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淵
上海郊區(qū)莘莊鎮(zhèn)北三里西河浜有位清末的秀才張虞畊,曾撰《西河草堂詩集》,其子張銘西年紀輕輕發(fā)跡為在莘莊擁有三千畝田及在市區(qū)擁有幾整條弄堂房產的富翁,他與浦東陳行鎮(zhèn)名族、明初秦裕伯(即上??h城隍)嫡系秦硯畦的小女兒秦紉蕙聯(lián)姻。戊午年三月十七日卯時(1918年春)張銘西的第二個男孩誕生了,幼名競新。在競新四歲時,張銘西不幸于夏日得虎列拉時疫去世(現(xiàn)稱為霍亂?。?。競新童年時十分頑皮,爬樹、捉知了、溜竹竿,從破墻里挖野蜜蜂拉掉尾部吃腹內的蜜,夏日午后在牛車盤上睡午覺……是常事。
競新四五歲時除了愛爬竹竿外,還將掉下的竹葉放平在紙上用毛筆勾出竹葉的形狀。為了讀書,七歲時競新與母親、姑母、兄弟搬到莘莊鎮(zhèn)新蓋的大房子里,他的祖父母仍住在老家西河浜,祖父每天清晨上鎮(zhèn)喝茶后到新房子看看他們。競新一有機會就要去那個他特別喜歡的鄉(xiāng)下玩一下。當時家里請了一位從松江師范學校畢業(yè)的聶姓女先生,教各種小學課本,她能教新式的數(shù)學和外文,也教古文觀止和畫圖。有一天祖父從小書攤買回一部縮小的《芥子園畫譜》,他每天課后和晚上在煤油燈下印著用毛筆勾描。后來祖父又買了一部新出版的《馬駘畫譜》,他曾用其中一圖名“五道眉鼠”的,放大成六尺高三尺寬,將鼠畫得和兔子一般大,洋洋得意地糊在一個木屏風上。
1931年競新十一歲,考入上海大南門外的民立中學。由于自幼對家鄉(xiāng)的動植物特別喜愛,在學校的圖畫課成績一直是第一名。圖畫老師對他說:“你的畫畫得太好了,但我只能給九十九分,因為藝術是無止境的,再好也不會一百分?!边@句話他一生牢記在心。二十多年后,競新成為1956年成立上海中國畫院的首批畫師,他就是我的父親張守成先生。
漸涉畫壇
競新高中畢業(yè)后考進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他進入美專時要求只上繪畫課,于是成為了特選生。初進西畫系學素描、靜物、人體,后也到圖案系、國畫系聽課。在國畫系競新認識了同學孫更貫,從他那里學到許多國畫知識。由孫更貫介紹認識了當時已在國畫系任教的陸抑非(原名陸一飛,與上海中國畫院后來的陸一飛分別為大陸一飛與小陸一飛),一年后春季開學,競新轉入國畫系,向陸抑非學畫。當時教國畫另有張?zhí)炱?、謝公展、諸樂三、顧坤伯、汪聲遠等畫家,就這樣他開始走上正軌學習中國畫的道路。1938年由陸抑非先生介紹,與大陸一飛、徐邦達、朱梅邨、陸沁范、鄒仁淵、俞紹爵、潘志云八人同日拜師入室吳湖帆“梅景書屋”,吳湖帆先生賜名陸一飛為“抑非”、俞紹爵為“子才”、張守成為“子靖”,自此有更多機會觀摩和臨摹古代名作。
陸抑非的父親陸章甫上世紀五十年代已是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他的四弟陸蔭懷中年時夫婦早逝,陸章甫帶領陸抑非一家遷入四弟在淡水路217號的家,幫助料理后事,管理一切家務及四個孤兒的教育培養(yǎng)等事宜。陸蔭懷的獨生女兒陸秀平比堂哥陸抑非小十五歲,日后由陸抑非延請常熟同鄉(xiāng)、“梅景書屋”同門潘志云為媒,趙叔孺、吳湖帆為證婚人,促成我父母的婚事。當時我父親的證婚人是他母舅秦伯未(著名中醫(yī),曾任衛(wèi)生部顧問),1939年9月在福州路大鴻運酒樓舉行婚禮,家父與陸抑非由師生關系先轉為同門又成為妻舅,這是一段佳話。
這個時期是古書畫買賣最活躍的時候,各古董商、掮客頻繁出入于吳湖帆先生家,去時大捆小捆的往往一天幾十幅,主要是請吳先生鑒定。據(jù)說當年吳湖帆先生所藏元代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前段(現(xiàn)藏浙江省博物館)就是從掮客吳賓臣處以二元錢買來的,而吳賓臣是從一個換糖與破布的小販處以幾毛錢買進的。那時家父與俞子才先生幾乎天天到“梅景書屋”,看到大量好的、壞的書畫作品,日久就學到鑒別真?zhèn)蔚募夹g。吳湖帆先生有不少朋友是大收藏家,他常常帶著門生一起去觀賞,收藏家龐萊臣家藏有宋、元、明、清各大家書畫,去時先由吳湖帆先生提出看什么、看幾件,龐就吩咐男傭去取來后,男傭回身垂手立在門旁遠遠的等待,主人一有吩咐就垂手應聲“喳!”觀畫時可以隨你看多久,但是一收起來就不能再看,看冊頁是每張看多長時間亦無妨,但翻過去后就不能再翻回重看。
另一位大收藏家魏停云也藏有很多精品,每次去看畫,他必安排宴席,盡觀者口、目之福。書畫鑒定遇到相近時代的高手作假是十分棘手的事了,家父在收藏家孫伯淵處看到一幅元代黃公望的《九峰雪霽圖》絹本,水平甚高,許多鑒賞家都定其為真跡無疑。后此畫由收藏家王仲明購去,但是隔幾年之后,又出現(xiàn)一幅《九峰雪霽圖》,同樣舊的素絹,連筆墨章法都一樣畫得精彩,上面多了一個同時代人題款,兩幅之間哪一幅是真或是假,真是無從鑒定,同時也不可能有機會將兩幅畫放在一起檢驗。后來王仲明只能出重價買進另一幅畫,命書齋為“黃黃樓”,家父還藏有這兩幅畫的照片呢!
當時收藏家還有孫伯淵弟兄、孫邦瑞弟兄等,家父與俞子才先生等算是小小收藏家。1947年家父和俞子才、孫邦瑞作為代表,同帶其他部分收藏家藏品到南京參加“歷代書畫展”,后來又攜帶這批作品到臺北博物館參加“中國歷代書畫展”,當時由徐森玉帶隊,另增加沈劍知、蔣谷琛、王己千同往,由臺灣省省長魏道明招待,住臺北草山陽明山莊的教育部招待所,并游覽全臺灣計一個月。
家父在1939年成家后,先后從趙主教路(今五原路)柳林邨9號搬遷至康腦脫路(今康定路)康邨3號、威海衛(wèi)路198號、大華路(今南匯路)靜華新邨、霞飛路(今淮海中路)中南新村9號、姚主教路(今天平路)252號,說明當時以畫為生的生活并不安定。那時畫家都有潤筆單放在箋扇莊,由他們介紹賣畫,買賣成交后他們提去二成,再從顧客處加二成手續(xù)費。當時箋扇莊較大的有榮寶齋、朵云軒、九華堂、王星記、舒蓮記、五云堂等,各大裱畫店及舊書店、掮客也兼做此買賣。家父曾為梅蘭芳畫一丈四尺大的堂幔及上、下場門簾,是掛在舞臺中央的,內容為老梅、流泉、山石、蘭花,上、下門為一正面開屏的白孔雀。由他們送到蘇州根據(jù)畫刺繡,梅先生每次演出都送戲票給我家。九十年代家父在紐約遇梅葆玖,他說此?,F(xiàn)在北京梅蘭芳紀念館。家父也為收藏家修補接筆過很多古畫,著名的是元代趙孟頫《洞庭東山圖》《竹石圖》,明代邊景昭《四喜圖》等。
檀香扇事件
解放初一段時期基本無人買畫,家父便接了新亞書店的動植物掛圖及科學連環(huán)畫,當時一起畫掛圖的有陸儼少、俞子才、孫祖勃等畫家,因我家住房寬敞而成了大家畫掛圖的繪畫室。1953年春文化局辦了國畫工作者政治學習班,在學習中認真學了為人民服務、實事求是等新名詞新道理,家父覺悟到新政府的偉大,覺得新中國的前途光明。又學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覺得句句都是真理,他如饑似渴地學習、記筆記、熱烈討論,三個月的學習,使他由一個沉默寡言內向的人變?yōu)槟茉谀吧饲爸v話的人。
之后,文化局與美協(xié)組織國畫家去常熟虞山寫生,為全國美展作準備。家父與俞子才合作一張丈二匹金碧山水《雁蕩靈峰》,又與陸抑非、張大壯合作了丈二匹《百花齊放》。1953年底文化局籌備上海國畫工作者互助組,主要是組織國畫家畫檀香扇,找家父與另幾位畫家商量。當時既無經費又無辦公地,家父找到初中時老同學楊永基,免費用他在北京東路與寧波路之間的顧家弄小屋內辦公,工作人員都是沒有薪金的義務勞動。由于無人購買中國畫,很多中國畫家都急需解決生計問題,當時來報名參加的組員畫家有張大壯、來楚生,江寒汀、陸抑非、朱文侯、朱梅邨、徐子鶴等等。扇面由中國土產公司上海分公司分批發(fā)給,由國畫互助組根據(jù)組員的能力、家庭經濟情況分發(fā)給小組長,六個小組長是按居住地區(qū)劃分后由組員自己選出的。但畫扇的任務時多時少,急的時候要通宵趕畫,扇子的品種繁多、畫價有高有低,這盤棋子也真是很難下好的。
后來上海土產公司又將此業(yè)務轉交蘇州土產公司,家父是義務工作的大組長,經常為到蘇州取貨、交貨、取支票受盡刁難,還要帶筆墨顏料利用中午及晚上就地為收貨被剔出的扇子修改,常以面包、糕點充饑。然而,即使如此,蘇州土產公司又先后三次提出降低工繳價百分之二十。當時組員意見越來越大,部分生產力低的畫家生活困難,經向文化局反映后個別人得到一些緊急補助,但仍有不少人生活無保障,更有少數(shù)人興風作浪無事生非,驚動了國畫家中的人民代表胡伯翔。他下組調查,家父與同事將各種資料、報表、賬冊全部呈上,希望能設法幫助解決國畫家的困難。胡伯翔看了全部材料,佩服家父與同事們的大公無私盡職盡力,即向上反映具體情況,使蘇州土產公司提高了一些工繳價。家父此時辭別了這個投入三年全部精力、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上海國畫工作者互助組,于1956年9月去上海中國畫院籌備會報到,任畫院專職畫師兼創(chuàng)作秘書。
剛到畫院不久,上海市農工民主黨宣傳部一負責人夏高陽找家父要談談國畫互助組的問題,說是要寫文章報道需要資料。夏還邀請了一部分互助組畫家開座談會,不少人反映了大家生活困難的境遇,還有人當場痛哭流涕。此后數(shù)日,他的《九月寒衣未剪裁》文章在《文匯報》登載了。這篇文章在社會上反響很大,迫于輿論,土產公司上海分公司同意恢復早先畫扇的價格,解決了畫家們很大的經濟問題。1957年的一天,畫院突然開大會要家父交代寫過什么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文章,這真是個晴天霹靂。他自己從來都沒有過任何反黨反社會主義思想,更不要說寫文章反黨了,否則又為什么要廢寢忘食地義務工作三年辦國畫工作者互助組呢?難道是為了反黨反社會主義才這樣做嗎?怎么想也想不出哪里犯了錯誤,只想到自己是如何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最后他們指出了《新民晚報》上那篇關于土產公司三次降低工繳價及組員常常接不到任務,以至畫檀香扇的部分畫家生活困難,希望領導能協(xié)助解決的報道(詳見《上海中國畫院1956-2004》大型畫冊第78頁,2004年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當時家父認為這是全體畫檀香扇的畫家每一個人的親身體驗,這些問題都是事實。黨和政府的文件、報刊的社論都是要大家實事求是,說真話不說假話,況且這篇文章發(fā)表前是經市文化局及市文聯(lián)的領導審批后才發(fā)稿的。但是在那不容許申辯的會上,申辯就是囂張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既然那時當了負責人簽上了自己的名,還能逃避嗎?就這樣家父成了一個惡毒攻擊黨和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
一天我從學校放學回家,在《文匯報》見到一整版《檀香扇風波》的文章,家父還被畫進插圖中,說明詞是“縛在戰(zhàn)車上的張守成”,我嚇得手腳冰涼渾身血都凝固了,感覺天要塌下來了。幾個月后反右運動結束,揪出了畫院的右派分子張守成、白蕉、錢瘦鐵、陳巨來、陸儼少、沈子丞、潘志云七個,戴上右派帽子的工資津貼減去一半,只剩每月四十元人民幣。艱苦的生活剛剛開始,從此家父認真勞動,悔罪改造,爭取早日脫掉右派帽子。之后歷經“反浪費”“除四害”“大辦人民公社”“大煉鋼鐵”,不能畫畫,不能參加畫展,處處小心努力勞動,總算提早在1960年摘掉了右派帽子,似乎松了一口氣。此時幸虧家母陸秀平在上海搪瓷彩繪廠工作,在家母的精心安排下,一家人省吃儉用又度過了三年困難時期。1964年開始“四清”下農村,家父幼時雖家境富足,但他對農村生活一直是十分喜愛,盡管下農村非常艱苦,但他與農民關系融洽,學著做各種農活,好像回到了家鄉(xiāng)一樣。
“文革”的遭遇
從農村回到上海,只見大字報滿棚,畫院里的老畫師自院長豐子愷起,大部分人都是“牛鬼蛇神”,被揪到畫院批斗的幾乎占畫師總數(shù)的百分之九十。家父當然在其列,他是早已被打倒的,這次是再踏上一只腳,名為“摘帽右派”永世不得翻身!他爬高墻貼大字報、自建暗房印照片、跑銀行、送信件、騎著黃魚車購公家用品、為食堂買菜買米洗菜磨刀樣樣雜事都干。那時“牛鬼蛇神”必須在正常上班前一小時報到受訓并向毛主席請罪,之后再打掃水泥場地及汽車道,直至上班時各自回到指定的坐位寫揭發(fā)材料,檢舉別人的反動言行及歷史上的問題,加上每人每天要寫一篇交代檢查自己罪行的認罪書,下班后再一字排開鞠躬請罪。
錢瘦鐵與家父的座位是面對面的,有一天他對家父說:“我給自己帶上老右派、歷史反革命、反動學術權威三頂帽子,你看好嗎?”就這天晚上他心臟病發(fā)作去世了。他是畫院在“文革”中第一個死的,他是幸得善終而不是死于非命。吳湖帆是因中風住院以鼻飼及氧氣維持生命的,被畫院紅衛(wèi)兵趕出醫(yī)院,在家里不久就去世了。接著是有一天陸儼少未到畫院報到,紅衛(wèi)兵到他家去找也不在,下午突然回到畫院了。原來他是氣瘋了,乘了公共汽車到出生地南翔,準備效仿屈原自沉清流,中途醒悟自覺冤未白豈可離塵世乎,回來后被斗又被打。但幸而這次大難不死而后福無窮,“文革”后聲名鵲起紙貴千金,為中國山水畫添一新面貌。接著是龐左玉清早到河南路上海博物館四樓跳樓自殺;陳小翠伏在煤氣上吸煤氣自盡……
家父生性好脾氣,又自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對一切都逆來順受,對那些惡毒欺壓他的人總是敬而遠之。他常常還會自得其樂地說這是偉大的阿Q精神,是度過難關的唯一好辦法。“文革”中家父被安排到奉賢“五·七”干校,由于他年已六十,會騎自行車又懂得些電氣常識,就被分配到外機口管理三只馬達水泵,晚上騎車住到二里路外的內機口。他的工作是看小河水的深淺而定開機的時間及次數(shù),空閑時就看書、練書法、畫畫、看河中翠鳥抓魚、青蛙捉蟲、蜻蜓戲水、螞蟻搬家,還抓了不少泥鰍養(yǎng)著,等一個月回滬休假時帶回家,讓我生吃泥鰍治療我的膽結石病,據(jù)說這是民間偏方。有一次他打死了一條大蛇送給機修組的老廣東吃,可這人怕挨批不敢要,于是他自己動手斫去蛇頭、勒去蛇皮和內臟,斬成數(shù)段自己做了個薄鹽蔥花蛇肉清湯,至今思之垂涎。這個外機口沒有人愿意來頂替,后期的干校也逐步變化,批斗會早就沒有了,紅衛(wèi)兵小將們也不來了,剩下的都是老弱殘兵。由于沒有人肯來接替,家父在干校優(yōu)哉游哉地待了四年之久,直至撤消。結束了“五·七”干校,他帶著健康的身體和愉快的心情回到畫院。
我的母親陸秀平雖與家父一樣對工作積極忘我,但性格與我父親不同。她對任何事情都要求認真做到最完美,包括對整個家庭里里外外的安排和子女的教育及與人的交往各方面。但是“文革”中畫院的某些人通知她單位來我家抄家四次,將她拖到畫院批斗,在單位里她原是個多年受到尊敬的人,這樣一來就一落千丈地也遭受隔離審查,不讓睡覺還罰跪在汽水瓶蓋上,每天掃廁所、跑煙道做男工的重活,誰也不敢和她講話,年近五十歲就被迫退休了。家是休息的港灣,可是寬敞的住房也被沖擊,搬進了兩戶蠻不講理的人,十幾個人合用煤衛(wèi),洗菜、洗衣服、如廁、洗澡都要排隊湊空檔。她從一個精神抖擻、一心為工作和家庭努力奮斗不知疲倦的人,被折磨得患嚴重高血壓和極度神經衰弱,成了不敢出門不能入睡、百病叢生骨瘦如柴的人,已到了不能繼續(xù)生存的地步。醫(yī)生說是得了憂郁癥,只有改變生活環(huán)境才能逐步恢復健康,而當時哪有隨便改變住所自由遷居的條件。
移居美國
1977年,我有一個于1947年出國留學的舅舅帶著一家人從美國到上海探親,闊別三十年見面后商量,作出了我父母移民美國的決定。家父本是個得過且過、隨遇而安最怕變動的人,但考慮再三,于1981年赴美定居。到美國二十天,應師兄王己千先生之邀,從洛杉磯到紐約,暫住在他的畫室,在那里認識了書法家兼收藏家王方宇教授、收藏家何紹驥先生、蘇富比的張宏、佳士德的王君實、攝影家林堯等,大家都給予很大的幫助。繼而先后去康涅狄克州學院、華美協(xié)進社、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納羅帕研究院、斯密斯桑南研究院、新羅希爾學院、漢墨博物館、曼哈頓學院、東斯勞斯伯格大學等講課。家父對語言的感覺特別靈敏,幾十年前讀書時學的英語沒有忘掉,出國前借用辭典翻譯《芥子園畫譜》及《中國美術史》,到美國后立即適應英語環(huán)境,他講課用英語不需譯員,因此與學生的交流如魚得水。他邊教課再邊深入學英語,學生們對他孜孜不倦的學習精神尤為佩服,逐漸他能從教技法理論到講授中國繪畫史、介紹古代畫家的哲學思想和宗教信仰。
1982年家父母搬入紐約西96街百老匯路口一幢新建的三十五層大樓,周圍交通十分方便,購物應有盡有,此時家父購得明代趙之謙為收藏家沈勻初寫的橫額“靈壽華館”,就將此替換了多年所用“天平樓”齋名(沈勻初是家父姨夫的祖父)。他在紐約的畫室中創(chuàng)作了數(shù)百幅精湛的作品,其內容除了在中國各地的寫生回憶外,還參考走遍美國名山大川、加拿大、瑞士、南非等地的錄像、攝影、速寫數(shù)千件資料。他嘗試著用中國畫技法描繪阿拉斯加、五彩沙漠、大峽谷等等外國景象。在紐約工作生活了十八年,教學、創(chuàng)作得心應手,生活十分富足。紐約雖是個文化經濟中心,但冬天的氣溫實在太冷,家母在中國即多年患類風濕關節(jié)炎,家父又是個怕冷不怕熱的體質,此時已八十多高齡的他有了退隱的想法。我弟弟一家一直在洛杉磯生活,那里靠近沙漠,氣候溫暖而干燥,就邀父母搬遷加州,他們在洛杉磯郡西口汶那市距我弟弟家步行十分鐘處購房,開始了又一次的搬遷。在離紐約前將多年收藏的線裝圖書三百余冊及趙之謙所書“靈壽華館”橫額均送大都會博物館收藏,又將部分作品及在上海時其他畫家的作品交由紐約大學藝術研究院收藏,供他們研究二十世紀中葉上海中國畫及教授博士研究生的資料,他覺得這樣做比賣給私人分散收藏有意義得多。
2000年家父母騎鶴下加州搬到洛杉磯新居,那里的大花園內有四五十尺高的大紅柏樹十五株,如屏風般排成一列,因此“紅柏齋”是新的畫室齋名。2008年3月是家父九十大壽,我專程去美國祝壽,我們兄弟姐妹都在“紅柏齋”團聚一堂,也有從美國各地趕來的學生和朋友。在幾十人歡聚的祝壽派對上,父親致詞感謝大家,尤其感謝我母親在他數(shù)次受難時挑起家庭重擔,帶領全家人度過一個個難關,使在座每個人都感動非凡。
在紅柏齋的花園里,樹上長著桔色甜橙、黃色檸檬、佛手、青色梅子、橙色枇杷,想吃就隨手摘下。其花卉有火紅間綠一人高的圣誕花、長壽花、黃色的矮菖蘭、粉紅色桃花,還能想象秋天籬邊的菊花、夏日缸中荷花、黃瓤的西瓜等等可看的和能吃的!在童年時莘莊鄉(xiāng)下學到的種植方法,在畫院受勞動改造時跟著花匠學到的修技、插技、施肥、嫁接的技術一一體現(xiàn)在“紅柏齋”花園里。在秋日園中,菊花品種繁多,每天澆水、拔草、翻土、施肥,真正過著陶淵明式“采菊東籬下”的田園生活。加州的氣候宜人、土地肥沃,那里沒有喧囂、爭奪,一切顯得如此地祥和。人生從自然中來,幾十年后又回歸自然,這一生將是個美麗的圓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