢與揮霍之氣,也不善于輾轉(zhuǎn)在追求她的男生之間。到了大三,她熱戀著一位擁有雄偉身材的蒙古族學長,期待他把她帶回到駿馬奔騰的大草原。但是,早她一年畢業(yè)的學長,畢業(yè)沒多久就騎著駿馬自己消失在草原深處了。浪漫的夢想還在荷香心中回蕩,現(xiàn)實已經(jīng)開始研磨她的人生。荷香離婚一定與她的家庭有關,她的前夫不惜代價把孩子帶到外省,多少是擔心荷香弟弟賀之的糾纏。事情確實如此,在過去的幾年里,賀之先是賭光父親的存款,后來賭掉父親的房子,逼得父親身無居所,不得不回到山東老家。這期間,荷香同樣被賀之拖累,“總不能讓他因為賭債被人砍死,或者讓他去搶銀行吧?!辟R之賭心不死,荷香扔進去的錢越多,內(nèi)心的空洞就越大。

        關上門,我剛要開口贊美荷香的新發(fā)型,她已經(jīng)疲憊地倒在沙發(fā)上。

        “出了什么事?”我問。

        “快被他們煩死!剛打發(fā)了我弟,我爸又回來了。我要解散公司,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p>

        “你得讓他們知道他們不能這樣對你!”我說。

        “四月份給賀之兩萬塊錢之后,我就打電話告訴我爸,今年別回銀川了,我手頭緊,公司不進賬,工資都發(fā)不出來,可是他又回來了?!焙上惆职置磕晗奶鞎纳綎|回銀川消遣一兩月,回來的這些天,荷香不僅要為他安排食宿,還得給他一筆錢做賭資?!八伎彀耸?,你說,我能拒絕他嗎?”像一片被撕開的床單,荷香垂著手仰面癱在沙發(fā)里,新剪的頭發(fā)滑落在沙發(fā)扶手上。

        “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又不欠他們的,走吧,能走多遠走多!”我也跟著生氣。

        荷香沒吭氣,只是默默地盯著天花板。我們都知道,“走”這個字,不過是句氣話,荷香能去哪兒呢?人走到哪里可以逃過這操蛋的生活呢?

        “不過話說回來,這事你也有責任,你一給就是幾萬塊錢,怪不得他們都把你當印鈔機。”

        “先白,我要那些錢干什么呢?吃的穿的玩的,用掉也就等于扔掉了。我想給兒子,可他們分文不要。要是我能喜歡上什么男人,我倒是愿意把錢花在他身上?!?

        “吃軟飯的男人你也要?”

        “要,只要能讓我開心?!闭f完荷香夠起身子朝臥室瞄了一眼,不以為然道,“先白,你把老金這么扔在一邊,就不怕他出狀況?”

        我先生老金在大學教書,我們的工作單位一東一西,女兒考上大學后,我們都覺得沒有必要再像從前那樣每日廝守在一起,所以,老金只有周末回家兩天,平常家里只有我一個人。

        “快五十的男人,已經(jīng)不用利比多想問題了吧?!蔽疫攘丝诓?,心中突然涌起訴說的沖動,“隨他便,你看我,現(xiàn)在跟單身差不多,多自在。枕頭上只有自己的氣息,馬桶沿上沒有撒出來的尿,午餐只需要一個雞蛋番茄三明治,茶幾上沒有煙灰和空飲料瓶,沒有人打亂你的生活節(jié)奏,沒有人發(fā)出你不想聽到的聲音。一個人呆著,感到自己里里外外都干凈起來?!蔽倚臐M意足地長舒一口氣。

        “空巢期都是這樣,剛開始感覺不錯……”

        “我討厭這個詞兒,空巢期,它有暗示性,暗示荷爾蒙像半瓶子水一樣開始晃蕩?!?/p>

        “你得面對現(xiàn)實,食色性也,說到底,人在本質(zhì)上不就是這兩件事嗎?”荷香朝天花板噴出一口煙,“你不想滾床單,別人不一定不想?!?/p>

        “你的腦袋里,除了滾床單,還是滾床單?!?/p>

        “你得去查查你的雌激素水平,肯定出問題了?!?/p>

        去醫(yī)院是多余的。比起醫(yī)生,我更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問題。時間仿佛一鍋強酸溶液,我泡在里面,越泡越軟弱、越腐朽、越無救。激素水平的下降并不是最可怕的,關鍵是神經(jīng)器官發(fā)生的功能衰退,而這個器官是無法修復的。不僅僅是生命的活力在流失,甚至是與我最親密的親人或者朋友,他們給予過我的溫暖與愛意也同時間一起,一天天融化在空氣中。當然,并不是一直都這樣,暖流與熱情偶爾也會回來,但總是很短暫。比如昨天升起的觸動與感動,翌日長夢醒來,也就沒剩下多少了。荷香為此諷刺過我,說我“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事實上我遠遠沒有這么超脫,我僅僅是、僅僅是毫無辦法地渾渾噩噩地消磨每一天,找不到可以讓自己開心或者堅信無疑的事情去做。更要命的是,我并不想改變,甚至還沉迷于此,希望掉進那個黑洞,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我當然希望身邊的人都能理解這一點,但說到底,理不理解,并不要緊。我問過自己許多次,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但是一次也沒能夠說清楚。

        “你從來不缺男人,怎么還是一副吃不飽的樣子?”我說。

        “除了親情與愛情,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荷香支起腦袋斜著眼問我。

        “你難道沒有別的想做的事?”說出這句話之后我有些心虛,因為我并沒有什么想做的事情,而且這種教訓人的口吻就像一個重度抑郁癥患者端了碗冰涼的心靈雞湯,正在拯救另一個有著飽滿生命力的人。

        “你想做什么?”荷香在圈椅里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似乎要刨根問底,“嗯,你想做什么?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做。”

        “不知道,沒有,”我看著荷香,“真的沒有!”

        “看看,這就是你的問題。我還知道掙錢和想男人,你什么都沒有?!?/p>

        “可不是,中年悲哀?!蔽铱纯床瓦吂裆系谋恚捌饋戆?,時間到了?!?/p>

        “你這同學是來旅行的嗎?”

        “除了知道他叫肖夢長,我什么也不清楚?!?/p>

        “男的?”

        “嗯?!?/p>

        “有趣嗎?”

        “不知道?!?/p>

        “他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p>

        “一個人,還是一家人?”

        “不知道?!?/p>

        “你這個同學咋當?shù)???/p>

        “我差不多已經(jīng)忘記了他?!?/p>

        十一點半,在餐廳樓梯口,服務員告訴我們,客人已經(jīng)到了。推開雅座間的白色木門,一個身穿淺藍色襯衣的瘦高男人從桌后站起身來,他疑惑又舉棋不定的樣子,仿佛面對的不是美女而是警察。一只精致的黑色商務公文包放在他身邊的空座上,牛皮與織物混搭的款式暗暗透露出主人的不俗品味與身份。

        “先白——”他走出沙發(fā)座椅,目光在我與荷香臉上跳了兩個來回。

        “你好,肖夢長?!蔽铱粗_始后退的發(fā)際線,極力回想他當年沖著我說“你是個丑陋的中國人”的模樣,“這是我大學同學,林荷香。”

        頭發(fā)蓬松,指甲干凈,沒有禿頂,沒有鼓凸的肚腩,沒有曖昧的眼神——至少這一刻沒有或者沒敢表現(xiàn)出來。即使沒有掛著這些中年男人的招牌,我還是很難從眼前的肖夢長身上找到他當年的影子。他臉上的皮膚微微發(fā)紅,看起來既不是害羞所致,也非氣血旺盛的健康紅,更像是一個情緒不穩(wěn)的高血壓患者。

        餐廳是座私房菜館,有個四合小院,環(huán)境古樸素淡,到處流轉(zhuǎn)著舊時光的印跡,角落里的一棵酸棗樹結滿了青黃的果實,陽光穿過枝椏,在青磚院墻上留下了令人快樂的斑影。餐廳是荷香選的,她明白什么樣的環(huán)境更適合同學相聚。我們的雅間臨著一面落地大窗,因此無語時可以借院內(nèi)風景填塞沉默。

        荷香點菜之際,我與肖夢長簡單寒暄了幾句,在回答了我的幾個類似查戶口的問題之后,我們都停下來靜聽荷香對服務員的各種交待。

        肖夢長完全不像他在短信里表現(xiàn)的那么油嘴滑舌和恬不知恥。他端著水杯的手有些發(fā)抖,目光十分局促,臉上呢,似乎因為要苦苦壓住內(nèi)心的興奮,以至于糾纏出一種苦澀的表情來。大概是因為荷香的美麗吧,男人們總是既喜歡又害怕女人的漂亮。

        小菜上桌,荷香將肖夢長拿在手中端詳,“肖總原來在‘懸壺集團??!那可是家大公司,我正愁沒有接洽的熟人呢!”說完將名片小心放進錢包,然后嫵媚一笑,拿起酒瓶說,“這是我存在這里的好酒,十二年的金馬?!焙上闶沁@家私房菜館的會員,她一邊嫻熟地拔出瓶塞,一邊為肖夢長斟酒,“地產(chǎn)干紅,肖總,來,歡迎你!”

        “謝謝老同學,”肖夢長舉起酒杯,又緊張地看著荷香,說了句,“謝謝美女。”

        “叫她荷香好了,”我說,“美女這個詞兒把她叫俗了。”

        “肖總,你有所不知,先白對我管得比我媽還多。”荷香朝我晃了晃纖纖玉指,“我聽先白說,你們大概有三十年沒聯(lián)系了,三十年啊,聽起來太漫長了,不敢想象我們竟然這么老了。”

        肖夢長小心翼翼笑著,每看我們一眼,仿佛都要頂住心頭的一股巨大壓力,“先白在我印象中一直是這么有個性的,老同學的話我不敢不聽,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說實話,你和先白一點不老,坐在你倆的對面,我才是老得自慚形穢?!?/p>

        陽光將窗前一株幸福樹的影子印在了肖夢長身后絲絨沙發(fā)的靠背上,但是這一刻肖夢長的臉并不比他身后的樹影更真實。我們并沒有多少同學之情可以重溫,我們對眼前的彼此幾乎一無所知,他的職業(yè),他的性格,他的快樂與憂懼,他擅長什么或者討厭什么,我全都一無所知,但是他穿過三十年的時光,正確確鑿鑿地坐在我面前。正是這一點讓我感到匪夷所思,時間——它是怎樣做到這一點的呢?在三十年后的這一天的這一刻,讓我坐在了一個不明來意、也無舊可敘的故人面前呢?它到底有什么意圖呢?

        小菜十分可口,每道菜上來,荷香都會認真介紹一番,但一眼就能看出,肖夢長對品嘗美食并沒有什么興致。他一邊聽著荷香的介紹,一邊禮貌地拿起筷子淺嘗一口,連敷衍著贊嘆一下都不肯,然后就露出一種驚訝而饒有興味的神情,期待地來回望著我們,目光顯得那么令人懷疑。

        “肖夢長當年是我們班最有思想和膽量的人?!蔽遗μ蕹洃浝锏牟挥淇?,像個接線員,將往事的線頭拉到眼前,“他熟讀柏楊的《丑陋的中國人》,經(jīng)常以身邊的同學和老師為對照,讓大家反省和認識自己。我們的班主任年紀比較大,思想刻板守舊,元旦到了,肖夢長負責組織班級聯(lián)歡會,在節(jié)目安排上與班主任有了沖突。有一個節(jié)目是詩朗誦,詩歌有的是同學們自己寫的,多數(shù)是從舊雜志上抄下來的,但是班主任看到這些詩歌后,堅決拿掉了一多半。我記得最后一個節(jié)目的名字叫《歡跳吧,青春》,是全班同學一起上臺跳搖擺舞,但是這個節(jié)目也被班主任否決掉了。肖夢長憤而與班主任爭論,失敗后,竟然大筆一揮在黑板上寫了一行字——把我們的青春還給我們?!?/p>

        “先白,沒想到你還記得這些。”肖夢長露出一種驚喜之色,拿起酒杯的手又抖了起來,“這些事情我已經(jīng)忘掉了,它們聽起來更像是別人的事。真是太謝謝你了,謝謝,謝謝,太想不到了!”

        “荷香呢,在大學里也是大名鼎鼎?!币粫r間,記憶紛紛回來,連一些場景的氣息都仿佛在周圍回蕩,“那么多男生喜歡她,有整天守在宿舍樓前的,有悄悄放在心里暗戀的,可她呢,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迷上了一個蒙古族學長,整個人跟中了邪一樣,人家才跟她跳了一次舞,她就要把自己的一生獻出去。學蒙古語,每天幫人家打飯,周末,各系組織舞會,她從一個舞場追到另一個舞場,男生們都巴巴地請她跳舞,但是她的眼睛只盯著她的蒙古學長,不知道撕碎了多少人的心?!?/p>

        “再后來,我的心倒被人家撕碎了。”荷香笑著接過話來,一臉的無所謂,“不過啊,那倒真是一段好時光,再沒有那么喜歡過一個人了,可以為他不顧生死放棄一切?!?/p>

        “先白,你總是記住很多事嗎?”肖夢長的語氣與神情突然像換了一個人,雖然臉更紅了,但口氣十分平靜,“我看到你的大腦里面金光閃閃,全是一顆顆的露珠與寶石。你能告訴我那些真是太好了!”肖夢長的嘴巴突然像念詩一樣說出了這些漂亮詞兒。

        “記住這些有什么用?”荷香一邊說一邊給肖夢長斟酒,“只能徒增傷感,那時候的我們,年輕不說,更主要的是活得真誠、自然和熱情。那時候,我們敢愛敢恨敢大膽地說出來,現(xiàn)在呢,喏,就像這枚變蛋?!焙上銑A起一枚浸泡在醋汁里的鵪鶉變蛋,在我們眼前晃晃,“里里外外地發(fā)黑了變質(zhì)了?!?/p>

        “并不是刻意去記這些?!蔽倚南肫鋵嵲愀獾挠洃浂嘀?,但你——肖夢長根本不配與我分享那些記憶。一個傷害過我的同學,難道把自己對我做過的事情忘掉了,還是裝作忘掉了?我半真半假地說,“但總是不由自主地去想,就像人都喜歡去風景好的地方旅游一樣,記憶免不了就停在了那些事情上?!?/p>

        “先白,你好像能知道我腦袋里在想什么,你說的話正是我想說的,記憶就像愛吃糖的小孩子,總是能夠發(fā)現(xiàn)糖被媽媽藏在了哪里?!毙糸L十分緊張地看著我,仿佛一只覓食的動物突然感受到了逼近的危險。更奇怪的是,說完之后,肖夢長還警覺地四處望了望。

        “哈哈,肖總,你的嘴巴可真夠甜的,你總是這樣向女人灌迷魂湯嗎?”荷香喝了酒,嘴巴就管不住自己了。

        我在桌下?lián)v了荷香一把,意思是讓她別跟肖夢長搞成了見面熟。同時我的心里也在納悶,肖夢長怎么突然從一個滿嘴蠢話的油嘴男人,變成了一個會用比喻話語間帶著又暖又酸的詩意的正經(jīng)男人?但轉(zhuǎn)念又一想,人大概都是這么分裂的,所以且看他怎么表演吧。

        肖夢長認真地看著荷香,良久,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沖著荷香說:“你相不相信,就在現(xiàn)在,在這間餐廳里,無數(shù)條電流正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每一條電流都可能把你的想法和話語帶到另一個人的腦袋和嘴巴里。先白剛才所說的一切,”肖夢長伸出右手食指,嚴肅地搖了搖,“其實不是她自己的大腦留下的,而是一股電流帶著那些信息鉆進了她的大腦,那些電流整天都在空中飛,只要人一啟動自己的腦神經(jīng),那些氣流能自動找到它們的主人。”

        肖夢長的話聽起來像是在胡說八道,我的思維被他甩得七拐八繞,但我卻被他的想象力給吸引了。平日里,我們的思維不就是因為太有秩序,才弄得生活越來越乏味嗎?

        “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我們眼前這些看不見的空氣里,就應該閃動著一根根亮晶晶的電流?!蔽以秸f越興奮,思維跟在肖夢長的胡扯之后,忘乎所以地瞎掰起來,“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的腦神經(jīng)足夠開放和粗壯,就會像看電影一樣,不僅看到自己的人生,也能看到所有人的人生?!边@些鬼話不假思索地從我嘴中蹦出來,說實話,它們被我說出來之后,我其實也弄不明白它們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不就亂了套?”荷香揮了揮她漂亮的纖纖玉手,表示完全不認可我所說的一切,“你瞎扯什么呢!都什么亂七八糟的!你看我的,我看你的,人還有什么私密可言?再說,人有什么好看的,難道你要看你自己是怎么從一只玲瓏剔透的雞蛋變成一只里外發(fā)黑的變蛋嗎?”

        “拜托,你別這么掃興好不好?”我對荷香說,“你不覺得這樣胡說八道很好玩嗎?”

        “這是最新的科學發(fā)現(xiàn),我們每個人的思維與人生其實都被別人竊取過了,我們想說的話想做的事每天都被那些電流偷走一部分。”面對荷香的否定,肖夢長似乎感到很痛心,他的臉上沒有一點胡說八道開玩笑的表情,認真得像是在一間科學實驗室里,“你難道沒有經(jīng)歷過嗎?有時候你說出口的話并不是你想說的,你做的事也不是自己要做的。那些話只不過是一個聲音借著你的嘴巴在說,那些事情是有一只手把你按在那里強迫你去做?!?/p>

        “你現(xiàn)在說的話、做的事,難道不是你嗎?”荷香問道。

        肖夢長苦惱而激動地低下了頭:“是我,是那些剩下的、還沒被電流偷走的我。”

        一時間我又有些糊涂了,看著肖夢長的表情,我真弄不清楚他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表達真實的內(nèi)心所想。如果是開玩笑,那么他的表演功夫真是天衣無縫,并且十分符合他在短信里的形象——一個會逢場作戲的老油條。但如果一切都是他的真實所想,那么,這倒是一個不能小覷的有趣男人。難道不是這樣嗎?這個年齡的男人,腦袋里大多不會再有這些不著邊際的趣事了。但不管怎么說,這頓飯吃得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肖夢長這些神叨叨的話題,至少比那些油腔滑調(diào)的玩笑話舒服多了,反倒是這些神叨叨的話,更接近三十年前的他。

        “肖總,你太幽默了!”荷香滿不在乎地點了根煙,“咱們還是說點兒實實在在的事情吧,我都快被你們繞暈了。唉,肖總,來銀川有什么公干嗎?‘懸壺集團可是家不小的醫(yī)藥企業(yè),在銀川大大小小有十幾家醫(yī)院呢!”荷香的老毛病又犯了,她肯定是從肖夢長落座前遞給她的名片上看到了“懸壺集團藥品總代理”這個身份,這會兒啊,腦袋里一定在盤算著怎么和肖夢長搭上線,然后給自己的公司拉幾單生意。這兩年,媒體的廣告全靠藥販子支撐。

        “如果你要看病,最好別去那些醫(yī)院,只要是‘懸壺集團名下的,都別去?!毙糸L像是怕別人聽到似地左右看看,然后放低聲音說,“那里處處都是陷阱,進去你就出不來了。”

        “別開玩笑了,肖總,我又不找你看病!”荷香似乎對肖夢長的幽默有些反感了,“哪兒有像你這樣出來給公司做事的,你是嫌錢掙得太多了,還是怕我找你買藥不給你錢?”

        “荷香,別鬧了。”我拍拍荷香,“我這位同學又飛不掉,他們公司的十幾家醫(yī)院都在銀川,你還怕見不到他嗎?今天有了聯(lián)系方式,業(yè)務上的事你們以后慢慢聊,我這個老同學的面子,肖總還是會給你的?!?/p>

        對于我的話,肖夢長不合情理地沒有給予回應,甚至像是沒有聽見似的繼續(xù)說道:“先白,我出過一次車禍,那之后我的腦袋里丟了好多東西。”肖夢長很激動,他的臉更紅了,腦門上浮出一層水光,“我在新湖鎮(zhèn)的所有生活都丟了,我來找你,是想聽你說說過去,我想知道自己的過去是什么樣?!毙糸L目光膽怯,說完又一次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即使心中滿是驚詫和懷疑,我也無法拒絕他的請求。我說出了一些還記得的同學的名字,幾位老師的名字,一次體育課上的足球比賽,一次春游,一位老師的脾氣,學校食堂的早餐……但是避開了他沖著我說“你是個丑陋的中國人”這件事,因為他一定更愿意聽到一些溫暖美好的事情,而我并不想當面看到他對我有什么愧疚。說到底,直到此刻我依然認為,他記住或者忘記我,信任或者討厭我,都沒有什么關系。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因為我的記憶也如沙漏,被時間篩出一只只空洞,但突然間我又意識到,既然新湖鎮(zhèn)的生活都丟了,肖夢長為什么能偏偏記住我?

        疑問讓我停下講述,荷香去洗手間還沒回來。

        “你這是選擇性失憶吧,至少你還記得我?!蔽艺f。

        “本來是應該恢復得更多的,”肖夢長似乎很煩惱,皺著眉說,“沒休息好就去上班了。”

        “找到過去的自己,對你來說很重要嗎?”我問。

        “荷香說的對,我們都成了變蛋,里里外外都黑了。過去的自己才是最好的,那是我最好的時光。別人都有最好的時光可以回憶,我的卻全沒了,我要找回來?!毙糸L的臉更紅了。

        “找回來也僅僅是回憶,改變不了什么現(xiàn)狀。”

        “不,找回來他就在了,在我心里,所以最好的自己也回來了,回來了。”

        盡管肖夢長的話語開始語無倫次,但我還是理解了他,并且?guī)е恍┝w慕,因為至少他堅信,只要有美好的記憶在,他就還是那個最好的自己。而我,雖然不同意他的觀點,但既然他相信如此,我還是不要戳破他的幻覺。

        荷香從洗手間回來,我的電話跟著響起。是總編室副主任。

        “先白,你趕快來報社!”她在電話里尖著嗓門喊,“報紙又出事了,你編的稿,六版頭條,影樓服務曝光稿,那女的正在樓上鬧呢!說不賠償損失,她就跳樓死給我們看。你快來,我們要核查編發(fā)流程!”

        事出意外,肖夢長表示能夠理解。荷香讓我放心,下午她會幫我把肖夢長送到火車站。

        在報社七樓樓梯口,我看見了那個女人。她坐在樓梯口最高一層臺階上,額頭抵著墻壁,眼睛直勾勾盯著窗外,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在蓄積下一次爆發(fā)的體能。她的頭發(fā)又厚又黑,扎在腦后的馬尾辮已經(jīng)松散,額前、耳下碎發(fā)凌亂。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一對向外鼓凸的金魚眼又紅又腫,像挨了一頓猛揍似地充滿了血絲。她的年紀與我相仿,周圍沒有看見家人或者朋友前來助陣或者勸阻。我從樓下走上來的時候,她用冰冷而充滿怨憤的目光掃了我一眼,那目光明擺著在說:在我的殺手锏——跳樓死在這里——面前,你們都得放老實些。

        事實在我來到報社之前基本核實清楚。這女人開了家影樓,因為變動收費與顧客有了沖突,記者寫了報道,我是稿件的責任編輯,刊出后,顧客把今天的報紙在她的影樓外墻上貼了整整一墻,她呢,便以報社斷送了她的生活來源為由,從中午一直鬧到現(xiàn)在,威脅說不解決就死在這里。報道沒有失實,但是她貸款新開的影樓從此血本無歸也是事實。核實完發(fā)稿流程,我們坐在會議室大眼瞪小眼。不會有人同情她,大家忍氣吞聲地任由她鬧,不過是害怕她跳樓死在報社。會議作了最后決定,再盡力勸說一陣,如果得寸進尺,就打110讓警察把她帶走。

        五點多了,那女人仍在七樓的樓梯口負隅頑抗。我下樓回辦公室,看見她不由地放慢了腳步。忽然吹來一陣涼風,窗下槐樹跟著就叮叮當當?shù)仨懗梢黄?。白露一到,草木的枝葉會像灌了鐵水,一天比一天地冷硬起來,古詩里的那些“蕭殺”之意,怕都是先從葉片擊碰的聲音開始的吧。

        “你們?yōu)槭裁匆局也环??”風聲剛一停歇,女人就沖著對面負責看管她的我的同事突然喊出聲來。她的嗓子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哭喊,已經(jīng)裂成一根折斷的枯樹枝,“當官的貪錢,政府拖欠工人工資,黑社會放高利貸,法院收黑錢循私枉法,醫(yī)院收紅包看病,城管打人,教育亂收費,你們不去管,為什么單單揪住我?是不是看我沒靠山好欺負?”

        一個人的可悲就是因為明知故問、不肯接受現(xiàn)實。我無法與她對視,瞥過一眼,低頭往樓下走。“你們這樣害我圖的是什么?”女人在我頭頂繼續(xù)無助地嘶喊,“那么多人在你們的微信平臺上留言罵我,就好像我干了什么傷天害理的壞事。開這個影樓我貸了一百萬的款,你們這一鬧叫我怎么活?砸人飯碗跟殺人沒什么兩樣,你們才是真正的殺人不見血!”

        我看看時間,祈禱我的同事能夠盡早擺脫那個女人。在這座八層高的新聞大廈里,誰也回答不了她的問題,誰也解決不了她的難題,每個人都和此刻的我一樣,只想快快躲開她。“你喝點水!”我的同事提醒她。我們都知道,這是我們能夠給予她的僅有的一點善意。

        剎那間我想起肖夢長那些語無倫次的話,他竟然天真地相信,只要找到過去的自己,現(xiàn)在的他就會變得更好。真是癡人說夢!以眼前的這個女人為例,她的心里一定有美好的記憶,但是,記得再多過去的美好,此時此刻的她也不可能有什么不一樣,一個被砸破了飯碗的女人還能有什么美好可以表現(xiàn)出來?不死已經(jīng)算是善待自己了。

        六點剛過,在兩位110警察面前,那女人抽泣著離開了報社,我也仿佛得救似地趕快打車回家?;丶衣飞?,想到好端端的一個清風白露天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塞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心中不免又失落又惱火。

        車窗前方,夕陽吊在路盡頭的兩座摩天大樓之間,圓滾滾的身體似乎承受不了自己的重量,只好無可奈何地緩緩下降。我心有不甘,心想這一天已經(jīng)所剩不多,所以要把余下的分分秒秒一滴滴地榨成精華液?;丶液笞鍪裁茨兀窟@一次說什么都要把《完美陌生人》看完。對了,荷香,荷香那邊情況怎樣了呢?下午在報社被那女人一番鬧騰,都忘記給她打電話了。電話響到最后一秒,沒人接。下了車,走進小區(qū)大門,我再打,還是沒人接??赡苁撬妥咝糸L又忙著去赴別的約會了。兩分鐘后,我再撥,仍然沒接。這家伙搞什么鬼?

        來到樓門口的草坪邊,忽然,一縷不安升上我的心頭,似乎有什么不對勁。但哪里不對頭呢?我又說不清楚。上樓之前,我?guī)缀跏菤饧睌牡赜謸芰诉^去,電話里仍然一片杳茫。該不會是喝多了把手機落在哪兒了吧?回到家,我一邊洗手一邊等待荷香回電,十分鐘過去了,再撥過去,荷香的電話還是沒人接。也許可以問問肖夢長,盡管我并不情愿與他聯(lián)系。

        肖夢長的電話更讓人著急,手機關機。

        這兩人到底怎么回事?我一邊責怪荷香一邊擔心起她來。她這個人啊,這幾年場面上的應酬多,跟誰都見面熟,我說過她好多次,跟人相處要注意親疏遠近,不能為了掙錢什么人都結交,可是她總是蠻不在乎。肖夢長下午不是要上火車嗎?上火車關什么手機?。‰y道是沒電了?不可能啊,兩個人同時聯(lián)系不上!我越想越不對勁,坐在沙發(fā)里瞪著手機發(fā)呆,燈都忘記開了。

        咚咚咚,有人用力敲門,像是憤怒地舉著拳頭砸過來。

        透過貓眼,兩個穿警服的人站在我家門外,前面一個意識到我在看他,拿起警徽在貓眼前晃了晃。

        “肖夢長是你什么人?”兩位警察一高一矮,一老一小。那個老的問我,一點多余的話都沒有,“他去哪了你知道嗎?”

        “我正找他呢!出什么事了,你們要干什么?”

        “我們在執(zhí)行追逃任務,你最好配合一下!”老警察不依不饒地盯著我,聲音震得我太陽穴嗡嗡直響,“你今天見他了嗎?”

        “出什么事了?見了,他是我同學,中午我請他吃的飯,還有我的朋友,林荷香。”

        “好,”老警察頭一擺,一支手頂在腰間,“現(xiàn)在跟我們?nèi)ヅ沙鏊?,錄個口供!”

        從派出所出來將近十點,清風朗朗,夜空清澈,上弦月鉆出一條云絮,又要升上另一朵云峰。我站在路邊,怔怔地望著美麗的藍色星空,既為它的寥廓所感動,也為它的無言而如置夢中。

        在路燈昏暗的光芒里,我把晚上在派出所發(fā)生的一切一幕幕重新回想了一遍,又將今天發(fā)生的每件事里的重要情節(jié)依次重新整理,還是無法相信它們是真實的。虛幻感隨著夜色一起浸入我,頃刻間我連自己都懷疑起來,懷疑站在這里的我不過是一個電流般的念頭,根本沒有我,也就根本沒有今天所發(fā)生的一切意外。

        假如一切真是如我所想的這樣該多好!一切只是一個荒唐的念頭,一個亂七八糟的夢。

        肖夢長從來沒出過什么車禍;肖夢長有輕度精神分裂癥,起因是肖夢長在一起醫(yī)療事故中站在了患者一方,因此多年前已經(jīng)被“懸壺集團”開除;肖夢長是一起殺人案的重大嫌疑人;肖夢長在網(wǎng)上被追逃已經(jīng)有半年之久……可是這一切與我有何相干?我甚至那么討厭過他!他怎么會從三十年的時光里鉆出來,跑進我的生活?我完全是被一雙手推到他的面前的。當我們相對而坐,他真真假假地說了那么多,有些甚至打動了我。然后呢,他就無聲無息地帶走了荷香?肖夢長沒有去火車站,荷香至今不知去向……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只有夢才能這么胡編亂造,才能這么蠻橫無理。但是,誰能想到生活比夢更操蛋呢?這一切就眼睜睜地在我手里、在我眼前發(fā)生了。

        原本我是對肖夢長有過一絲懷疑的,但是為什么就輕易地放過了那絲懷疑?是的,平庸的日子讓我根本不可能想象我的生活會有如此意外,即使肖夢長表現(xiàn)得那么分裂,我也認為是可以理解的,甚至還跟著他一起胡扯和瞎掰。我希望死水一般的日常中來點新鮮和刺激,說什么這是有趣的令人快樂的,可是我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有多么虛弱和可笑,只要操蛋的生活豎起指頭輕輕一撥,我就立刻傻眼和完蛋。

        我該怎么辦呢?荷香啊,你在哪里?都怪我們今天把話說壞了,你說你想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而我呢,竟然在一旁添油加醋。我錯了,錯得不可原諒。荷香啊,你要好好的,哪兒也別去。但是,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我該怎么辦呢?那位被砸破了飯碗的女人可以拿死來威脅報社,而我能用死去威脅她嗎?如果不是她來鬧事,我怎么會把荷香交給肖夢長!

        此時此刻,在這清風白露的夜里,我多么希望今天所經(jīng)歷的一切全是噩夢。當長夢醒來,我再也不會說什么虛空幻滅,再也不會抱怨平庸的日子里沒有快樂和意義,那些想法多么可恥啊!可恥得簡直令人作嘔!

        夜色清如泉水,月亮在走,星星在閃,我可以聽見出租車的車輪壓過每一個小石子的嗶啵聲,可以聽見從我身邊走過的戀人的絮語,可以聞見對面湖水飄過來的腥暖的水氣,可以數(shù)清楚馬路中間白色隔離欄的欄桿數(shù)目……可是我看不懂今天發(fā)生的一切,看不懂時間和生活這么作弄我的意圖。

        責任編輯 郭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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