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湘
一
我知道她對我是依戀的。我和她的情誼發(fā)展到今天這個地步,我自己也吃驚。我只吻了吻她的小臉,就趕快離開了,不是因為那個喜歡我的王生在外面等我,是我自己害怕面對她的眼睛。
我怕我的眼淚,一不小心,滴落在她的臉上。所以我倉皇地走了,就連王生問我要不要吃點東西,我都沒聽見。
她喜歡我嗎?她并不喜歡我,她甚至討厭我。像我這樣又窮又自尊的中國來的學(xué)生,身在異國他鄉(xiāng),無法和命運做什么斗爭,只能接受命運的擺布。她輕輕一個微笑,都會關(guān)系到我明天的工資,讓我舉步維艱,她怎么可能喜歡上我呢?我覺得不解。
我是一個不懂得保護自己的人,我的語言和舉止,都會使我成為別人的笑柄。
她總是念不準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紫璇,她瞇著眼睛在嘴里念念有詞:“字璇,字璇,好奇怪的名字,為什么叫字璇呢?”
她的眼睛在我的臉上身上掃來掃去,探照燈一樣毫不避諱, 絲毫不遮擋。她當然可以這樣,她還未成年,不懂得像成年人那樣遮掩、偷瞄。她的目光像一把尖銳、 鋒利的小刀子,光明正大地不信任、不喜歡我。
保姆蒂娜早就警告過我。她曾經(jīng)湊近我的耳朵說:“蘇菲?她壞到有點刻薄。她的嘴毫不留情,你如果把什么事做錯了,她就告你一狀。如果你不順她的心意,她會造謠生事——她比同齡孩子聰明,哦不,早熟?天,管它什么詞呢,總之她擅長此道。紫璇,你要小心?!?/p>
蒂娜趴在我的耳邊輕輕松松說完,我的身上一陣陣發(fā)涼。新加坡一年四季都是夏天,這種身上發(fā)涼的感覺,我除了在冷氣過大的電影院體會過,就是在蘇菲家里了。前者身上涼,后者心里涼。
此刻,我正站在蘇菲家的廚房,和蒂娜學(xué)習用洗碗機。我在國內(nèi)沒用過洗碗機,把碗碟的位置放錯了,蘇菲看到了,冷笑一聲,像看一個鄉(xiāng)巴佬出丑,嫌棄而不屑。
我強忍著,假裝沒聽到這一聲冷笑??墒窃趺茨芗傺b得過去呢?就像我在新加坡捉襟見肘的留學(xué)生活。
在這個陌生的國家,我舉目無親,身上帶的錢,除了交學(xué)費所剩無幾。我連出租車都不坐,往來學(xué)校只坐地鐵。我只去不用給小費的餐館吃飯,牛車水是最常去的地方,新加坡的唐人街,在這里付錢不用看高檔餐館里侍者不屑的眼光。
我需要保留自己的一點自尊。我需要一份課余時間的工作來對付這緊張的生活。
留學(xué)生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是一位胖胖的女士,她真是一位好人,她知道我的情況后,無不同情地看著我說:“我在教會認識一位女士,她正在找一個新保姆,做家務(wù),照看她的女兒,不知道你是否愿意?”
“愿意?!痹趺茨懿辉敢饽??此刻處境中的我,除了對學(xué)費敏感,對生活費更敏感。
“你要負責家務(wù)、打掃房間、做飯,最主要是照顧她的小女兒廖蘇菲。每月八百元新幣。”
八百元新幣?折合人民幣四千元,還不錯。做家務(wù)對我來說不算什么,我的家里有一個妹妹,照看小孩也不是難事。我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好的,沒問題。”
我拖著大大的行李箱從學(xué)校宿舍搬到蘇菲家的時候,走到一片別墅區(qū),每座房子前都是綠蔭一片,修剪得一絲不亂。紫色的胡姬花開在落地長窗前,這里的景色令人想起優(yōu)雅的地中海白色建筑群,安靜,雅致。
給我開門的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新加坡女人廖太太。這真是一位有風韻的女人。多年后,我回想起她,還能想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她穿著淡藍色的家常裙子,頭發(fā)松軟地盤在頭上。她伸出手和我握手:“你就是紫璇吧?我已經(jīng)聽李小姐介紹過你,她說你很用功,也很勤奮,希望你會喜歡這里?!?/p>
她雖然是在夸我,但不知道為什么,在她的臉上找不到笑。其實她笑了,只不過這笑讓我感覺不到溫度,我還是很緊張。我坐在沙發(fā)上,這是一所大房子,我們只是坐在接待客人的家庭小酒吧里,已經(jīng)顯得空蕩蕩。她坐在離我很遠的另一個沙發(fā)上,向我示意香煙,我擺了擺手,她才自己點起來。
“紫璇,你是剛來新加坡嗎?”
“是的,我來了三個月?!?/p>
“你喜歡小孩子嗎?”
“喜歡,我的家里有一個妹妹,在家時我就照顧她?!?/p>
“那太好了。你的工作很簡單,打掃房間衛(wèi)生,做飯, 洗碗, 照顧蘇菲。她有時候有點淘氣,但沒關(guān)系,她畢竟是小孩子。我經(jīng)常會晚上出去應(yīng)酬,你要幫我哄她睡覺。她晚上看不到我會哭鬧,只有蒂娜才能哄住她,可是蒂娜要結(jié)婚了,她帶你工作幾天后就辭職不干了。就這么多,你明白了嗎?”
“明白了?!蔽乙恢辈桓姨ь^看她,直到聽到她的聲音有了疲倦,才抬頭看了看她。她略帶倦容的臉上,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了少女的光芒和燦爛,卻是另一種風韻,含著若有若無的輕怨。眼角和眉梢輕輕向上挑起,松軟的黑發(fā)有幾縷散落在豐滿的身體上。手指的煙在燃燒,她慢慢吸了一口。
“媽媽,我回來了!”門外傳來一聲清脆的喊聲,房門被推開了。廖太太站起身迎了上去:“寶貝,你回來了,今天玩得開心嗎?”
我看到一個漂亮的小女孩站在保姆蒂娜前面。她跑出一頭汗,汗珠浸潤著烏黑的小披肩發(fā),最美的是她的嘴唇,小而薄,嘴角微微向上翹起??伤难劬α钗矣蟹N不安的感覺,眼神里沒有孩子的天真和明亮,里面有許多小刀子,刮得人疼。
“蘇菲,來和你的新朋友打招呼?!绷翁盐医榻B給蘇菲。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和她打招呼?”蘇菲說。
“是我不好,我忘了介紹,這是紫璇小姐。”
“字璇小姐?好奇怪的名字。為什么不把蒂娜叫蒂娜小姐?”蘇菲轉(zhuǎn)過頭,她看著廖太太,一眼也沒看我。
“叫我紫璇就可以了?!蔽覍λf,不想就這個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糾纏。
“蘇菲,紫璇不是新加坡人,所以和我們有些地方不太一樣?!绷翁f。
“她的口音這樣難聽,是不是就是因為她不是我們新加坡人的緣故?”
“蘇菲,不可以這樣對客人說話。蒂娜,把蘇菲帶回房間去。”
蒂娜帶著蘇菲走了,我愣愣地站著,廖太太安慰我的話,我聽得不太清,只記得她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你不要介意,紫璇,是我把她慣壞了,小孩子,多少都有點欺生,你慢慢和她熟了就好了?!?/p>
我擠出一個笑,說沒事。其實我連沒事也不想說,我想轉(zhuǎn)身拉著行李箱走。面對新工作的第一天,我還是忍耐了下來,我需要這份工作和收入,只是我被一種難言的委屈堵住了喉嚨。我想起自己的家,我可愛懂事的妹妹,她總是愛笑,每次回家,她接過我手里的東西,依偎在我身邊問這問那,和我有說不完的話。
如今,我為了求學(xué),要向一個異國的小女孩討友情,一個挑剔、出口傷人的小女孩。我站在偌大的客廳里,茫然地拉著自己的行李箱,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
二
此刻,晚飯剛過,蘇菲站在廚房看我笨拙地使用洗碗機,她斜靠在門框上,嘟著嘴,一聲不吭,但架勢是盛氣凌人的,我愈發(fā)緊張。
蒂娜已經(jīng)教過我很多事情,如何在房間眾多的屋子里行走,廖太太通常晚上回來很晚,她有睡懶覺的習慣,走路要輕,不要吵醒她。可是蘇菲要早起上學(xué),如何照顧她起床,給她做早飯,打掃她的玩具室……
我正在回想著這些事情,廖太太匆匆走過來,她換了一身晚禮服,脖子上的鉆石項鏈在燈光下閃耀發(fā)光。
“媽媽,你又要去哪里?”蘇菲依然嘟著嘴,不過此刻是對著廖太太。
“寶貝,媽媽去參加一個派對,回來給你帶最好吃的冰激凌蛋糕。蒂娜,早點哄蘇菲睡覺。紫璇,洗碗機很好用的,一學(xué)就會?!?/p>
廖太太安排完一切,急著出門,可蘇菲依然嘟著嘴站著看她。廖太太拋給蘇菲一個飛吻,關(guān)門走了。我忽然有點可憐蘇菲,我想,如果是我妹妹這樣依依不舍地看著我,我會扭身回來抱抱她的。門外響起汽車發(fā)動的聲音,蘇菲一個人呆呆望了很久。
可第二天早晨,蘇菲就把我對她的這一點憐惜完全耗盡。
我跟著蒂娜學(xué)做蘇菲愛吃的早飯,一只煎蛋,一籠蝦餃。蘇菲一邊吃飯,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我,臉板著。
“蘇菲,請把你的目光放在你的碗里,這樣看人不禮貌。”蒂娜替我打圓場。
“真奇怪,蒂娜,如果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她?這說明你也沒有禮貌?!?/p>
“蘇菲,不要貧嘴,好好吃你的飯?!?/p>
“這蝦餃沒有醬汁,字璇做得不好吃?!?/p>
“這不是紫璇做的,是我做的。我忘了,剛忙著招呼紫璇,我去給你拿醬汁?!?/p>
“為什么要招呼字璇,她不是來照顧我的嗎?”
“蘇菲,你有完沒完?飯涼了!”
我低頭吃飯,一句話沒說??晌見A著一只蝦餃,無法下咽。如果是在家里,我早就忍不住了。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我說過話,而此時此刻,我要忍耐的不是一個成年人,卻是一個小女孩。我不能和她針鋒相對,有脾氣也不能發(fā)出來,我心里很清楚,我需要這份工作,這是在別人的屋檐下,我要學(xué)會低頭。
我的臉上裝出不在乎的神情,低頭吃飯??墒钦l又知道?蝦餃吃在我的嘴里,一點滋味也沒有。
晚上,我下課后從學(xué)校一回來,就走進自己的房間睡覺?!敖裉焐险n累嗎, 紫璇?”蒂娜從浴室走出來,她梳著帶水的深棕色長發(fā),這是一個開朗的姑娘,她看見我一臉疲倦,想說點什么安慰我。
“學(xué)校的課沒有那么累,只是,我覺得蘇菲很不喜歡我?!蔽覈@了一口氣。
“如果你要為這事煩心, 就太不值得。這個小女孩,除了她父母,她誰也不喜歡,你根本犯不著為了她生氣。”
“蒂娜,她的父親呢,為什么我從來沒見過廖先生?”
“噓——”蒂娜示意我小聲,“廖先生以前是有名的富商,不幸出了車禍,在蘇菲幾歲大時就去世了。不要在廖太太面前問這些?!钡倌炔煌嵝盐摇?/p>
令人煩心的是,善解人意的蒂娜幾天之后就搬走了,我的心里有點慌亂。就剩我一個人了,要怎樣對付難纏的蘇菲呢?
“這沒什么,紫璇,不用擔心。以前莎莉走的時候,蘇菲也鬧過,幾天就好了,小孩子就是這樣?!绷翁ǖ貙ξ艺f,她仿佛對更換保姆這件事司空見慣,“我晚上有一個聚會,不在家吃飯,你和蘇菲一起吃。她見不到我又要吵的,你就讓她吵好了,她餓了就不吵了?!?/p>
蘇菲開始是不理我的,她一放學(xué)進門就滿屋子找蒂娜。她跑上樓,又跑下樓,在臥室、浴室、玩具室、花園里大聲喊著:“蒂娜,蒂娜!”可沒有人回應(yīng)她,她才和我說話:“字璇,蒂娜去哪里了?”
“蒂娜搬走了?!?/p>
“為什么?”
“因為她要結(jié)婚了?!?/p>
“她結(jié)婚了就不要我了嗎?”蘇菲迷茫地站在客廳里,一動不動,好像要等我說是在撒謊騙她,要等蒂娜從某個房間里走出來。
“她已經(jīng)走了,她說以后會來看你的?,F(xiàn)在我們?nèi)コ燥埌?,蘇菲。”
蘇菲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你走開,走開,我不要你,我要蒂娜!你們都騙人,莎莉走的時候,蒂娜就說莎莎會來看我,可她一次也沒有回來看我,蒂娜也不會回來看我的!你們都騙人!”
我實在拿這個古怪的小女孩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懶得理她:“我去做飯,你餓了自己來餐廳吃?!?/p>
我對她煩透了,她一哭,我一點憐惜也沒有,看著她張大嘴哭喊的樣子,只讓我更加厭煩。我沉住氣,任由她哭泣,不理她,這頓飯因為專心致志而做得出奇地好。
我把飯菜端到餐桌上,也許是她哭累了,也許是飯菜的香氣誘惑了她,她一步一步挪過來:“我的飯呢?”她一向?qū)ξ覜]禮貌,就連傷心痛哭的時候,依舊對我頤指氣使。
我沒接她的話,用下巴指指桌上。我開始吃飯,故意不看她。她坐在我對面,頭一次安靜地吃飯。默默吃了一陣,她問我:“你會講故事嗎?”
我點點頭。
“蒂娜每晚哄我睡覺,都要給我講故事,可是現(xiàn)在她走了。”
“我也會講給你的?!?/p>
“你有很多故事嗎?”蘇菲抬起頭,一臉期盼。
“有,我有很多中國故事,非常多,多得都講不完。”
“真的嗎?”
“真的。只要你不吵鬧,我就講給你聽?!?/p>
蘇菲埋頭開始吃飯,一聲不吭。
蘇菲躺在床上等我給她講故事的時候,露出難得的乖巧。她兩手緊緊抓著粉紅色的小被子,抬著眼睛期待地問:“字璇,你會給我講故事嗎?”她的聲音又輕又柔,和平日里那個刻薄的小女孩判若兩人。此刻,她的小披肩發(fā)在燈光下發(fā)出柔和的光澤,我不禁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我想起了我的妹妹。
“只要你不再出口傷人,我就給你講故事?!蔽艺f。
蘇菲用力點點頭。
“你很舍不得蒂娜,是嗎?”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最喜歡莎莉,她比蒂娜來得早,她會講很多好聽的故事,每晚都講?!?/p>
“但你一定也喜歡蒂娜,我也喜歡她,要不你今天怎么哭得那么傷心?”
“我哭,是因為我又沒有朋友了。”
“我是你的朋友啊,我愿意做你的朋友,蘇菲。”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很奇怪,你的人也和我們不一樣,你看著很可笑?!?/p>
“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也許等你長大就知道世界究竟有多大了?!?/p>
蘇菲似乎沒聽懂,但是她對我講的中國故事很感興趣, 她睜大眼睛聽著,我講得忘了時間,一直到很晚,猛然停住,讓她趕快睡覺。
她依依不舍地對我說:“字璇,明天再給我講好嗎?”“好?!蔽疑w好她的被子,正準備離開,她指指自己的額頭說:“你吻我這里。爸爸和媽媽吻我的左臉,莎莉吻我的右臉?!?/p>
我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她閉上眼睛對我說晚安,我忽然覺得我和她已經(jīng)是朋友了。
我躺在自己的房間里。窗外起風了,高大的棕櫚樹樹影婆娑,很晚了,廖太太還沒有回來。偌大的屋子里,只有我和蘇菲兩人。也許無數(shù)個夜晚,蘇菲都是和莎莉或蒂娜這樣度過的。
我又想起自己遠在中國的家,那個不富裕卻溫暖的家庭,每晚,父母和我、妹妹,圍坐在一起吃晚飯、聊天,總有說不完的話。那些瑣碎的家常話,恰恰是支撐我一個人身在他鄉(xiāng)的精神支柱,我知道,總有人在想念我,在等我回去。
有人在想念蘇菲嗎?她小小的心里,又在想誰呢?是她安睡在天堂的父親,還是深夜外出的母親?此刻,在某一個燈光閃爍的晚宴或派對上,廖太太的黑色晚禮服長裙正拂過某個男士的腳背,那含著輕怨的眸子里,是否釋放出動人的光彩?
蘇菲,她的性格怎能不變得古怪、挑剔呢?被寵愛和缺愛雙重標準豢養(yǎng)長大的孩子,她的心里,也是渴望又孤獨的吧?如果有一個親人好好照顧她,她也許會是一個懂事可愛的小女孩。
我忽然很心疼這個孩子,涌起無限的憐惜。
三
但很快,蘇菲把我對她的憐惜再次撕扯得干干凈凈。
蘇菲難得和母親廖太太一起吃頓晚餐,今天,她在餐桌上躍躍欲試,要表演出一場好戲,引起母親的注意。
她的眼睛四處亂瞄,好不容易,找到了機會:“媽媽,你看,字璇拿刀叉的樣子多奇怪?!?/p>
廖太太低頭吃飯,她知道蘇菲又在找茬了,她連眼皮都沒抬:“蘇菲,好好吃你的飯,不準胡鬧。”
蘇菲發(fā)起更猛烈的攻勢:“媽媽,你看,她的手指握刀子不穩(wěn),她好像不經(jīng)常使用刀叉似的,你看她用得多難看!”
我很生氣,把刀叉索性放在了盤子里。
“你不敢的,你不敢不給我講故事聽,我媽媽每個月都給你錢,你如果不講,你就要餓死的!”蘇菲得意而挑釁地看著我說。
“蘇菲,你怎么可以這樣說話?你再胡鬧,我把你關(guān)到儲藏室里,不準你出來!”廖太太也很尷尬,她對蘇菲嚴厲地說道。
“我不要她,我不喜歡她!她是笨豬,她連話都講不清楚!我誰也不要!”廖太太拉著蘇菲,把她拉到了樓上。我想掩飾,可是我再也掩飾不住,眼淚奪眶而出,熱辣辣流了滿臉。
我對自己說,發(fā)誓要搬走了。
第二天我下課回來,蘇菲站在廚房門口等我:“你給我做飯好嗎,字璇?媽媽出去了,你給我做上次的糖醋里脊好嗎?”
“對不起, 我是笨豬,不會做?!蔽易哌M自己的房間,不理她,整理自己的課本。
蘇菲一路跟到我的房間:“我昨天是和你開玩笑的,你看,昨天媽媽把我關(guān)進了儲藏室,我都沒生氣,你生什么氣呢?我給你一盒美國巧克力好嗎?我只有兩盒,分給你一盒?!?/p>
我依然沒有搭理她,起身進廚房給她做飯,她今天出奇地安靜,跟在廚房,幫我洗菜,還幫著攪面粉。吃飯的時候,她一直偷偷看我,把盤子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凈凈。
晚上哄她睡覺,她聽完我講的故事,指指自己的右臉對我說:“字璇,你可以吻我的右臉?!?/p>
我看著她的樣子,嘆了一口氣:“蘇菲,為什么你不能平時就這么懂事、可愛呢?”
蘇菲忽然摟住我的脖子說:“你就是莎莉,你永遠不要離開我?!?/p>
我在她的臉上輕輕吻了一下,對這個又愛又恨的小女孩束手無策。恨時,想一氣之下辭職搬走;愛時,又被她小小的溫柔纏住。這愛恨交織的日子流淌著。
我承認,他是一個妙語連珠的人,英俊,帥氣,但是有些油滑。那天傍晚,廖太太極少地沒有參加晚宴。門外響起汽車聲時,車上走下來兩個人,一個是廖太太,另一個是跟在她身后的年輕男人約翰張。
他們一路有說有笑走進客廳,我正帶著蘇菲從花園里玩回來,看得出來,廖太太今天心情很好,約翰張不知和她說著什么,逗得她一直抿嘴笑。
蘇菲撲上去拉住廖太太的胳膊,匯報我們在花園里玩了什么游戲,但她看見約翰張時,比看見我剛到她家時還警惕,她不客氣地問:“媽媽,他是誰,為什么他和你一起回來?”
廖太太親親蘇菲的臉蛋說:“不要這樣大聲問,蘇菲,這樣很沒有禮貌。來,我介紹你們認識。張,這是蘇菲,我的女兒,今年七歲,是個可愛的小家伙。這位是紫璇,她來自中國。”
“中國?我的父母也來自中國,那么咱們是同鄉(xiāng)了!”約翰張伸出一只手,握住我的手。他一點也不認生,沒有絲毫的不自在,笑笑地說:“你不知道,我家里現(xiàn)在還保留著好幾件他們從中國帶來的瓷器,可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哪天你幫我鑒定一下?”
“我不懂瓷器?!蔽业氖直凰?,有點奇怪,我抽了回來。
“哦,那沒關(guān)系,反正我們是同鄉(xiāng)?!彼难劬敛槐苤M,盯著我的眼睛看,我趕緊把頭轉(zhuǎn)向蘇菲。蘇菲正生氣地盯著他。
“張,不要胡鬧,紫璇很害羞,她只是一個留學(xué)生。紫璇,你帶著蘇菲上樓吧?!绷翁饬藝?。
約翰張的說話聲在樓下又響起來,他恐怕是廖太太眾多候選人中最能說會道的一個,蘇菲和我剛上樓,廖太太就被約翰張逗得不斷發(fā)出咯咯的笑聲。
不久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和蘇菲在花園里玩,她纏著我給她講故事,我絞盡腦汁想的時候,門鈴響了。
“我去開門,一定是爸爸回來了?!碧K菲猛然一說,我驚出一身冷汗,難道她一直不知道廖先生已經(jīng)去世了?
我呆呆愣住,蘇菲笑我:“字璇你真笨,媽媽出去了,她有鑰匙,為什么要按門鈴呢?媽媽說爸爸出門旅行了,說不定會在某天回來,一定是爸爸回來了!爸爸,爸爸!”蘇菲喊著去開門。
“哎,我的乖女兒,我很快會做你爸爸的,你現(xiàn)在就著急叫我,會不會太急切了?”約翰張從門外走進來,他一把抱起蘇菲,親著她的小臉說。
蘇菲看清楚是約翰張,她氣憤而懊惱地掙扎著,不讓約翰張親她:“不要親我,你不是我爸爸!”
“人小脾氣還挺大,你媽媽呢?”
“我媽媽出去了,她不想見你?!?/p>
“真的嗎?你媽媽不想見我?那我來看看紫璇不行嗎?”約翰張沖我擠擠眼睛,把蘇菲從懷里放到地上。
蘇菲立刻跑開,厭惡地看看約翰張,再生氣地看看我。
我追上蘇菲,她生氣地說:“我討厭他,我不想理你們?!彼@進花園的“魔術(shù)房”里,不再出來。
我只得走過來招呼約翰張:“張先生,我去給你倒杯茶?!?/p>
“不用,我不渴。我們就坐在花園里說說話。你知道嗎?我今天就是來看你的?!彼臀易陂L椅上,我在腦海里緊張地搜索著用什么話回答他,我尷尬地笑笑:“謝謝你的好意?!?/p>
他聽見我說謝謝,高興地說:“不用謝。我那天一見你就覺得親切,你就是我想象中的中國女孩的樣子,文靜,秀美。我從小生長在新加坡,其實我一直想找一個中國女孩。這個周末你有空嗎,我們一起去看電影?”
“不好意思,我沒空?!蔽以絹碓接X得這樣的場面唐突而羞怯,我把臉轉(zhuǎn)過去,去撥落長椅上的一片樹葉。
“不要不理我啊。下個周末呢?我可以等你?!奔s翰張拉著我的胳膊問,我的臉一下紅了,連忙站起身說:“張先生,我一直都沒空,我要去叫蘇菲洗手了。”
一轉(zhuǎn)身,蘇菲就站在我和約翰張身后。她死死地盯著我們倆看。她什么時候從魔術(shù)房走來的?竟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這天晚上,我心事重重,只和蘇菲講了一個故事,蘇菲吵著還要聽,我實在沒心思講,關(guān)燈讓她早點睡覺。她半生氣半耍賴地哭起來,她的樣子,讓我心里更亂了,我遲疑了一下,終究關(guān)上門回了自己房間。
四
第二天星期六,一向晚起的廖太太房門竟半開著,我去把房門關(guān)上,剛走到門邊,聽到了蘇菲的聲音。
“媽媽,你真的愛約翰張嗎?”
“寶貝,你怎么突然問這個?我當然是愛他的?!绷翁诎胨胄验g,聲音含含糊糊。
“那你知道他愛你嗎?”
“當然。”
“我覺得他不愛你?!?/p>
“寶貝,你去吃早飯吧,讓媽媽再睡會兒?!?/p>
“他真的不愛你,媽媽,他愛紫璇?!?/p>
“你又要胡鬧了,蘇菲,快下床去吃早飯,媽媽困得不行。”廖太太說著把蘇菲往床下抱。
“真的,媽媽!我昨天親眼看見約翰張拉著紫璇的胳膊親熱說話?!?/p>
“他們說什么了?”廖太太警覺起來,說話聲立刻變得清晰。
“你必須答應(yīng)我今晚不出去參加宴會,在家陪我,我就告訴你。”
“好的,我答應(yīng)你??旄嬖V媽媽,寶貝?!绷翁珡谋蛔永镒饋?,把蘇菲又抱上了床。
“約翰張昨天來約紫璇出去玩。”
我的心在門外“撲通撲通”跳著,兩手緊緊貼在墻壁上,似乎想按住心里狂涌的血流,我不知道從蘇菲的嘴里會說出什么。
“紫璇怎么說?”
“我離得遠, 沒有聽清她說什么,可是字璇一直笑,你知道,她笑起來挺好看的,她看起來很想和約翰張出去玩。”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被抽空,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我的眼淚滴答落了一地。
我終究還是失敗了。不知是我的無能,還是她的心太冷,太難以捉摸,我付出所有細致、愛和耐心,始終無法贏得這個小女孩寂寞而古怪的心。我像對自己的妹妹一樣,把愛投注在這顆缺乏關(guān)愛的心上,渴望這個小生命能夠健康、陽光,可我失敗了,我對她付出的所有愛,并沒有被珍惜,被白白糟蹋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間的。很快,和預(yù)想中的一樣,廖太太晚飯后約我談話。洗完碗,廖太太對我說:“我有點事想和你說,紫璇?!?/p>
“好的?!蔽以缬袦蕚渌频模讼聛?。
“紫璇,你這段時間工作得不錯,家里收拾得很干凈,蘇菲對你的廚藝和故事都很滿意。我知道,她是個挑剔的孩子,她說話常常不注意,讓你不開心了?!?/p>
“沒什么,這些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只是有時候……”
廖太太截斷了我的話鋒:“你知道,紫璇,我今天和你談話的目的。蘇菲是個難纏的孩子,我拿她也沒辦法,在你之前換了好幾個人她都不滿意。我打算讓她去上貴族學(xué)校,那里可以住校,有專門的老師看護她。這樣會對她更好?!?
我的心里咯噔一聲,并不是因為我要被辭退了,而是我想到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去住校,長時間見不到家人,該是怎樣的感受。我想對廖太太說,蘇菲對幾任保姆都不滿意的真正原因,是她最想和你在一起,可來不及開口,話已經(jīng)被堵住。
“紫璇,如果蘇菲住校,家里就沒有什么事了。我會結(jié)清你的薪水,你不用著急,晚幾天再搬走也可以?!?/p>
“不用,廖太太,我明天就搬走,我可以住學(xué)校宿舍。”
“那太好了,我就放心了。今晚你哄她睡覺的時候,不要告訴她你要走了,否則她又要鬧。”
我洗完碗,像往常一樣送蘇菲回房間睡覺。我看了看這間來過幾個月的屋子,那粉紅色的窗簾,在風里微微擺動。今晚,是我講給蘇菲的最后一個故事了。
蘇菲對一切都不知道,她依然帶著期盼的目光,躺在被子里等我講故事。此刻的她,又恢復(fù)到那個安靜、可愛的小女孩模樣,柔軟烏黑的頭發(fā)散落在枕頭上,眼睛閃閃發(fā)亮。她親熱地對我說:“字璇,你會給我講很多故事嗎?講不完的中國故事,一年兩年都講不完嗎?”
我不看她的眼睛,低下頭去,什么也沒說。她忽然趴在我耳邊說:“我希望你天天給我講故事?!蔽业男睦锓路鹩兄皇郑偷鼐玖宋乙话?,五味雜陳。
最后一晚,我給蘇菲講了一個古老的中國故事:《說謊的孩子》。說謊的孩子對人們說狼來了,狼來了,最后,狼真的來了,孩子被吃掉了。蘇菲一聲不吭,她聽得格外出神,身上微微發(fā)抖。
蘇菲平時最喜歡在我講故事時追問,結(jié)果怎么樣了?可她今天一句也沒問。等故事講完,蘇菲小心翼翼地從被窩里爬起來,緊緊摟著我的脖子說:“我以后再也不說謊了,我要做個乖孩子。”
“我相信你,蘇菲?!币股校恢惺裁磸奈业难劬锪鞒?,滴落在蘇菲的頭發(fā)上。
第二天,我收拾好行李箱從房間里走出來,我的同學(xué)王生在外面等我。蘇菲慌亂地從樓上跑下來,她驚恐而傷心:“字璇,你為什么要走?媽媽是在騙我嗎?我不許你走,不許你走!”
我對她笑了笑:“蘇菲,我走了,你要開開心心地生活。”
蘇菲一下子抽泣起來,眼淚洶涌地流了滿臉:“是不是我做錯了什么,你不要我了?你告訴我,我改,我不要你走!”
我再也裝不下去自己的笑容,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一把摟住她說:“沒有,蘇菲,你是一個好孩子。我走以后,你要聽媽媽的話,你很快會認識很多新朋友,會有老師給你講故事?!?/p>
“我不要別人,我只要你!媽媽每晚都出去,家里只有我一個人,我害怕!只有你陪我。我討厭新朋友,每次新朋友來,我就很害怕,我不要新朋友!你難道不愛我嗎,字璇?”
我吻了吻她沾滿淚水的小臉:“我愛你,我以后會來看你的?!?/p>
“你騙人,你們都騙人,你走了就不會來看我了。爸爸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看我;莎莉說會來看我,可她一次也沒來; 蒂娜走了,也再沒來看我。我不要你走,字璇!”蘇菲哭得更傷心了。
我把她緊緊摟在懷里,眼淚止不住落下。我以為我失敗了,以為我從未溫暖過她的心,可實際上我并沒有失敗,我曾經(jīng)溫暖過這個小生命寂寞而孤獨的心。
廖太太從樓上走下來,她拉過蘇菲說:“蘇菲,紫璇不是不要你, 她只是學(xué)校有事,要趕著回去處理。”說著,廖太太朝我使使眼色,示意我趕快走。
我一咬牙,拉著行李箱走了。我不敢回頭。我聽見蘇菲在身后的哭聲:“你們?yōu)槭裁匆粋€一個都走了,都不要我……”
在新加坡的日子里,當我在英語學(xué)校,因為英語水平跟不上而無法和同學(xué)交流時,當我在課堂上聽不懂老師的提問時,當我一個人坐在自習教室里苦苦練習時,當我為了省錢每天倒幾趟地鐵去上課時,一次次異鄉(xiāng)的艱難都沒有讓我流淚,可是此時此刻,我淚眼滂沱。
別了,蘇菲!
我最后只吻了吻她的小臉,就趕快離開了。不是因為那個喜歡我的王生在外面等我,是我害怕面對她哭泣的眼睛和她抱緊我的雙手。
我怕我的眼淚,一不小心,滴落在她的臉上。我把頭轉(zhuǎn)向路邊,假裝什么也不看,就連王生問我要不要吃點東西,我都沒聽見。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