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還記得杰克·凱魯亞克小說《鎮(zhèn)與城》里的一幕。小鎮(zhèn)青年彼得·馬丁乘坐灰狗離開家鄉(xiāng)前往紐約,一心想恢復家族的榮光。仿佛按下了播放鍵,背景響起格什溫的《藍色狂想曲》。此時此刻,一生注定要“被仰望與被遺忘”的凱魯亞克到底還是意難平,于是用華麗的筆調細致鋪排,將穿越紐約的全程寫得有聲有色:先是田野,其次郊區(qū),接著是哈德孫河,最后是曼哈頓島。我們讀之,仿佛走在紐約的大路上,一時之間心潮起伏,無法平靜。
想來,蓋伊·特立斯也是意難平的。《被仰望與被遺忘的》好比一曲氣勢磅礴的城市頌歌,寫的正是我們心慕已久的紐約。較之激情洋溢的吟詠,特立斯反倒是冷靜的。時間給了他雙重屬性,一方面他是洞悉世情的資深記者,另一方面他又身在其中,渴望用深刻的作品征服世界。于是,就有了“新新聞主義”。我們只見特立斯游走于感性與理性的兩端,左手是文學,右手是新聞。而他摯愛的紐約呢,不偏不倚站在正中,好比橋梁連接起他的理想與現(xiàn)實。
是的,理想,是新聞的理想,也是文學的理想。關于紐約,E·B·懷特曾寫下“沒有人應該來紐約生活,除非他認為自己總是幸運”的句子。毫無疑問,特立斯就是這樣一位幸運兒。1953年,20出頭的他從亞拉巴馬來到紐約,當起了《紐約時報》的送稿生。半個月后,他寫了平生第一篇報道,時報大廈外墻的燈泡安裝工成了他敘述的主角。從此,無論他寫什么、怎么寫,總是繞不開相同的題材:大都會紐約不為人知的日常景致,以及都市中同樣不為人知的普通人。
不幸的是,這樣的普通人常常游離于主流媒體視線之外。特立斯曾在《王國與權力》一書中揭秘《紐約時報》的政治生態(tài)。他告訴我們,新聞是最現(xiàn)實的行當,記者是最不安分的動物,“喜歡偷看下流場面、吹毛求疵,在各種人身上和各個地方尋找瑕疵”。至于題材,特立斯一針見血,“不是日常生活的健全場面,而是諸如騷亂和搶劫、國家分裂和輪船遭難、銀行家流竄到里約和燒死尼姑之類的事情”。換言之,若非重大題材,不足以吸引媒體的關注,等待它們的只能是被遺忘。
特立斯終是不同的。與其說他胸中藏有大丘壑,倒不如說他獨愛平淡生活——新聞不分大小,只有輕重緩急;消息若不經(jīng)報道,必定無人知曉,也就失去了它應有的價值。毋庸置疑,特立斯有著他這代人中最為敏銳的眼睛。在他看來,紐約既多姿多彩,又兩極分化。任何精巧的句子在它面前都難免黯然失色,任何貌似全面的書寫常常流于片面。反之,要想把它看個真真切切,只有像剝洋蔥一樣,剝?nèi)訉油鈿?,現(xiàn)出核心。
還好,《被仰望與被遺忘的》寫的不是“殼”,而是“核”。更確切地說,特立斯寫的不是城,而是人。越是不為人知,越是魅力無窮,越是吸引著他向縱深處挖掘。他從來不曾抬頭仰望帝國大廈頂端的特權階層,更不關心往來街市的豪車,而是俯下身去,滿含關愛、靜看都市的細枝末節(jié)。仿佛放置于顯微鏡下的標本,《被仰望與被遺忘的》呈現(xiàn)出一個細節(jié)化的紐約:底層的、草根的、務實的、荒誕的;極矛盾,也很統(tǒng)一;既代表希望,又不排斥絕望;是弗蘭克·辛納屈、瑪麗蓮·夢露的紐約,也是油漆工、接線生、流浪漢的紐約;是《紐約客》、《紐約時報》的圣地,更是貓貓狗狗、螞蟻蟲豸的天堂。
好比城市的守望者,特立斯很清楚紐約有多少個看門人,他一手掌握樓層清潔工的動向,更不會放過街頭行人的日常。你看百貨公司的顧客,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若無其事乘坐自動扶梯;他猜測螞蟻如何成群結隊爬過帝國大廈頂端,留意凌晨出沒于格林威治村的流浪貓狗……這樣的紐約與通常的紐約相去甚遠,它被安放在日常的塵屑中,可親可近可褻玩,讓人險些忘了它還有“高冷”的一面。
如果說紐約是用來“被遺忘”的,那么特立斯就應該“被仰望”了。他浸淫媒體多年,此刻反而愿意推倒一切,重新來過,做個純粹的小說家,就像菲茨杰拉德、歐文·肖或者約翰·奧哈拉一樣。于是,我們看《被仰望與被遺忘的》,就像在看寫實的《了不起的蓋茨比》。沒有人能夠否認它的文學價值,沒有人膽敢將之視為“閱過即棄”的報道,哪怕它擁有此種文體的全部要素。在長達50年的創(chuàng)作中,“小說家”特立斯不曾停止他的文字實驗,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去講述他的紐約故事。他無意顛覆什么,更無意將“舊”新聞體系狠狠地踩死在沙灘上,他甚至不承認“新新聞主義”的存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更像是某種回歸——憑借文字的東風,“紐約人”特立斯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回到當下,去擁抱他的城市、他的人物。
在閱讀《被仰望與被遺忘的》的過程中,我不止一次地想起彼得·阿克羅伊德的《倫敦傳》。同樣寫城,阿克羅伊德看到過去,特立斯看到現(xiàn)在。作為北美最早建立的城市,紐約的確有大把值得書寫的過去,但問題是關注歷史又有什么意義?好比觀光客,眼睛永遠只盯著自由女神像,反倒忽略了紐約最動人的風景。特立斯呢?他的所見即所得,所得即所寫,哪管鬧哄哄的歷史和不可知的未來。如果說阿克羅伊德是為倫敦祛魅,特立斯又何嘗不是?畢竟,幻象總是過于濃重,幾乎讓人忘了紐約應有的模樣。
這樣看來,《被仰望與被遺忘的》就是一部紐約完全生活手冊。特立斯大筆一揮,將城市的三百六十行盡數(shù)收于書中。報童、擦鞋匠、接線員、鐵匠、修橋工各歸各位,享受著世俗的喜樂;富翁、大亨、明星、政治家齊聚一堂,把酒言歡,暢想未來。那么,什么才是被仰望的,什么又是被遺忘的?《王國與權力》里有句話說得好,“公正地提供消息,既不畏懼也不偏私”。這是《紐約時報》的信條,也是特立斯的宗旨。不可否認,《被仰望與被遺忘的》是一種群像化的寫作,特立斯毫無偏頗地描繪出一個群像化的紐約:這里無所謂成功,也無所謂失?。粵]有誰應該被銘記,沒有誰應該被遺忘,不管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還是低到塵埃里的小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