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依
定居西域之后,華箏終生未再踏足故土。長兄術(shù)赤為她建了一座欽察汗國最華麗的行宮。宮殿很美,雕梁畫棟,輕紗垂幔。任何一個小細節(jié)都足以向世人宣告:她是成吉思汗的女兒,是蒙古帝國的公主。
這座宮殿真的很大,府第錯落,一望無盡。雖然仆役眾多,華箏仍然覺得很空蕩,因為這些熱鬧不是她的。
長兄并不知道,在華箏眼中,再美的風(fēng)景都不如蒙古草原,再好的人都不如初見的那個。她太忠貞,學(xué)不會移情,就連那把金刀,她也一直帶在身邊。
金刀是父汗賞賜的。刀鋒犀利,光影雪亮??吹剿A箏就想起郭靖。與他相關(guān)的記憶仿佛永遠停留在十幾歲的年紀(jì)。那時的華箏嬌憨任性、無知無畏,那時的郭靖赤手空拳、質(zhì)樸憨直,他們一起無憂無慮地在草原上奔跑。
華箏記不起,是什么時候開始對郭靖一往情深的。不是他替她擋住豹子的時候,也不是他請求父汗對都史悔婚的時候。似乎并沒有驀然動情的一刻,所有感情都是自然而生的。
月盈而虧,水滿則溢,感情大約也是這樣吧,時間越久便越深厚,倘若尋不到出口,便只能哀婉自傷。
她的父親是威震四方的成吉思汗,意在天下,而郭靖則是一心歸去的南朝子民,堅持以一己之力報效宋廷。只有她始終天真,以為父汗仍是那個慈愛的父親,郭靖仍是那個寄居蒙古的懵懂少年,他們之間尚存真摯的賓主之誼。直到金帳一別,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和郭靖之間,原來早已沒有任何可能。
她最終選擇遠赴西域,不還是因為郭靖嗎?蒙古大軍在襄陽大敗時,正是她遠赴西域那天。是她將父汗行軍的消息告訴了郭靖,這是她能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從此以后,種種事端她都不愿再過問。她騎在馬上最后回望,那綿延千里的山河和城池,那聲響震天的戰(zhàn)鼓和吶喊,都被湮沒在馬蹄揚起的煙塵里,如過眼云煙。
但到了西域她才知道,走得再遠也無法走出郁積的心事,因為她根本忘不掉郭靖。即使他最終違背了他們的約定,但她依然會堅守自己的諾言。只有這樣,晨起暮歸才不至于無望。
外面不知是誰又唱起了高亢的長調(diào),歌詞干凈利落,歌聲明亮激昂,好像那翱翔在長空的蒼鷹。
她的父汗和哥哥們都默然不語。這曾是他們最喜歡的一支長調(diào),可是這么多年,再也沒有開口唱過,他們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征戰(zhàn)上。遠離了廣袤的草原,便再也沒有了純粹的蒙古長調(diào)。高歌長調(diào)需要開闊的心境,而他們籌謀太多,已經(jīng)不再純凈。
就在這一刻,華箏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也唱不出那些熟悉的曲調(diào)了。部族里的姑娘一直很羨慕她錦衣玉食的生活,卻不知她更羨慕她們的自由和簡單。她們有兄弟姐妹的溫暖關(guān)懷,能和深愛的人時時相見,還能在草原上唱一支纏綿的歌。
后來,華箏還是聽聞了郭靖的消息。他已經(jīng)在江湖揚名,為抵抗蒙古大軍拼死鎮(zhèn)守襄陽,被世人奉為英雄。世間所有熱血男兒,莫不以這兩個字為信仰,他們畢生都想成為這兩個字最好的注解,全然不顧從來英雄多寂寞。
英雄難有完滿的結(jié)局,父汗如此,長兄術(shù)赤如此,四哥拖雷也如此。郭靖捍衛(wèi)的南宋朝廷早就岌岌可危,僅憑他一人根本無力回天。他所堅持的不過是自己的執(zhí)念,明知前路難測,依然義無反顧,就像她終生只愛過一個人。
江湖傳言依舊不休,可她始終在江湖之外。
華箏知道,蒙古不是郭靖的故鄉(xiāng),她也不是他心里的那個人。他的故土,是那個滿目瘡痍的南朝;他喜歡的,是那個聰穎嬌俏的江南女子。他們兩情相悅,是世人稱羨的如花美眷。
郭靖這樣的男子,心意慨然沉穩(wěn)、堅韌不改。所以即使經(jīng)歷無數(shù)險阻,他守護家國河山的心念卻歷久彌堅。華箏也是如此,永遠不會為了愛情叛離自己的部族。所以黃蓉能拋卻一切執(zhí)意相隨,而華箏永遠做不到。
襄陽城破那天,整個蒙古帝國都沸騰了。人們奔走相告、雀躍歡呼。所有人都在談?wù)撃菆鰬?zhàn)役的艱難慘烈和最后的勝利,卻沒人嘆息那個勇不可當(dāng)、如今戰(zhàn)死沙場的金刀駙馬,只有華箏悲難自抑。
午夜夢回,華箏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時。在廣袤的草原上,四哥拖雷策馬飛奔而至,旁邊是敦厚的長兄術(shù)赤,父汗的豪情依然不減當(dāng)年。他們拉響了勁弓,銳利的箭挾著呼嘯的風(fēng)聲射向長空。
她抱膝坐在地上,仰望一雙翱翔的白雕。那時天似穹廬籠蓋四野,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郭靖微笑著俯下身來,和她并肩坐在了一起。高亢的蒙古長調(diào)響徹天際,沒有蒼涼和凄清,歌聲里只有草原、駿馬和鮮花。族人們圍坐在一起載歌載舞,沒有兵刃交鋒,沒有骨肉分離。
華箏深愛的人都在身邊,一切仿佛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