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只活了不到50歲的雪莉·杰克遜,被稱為“美國哥特文學女王”。哥特小說,過去寫的都是吸血鬼、陰森的教堂、將倒未倒的房子、閣樓上的女鬼和復仇的老頭兒之類,杰克遜則不同,她寫“現(xiàn)代哥特”——故事發(fā)生在讀者都熟悉的日常環(huán)境里。她有一篇小說《朦朧的七種類型》,寫的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地方——舊書店。
總有一個窮學生在店里蹭書讀,老板了解情況后表示包容,并注意到學生每次讀的都是同一本書:燕卜蓀的《朦朧的七種類型》。后來有一天,一對夫婦來書店買書,遇到學生,學生熱情地給他們當導購,推薦了一批書。夫婦倆千恩萬謝,臨走結(jié)賬時,好像只是隨口跟店老板一問:那個學生一直來這里看的是什么書?《朦朧的七種類型》?好,我也買了。
故事結(jié)束。但杰克遜留了個線頭,讓你抓著它一直想下去:被買走的真的只是一本書嗎?買主夫婦為什么要買它?他們又會怎樣處理這本書?
風平浪靜下的詭異,是小心構(gòu)造出來的。比如說,夫婦倆非得趁著學生不在的時候買書,不能當著他的面問他“你在讀什么書?我也想買”。
書如人一樣,不但自有性格,而且會給人以“第一印象”。威廉·燕卜蓀是英國天才詩人和批評家,年僅24歲時(1930年)寫出《朦朧的七種類型》,當時他住在倫敦赫赫有名的文藝區(qū)布盧姆斯伯里,其后前往日本任教,再后來就到了北大,“七七事變”后又前往昆明,加入西南聯(lián)大的傳奇之中。雪莉·杰克遜也許根本沒讀過它,也許根本不關(guān)心燕卜蓀的生平,可她發(fā)現(xiàn)這本書很適合寫入這個故事。燕卜蓀在書中研究了一些英語名詩到底好在哪里,總結(jié)出了七種類型的“朦朧”,含含糊糊,說不清楚;誰曉得它還能來到杰克遜的手中,給她的故事染上關(guān)鍵性的詭異氣氛。
一部電影最要緊的是選對主角,主角的氣質(zhì)決定了電影的氣質(zhì);一部小說如果圍繞一本書做文章,那么這部書叫什么可就太有講究了。西班牙作家薩豐的《風之影》瘋賣百萬冊,書名同樣是故事里一本書的名字,而且同樣有種懸疑的氣氛。主角發(fā)現(xiàn)了這本書,接著,他又發(fā)現(xiàn)書作者的其他作品都被人毀掉了,這就更給“風之影”三個字增添了神秘色彩,仿佛包含了作者的什么預言似的。隨便改個其他名字看看?改叫《西班牙旅行指南》《比利牛斯吹來的風》?或者往惡俗里微調(diào)一下——《風中魔影》?那就不是懸疑小說,而是對懸疑的反諷了。
主角的父親設定為一個舊書商,這真是歷史懸疑題材里的標配。類似的,塞特菲爾德的《第十三個故事》里,傳記作家瑪格麗特·利亞同樣有個倒騰舊書的爸爸,她在他的舊書店里找到一封信,是一位著名的英國小說家文特爾寫來的,說是有一肚子故事要告訴她。利亞感到奇怪,因為她根本沒有讀過這位文特爾女士的任何一本小說。接著,她又在店里找到一本文特爾小說《關(guān)于變與絕望的十三個故事》的稀見版本,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書中只寫了12個故事,這“第13個故事”在哪兒?
一批書被毀了,一個故事不見了,接下去的任務就是揭開藏在一本書背后的隱秘。倚著一本書做文章的小說,真要列數(shù)起來可太多了,“XXX密碼”之類,到現(xiàn)在還有人生產(chǎn)。揭出來的隱密,一樁差一點改變了世界的政治內(nèi)幕也好,某位光鮮人物一生都在逃避的可怕陰謀也好,不管是什么,書都是最好的證人,它們埋下線索,引你去追蹤,最后對你的每一個發(fā)現(xiàn)都沉默地點頭。
我們往往忽略了生產(chǎn)這些故事的背景——舊書店,或者一個囤積無數(shù)舊書的地方。這里所有的貨都是紙做的地雷,每一本都沉甸甸地塞滿了怨念、惆悵、委屈、心有不甘等等情緒。印在紙上的文字反而是次要的了,因為可以讀到的文字只是一小部分,甚至是作者真正意思的反面。
即使沒有那么多后續(xù)的懸疑劇,《朦朧的七種類型》也在舊書店里華麗地得到了某種生命氣息。從一個人手中轉(zhuǎn)移到另一個人手中,它變得有靈了,看完杰克遜的故事,再看到這七個字,心情會大為不同。就像燕卜蓀自己在第二版序言里所說,一首詩無法決定自己是否偉大,它后來被奉為偉大的作品只是因為偶然——作者肯定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書會被偶然發(fā)掘出了新用途。
(作者為書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