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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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1年,剛從劍橋大學神學院畢業(yè)的達爾文,在老師的推薦下,登上了英國海軍“小獵犬號”,開始他環(huán)游世界的科學考察。那一年,他22歲。
這次“小獵犬號”的航程一直持續(xù)到達爾文27歲,帶著他從普利茅斯到了蒙德維得亞,穿過了麥哲倫海峽,北上加拉帕格斯群島,橫跨南太平洋到達塔希提島,前往新西蘭、澳大利亞和塔斯馬尼亞,跨過印度洋到達毛里求斯,繞過好望角,又一次回到南美洲。在后人們的普遍想象中,這次科學考察的旅程通常被視為達爾文對自然選擇的發(fā)現(xiàn)之旅,他一路上遇到各種各樣奇怪的動物,包括巨大的陸龜、海生的蜥蜴、在自己的聲囊中養(yǎng)育小蝌蚪的蛙類等等。在智利進行探索時,有次正在遠足之中的達爾文停下來休息,突然腳下的地面開始晃動,就像柔軟的果凍一樣,“那一秒鐘時間帶給你的心靈上的強烈不安感,是幾個小時的思考也無法重現(xiàn)的?!彼绱藢懙馈5卣饚滋旌?,他發(fā)現(xiàn)整座城市被夷為平地,“沒有剩下任何一間可以居住的房屋,一點也不夸張?!边@場景是他目睹過的“最可怕卻又令人感興趣的宏大景象”。
這次長達6年的航行,徹底改變了一個神學院學生的生活。他父親本來希望他從劍橋大學畢業(yè)后成為一個尊貴的牧師,但在航行中看到過世界眾多變化的達爾文再也無法相信,這個世界是由上帝在一周之內(nèi)創(chuàng)造出來的。在他看來,地球的年紀遠比《圣經(jīng)》所講的老得多,所有的動植物也都改變過,而且還在繼續(xù)變化之中,至于人類,可能是由某種原始的動物轉(zhuǎn)變而成的,也就是說,亞當和夏娃故事根本就是神話——在那個神學還主宰我們思維和心靈的時代,能夠從一次航行中得出這個結(jié)論,本身就是一次巨大的冒險,更何況,他還將這次航行的經(jīng)驗上升到了生物進化的高度。從歷史意義上看,說達爾文的航行改變了我們的現(xiàn)代生活也并不過為。當然,從現(xiàn)代意義上看,達爾文的這次航行可能是一次巨大的浪費。試想一下,我們很少花費六年的時間去進行一次未知的探險,因為我們不知道航行的下一站到哪里,發(fā)現(xiàn)什么。對達爾文而言,未知的神秘和恐懼一直都主宰著他的心靈,就如同他第一次見識到地震的破壞性的威力之后說的那句話:這種親身體驗到大自然威力的恐懼感,是幾個小時的思考也無法重現(xiàn)的?,F(xiàn)代人在開始旅行之前,已經(jīng)制定了足夠安全和穩(wěn)妥的計劃,我們知道要去哪里,去欣賞什么,享受什么樣的美食和美景,甚至早已想好了遇到什么樣的人。這樣旅行的意義在于享受計劃之中的樂趣,計劃之外的未知完全排除——這是一種不用浪費任何思考就可以執(zhí)行的旅行計劃,仿佛暗示著,外面巨大的空間也盡在我們掌握之中,我們是世界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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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爾文的旅行最重要的特點就是時間長,他對外面的那個陌生世界幾乎一無所知。我一直在想,在那個漫長的旅途當中,他一定會花費大量的時間用在沉思上。帕斯卡爾有句名言說,人類最大的不幸就是不想安心待在房間里。其實換個說法,我們也可以說,現(xiàn)代人最大的不幸就是不想、不會或者沒有時間去沉淀自己的思考。沉思產(chǎn)生的智慧,已經(jīng)讓位于不斷地旅行產(chǎn)生一種膚淺、刺激、滿足的意識。
現(xiàn)如今,我們幾乎想去哪里都可以,我們可以像鳥一樣飛翔,穿越大海,去訪問任何一個國家,即使我們足不出戶,借用媒體和網(wǎng)絡(luò),我們也能把千里之外的信息帶到我們身邊。這也是現(xiàn)代與前現(xiàn)代生活之間最大的區(qū)別:我們幾乎可以在任何時候到達任何地方,即時信息已經(jīng)成為了現(xiàn)實。在美國哲學家卡普托的《真理》一書中,他說現(xiàn)代這種高速的沒有終點的旅行給我們的真理帶來了一場危機。因為擁有這種現(xiàn)代的交通體系,我們可以去任何地方,還有現(xiàn)代信息系統(tǒng),通過它任何東西都到我們眼前,現(xiàn)代生活比過去更加多元,我們會更多地受到他人的影響,他人也會更多受到我們的影響。這樣的生活帶來了一種觀念的變化:文化不再是單一的、純粹的,而是更多選擇,更加五彩繽紛。在這樣的世界里,我們越來越說不清目的是什么,沒有什么是神圣的。我們都瘋狂地四處奔忙,但是我們說不清我們要去何方。每個人都很忙,沒人知道我們在做什么。就像那個的笑話,當船長對乘客們說,好消息是我們正在飛速前進,壞消息是我們迷失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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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代科技和交通工具的便利,讓任何人都有機會去旅行,而不用付出很大的代價。我們都聽過十八世紀的哲學家康德,他一生從未去過離出生地四十英里之外的地方,打了一輩子光棍。他成年后的生活只是日復(fù)一日地講學、研究學術(shù)、寫作。他的生活如此嚴格,如此規(guī)律,以至于他的鄰居都根據(jù)他出門散步的時間來調(diào)整時鐘。但是就是這樣一位從未旅行過的哲學家,卻也認為旅行是了解我們?nèi)祟惖淖罴淹緩?。因為真正的旅行可以讓我們深入接觸另一種文化,強化我們對共性與差異的認識。只有差異才是最好的提醒,提醒我們,外面有個不一樣的世界。
要知道,我們的世界觀受限于我們的視野和心靈的開闊程度。為什么年輕人總是夢想著離開家鄉(xiāng),闖蕩世界。如果我們一直生活在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上,心靈只會日漸萎縮,我們的生活沒有選擇,只要很少的可能性,未來幾乎一眼都能望到頭。但是外面的世界,意味著無數(shù)可能性和無數(shù)的未來,用一句俗爛的話說,這個時候,你的心有多大,未來就有多寬廣。
加繆寫過一則關(guān)于旅行的札記,他說,旅行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就是恐懼。就是在某個特定的時刻,因為和自己的家鄉(xiāng)、語言距離得那么遙遠,我們會被一種模糊的恐懼攫住,會本能性地渴望能夠再度受到積習的庇護。這就是旅行最明顯的收獲。他說旅行并不能帶來任何樂趣。我們在旅行中看到的不如說是一種苦修。一個人之所以會踏上旅途,是為了自我養(yǎng)成,如果所謂的養(yǎng)成即是去鍛煉我們那最內(nèi)在的、對永恒的感受。樂趣會讓我們迷失自我,就像帕斯卡爾認為消遣唯有令人和上帝更加疏遠。旅行,好比一門最龐大也是最沉重的學問,讓我們得以踏上歸途。
其實這是最樸素的認知。試著想一下,如果你人生大半輩子從未離開過你生活的鄉(xiāng)村或者小鎮(zhèn),突然有一天有筆意外之財,讓你有機會走出家鄉(xiāng),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當你踏上旅途的一剎那,心中升起的一定是一種忐忑不安的恐懼感,這種恐懼讓我們警醒和退縮,驚訝和沉默。我們從熟悉的地方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總會有格格不入的感覺。如果我們像加繆所說的,如果旅行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踏上歸途,那么旅行就喪失了真正的意義。
當代哲學家中,熱愛旅行的人并不少,但很少有哲學家能把旅行變成沉思哲學的方式,除了德里達。哲學史上從未有哪個哲學家像德里達那樣旅行過。他是一個哲學的旅客,在全球奔跑,他的大多數(shù)著作都寫在路上,酒店里和飛機上。在他不停地周游世界時,德里達總是喜歡在抵達一個陌生的城市時,獨自漫游,讓他自己迷失在附近街區(qū)的迷宮中,最后找到回酒店的路,中間不打探方向。這是他自己的一種“事件”理論?!笆录笔堑吕镞_哲學中一個重要的概念,指的是那種“正在到來”的某物,或者“將要到來”的某物。作為一種未來的東西,事件“是某種我們看不到它的到來、讓我們感到意外地侵襲我們的東西,就像一封意外地抵達郵箱的信,帶來了一個改變了你一生的消息,不管是好還是壞的改變。事件會造成兩種影響:要么帶來巨大的歡慶,要么帶來巨大的驚恐”。就是在這里,“事件”的這種不可預(yù)料性與我們?nèi)松穆眯新?lián)系在了一起,人生是一次旅行,它的終點被徹底遮蓋了,在這場冒險中我們看不到會發(fā)生什么。而對德里達來說,他在一個陌生城市的漫游,就是對一場“事件”保持一種開放性的心態(tài),無論是危險還是希望,他都擁抱這種結(jié)果的到來。因為對德里達來說,一個事物的真正真理,就在于它能給我們帶來意外。
如果旅行的意義在于加繆所說的恐懼,我也要說,正是這種恐懼讓旅行變得有價值。你每天都會在新的地方對世界有新的發(fā)現(xiàn),你會感到孩子般的好奇心,你會發(fā)現(xiàn)很多故事,感受到陌生人的溫情或者惡意。這些都是你人生獨一無二的經(jīng)驗和收獲。每個人都會有與世界獨特相處的方式:你可以選擇待在房間里閱讀,你也可以選擇走出房間,買上一張機票,選擇一個陌生之地,迎接一個意外事件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