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77級大學畢業(yè)生和后來的大學生不太一樣,他們都是從社會上來的,有的是插隊落戶,有的是底層,經(jīng)歷過十年“文革”折騰,他們的命運都比較坎坷。也有很多人在平凡崗位上做了一輩子,現(xiàn)在退休,也有很多選擇了出國……1977年的高考和現(xiàn)在的高考肯定性質(zhì)不同,意義也不一樣。因為十年“文革”沒有高考,所以普通人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是非常困難的,而高考的出現(xiàn)改變了這一切。
上海的靖南中學69屆初中生,一個班有五六十名學生,通過高考進入大學的,只有陳思和一個。
1977年,陳思和在淮海街道圖書館工作,編制屬于小集體,盧灣區(qū)圖書館幾次與區(qū)里人事部門聯(lián)系,要求把陳思和調(diào)過去,都因為編制問題不能解決而作罷,因此,高考也成為他改變自己命運的唯一途徑。
1978年初,高校開始錄取工作,第一批發(fā)榜時,陳思和并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不免有些失落。但是沒想到,過了一個月左右,區(qū)招辦傳出消息來說,為了讓更多的真才實學的考生能進大學,政府決定若干學校再擴大招生,第二批,他等到了錄取通知書。
陳思和與李輝:師從賈植芳
1978年秋天復(fù)旦大學中文系7711班級同學游覽嘉定時聯(lián)歡。
陳思和記得,那一天是4月4日,第一批錄取生是2月入校,第二批晚了一個多月,但心里同樣非常激動。“因為從此之后,我的人生徹底改變了。”陳思和說,“原來我在一個街道圖書館工作,那時候人都像螺絲釘一樣,把你擰在哪里你就動不了了,考入大學給我展示了一個新的前程。我以后的學術(shù)人生,都是從復(fù)旦大學入學的那一天開始的?!?/p>
陳思和是幸運的。因為受到“文革”的沖擊,他們那代人基本沒有受到過學校的正規(guī)教育,從1968年至1970年,90%的青年都上山下鄉(xiāng),大多數(shù)人沒有時間讀書。而正因為他在街道圖書館,有大量時間可以讀書,在這段時間里,他自學了“文革”前出版的數(shù)理化自學叢書,一共17冊,他讀了其中的十來冊,靠自學達到高中一年級的水平,所以高考對他來說就比較輕松,而他那一代人中的大多數(shù)則沒有這樣的機會和可能性。
考上大學之后,在興奮之余,陳思和的母親也有點擔憂,怕復(fù)旦大學畢業(yè)后全國分配會將陳思和分到偏遠地區(qū)。他當時所在淮海街道,考上大學的待業(yè)青年很多,很多老三屆的都不報考復(fù)旦大學,而選擇了上海教育學院、上海師范大學等高校,因為畢業(yè)后分配可以留在上海。
和第一批入學的學生有一點不太一樣,當時學校校舍不足,陳思和等第二批錄取的21人都是上海戶籍,他們的戶口沒有遷到學校,屬于走讀生:“當時上海人思想也比較保守,不愿意將戶口遷到學校里去,復(fù)旦大學還屬于寶山區(qū)?!?/p>
有一間宿舍為他們21個走讀的學生共同擁有,供他們中午休息,但后來有四五個同學直接住在了宿舍里,陳思和就是其中之一。
當時中文系“十大教授”中的王欣夫先生、劉大杰先生、陳望道先生已經(jīng)作古。其他七大教授都健在,但是學生們也沒有機會一睹風采?!耙驗樗麄兤綍r也不來學校,只有學術(shù)報告之類的機會才能看到。朱東潤先生已經(jīng)八十多歲高齡,基本上不出來,但是還擔任中文系系主任,偶然還會到學生宿舍去,但很少。后來有了研究生制度以后,學生和老師的關(guān)系才密切起來。”
陳思和與賈植芳先生的關(guān)系比較特殊,他們是在中文系資料室中相遇的。賈植芳先生1955年受到胡風冤案的牽連,至1978年時,他頭上戴的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的帽子還沒有摘掉,他在中文系資料室屬于監(jiān)督勞動。認識賈先生之后,陳思和經(jīng)常去賈先生家,和他聊天,向他請教問題,慢慢就熟悉了?!八再Z植芳先生對我的人生,有極大的影響?!标愃己驼f。
一起向賈植芳先生請教的,還有陳思和的同班同學李輝。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fā)時,李輝才10歲,上小學四年級,1974年,他高中畢業(yè)了,下鄉(xiāng),在茶場種茶。1977年初,招工進了工廠,到工廠子弟小學當老師。當年10月份公布可以高考,李輝得知了消息,為了離開湖北隨縣,他堅決要求參加高考。當時他報的是南京、廣州和上海的高校,第一志愿是復(fù)旦大學,最終被復(fù)旦大學中文系錄取。
第一次走進復(fù)旦大學的校門,也是他第一次到上海,感覺很新奇,也很激動。因為他知道,“全國幾百萬的考生中,考上的只有5%的比例。”
1978年的冬天,文學史的課間,休息的時候,李輝和陳思和聊天,兩人發(fā)現(xiàn),都對巴金的創(chuàng)作很感興趣,他們說,那干脆我們一起研究巴金吧。機緣巧合,他們在資料室見到了賈植芳先生。李輝回憶說:“那時候,我們向賈先生借《巴金文集》,他問我們做什么用?我們說做研究用。他說你們做研究的話不要借1960年代的版本,應(yīng)該看1930年代最初的版本。這樣一下子我們就開竅了。他還指導我們?nèi)ド虾D書館的藏書樓看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與巴金有關(guān)的期刊報紙,這讓我們樹立了一個觀念:重視資料,從資料入手來研究一個作家,這對我們的影響非常深遠?!?/p>
那時候賈植芳雖然還沒有平反,但已經(jīng)正常工作了。他在資料室主持一個項目,聯(lián)合20多個大學的學者一起編一套“當代作家資料集”,賈植芳編巴金專集,他從國外購買了很多外文資料,給陳思和李輝看,要他們幫他翻譯。他們通過參與這個項目也慢慢地深入了解巴金,后來寫了論文向賈先生請教,第一篇發(fā)表的文章,也是賈植芳推薦給《文學評論》雜志社的。那時恰巧巴金開始在香港《大公報》上發(fā)表《隨想錄》,他們就經(jīng)常到學校圖書館去看香港報紙,邊看邊抄,這在外面是看不到的。
因為賈植芳是胡風的摯友,上海的胡風分子——比如耿庸、王戎、何滿子等等——李輝見了很多,后來胡風到上海治精神病,梅志到賈植芳先生家中,李輝也見了,那是1979-1980年的事。這些老先生,有的60來歲,有的還不到60歲。李輝了解到了他們坎坷的命運和開朗的性格,他與他們交往,一直到他們?nèi)ナ?,往來書信,編他們的書,也成為他?chuàng)作《胡風集團案件始末》的重要素材。
1981年秋天畢業(yè)前夕,他們?nèi)グ徒鸺铱赐徒?。通過的關(guān)系是他們的同班同學——巴金的兒子李小棠。“李小棠取了一個筆名叫李曉,他的小說寫得非常漂亮,”李輝說,“80年代作家出版社出過一套文學新星叢書,莫言、阿城等人都在,我們班有兩個人入選,一個是王兆軍,一個是李小棠。他人很幽默,對上海史也很熟悉,張藝謀的《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就是根據(jù)他的小說改編的,但他是比較散漫的人,可能因為是大家族出來的,功名看得很淡,活得很瀟灑,后來就沒怎么寫,挺遺憾的。”
198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他們的第一本書《巴金論稿》。雖然畢業(yè)后陳思和成了學院教授,而李輝成為了《人民日報》的記者,但他們還是合作策劃了一些很有影響的書。
賈植芳對自己的學生非常關(guān)愛,李輝到北京后,賈植芳先生給他寫了好幾封推薦信,一封寄給了他的哥哥、李大釗的女婿賈芝,賈芝的住所離人民日報社很近,李輝經(jīng)常去看他。對賈植芳先生,李輝一直心存感激,所以賈先生過世后,他和陳思和在張掖河西學院建立了賈植芳講堂,每年請一些名人到張掖去演講。
盧新華:流著淚寫完《傷痕》
那一年,很多學子都是懷揣著作家夢考入復(fù)旦大學中文系的。
陳思和李輝的班上出了很多作家——王兆軍,80年代曾同時獲得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和報告文學獎,他的小說《拂曉前的葬禮》在當時也很有影響。曾擔任《文匯報》駐京辦事處記者的陳可雄,他和另一個同學一起合作的短篇小說《杜鵑啼歸》曾獲《青春》優(yōu)秀小說獎。1990年代,陳可雄是第一批去南極考察的記者。張勝友,主要創(chuàng)作報告文學,后來擔任光明日報出版社副社長兼總編輯、作家出版社常務(wù)社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書記處書記等職。寫報告文學的胡平,和張勝友合作了《世界大串連》和《歷史沉思錄——井岡山紅衛(wèi)兵大串連二十周年祭》。張銳的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如《盜馬賊》等,當年也是好評如潮。復(fù)旦“7711班”這一批作家?guī)缀醵际菓蚜藦娏业膽n患意識登上文壇,他們寫作生涯開始得早,后來在二三十年的風風雨雨中,有的堅持下來,也有的中途輟筆,但是他們的朗朗風骨,一直是7711的驕傲。
話劇創(chuàng)作也是人才濟濟:顏海平寫《秦王李世民》,周惟波、董陽聲、葉小楠創(chuàng)作的獨幕諷刺喜劇《“炮兵司令”的兒子》《女神在行動》,在大中學生文藝會演期間,引起了熱烈爭論。
而其中最著名的,自然是因為“傷痕文學”而名聲大噪的盧新華。
1978年,盧新華從部隊退伍,回到工廠當了一名油漆工,一天從報紙上看到了高考的消息。毅然決定報考,他記得很清楚,那一年的高考作文題是“苦戰(zhàn)”,帶有那個年代的濃重時代印痕。
沒有欣喜若狂,盧新華收到了復(fù)旦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入校一個月后,年輕的盧新華在未婚妻家小小的閣樓上,流著眼淚熬夜寫作自己的小說處女作《傷痕》。他的這篇習作,先是張貼在1978年4月上旬中文系一年級同學辦的《百花》墻報上,它是眾多作品中吸引讀者最多的一篇,轟動了全校。繼而,1978年8月,《文匯報》以一個整版的篇幅,獨家發(fā)表了這篇不到一萬字的短篇小說,讓歷經(jīng)“文革”浩劫的中國人,痛痛快快地釋放出郁積在心中整整10年的冤屈、苦悶和眼淚,讓全中國的讀者淚流成河?!皞邸币辉~,之后遂成為追溯“文革”記憶的文學思潮的名稱。
“流著淚寫完的瞬間,我就感到作品一定是成功的。我深信羅曼·羅蘭的話:只有出自內(nèi)心的才能進入內(nèi)心?!北R新華說。
《傷痕》發(fā)表時,十一屆三中全會尚未召開,“文革”尚未被徹底否定,“黑五類”的子女仍似驚弓之鳥,但在現(xiàn)實中看了太多《傷痕》小說中王曉華人生遭遇的盧新華,有一種強烈的訴說沖動,迫使他一定要把它寫出來,“因為‘傷痕一詞是‘文革留在我心靈中最深刻的印記?!?/p>
四十年,彈指一揮間,盧新華畢業(yè)后在《文匯報》當了幾天文化記者,然后去深圳闖蕩,1986年,他登上飛往美國洛杉磯的航班。在美國,他一邊讀書一邊蹬三輪,靠蹬三輪拿到了碩士文憑。之后,盧新華在一家圖書公司做了三年業(yè)務(wù)經(jīng)理,有了一筆積蓄后,開始辦公司、做期貨、投資股票,但幸運之神并沒有垂青這個中國人,盧新華的投資相繼失敗,只能靠在拉斯維加斯的賭場發(fā)牌養(yǎng)家糊口。
與此同時,在賭桌下,盧新華拼命讀書,做了大量的筆記,還清債務(wù)后,2004年寫出了25萬字的長篇小說《紫禁女》,回歸文壇,不忘初心,他說:“我不后悔人生的任何一個選擇,起起落落自然有,但足夠豐富?!?/p>
人生就是如此奇妙,復(fù)旦大學中文系77級的畢業(yè)生各奔東西,每個人的遭際都不相同,“不過這么多年文學創(chuàng)作現(xiàn)在堅持下來的也沒幾個了,改行的也很多,有做會計的,有開公司的,修理工都有?!崩钶x說。
但四年大學生活給他們打下的烙印永遠也無法抹去,對李輝來說,大學四年是知識積累的關(guān)鍵,畢業(yè)之后去媒體就沒有那么多時間了,大學四年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轉(zhuǎn)折點。而陳思和說,如果沒有高考,他這一輩子可能都在街道圖書館:“77級大學畢業(yè)生和后來的大學生不太一樣,他們都是從社會上來的,有的是插隊落戶,有的是底層,經(jīng)歷過十年‘文革折騰,他們的命運都比較坎坷。也有很多人在平凡崗位上做了一輩子,現(xiàn)在退休,也有很多選擇了出國,71個學生中,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十來個離世了,七分之一已經(jīng)離世了。我覺得1977年恢復(fù)高考改變了很多人最底層的生活,不通過高考你也可以改變命運,但付出的代價更大。1977年的高考和現(xiàn)在的高考肯定性質(zhì)不同,意義也不一樣。因為十年‘文革沒有高考,所以普通人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是非常困難的,而高考的出現(xiàn)改變了這一切。我的家庭是很平凡的家庭,也沒什么背景,如果沒有高考,我可能一輩子都在街道圖書館?!?/p>
高考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來自天南海北的考生們聚集在復(fù)旦大學,從這里,走向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