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
“文學史”這個詞從西方傳入中國也就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清末民初,國人所撰的中國文學史以論述詩詞文賦居多,幾乎沒怎么提到小說,這與孔子說的“君子弗為”的觀念恐怕不無關(guān)系。正人君子喜歡讀小說與正人君子不談小說,這兩種態(tài)度在那個年代是可以并行不悖的。錢基博以降,錢穆與臺靜農(nóng)所作的《中國文學史》雖然都是側(cè)重古代文學史書寫,但方法論上已與前人有別。錢穆談小說流變時,有一個觀點非常重要,他認為:可以進入文學史的小說,要自唐代開始。寫過小說的臺靜農(nóng),亦將唐傳奇小說與古文并重,認為二者不僅同源,且生于同一時代。這就仿佛告訴我們:小說并非出身微賤,應與視為正統(tǒng)的詩詞文賦等量齊觀。有人說,錢穆先生是以死者的心情寫死去的文學,這里面也包含著錢先生的一份期待:理想的中國文學史還沒有出現(xiàn),一切有待后來者的尋求與創(chuàng)造;而臺靜農(nóng)先生談到金元文學時——真是巧,王國維的《宋元戲曲考》也只寫到元——戛然而止,仿佛也要將自己的未竟之業(yè)托付給后來者。這兩本書均脫胎于講義,因此就不免帶上閑談散講的意味。錢穆的講稿中時用“吾人”,而臺靜農(nóng)亦在敘談間偶用“吾”或“吾輩”。他們把自己擺進去,不僅能讓我們看到文學史書寫者的知識視野,也能見出他們的性情。這就應了學者們常說的一句話:所有的文學史也應該是個人的。
如前所述,錢穆與臺靜農(nóng)二先生所寫的《中國文學史》僅涉及古代部分。像臺靜農(nóng),是從新文學里出來的,寫過白話小說,卻沒有來得及寫新文學(這又是一大遺憾)。錢基博當年寫《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給新文學(尤其是白話文)的篇幅其實并不多,這大概是因為他寫作這部書的時候,那些論述對象大都在世,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尚在發(fā)展之中,作全面性的觀照實屬不易,蓋棺論定也為時過早,因此他評價一個當世作家的得失時也有些拿捏不定。
我們都知道,相對于古代文學史,現(xiàn)當代文學史因為受意識形態(tài)束縛和人情世故的拘牽,反倒難寫了。我讀過一九四九年以后國內(nèi)出版的幾部現(xiàn)當代文學史。在那種反常語境里,文學史寫作中出現(xiàn)迎合上意的做法,穩(wěn)妥陳舊的寫法,粗率的歸納,籠統(tǒng)的共名,是可以想見的,用木心一句不無嘲諷的話“他們的文學史就是排排坐吃果果”大概就可以照出那些文章的劣形殊相。國內(nèi)后來也出了一些作為“全國統(tǒng)編權(quán)威教材”、便于“學科操作”的現(xiàn)當代文學史類著作,的確有糾偏補弊的意義,但我始終覺得這一類高大全的文學史,像是坐在高臺上對底下黑壓壓一群人說話,說的多是正確的廢話、套話,偶爾說得偏一點、深一點,即刻扳正,示以持論公允之態(tài)。九十年代之后,重寫文學史的話也叫囂過很長一陣子,總歸是雷聲大雨點小。施蟄存先生說:“劉大杰寫過一部《中國文學史》,自己重寫了兩次,結(jié)果寫成了一部‘武則天文學史。‘現(xiàn)代或‘當代或‘現(xiàn)當代中國文學史,如果要重寫,而不包括臺灣文學、華文文學和華人文學在內(nèi),那么,我估計,寫出來的恐怕是一部‘北魏文學史?!贝笞骷?、大學者重寫文學史,多持雄心,大有“一切重新估價”之概?,F(xiàn)在又怎樣?可奉為經(jīng)典的又有幾部?值得一提的是,《劍橋中國文學史》與《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是我私心喜歡的,但這兩部書一則是數(shù)人合寫,一則是主要針對西方讀者,談起來牽涉的話題太多,故不予論述。
能讓我放在枕邊、一讀再讀的文學史類著作,主要有以下幾部: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胡蘭成的《中國文學史話》,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這些書沒有擺出高頭講章的架式,可以隨時取讀。木心的《文學回憶錄》出來后,我又將前面那幾本書找來,作為比較閱讀。在讀《文學回憶錄》的過程中,我常常會把魯迅、胡蘭成、夏志清拉來跟他“對話”。他們都是出生江浙一帶的南方人,學問了得,才華橫溢,見識也高妙。不過,很難想象,魯迅與胡蘭成、夏志清坐在一起聊中國文學史會是怎樣一種情景。這里面,大概只有木心能與他們當中的任何一位“對”得上“話”。因此,談到其他三位時,我會盡可能把木心放進去,就像木心自己所做的那樣。
魯迅:以現(xiàn)代眼光看中國古典小說
魯迅寫作《中國小說史略》,是有感于“中國小說自來無史”。在魯迅之前,林傳甲、張之純、謝無量,都寫過中國文學史。但對小說,語焉不詳,“其量皆不及全書之什一”?!吨袊≌f史略》起于草昧,卻跟他的小說一樣,寫成之后,高度就在那里了。魯迅當時考慮到抄寫麻煩,徑以文言文來寫,語言清峻,不太玩什么花頭。魯迅是中國作家中廢話最少的一位,寫小說如此,做學問也如此。魯迅懂書法,他可以寫幾本書法史;懂木刻,可以寫一本木刻史;懂古籍版本,可以寫幾大卷書話;研究過嵇康,可以寫一大本嵇康傳……但他沒有把自己打開來,而是相反,向內(nèi)收縮?!缎≌f史略》如果用白話文鋪衍開來寫,可以寫得像磚頭般厚。但魯迅偏偏要“縮為文言”。
于是,夏志清就很納悶了:魯迅寫《中國小說史略》,何以未作比較研究?他說,魯迅翻譯過東歐尤其是俄國的作品,為什么在《中國小說史略》中一字不提?我以為這點不難理解。因為魯迅寫作此書時有意限制自己的文學視野,他建立了一個“小體系”,并且在一個封閉的圈子里審視、解讀中國古典小說。啟端既明,下筆時目光自然有所收束。像夏志清本人就不一樣,他寫過一本《中國古典小說》,指東打西,有所比較。魯迅不是這樣子的,魯迅有魯迅的路子。
那么,木心是怎么看魯迅的?木心說出了魯迅的要害,他說,魯迅缺乏自己的理論,也缺乏世界性的藝術(shù)觀。又說,魯迅談繪畫,只談到木刻為止,對音樂,幾乎不談的。這種說法說對也對,但你不能指望魯迅是全才。比如,有人說魯迅沒有寫過游記。這就有點近于苛責了。張愛玲有繪畫才能,但據(jù)說她是不怎么喜歡音樂的。她寫過一篇談音樂的文章,印象中,第一句就說自己不喜歡音樂。我們總不能苛求張愛玲是一位琴棋詩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女吧。木心談魯迅,有時候是開個玩笑,讓大家輕松一下,當不得真。魯迅寫《中國小說史略》,是取一種科學的方法、嚴謹?shù)膽B(tài)度,亦即:多講知識,少講意見。正如錢穆所言:學術(shù)是根據(jù)知識而并非對意見的投票。我們都知道,寫文學史一般都要遵循一套既定的研究方法,大致不外乎流別、體制、作法、批評。這四點把握不好,寫文學史會是一件非常冒險的事。今日的意見,很可能會變成明日黃花。但今日的知識,如果做得扎實,不管時移事易,都會有其存在價值。魯迅在《小說史略》里面不需要放進太多的批評文字,也不把自己的美學觀與價值觀過多地加諸于人。這是他所采取的一種較為穩(wěn)妥而又明智的寫作策略。
在魯迅那個年代,有些老派的學者談起古典文學,識力非凡,多所創(chuàng)見,但談起新文學,便是滿口昏話;還有一種新派的學者,不讀古書,出口就是厚今薄古的話。魯迅不然,他用白話文寫現(xiàn)代小說,但他要把中國小說的脈絡(luò)梳理出來——來路要清晰,去向要分明?;诖?,他從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中體察到了兩種特別現(xiàn)象:一種是新的來了好久之后而舊的又回復過來,即是反復;一種是新的來了之后舊的并未廢去,即孱雜。他后來把這一看法寫進1924年在西安講學的一份記錄稿里,冠以題目《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讀過這篇文學講稿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它其實是以《中國小說史略》作底本,可以說是《小說史略》的口語體版。我們稍作比較即能發(fā)現(xiàn)二者的寫作主旨是一樣的,那就是,“從雜亂的作品里尋出一條進行的線索來”。也就是說,魯迅做這方面的學術(shù)研究,其著眼點在古代,著力點卻在現(xiàn)代。
魯迅在中國古典小說研究這條路上擿埴冥行的同時,也在暗中探索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路子。因此,他的小說史研究既有尖銳的歷史眼光,也不乏現(xiàn)代闡釋。他認為“《世說》一流,仿者尤眾……然纂舊聞則別無穎異,述時事則傷于矯揉”;認為蒲松齡的小說“用典太多”,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又過偏于議論”等,與胡適“八不主義”中的“不摹仿古人”“不用套語爛調(diào)”“不用典”等現(xiàn)代文學主張是可以相呼應的。夏志清謂,魯迅是第一個注意到清代小說在才學或文體卓然而異的學者(《文人小說家和中國文化》)。我們?nèi)绻偌氉x夏志清所提到的《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五篇,即可發(fā)現(xiàn),魯迅對《鏡花緣》的作者李汝珍,一位長于音韻、旁及雜藝的小說家也是毫不客氣地指出瑕疵:“蓋惟精聲韻之學而仍敢于變古,乃能居學者之列,博識多通而敢于為小說也;惟于小說又復論學說藝,數(shù)典談經(jīng),連篇累牘而不能自已,則博識多通又害之?!边@便是魯迅作為一名現(xiàn)代小說家已經(jīng)具備的一種文體自覺意識:小說里不能放進太多的學問(木心后來在《文學回憶錄》里也沿襲魯迅觀點,認為《野叟曝言》的作者夏敬渠學問太好,以至“一肚子知識放進書中,把文學撐死了,所以博學可恥”。)很多地方,魯迅只是點到為止,但沉潛的文字間偶爾會有神思的浮漾。他談到《儒林外史》中范進中舉一節(jié)里不露聲色的反諷筆觸,即以“誠微詞之妙選,亦狙擊之辣手矣”一語拈出,從句式來看,我們很容易想起他點評《史記》的那句話:“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钡珡木渲械暮x來看,它實則傳遞了一種現(xiàn)代小說的理念,亦即:作者面對反感的事物,應該盡量避免情緒化的言辭,而是代之以客觀、冷靜的描述,或者適當?shù)剡\用反諷的修辭手法。
魯迅之治中國古典小說,可比老吏斷獄。有些地方,循名責實,在人所未到之處特深發(fā)之,果真是帶有紹興刑名師爺?shù)牧暁狻6拘恼勎膶W史的風格則好比名士在清夜與人閑話,他有名士風度,讀書不求甚解,卻是每有妙悟,每有連珠炮似的妙語。
魯迅的學生臺靜農(nóng)先生在《中國文學史》中談到曹操在政治上是重刑名的,這種嚴肅的態(tài)度施之于文學,便是清峻的風格。所謂“清峻”,就是“簡約嚴明”;后來清流之士尊崇骨氣,他又倡“通脫”之說,亦即通達隨意。因此,大致可以這樣說:魯迅談文學史語近清峻,而木心則近于通脫。氣質(zhì)不同,發(fā)而為文,就不是一樣的路數(shù)。譬如兩人,同是到湖邊走動,一人是作地理勘察,對水質(zhì)、湖泥、水生植物及周邊生態(tài)等,都要記錄在案,詳加研究;一人是意在游湖,走走停停,指指點點,幽賞未已。
胡蘭成:以中國的眼光看世界文學與中國文學
從前有兩個飽讀詩書的人,一個說,讀了西洋詩,方知中國詩之好。另一個說,文亦然,中國文學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學。二老相視一笑,遂莫逆于心。
前一位是溫州的夏承燾,后一位就是曾經(jīng)流寓溫州的胡蘭成。
他們之間的對話忽然讓我想起在教堂門口遇到的兩位基督徒。一位說,讀了幾部佛經(jīng),方知《圣經(jīng)》之好;另一位說,《圣經(jīng)》是世界上最好的一本經(jīng)書,其他的經(jīng)書一概不能看。我當時聽了,覺得十分好笑。不承想,聰明如夏、胡二公,也會說一些讓人發(fā)笑的話。我們當然可以像洪業(yè)先生那樣,認為天底下第一本好書是《圣經(jīng)》,第二本是杜甫詩集。 問題是,我們得像洪業(yè)先生那樣,寫出幾部書來證明自己的觀點。
胡蘭成當然也沒有覺得自己在“胡說”。在《中國文學史話》里面,他看世界文學與中國文學,都是從“我”出發(fā),這個“我”就是他堅守的中國本體文化。比如談到文字,他說,泰戈爾極稱彭瓦爾文之美,托爾斯泰極稱俄文之美,但是世界上的文字最美的還是漢文字;比如論史,他認為,中國史是世界史的正統(tǒng),比起《史記》《羅馬英雄傳》里的人格就見其單調(diào);再比如哲學方面,他又說,西洋哲學本體論沒有無,認識論沒有悟,實驗論沒有修行。
一說到文學,胡的自信心就會頓時漲溢。按照他的看法:中國文學是人世的,西洋文學是社會的。然后他又把中國文學分為士的文學與民的文學。在“士的文學”中,中國詩當然是優(yōu)于西洋詩的,而散文如蘇東坡的《赤壁賦》是洋鬼子們無法寫的。至于“民的文學”,如民謠、童謠、平話與章回小說、戲曲等,也是西洋所無法比擬的。前陣子,有位擅長寫舊體詩的詩人帶著滿臉的鄙夷告訴我,西洋文學中居然沒有山水詩、唱和詩。這種論調(diào),跟胡蘭成大致相類。這么說來我們可以反問:西洋有敘事長詩的傳統(tǒng),中國卻沒有,最長的也不過如《焦仲卿妻》《長恨歌》《琵琶行》之類,這又如何解釋?
胡蘭成寫《中國文學史話》的目的大概就是要證明中國文學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學”。其前提就是,中國有一個能對應大自然的古老文明,循此,他在開篇題為《禮樂文章》的第一節(jié)中提出了“大自然有五基本法則”的觀點。這個觀點,支撐著他之后拋出來的一整套文學批評標準。我們不妨把胡蘭成對西方文學的一些看法臚列幾條:
西洋戲劇沒有平劇里角色的多樣人格。
西洋文學里沒有天地人的清安。
西洋文學的浪漫是情感的不完全燃燒。
胡蘭成對西洋文學的看法大致如黃賓虹對西洋畫的看法。黃賓虹認為西洋畫畫得再好,也只能相當于中國畫中的“能品”。何謂能品,就是逸品、神品、精品之下的一種品質(zhì)。雖然我們不能否認,黃賓虹是一位國畫大師,但說出這些話,也只能證明他還缺乏一種世界性的眼光。在藝術(shù)界,畢加索對齊白石推崇備致,他曾把自己臨摹齊的畫交給張大千看。吳冠中先生就此作了補充說明:畢加索能看得懂齊白石,但齊白石就未必能欣賞畢加索了。這里面就有個眼光的問題。畢加索有世界性的眼光,所以能欣賞齊白石。齊倘能欣賞畢,證明他也有此目光。
再回到文學的話題。詩人龐德能欣賞中國的詩經(jīng)和唐詩(他本人的詩章里面汲取了一些中國古詩的元素。那些盲目崇古的人就洋洋自得地說,你們瞧,人家美國的大師都轉(zhuǎn)過身來向我們老祖宗致敬了。他們恰恰忘了一點:龐德不僅喜歡中國古典詩歌,還喜印度史詩、日本俳句),反過來說,龐德可以讀懂中國古詩,那些寫舊體詩的人未必能欣賞龐德的詩。
有些中國作家有這樣一個弊病:一談到外國文學流派,如浪漫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主義、意識流等,就立馬宣稱中國“古已有之”。即便像師陀這樣早年醉心于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的作家,到了晚年,談起意識流小說就說《列子》《莊子》《牡丹亭》《聊齋志異》等古典文學作品玩的就是“意識流”。如果說他的一家之言是為了證明中國并沒有弱于西方,那么,胡蘭成的說法則顯得有些自信心過于膨脹。
曾對胡蘭成頗為反感的余光中倒是在這一點上與他不謀而合。余精通西文,但談到中國古典詩歌時,他也是滿懷民族自豪感的。他認為“中國的古典詩達到了至高無上的純樸和簡潔,同時又不失朦朧迷離之美”。他以一句“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證明“這正是中國文字的不朽美德,歐洲各國的文字沒有這樣長壽的”(余光中《鳳·鴉·鶉》)。我相信余先生這么說,淵源有自:這既是出于一種長久以來遠離故國后引發(fā)的鄉(xiāng)愁,亦是源自瞬間迸發(fā)的對漢語之美的摯愛。即便是說得有點近于偏執(zhí),他也要這么說了。不過,余先生有時候翻譯或品讀西詩時,也會發(fā)出類似的感嘆。只要我們看看他解讀葉芝、弗羅斯特的文章即可明白。
好吧,如果你覺得我以這樣的口吻談論中國文學有點傷害民族自尊心,那就談點別的什么——舉例談談中國的酒和西洋的酒吧。周作人談酒時,對洋酒情有獨鐘,他說西洋人雖然不了解茶的趣味,但在酒上所做的工夫,決不下于中國。若是換成胡蘭成,大約會說,洋酒不如紹興酒,日本的清酒雖然略似紹興酒,但到底還是不如紹興酒。一個人,今天說什么話,明天說什么話,有時常常會自相矛盾。此刻抑此揚彼,下一刻又揚彼抑此,這不一定與自身一以貫之的立場有關(guān),而是與內(nèi)心的某種情結(jié)有關(guān)。情結(jié)上來了,就很容易把主觀的映照當作客觀的觀照。胡蘭成就是這樣。他談中國古典文學,便是貴遠賤近;一旦把中西文學放在一起談,便是厚此薄彼。他把中國文學的格局放大之后,卻把西方文學的格局縮小了。他有時候會把一只歐洲的大象看成是一只螞蟻。這就成了一個問題。胡蘭成不僅是以中國的眼光看世界文學和中國文學,有時候還會以中國古典文學的老眼光看現(xiàn)代文學。
胡蘭成的一些說法有時會讓我想起那位“拖長辮持復辟論”的辜鴻銘。談到歐洲文化,辜說了一些不免“稚氣”的話:“諸君歐人,于精神上之問題即唯一之重大問題,非學于我等中國人不可。否則諸君之文化不日必將瓦解。諸君之文化不合于用。蓋諸君之文化基于物質(zhì)主義,及恐怖與貪欲者。至醇至圣之孔夫子當有支配全世界之時,彼示人以達于高潔、深玄、禮讓,幸福之唯一可能之道……”
辜鴻銘所謂的“世界觀”不過是他的“小腳觀”的延伸。胡蘭成比起辜鴻銘,無非是少了一根辮子。因此,他的某些文學觀,似乎也與辜的“小腳觀”一脈相承。辜鴻銘那句“蓋諸君之文化基于物質(zhì)主義”很容易讓人想起胡蘭成在《禮樂文章》開頭部分說的“西洋文學是社會的……西洋的社會惟是物質(zhì)的‘有……”那一段話來。因為二公有雄辨之才,能把自己的偏見說得無比生動,持論即便有失公允,也能顯示出真理在握的神氣。
胡的《中國文學史話》所重者不是“史”,而是“話”,是寫在文學史邊上的閑話。他揀選了漢語中莊重不俗的文字來描述、闡明中國文學之美,以至我們滿可以忽略他的某些偏見。學者朱霄華評論《中國的禮樂風景》時認為:“他(胡蘭成)是站在曠野角度上來觀察說話,非常感性,與其他專門做學問的學者不同。”這里所謂的“曠野”究何所指,我不敢妄斷。以我之見,“曠野”可以是指民間。胡蘭成的學問里面有民間的野氣。這股野氣使得他把本該偏重知性的文章總是寫得那么“肉感”,那么驚艷,那么不可方物。
夏志清:以歐美的眼光看中國文學
如果說,魯迅研究中國古典小說有拓荒的意義,那么,夏志清研究中國現(xiàn)代小說同樣有著拓荒的意義。傳統(tǒng)敘事文學至唐一大變,至宋元一大變,至明清則一變再變,直至出現(xiàn)幾部頂峰之作。魯迅寫的是千年文學(小說)的變局,而夏志清寫的是白話文倡行以來現(xiàn)代文學(小說)的變局。舉凡文學史都有一個起訖的時間,從哪個時間點開始不可謂不重要。這個點,正是夏志清的立論基點?!吨袊F(xiàn)代小說史》是從1917年1月,胡適在《新青年》雜志上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那一天開始寫起的。夏志清由此在年代上為脫舊謀新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劃出了一個斷限,建構(gòu)了一種全新的文學史敘事。夏志清的接班人王德威教授在一篇訪談文章中透露,他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是“選擇1922年8月沈從文到達北京的那一天作為關(guān)鍵點。”他接著解釋說:“這個點不是隨便選的,它牽涉了書寫者和編纂者的用心,也就是說牽涉了他們宏大的歷史觀點”。夏志清選擇那樣一個時間節(jié)點也應該出于這方面的考慮。
《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最大的特點就是重新審視一些被大陸文學界忽視的作家,并給予極高的評價:比如錢鐘書、張愛玲、沈從文、張?zhí)煲?、師陀、蕭紅(后來增補)。此外還有一些名多不彰卻富于才華的作家經(jīng)他挖掘,也逐漸為人所熟知,這里就不作羅列了。唯獨讓我可惜的是,他沒給廢名列專章,后來似乎也沒有專文提及。另一方面,夏志清由于身處美國,跟很多中國作家都沒有直接接觸,這反倒有助于他以一種更公正的態(tài)度、清醒的頭腦去判斷作品的優(yōu)劣。他可以直斥丁玲的作品沒有一篇可以入他的眼,巴金的《家》無甚藝術(shù)價值。這些痛快嚴峻的話,他真是沒少說——我甚至感覺到,他說出那些話時不僅能預料到讀者內(nèi)心的感應,而且也在暗暗期待著來自外界的回應。他談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得失,顯然是受歐美新批評那一套理論影響。在他的文學史敘述中,新批評文學本體論話語與中國官方主流話之間形成了公然的對抗,甚至可以看得出,他的某些觀點是有意跟中國大陸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對著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