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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極變

        2017-06-10 07:11:51宋別離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7年1期
        關鍵詞:云天瞎子楊家

        宋別離

        國祚不昌,神秘組織現江湖,意圖作祟;

        宗師有容,太極世家頻遭禍,銜恨出走。

        少年高手入皇宮,廚藝超群得恩寵;西行狩獵救帝后,身陷囹圄不毀心。

        奇功練就,陰謀揭開;幕后驚心,太極驚變!

        第一回

        大清光緒年間,某日上午,在距離廣平府老城五里外的官道上,正風塵仆仆地奔來一人。此人膀大腰圓,約有三百來斤,他每踏出一步,路面都像在顫晃。他身上穿的土布褂子早被汗水濕透,一張大臉上也掛滿了汗珠。只見他肩上橫著一條黑黝黝的扁擔,兩頭各縋著一個大鐵箱,每往前一步,里面就“嘩啦嘩啦”作響,也不知裝著什么東西。

        此時正值陽春三月,遍地草色幽青,沿路走來,不時能看到桃樹開出或粉或紅的花朵,惹得蜂蝶上下翩躚。幾間簡陋的茶棚就開在路口處,左右各栽有一棵柳樹,枝條微微飄拂。

        棚里擺開四張破桌子,賣茶水的老頭正搖著破蒲扇,往爐灶里鼓風,一雙老眼被煙熏得發(fā)紅。還好,棚里已有一個中年漢子在歇腳喝茶,才不顯得冷清,只是這客人長相有些惡狠,他左眼瞎了,上面戴了個罩子,不像是善類。

        遠遠地,那“噔噔噔”的腳步聲就驚動了棚里的人,老頭不覺伸手擦了擦那對紅眼。正呆愣中,大漢已到跟前,他瞅瞅茶棚里面,咧嘴一樂,把扁擔卸下來,鐵箱子頓時激起了厚厚的塵霧。

        “老伯,大碗的茶給我來兩碗!”大漢說著,就矮身往凳子上一坐。

        獨眼龍心說要糟,果然,板凳“咔嚓”一下斷成了兩截。還好,大漢馬步扎得穩(wěn),竟沒坐空。他愣了愣,一拍桌子道:“這是什么破家什?”嘩啦一聲,桌子頓時散了架。

        老頭急道:“你這是要砸我的買賣……”

        獨眼龍沖老漢一搖手道:“沒事,等會兒我賠你就是?!闭f著,他兩腿往前一伸,撐住旁邊的板凳,“來,兄弟,往這邊坐!”

        大漢矮下頭,打量著他問:“你這凳子結實?”

        “放心,有我在就坐不壞!”獨眼龍目光晶亮。

        大漢猶豫了一下,小心地放下屁股,還好,板凳只不過晃悠了兩下,便穩(wěn)住了。在旁一直擔心的老頭這才松了口氣,轉身去弄茶水。

        大漢顯然對獨眼龍心存警惕,一對銅鈴般的大眼骨碌碌轉著,慢慢地抬起雙手,放到桌子上。獨眼龍的腿撐住凳子,手也不敢閑著,扶著桌沿。他面前的那碗茶水突然像遭了風吹,水花簌簌而起,好一會兒才慢慢平息下去。

        兩人身上緊繃著的弦并沒有松懈。不過,獨眼龍卻已緩了一口氣,嘆道:“早就聽說山西的萬斤力勇猛,今天一見,果然不一般!”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萬斤力?”

        “我不但知道你是誰,還知道你來廣平府干什么?”

        萬斤力瞪著他,不覺握緊了拳頭。

        獨眼龍忙說:“放心,請你們萬家來的人正是我!”

        萬斤力一聽,殺氣這才散了。

        獨眼龍道:“呆會兒你就跟我走,楊家老頭今早離家,你正好上門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萬斤力聽了大怒,喝道:“什么?楊慕俠不在家,那你還叫我來?”

        獨眼龍道:“楊老頭爪子硬,不好惹,你不妨先會會他兒子楊云天和楊云鵬……”

        萬斤力不等他說完,呼地站起來道:“我這就去會會他們!”

        三月的天氣是一年中最好的,不冷不熱,春風吹在人身上麻酥酥的。這天,太極楊家門前的練武場上,人頭攢動,三十多號人在太極宗師楊慕俠的大兒子楊云天的指導下,正在練習太極推手。

        大家正練得起勁,猛聽得老遠有人怒喝道:“姓楊的,有種的就給老子滾出來!”

        楊云天心中一凜,太極楊家威名赫赫,抱著一塊“無敵”招牌存在了三十多年,還從沒見過有人敢這么放肆地在自家門前叫陣。他轉過墻角,看到一個小山般的壯漢叉著腰在那里叫罵,腳下是一副擔子,挑著兩個偌大的鐵箱子。

        “嘎”的一聲,大門打開,楊家管家楊奉一個箭步躥出來,大喝道:“喂,哪來的漢子,敢來楊家門前撒野?”

        來者正是萬斤力,只聽他叫道:“什么撒野,老子還要砸你們楊家的門!”

        他隨即伸腳一挑,黑黝黝的扁擔就彈起來,落入手中。跟著他大吼一聲,雙臂掄圓,扁擔啪地砸在門口的石獅子上,當場把獅子頭打成了碎塊兒。

        楊奉不覺為之一寒,那人手中這條碗口粗細的鐵扁擔少說也有百來斤重。但楊家人從來沒有臨陣退縮的,他一咬牙,嗖地撲上去,叫道:“朋友,打壞了東西,你這條扁擔可得留下!”

        楊奉出手很快,萬斤力想閃避時,他的雙手已經黏住了扁擔,楊奉使用“云手”一旋,萬斤力頓時覺得虎口一燙,扁擔險些脫手。

        楊家功夫果然有些門道!萬斤力心下這么想著,手上的變化也快了,叫道:“你不是想要這擔子嗎?給你!”順勢將擔子甩了過去。

        太極所謂的借力,只能從人身上去借,對于死物可沒有辦法。萬斤力這一甩頗具威勢,楊奉哪里穩(wěn)得住,眼看著要被扁擔撞倒,卻見人影一閃,楊云天已到了跟前。他伸手在楊奉胯上一轉,化解了萬斤力的甩勁,跟著合住身子,叫聲“還給你”,扁擔便顫悠悠地飛了回去。萬斤力一把抓住,卻不料它竟像泥鰍一樣在手掌中彈動個不停,趕忙又伸出左手,兩手合攏方才把它抓穩(wěn),頓時鬧了個大紅臉,道:“你……你是誰?”

        “在下楊云天,敢問兄臺高姓?為何來我家門前鬧事?”

        萬斤力眼見楊云天笑著抱拳,不卑不亢,剛才那一手又震住了他,斗志不覺消了大半,道:“俺叫萬斤力,山西來的,想拜楊慕俠為師?!?/p>

        楊奉冷笑一聲,指著沒了頭的獅子說:“虧你還算是個武林中人,連這點兒規(guī)矩都不懂!有你這樣拜師的嗎?一來就打爛了我家門前的石獅子?”

        萬斤力漲紅臉道:“獅頭是我打爛的,自然由我賠!”說著伸手拉開鐵箱子,“你看要多少錢,拿去!”

        楊云天和楊奉不禁一驚,好家伙,鐵箱里滿滿都是銅板,一串串的。這兩箱子下來,少說也有八九百斤。

        楊奉看得眼發(fā)直,脫口道:“姓萬的,你行走江湖,挑這么多銅板干啥?”

        萬斤力得意道:“這些銅子便是彩頭,誰要是贏了俺,這兩箱東西便雙手奉送!”說著,他把箱蓋合上,一屁股坐上去,瞇著眼對楊云天道,“聽說楊家太極功夫能借力打力,俺倒是要瞧瞧,你今天怎么把我這萬斤之力借去?”

        楊云天微微一笑,說道:“萬兄遠道而來,想必困乏了,還是先到寒舍歇歇腳再說。”

        萬斤力聽他這樣說,以為他怯陣,愈發(fā)得意道:“那俺這錢箱子咋辦?楊少爺,你替我擔進府去?”

        他見楊云天長得斯文儒雅,腰板也不見粗厚,便有些托大。

        楊云天又是微微一笑,道:“若論力氣,我確實挑不起你這擔子??墒牵覘罴揖毜娜⒉皇强苛Υ罅π泶蛉说?!”

        萬斤力一瞪眼道:“那你靠的是什么?靠嘴嗎?”

        楊云天臉色一沉,慢慢伸出一只右臂,道:“是不是吹牛,試過才知!”

        萬斤力騰地從錢箱上蹦起來,瞪眼道:“好,你劃出個道兒來,我接著!”

        楊云天道:“萬兄不是號稱有萬斤力氣嗎?只要你能把我這手臂擰起來,就算你贏了?!?/p>

        萬斤力叫道:“俺不但能擰,還要把它揉爛!”說著,他伸出巨掌去抓,但手指尖剛碰到楊云天的胳膊,那皮肉就滑溜開了。

        他呆了呆,再次用力去抓擰,無奈楊云天的胳膊軟軟的,竟是不受力,抓住手腕,肘就脫開,抓住肘時,肩又脫開。他氣得哇哇亂叫,猛撲上前,想貼身來抓。楊云天早就察覺,順勢一牽,萬斤力不覺身子往前跌去,踉蹌幾步才站穩(wěn)。

        “他奶奶的,真是邪門了!”

        經此一試,萬斤力銳氣頓減,只得聽了楊云天的話,挑著擔子進了楊家大院。

        可巧,楊云天的兒子楊兆龍和他二弟楊云鵬的兒子楊兆鷹,這二人聽到外面有動靜,就出來察看,看到萬斤力那模樣,兩個小家伙兀自心驚。楊兆龍向來頑皮,喜歡捉弄人,他靈機一動,趕緊去了趟藥店,對藥店伙計只說是家里的騾馬不拉屎,買了些巴豆碾成粉。溜回去后,他悄悄將巴豆粉下在了萬斤力的飯食里。

        楊兆龍自小不喜歡練武,更不喜歡讀書,說是一見到書本就頭疼,念來念去,僅僅識得幾個字而已。他最喜歡的是美食,凡有閑空,他就黏著母親劉氏要吃這要吃那,至于跟母親去了京城外公家,更是他最幸福的時光,因他能從外公劉一手那里吃到花樣繁多的美食。劉一手在京城大德居當總廚,楊兆龍每次去,總愿意跟外公泡在廚房里。那些跟刀的、跑堂的也都寵著他,他在里面混熟了,胡亂也學了不少“手藝”。

        卻說萬斤力吃了巴豆后,一下午拉了三次,腸胃都清空了,方才好受了些。他全身酸軟,哪里還有力氣爬起來比武,便癱在床上睡了一通。

        醒來后,天色已黑,他肚子餓得癟了,胃口還不錯。楊奉直接把晚飯端到他屋里來,這一回,他再也不敢多吃,混了個半飽便算了事??蓻]想到,楊兆龍又把巴豆粉摻進了他的飯食里。

        這一晚,萬斤力又拉了半宿,整個人都虛脫了。楊云天聽說后,便要請大夫來看視。萬斤力哪里丟得起這個臉,第二天一早,他就掙扎著出了楊家大門。此時,他全身無力,眼冒金星,別說那兩個錢箱,就算是那條扁擔,他也沒力氣拿得動。他好歹咬著牙,強撐著回到泰豐客棧。

        獨眼龍名武惡,自萬斤力去了楊家后,便一直在等候消息,此時見他跌跌撞撞地回來,吃了一驚,忙扶他躺下。查視了全身,倒沒發(fā)現什么傷處,還以為是受了內傷,一問才知道里面有貓膩。

        楊慕俠和次子楊云鵬由外地回來,已是三天后了。萬斤力聽說后,再次登門。這次他可長了心眼,不敢再在楊家吃喝,徑直找到楊奉討要扁擔和錢箱,待拿到東西后,見沒有缺少,他便挑著擔子去練武場等候。

        楊云天遠遠看見,朝著萬斤力抱拳道:“萬老哥,身子可好利索了?”

        “放心,我還死不了!”萬斤力氣得臉皮漲紫,牙齒咬得咯吱響。

        楊慕俠隨后來到了練武場,他的目光在萬斤力臉上一掃,萬斤力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身體像是被閃電擊中一般。耳聽楊云天介紹,他不覺拜了下去,說道:“在下萬斤力,見過楊老先生!”

        楊慕俠一抬手,說道:“這位兄弟遠來是客,怎么不先用過茶飯再說?”

        萬斤力一聽,火氣騰地冒了出來,脫口道:“俺可不敢再吃你楊家的飯食,前幾天差點兒連命都搭上了!”

        楊云天一聽,臉色一變道:“姓萬的,你說話可要積點兒口德!”

        萬斤力激憤道:“老子不過在你們楊家吃了兩頓飯,就險些被巴豆毒死,你楊家人未免太狠了!”

        “放你娘的屁!”聞風趕來的楊云鵬罵道。他本來還隔著二十來步遠,一惱火,身子就嗖地射了過來,當真如鬼魅一般。

        “一個一個來!”萬斤力舉著扁擔說,“等我打完了楊云天,再來打你!”

        楊云天見萬斤力如此狂妄,也動了真氣,伸手從楊兆龍手里接過一根白蠟桿子,雙手一抖道:“姓萬的,接招吧!”

        萬斤力見他的桿頭離自己有三尺遠,也沒防備,便橫著鐵扁擔來掃。不料楊云天的勁力早注到桿頭上,發(fā)出嗡的一聲響。

        “噗”的一下,桿頭勁風擊中萬斤力的眉心,萬斤力“哎喲”一聲,不覺合上了眼皮,覺得腦門火辣辣的疼。便在這一剎那,楊云天早閃身插上,桿子左右一掃,已將萬斤力的鐵扁擔挑飛,甩到南墻根去了。

        楊云天隨后一撤步,把白蠟桿子往地上一插,說道:“姓萬的,你還有什么話說?”

        萬斤力沒想到一上來就失了手,呆了呆,吼道:“你暗算老子,俺不服!”說著赤手空拳就撲了上來。

        楊云天哼了一聲道:“今天不把你打服,我就不姓楊!”遂使出一招“攬雀尾”,伸手一接,順勢來捋。

        不想萬斤力的下盤極穩(wěn),筋骨也因練習《達摩易筋經》而舒展開了。楊云天一下沒捋動,反被他就勢抓住雙臂,大吼一聲,便像半天炸了個霹靂,硬生生地將楊云天舉過頭頂,甩將出去。

        楊兆龍猛見父親受制,心蹦到了嗓子眼,“啊”地叫出聲來。卻見楊云天在半空中翻了個筋斗,穩(wěn)穩(wěn)地落地,他這才松了口氣,只覺全身冒汗。

        萬斤力又“嗷嗷”叫著撲過來,楊云天適才跟他交手,覺得那小山般的身子像鐵鑄一樣敦實,一時間也生了怯意,不敢硬拼,只能施展自己的柔化功夫跟他周旋,想先消耗他一陣,再尋機制敵。

        楊慕俠見楊云天氣勢上弱了,不禁搖起頭來。

        萬斤力連連搶攻,穩(wěn)穩(wěn)占了上風,愈發(fā)來了精神,喝道:“楊云天,你楊家的功夫只會躲閃嗎?”

        突然,楊云天變了戰(zhàn)術,身子猛矮三分,幾乎是貼著地面逼上前去。楊云鵬見了,大聲叫好,這身法便是他經常用的法門,乃是常年在方桌底下趟架子的結果。

        萬斤力見楊云天不閃反進,還一下子逼到跟前,就抬起右腳來踢。豈料這樣一來,反破壞了自己的平衡。楊云天跟著來了個“下勢”,趁機往上一托他的右腿,并伸腿來別萬斤力的左腿。

        這個大塊頭再也撐不住了,“轟隆”一聲倒了下來。他罵了聲,翻身爬起,還沒等施展招法,楊云天的身子早湊上來,來了個近身靠,萬斤力蹬蹬地往后退著,想站穩(wěn)時,終是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楊兆龍和楊兆鷹同時歡叫起來,楊慕俠也含笑點頭,只有楊云鵬不甚滿意。他想,楊家功夫講究“出手見紅”,大哥拖這么久才占上風,不過癮。

        楊云天越戰(zhàn)越順手,氣勢也強盛了,干脆不躲閃,只待對手抓到身上,才猛地一卸,讓他的勁力落空。萬斤力氣得哇哇叫,對手明明就在跟前,自己卻偏偏拿他沒辦法。

        楊云天知道,對付萬斤力這樣練就鐵骨銅皮的漢子,拳打腳踢反不如用手指點穴抓筋拿脈效果好,所以,他隨化隨打,很快,萬斤力身上的衣衫便爛成了一條一條的。他也開始“呼哧呼哧”地喘粗氣,到后來,連腰帶也松落了,褲子差點兒掉下去,慌忙用手提著。

        楊兆龍和楊兆鷹都拍手大笑起來。

        管家楊奉叫道:“萬老哥,你不會是又想如廁吧?”

        比武到了這份上,萬斤力臉皮再厚也不能繼續(xù)往下打,他系好腰帶,憤憤地一跺腳,轉身就走。

        楊兆龍忽然叫起來道:“喂,把你的破箱子挑走!”

        “俺早說了,這是彩頭!姓萬的臉都丟了,還挑它回去干什么?”

        楊云天道:“萬老哥說笑了,你我切磋是武學上的交流,哪能扯到錢財?”

        楊云鵬卻冷冷道:“姓萬的,有本事你十年后再挑著它回來,那時我楊老二跟你打!”

        請將不如激將,萬斤力聽了,果然一拍胸脯應承下來,彎腰挑著擔子離去。

        第二回

        獨眼龍痛下殺手楊家孫受罰出走

        廣平府城街道多,巷子也多,萬斤力出了楊家后,自覺臉上無光,便不愿在大街上走,隨即拐進一條偏僻的小巷,邊走邊嘆氣。正悶頭前行時,不防扁擔被人一把抓住,他的身子不由晃蕩了一下,抬頭一瞧,卻是獨眼龍武惡。

        “怎么,跟楊云天打完了?”武惡一只獨眼發(fā)出尖冷的亮光。

        萬斤力一肚子火氣正沒地方撒,喝道:“給老子讓開!”

        “聽這口氣,你鐵定是敗了!”

        “敗了又如何,老子輸得起!”

        武惡嘿嘿冷笑道:“我們請閣下來,可不是讓你輸的!”

        萬斤力不覺有些氣餒,把扁擔從肩上卸下,錢箱子咣當著地,說道:“俺收了你們的錢,沒辦成事,這些你都拿走!”

        “老萬,你這么說話,可就把我們‘秋水小瞧了。再說,當初出錢請你來挑戰(zhàn)楊家,也沒說一定要你打贏!”

        萬斤力聽他這么一說,倒有些不好意思,訕訕道:“他……他楊家的太極功夫確實了得,這回我輸得心服口服,回去后一定閉門練它十年,然后再來找臉面!”

        “楊家就算贏,也贏得不光彩,要不是他們先下了藥,你又怎會失利?這筆賬早晚得跟他們算!”

        無奈萬斤力早絕了爭勝的念頭,擺手說:“你還是另請高明吧,廣平這地兒俺是真沒臉呆了?!?/p>

        武惡斜著眼打量他一會兒,才慢吞吞地道:“你就算要走,也得等一個人過來了再說?!?/p>

        “等誰?”

        “你大哥萬瞎子!”

        萬斤力一呆,道:“俺哥也要來?”

        “沒錯,你走后第三天,他就啟程了,算一算,明后天差不多就該到了?!?/p>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萬斤力不能再說什么,只得挑上擔子,跟武惡走了。他本以為武惡會帶他去泰豐客棧,等候他大哥到來,誰知他們卻出了西城門,來到一間土地廟里。

        萬斤力心情郁悶,也懶得問,一屁股坐在破石凳上。幸好武惡事先買了酒肉藏在神像后面,他們便你一碗我一碗地喝開了,喝至最后,萬斤力醉成了一團爛泥?;秀敝校麎粢姶蟾缗e著盲公杖蹣跚而來,張嘴呼喊,卻又聽不清在叫喚什么。他覺得身下裂開了一道深淵,像妖怪張開血盆大口,正將他吞噬。他再也沒有醒來,因為第二天清早,他的尸體出現在楊家大門口。

        第一個發(fā)現萬斤力尸體的便是管家楊奉。當時,他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拉開大門,猛瞧見萬斤力小山般的身子半坐半依在門洞里,不禁一愣,心想,這家伙還真是臉皮厚,前腳才走,后腳又跨進來了。他便上前踢了踢他,說道:“喂,姓萬的,你是不是訛上我們楊家了……”話未完,便看到萬斤力的身子咣地滑倒在一邊,這才看清他臉色蒼白,眼珠子暴突,竟然已斃命多時。

        楊奉嚇了一跳,知道不好,高聲吆喝起來。很快,楊云天和楊云鵬兄弟便趕到了。一家人都被驚動,楊兆龍更是手腳冰冷,心頭撞鹿。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說沒了就沒了?想起前兩天的戲弄舉動,他不免滿面羞愧。

        街坊鄰居多聚在門口觀望,天色陰沉,沒有風,楊慕俠心頭涌起一絲不安,直覺家門的多事之秋到了。

        這萬斤力長得如古時的巨漢惡來,還身挑兩大箱子銅錢,走到哪里都很搶眼。他高調來到廣平府,無人不知道他是來挑戰(zhàn)楊家的,還隨身帶著兩箱子彩物。可如今人死了,還倒在楊家門口,箱子也不見了。擺明了有仇家在暗中設計,到底會是誰呢?

        楊慕俠思索再三,覺得抓不到頭緒,唯有長嘆一聲,朝楊云天揮了揮手,說:“云天,報官吧!”

        少時,縣衙差役帶著仵作趕來,查看了現場,驗明了尸身。因為楊家在廣平府有名望,交涉倒還客氣,只傳了楊云天和楊奉二人去縣衙錄了口供。

        驗尸結果很快出來,萬斤力是中毒而死,身上并沒有淤傷。這么一來,與之比武的楊云天便沒了責任。照捕快的分析,毒殺萬斤力的兇手只怕便是拿走了錢箱的人,至于將尸身放到楊家門口,頗有往楊家栽贓嫁禍之嫌。

        可下午時,案情卻驟然急轉,出現了新的變化。因那萬斤力到廣平府這幾天,一度住在泰豐客棧,據客棧老板供述,三天前,他曾來楊家一趟,回去后又拉又瀉的,原來是中了巴豆的毒,這事也有郎中作證。

        客?;镉嬕卜Q,當時還有一武姓客人與萬斤力相識,郎中也是他請的,從言談中得知,萬斤力是因為在楊家吃了不干凈的東西才中毒的。只是,那個姓武的獨眼龍在兩天前便結賬走了。

        捕快們順著“巴豆”這條線索追查,終于在太和堂找到了佐證,楊家有個孩童四天前曾來藥鋪買過巴豆粉,他便是楊慕俠的孫子、楊云天的兒子楊兆龍。

        縣太爺急傳楊云天父子前來大堂。路上,楊云天百思不得其解,為何要傳訊兒子兆龍!楊兆龍卻心里有數,定是自己用巴豆的事犯了,可急切間又不知該怎么跟父親說,再說被差人押解著,也沒機會說話。

        楊兆龍雖然頑劣膽大,但畢竟是第一次經歷這場面,縣太爺的驚堂木一拍,兩班衙役一吆喝,他頓時慌作一團,全身哆嗦起來。楊云天看到這情形,心里一涼。果然,楊兆龍一股腦兒把所犯之事都說了,楊云天一聽,氣得險些昏過去。

        大堂上,縣太爺、師爺和一班衙役聽了楊兆龍的“供述”,都不禁絕倒,但問到萬斤力之死時,小家伙卻變得很硬氣,連連否認,甚至還主動反問,萬斤力早先吃了巴豆的虧,怎么還會被毒死?這說明兇手是熟人或親近之人,所以他才沒有防備。

        縣太爺和師爺馬上聯(lián)想到那個姓武的獨眼龍,雖說他兩天前就離開了客棧,但誰能擔保不是他暗中潛回,殺害了萬斤力,拿走了錢財,并栽贓楊家呢?

        鑒于楊家在本地的名望和勢力,楊慕俠從前又曾在京師教過王爺貝勒們拳術,交游廣泛,縣衙自然不敢難為他們,更何況楊兆龍的舉動不過是孩童的頑劣嬉鬧行為,因而找了個保人,父子二人便順順當當地出了縣衙。

        管家楊奉正守在外面,看到父子倆出來,忙喜滋滋地迎上前問:“少爺,沒事了?”

        楊云天只是點了點頭,楊兆龍想牽他的手,卻被他冷冷地甩開。小家伙突然覺得,他們父子間隔了一道很厚的墻,冷冰冰的!看來,父親真的動氣了。

        楊奉在旁邊看出些微妙來,趕忙說:“少爺,少奶奶也來了!”

        楊云天這才注意到,旁邊的墻角處還停靠著一輛帶篷的馬車,劉氏正伸腳從上面下來。

        “娘!”楊兆龍叫了一聲跑過去,娘兒倆緊緊摟在一起。

        楊云天猶豫了一下,對楊奉道:“楊奉,你先別回府,連夜送少奶奶和兆龍回娘家!”

        “這……”楊奉吃驚不少,劉氏和楊兆龍也大感意外。

        楊兆龍干脆叫出來道:“爹,好漢做事好漢當,我不愿意去外公家!”

        “住口!”楊云天怒道,“你也配說好漢二字?白白污了這個稱謂!”

        劉氏自從他父子倆被衙門傳走,便知道鐵定是兒子兆龍闖下了禍。果不其然,侄子楊兆鷹很快就在老頭子面前招認了楊兆龍在萬斤力茶飯中下巴豆粉的事,楊慕俠的臉當場就綠了,二話沒說,拂袖而去。劉氏知道,公爹身為楊氏太極的掌門,素來看重武林名聲,兒子這番行止,不但給楊家惹了禍,還給楊門抹了黑,讓公爹在江湖朋友面前丟了臉面,他是斷斷不會輕饒兆龍的。正因為擔心這個,劉氏也跟著楊奉一起趕來了縣衙。

        楊兆龍并不理解父親的苦心,反而覺得自己很委屈,于是大聲道:“爹,我沒想到毒死人,不過是戲弄戲弄他,有什么大不了的?爺爺最疼我,一說準沒事,萬斤力是外人,我是楊家的長孫,他……”

        “住口!”楊云天怒道,“虧你還有臉說自己是楊家的長孫,我瞞著你爺爺放你走,已是違了孝道!這變相的袒護,又違了武林道義,你這小子!”他越說越激動,幾乎是聲淚俱下,“簡直是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楊兆龍幾曾見過父親如此失態(tài),嚇得不敢再言語,雖然心里還是不服氣。

        劉氏抽泣道:“云天,兆龍就算去他外公家躲著,也不是個辦法,咱們還是回去一起跟他爺爺求情吧!”

        楊云天嘆了口氣,眼睛一閉,竭力使激動的心情平靜下來。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盯著楊兆龍問:“你真的不愿去外公家?”

        楊兆龍點了點頭。

        楊云天嘆口氣道:“那可別怪爹到時救不了你!”

        當晚,楊慕俠果然對孫子楊兆龍動用了家法。行刑時,由楊云天親自執(zhí)鞭,老頭子自始至終端坐在太師椅上不發(fā)一言。直到楊兆龍被打昏過去,他才慢慢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大步出了廳堂。

        之后兩天,楊兆龍一直躺在炕上,吃飯都是由劉氏來喂。期間,堂弟楊兆鷹、楊兆虎等人來看過他幾次,給他帶來了好玩的東西。二叔和二嬸也來過,但楊云天始終沒有露面,更別說楊老頭子了。

        楊兆龍自始至終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他讓自己變成了啞巴。三天后的凌晨,他終于偷偷溜了出去。好不容易挨到城西外的黑魚廟時,人已虛脫了。

        黑魚廟里只有悟清老和尚和一個叫禾谷的小沙彌,一早起來,悟清看到一個昏迷的孩子倒在山門外,竟然是老友楊慕俠的孫子楊兆龍,不禁心驚,趕忙將他抱進方丈之中,放在自己的禪床上。

        孩子背上的衣衫透出了血跡,悟清輕輕掀開,看后不禁連連搖頭。禾谷見了,驚叫一聲,楊兆龍背上鞭痕累累,滲出了一串串血珠子。悟清通些醫(yī)術,試了他的脈搏,便知道只是些皮肉傷,沒有大礙,心便放下了,讓禾谷燒點兒米湯來。

        一碗熱湯灌下去,楊兆龍的臉色好看了許多,悠悠醒來。

        “你這娃兒,到底犯了什么錯,竟遭這么重的打?”悟清問道。

        “我沒錯!”楊兆龍咬著牙說。

        “那么,錯在他們了?”

        一句話把楊兆龍給問住了,他于是支吾著不答。

        悟清又道:“你出來這半天,家人尋你不著,會焦心的,還是讓禾谷陪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楊兆龍氣呼呼地說,“他們才不會把我的死活掛在心上!”

        “好,老僧且不問你去留,只問誰鞭打的你?”

        “爺爺指使我爹打的!”楊兆龍咬咬牙,“爺爺心腸硬,我爹不得不打!”說著,就嗚嗚地哭開了。

        痛痛快快地哭過一場后,他心情爽快了些,便抹干眼淚,雙手合十,朝悟清拜了拜,說:“大師,我要出家,您收我當徒弟吧!”

        悟清微笑搖頭道:“你六根未凈,進不得佛門!”

        “可是,我真的不想回家?!睏钫堗僦彀?,“我不想再練武了。”

        “你暫且留下來也好,只是我廟里過得清苦,也不養(yǎng)閑人,你須得跟禾谷一樣勞作才行?!?/p>

        楊兆龍一聽,滿心歡喜道:“好,我一定聽大師的話!”

        第三回瞎高手替弟報仇義和尚舍生救人

        夕陽西下時,一老一少突然出現在楊家門前的練武場上。小的是個女孩,名叫武云,跟武惡是一伙的;老的則是個瞎子。楊家弟子們乍見一個女孩牽著一個老瞎子過來,都有些好奇,其中一名弟子便上前問話。

        只聽瞎子陰惻惻地說:“楊慕俠在哪里?”

        楊家弟子見這人直呼師爺的名字,全無敬意,都有些慍怒。

        “我們老先生不在?!?/p>

        “那楊云天和楊云鵬呢?”

        “他們也都不在。”

        瞎子看起來很失望,說:“你們當中,誰是楊家的人?”

        眾弟子面面相覷,隱約看出對方是來尋事的,可一個老瞎子和一個小女孩能有什么道行?有人便對武云說:“小姑娘,快點兒帶這位老伯走吧,楊家可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p>

        只見瞎子伸手理了理胡須,鄭重其事地說:“我姓萬,萬斤力的萬,諸位好好記著這個名字!”

        那些人聽到“萬斤力”三字,都變了臉色。那巨漢前些天來楊門挑戰(zhàn),后來被毒死在楊家門口,鬧得全城沸沸揚揚。師爺盛怒之下,懲罰了戲弄過萬斤力的楊兆龍,結果,小師弟偷偷逃出家門,到現在也沒找著。楊云天懷疑他去了外公家,今天下午也倉皇趕去了京城。這瞎子既然姓萬,想來是萬斤力的親屬!眾弟子不敢造次,便公推一個年歲大的上前說話。

        “萬先生,我?guī)煚斀裢砣|城李家赴宴了,你要不要先去家里等他老人家回來?”

        萬瞎子翻翻白眼道:“我聽說楊家有位少年英雄,姓楊名兆龍,他如今可在府上?”

        “嗯,我們小師弟昨晚便離家出走了!”

        “楊家人不會都是縮頭烏龜吧?”萬瞎子“嘿嘿”一聲冷笑,身子頓時拔高了一節(jié),長衫呼地鼓脹起來,“打了你們,楊慕俠自然會來見我!”說罷,他將盲公杖倏地抬起,只輕輕一點,那名弟子就“哎呀”一聲栽倒在地。

        其余弟子沒想到他出手這么快,都呆住了。萬瞎子像一團黑霧,嗖地彈過去,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就這么旋了一大圈,二十幾個楊家弟子竟然全數被他點倒在地,一個個呻吟叫疼,動彈不得。

        “告訴楊老頭,我過兩天會再來的!”萬瞎子用盲公杖指著地上的人厲聲道。

        悟清安排楊兆龍在廟門外擺渡,因為黑魚廟建在一個小島之上,四面環(huán)水,外人若想進廟,必須渡水。

        這天上午,楊兆龍剛出廟門,遠遠就看到一個穿著粉色衣衫的小女孩正攙扶著一個瞎子模樣的人慢慢走來。來的正是武云和萬瞎子。

        武云扶著萬瞎子在岸邊站定,說:“萬爺爺,前邊便是黑魚廟了。”

        “你跟我說,這廟是什么樣子?”

        “它真的建在小島上,沒多大,門口栽著兩棵老柳樹……”

        楊兆龍便笑著招呼道:“喂,你們是要去廟里上香嗎?”

        武云其實早看見他了,反問道:“你是廟里的嗎?”

        “對,我是專門在此擺渡的?!?/p>

        楊兆龍盼著有香客上門送香火錢,便十分巴結,幫著武云攙扶萬瞎子上了筏,待他們站穩(wěn),才慢慢拉動鐵索,竹筏徐徐往前漂去。

        “我聽你們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p>

        “我們要是本地人,還用問路嗎?”武云搶白了楊兆龍一句。

        楊兆龍并不在意,心里暗笑,真是本地人,才不會到這黑魚廟來上香呢!便聽萬瞎子問道:“小哥貴姓,怎么稱呼?”

        楊兆龍猶豫了一下,說:“我姓楊,你管我叫小龍就行啦!”

        “小龍?”萬瞎子“嘿嘿”笑道,“那就是蛇嘍?”

        武云也跟著咯咯笑了起來。

        楊兆龍覺得這話刺耳,不禁白了萬瞎子一眼。轉眼筏子靠到石階上,楊兆龍蹦上岸去,把筏子拴住,領二人走進山門,就撇下他們不管了。過了片刻,再去大殿時,便聽到萬瞎子正在跟悟清商議著什么。

        只聽萬瞎子道:“住持有所不知,我那苦命的兄弟客死他鄉(xiāng),竟沒容我來廣平府見上他最后一面。如今只能替他做做法事,多念幾卷經文,好叫他早日超生。”

        “不瞞施主,我這廟地方小,人手缺,辦不了正規(guī)法事?!蔽蚯逭f這話時,語氣平緩。

        萬瞎子“嗯”了一聲,說:“也不用那么鋪張,盡心即可,便請住持多念幾卷經文吧?!?/p>

        但悟清還是不急著答應,說道:“還有一樁,黑魚廟客房緊缺,沒地方留你們歇腳……”

        禾谷在旁急了,叫道:“師父,怎么沒有客房,可以叫兆龍跟我睡一屋?。 ?/p>

        楊兆龍不禁狠狠瞪了禾谷一眼。武云則挑釁一樣地朝他哼了一聲,鼻孔朝天,還伸出手指刮自家的臉皮,嘴里發(fā)出“羞羞”的聲音。

        “那就這么說定了!”萬瞎子說著,解開腳下的包袱,把事先請人寫好的牌位拿出來。禾谷趕忙接了,將它供在桌案的中央處。

        楊兆龍起先還負氣不去看那牌位上的名字,把頭扭一邊去,冷眉冷眼的。很快,香燭點上了,悟清一邊敲著木魚,一邊唱經,禾谷居然也字正腔圓地跟著唱。

        楊兆龍目光落在牌位上,頓時全身一震,像被當頭澆下一盆冰水,那上面寫的是“亡弟萬斤力之靈位”。

        楊兆龍倒吸著涼氣,心想,真是活見鬼了,怎么我跑到哪兒,他們便追到哪兒?聯(lián)想到剛才萬瞎子和武云的神態(tài)舉動,便知道他們來黑魚廟的目的。他斜著眼往左右瞧了瞧,琢磨著對策,這瞎子還真能沉得住氣,明明沖著他來,居然還在這里裝模作樣辦法事。又想到,悟清老和尚應該也是察覺出瞎子的來意不善,故而才沒那么熱心吧?

        見萬瞎子和武云雙手合十,跟著和尚念叨,楊兆龍便輕輕起身,慢慢往外退去。畢竟萬斤力受過自己的戲弄,他內心有些愧疚,不好意思面對他的親人。

        誰知,離著門檻還有半步,萬瞎子驀然手指彈了彈,楊兆龍便“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他掙扎著想爬起來,無奈那條腿便像殘廢了一樣,又酸又麻。

        他忍不住大叫道:“死瞎子,暗算人算什么好漢!”

        萬瞎子恍若未聞,還是雙手合十,叫武云的女孩則笑嘻嘻地看著楊兆龍。

        禾谷慌忙跑過去把楊兆龍扶起來,問道:“你怎么樣了?”

        “那瞎子打中我的穴道了!”

        悟清念了聲佛道:“施主,你怎么難為起這孩子來?”

        萬瞎子反問道:“住持,這小子可是楊慕俠之孫、楊云天之子?”

        “正是!”

        “那就對了!”萬瞎子冷笑道,“你可知我兄弟是死在何人手里?”

        悟清臉色一變道:“難道是楊家……”

        “正是!他來廣平府找楊云天比武,卻被這小子暗中下毒害死了!”

        “我沒有!”楊兆龍大叫,“他根本不是我害的!”

        萬瞎子“嘿嘿”笑道:“大師,你現在明白我為何選黑魚廟了吧!”說著指著楊兆龍,“就是為了這小子!”

        “敢問施主準備如何處置他?”

        萬瞎子拖長腔調,慢吞吞道:“我要活祭了他!”

        “阿彌陀佛!”一聲長長的佛號,悟清正色道,“施主說笑了,黑魚廟雖小,卻也是佛門凈地,豈容玷污?請施主三思?!?/p>

        “呸,老子遇佛殺佛,遇魔除魔,誰能攔得?。 ?/p>

        武云眼見萬瞎子臉上猙獰可怖,突生害怕,怯怯地叫了一聲:“萬爺爺!”

        “什么事?”

        武云被萬瞎子的高嗓門驚得一哆嗦,說:“天色不早了,我……我想先走一步……”

        萬瞎子用一雙白眼瞪著她,并不言語。

        武云顫聲道:“您也抓到小惡魔了,這里用不著我了,我……我要回‘秋水去了……”

        萬瞎子陰惻惻地說:“爺爺的眼睛不好,總受人欺負,你舍得走開?”

        “我去找武惡伯伯來陪您好不好,我……”

        萬瞎子突然長嘆一聲,揮揮手,說:“念你陪我走來一路,很是辛苦,去吧,去吧!”

        武云見他答應了,如釋重負,也顧不上跟悟清打招呼,轉身就跑,突然,“撲通”一聲,人卻倒在門里。一粒黃豆?jié)L落在地,萬瞎子便是用它打中武云穴道的。

        一時間,大殿內鴉雀無聲。

        萬瞎子轉身面對悟清道:“大師,現在祭品更豐厚了,一對童男童女!我那死鬼兄弟哪世修得這等福氣!”

        悟清見他行事如此乖戾,也不再規(guī)勸,只是輕輕念了聲佛。

        楊兆龍和禾谷沒想到萬瞎子會沖武云下毒手,都看得目瞪口呆。

        武云掙扎著叫喚道:“萬爺爺,您打我干什么?我可是聽了‘老祖宗的吩咐來給您領路的呀!”說著,眼睛里就流下了晶瑩的淚花。

        楊兆龍本來心中還有些幸災樂禍,見她流眼淚,心又軟了,暗道:“你傻啊,現在還叫他爺爺?”

        只聽萬瞎子一陣冷笑道:“丫頭,姓萬的眼瞎,心可不瞎!”

        “我……我對您不好嗎?”

        “你這丫頭心地還算不錯,可這年頭,良善能值幾個錢?你得跟武惡學,學他的狠辣,學他的惡毒?!?/p>

        “惡伯伯?”

        “沒錯,就是那個家伙。你以為單憑這臭小子的一把巴豆,就能把萬老二毒死?是你那個惡伯伯,他下的毒手!”

        楊兆龍癱在那里,聽了大喜道:“喂,你早知道害人的不是我,干嗎還點我的穴道?”

        武云聽萬瞎子把矛頭指向武惡,呆住了,也忘了哭。

        萬瞎子嘆道:“這招借刀殺人之計委實高明,換作是我,也會這么去做的:一來可把罪名扣到楊家人身上,二來還白得了那些財貨。這個武惡,真是沒白叫這個惡名!”

        武云聽他這么一說,倒也信了。武惡突然失蹤,沒留在廣平府,只怕真的有隱情。此人行事乖戾,肆意妄為,從不講什么規(guī)則和道義,更不會顧忌什么情面,他要是覺得萬斤力成了廢物,定然不會手軟。

        萬瞎子又“嘿嘿”冷笑道:“你和武惡是一伙的,我便用你倆活祭了我那兄弟!”

        楊兆龍氣得破口大罵:“臭瞎子,有本事你去找大人拼命,欺負我們兩個小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漢?”

        萬瞎子懶得理他,彈指射出一粒黃豆,楊兆龍頓時張不開嘴了。

        “阿彌陀佛,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悟清朗聲道。

        萬瞎子道:“和尚,你少說混賬話!你那佛祖要真的有靈,也不會讓我家老二死于非命!”

        悟清道:“既如此,佛祖面前勿動刀槍,咱們去外面活動活動吧!”

        萬瞎子應了一聲“好”,二人便站到天井中,隔著有四五步遠。

        萬瞎子冷冷問道:“和尚,你準備用什么兵器?”

        “老衲二十年前已放下刀去,便沒想過再拾起來。”

        “那你是要空手接招嘍?”

        耳聽得嘩啦水響,悟清已把僧袍的長袖浸入水缸,又水淋淋地拎出來,呼地甩向萬瞎子,便像兩根鐵棍,威力驚人。衣袖沒到,水珠子卻嗖嗖地急射過來。萬瞎子慌忙把盲公杖舞成一團,但還是有些打到身上?!班坂邸?,沉重的“水袖”劈到,萬瞎子一接,力道勁猛,腳下不禁向旁邊踉蹌了幾步。

        悟清一招得手,昔日的豪情慢慢涌出來,喝道:“再接一下!”袖子重重地抽下來,萬瞎子不敢硬擋,身子向旁邊蹦去,啪的一聲悶響,泥地上被抽出一條深痕。

        “和尚,你出手可夠狠的!”萬瞎子叫道。

        悟清怔了怔,念了聲佛,道:“萬施主是想知難而退了嗎?”

        “放屁!”萬瞎子趁機逼上來。悟清“濕衣成棍”的功夫適合遠攻,而他的點穴功夫只適合近戰(zhàn),自然要想法子擺脫被動局面。

        果然,他的盲公杖上下飛舞,悟清只能接連后退。卻不料兩人爭斗中,有花盆被砸爛,萬瞎子一腳踏上去,險些滑倒。悟清下意識地伸手扶了他一把,兩人刷地分開。

        “和尚,你倒是不占人便宜?!?/p>

        “阿彌陀佛,萬施主眼力不濟,老僧本就不該跟你動手。”

        “那你還壞我好事?”

        “老衲也不能讓你害那兩個孩子?!?/p>

        “迂腐!”萬瞎子抬腳將地上的花盆踢飛,又逼上來。悟清將濕透的袖子呼呼纏在胳膊上,纏得緊緊的,便像握著兩個棒槌,任憑盲公杖怎么刺,總是能封擋在外面。

        萬瞎子沒想到悟清這么扎手,殺心頓起,盲公杖直挺挺地刺向他的胸膛。悟清兩手一合,緊緊夾住,他自詡力氣大,對手再也無法將兵器抽回去。誰知,萬瞎子卻趁勢拔出了藏在杖中的利劍。

        “嗤嗤”,兩道寒光閃過,悟清右肋小腹各中一下,他怒吼一聲,雙拳擊出去,萬瞎子慌忙閃躲,旁邊的木架子“嘩啦”斷成數截,悟清兩條浸濕的袖子也炸成了碎布片。

        萬瞎子向后接連退了五六步,方才站穩(wěn)。他聽到悟清在急促地喘息,還有嘀嗒嘀嗒的聲響,那是血珠子正從和尚的傷口掉下來,心里也暗自駭異,幸好這老東西沒了殺氣,出手不狠,要不還真的麻煩。

        “和尚,你老了,別逞能,還是坐下來歇歇吧!”

        悟清的身子搖晃了幾下,終是支撐不住,于是盤膝坐在院中。萬瞎子慢慢走近他,幫他點了幾處穴道,血水才緩緩止住。

        “可惜,我不得不下重手,你沒多久好活了。”

        悟清咳嗽了兩聲,吐出一口血痰,說:“該去則去,也是因果!”

        “和尚,臨去可有放不下的事?”

        悟清艱難道:“施主能放過那兩個孩子,便是積德?!?/p>

        萬瞎子冷笑道:“我最多饒過你徒弟!”

        悟清想了想,便吃力地喊道:“禾谷……”

        禾谷一直躲在大殿暗處偷聽外面的打斗,這時一聽悟清呼喚,便連滾帶爬地跑到天井里,哭喊道:“師父,師父……”

        悟清艱難地笑了笑,說:“禾……谷,你要答應為師一件事……”

        “師父,您說!”

        “為師去后,你還俗也好,只是不可為我復仇,知道嗎?”

        禾谷轉頭看向萬瞎子,后者臉上流露出一絲冷笑,他便哽咽著點頭道:“知道了,師父!”

        悟清慢慢伸出缺了兩根手指的手掌,拍拍禾谷的肩,之后雙手合十,輕聲念了句佛號,人便不動了。

        “師父!”禾谷趴在地上嗚嗚痛哭起來。

        萬瞎子在旁邊站著無味,嘆了口氣,慢慢轉回大殿。

        楊兆龍歪在地上大罵道:“姓萬的,你給我記好了,禾谷不能替悟清師父報仇,我楊兆龍一定會的!”

        “是嗎?”萬瞎子冷笑,“只怕你沒這個命!”

        武云眼淚汪汪地說:“萬爺爺,您的心腸太狠了,您……”

        卻在這時,外面?zhèn)鱽碚f話聲:“他要是不狠,便干不了殺人的買賣!”

        萬瞎子臉色一變,嗖地跳到門口,喝問:“誰?”

        武云卻聽出來人是誰,脫口叫道:“惡伯伯!您可來了!”

        第四回

        楊兆龍費勁地斜眼往外瞟去,只見一個身穿青布長衫的獨眼漢子背著手,站在天井中央。萬瞎子向來自負,認為自己的聽力無匹,誰知竟然沒聽見武惡是如何進來的,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問道:“武惡,你是什么時候來的?”

        “早來了!”武惡冷冷地說,“還看了一出好戲!”

        萬瞎子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自己跟悟清打斗的時候,武惡已經潛進黑魚廟。

        萬瞎子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抓住武云,武云尖叫著,但只發(fā)出半聲就啞了。武惡“哼”了一聲,大步邁進來。

        萬瞎子喝道:“站住,你想她死嗎?”

        武惡一只獨眼上下瞅著,臉上流露出譏諷的神情,說道:“瞎子,你想用她來威脅我?呸,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他依舊往前走,“怕她成人質,當初就不會叫她去見你,我們‘秋水里多的就是這樣的小丫頭!”

        萬瞎子聽他這語氣,不得不信,武惡這樣的狠角色從來不會顧及他人的死活。反過來,自己這些天跟武云在一起,倒是念及她的好,有些下不了手。他暗嘆一聲,捏住武云的手松開了,那孩子癱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武惡見他服軟,心中暗喜,便也停下不動。

        倒在地上的楊兆龍暗想:“這王八蛋,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東西!”

        只聽萬瞎子沉聲問:“武惡,你給我交個實底,我那兄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當然是楊家害的!”

        楊兆龍馬上叫罵道:“放你娘的臭屁!”

        “閉嘴!”萬瞎子抬腳踢了楊兆龍一下,他當然不會輕易相信武惡的話,又問,“萬斤力活著的時候,你們走一路,他出事后,你倒沒了蹤影,你叫我怎么相信你?”

        “我老惡做事,從來不怕別人嘮叨!你要是想聽狠話,我就敢給你來毒的。”武惡猛地提高嗓門,震得窗戶紙嗡嗡作響,“我武惡若是害了萬斤力,天打五雷劈!”

        萬瞎子見他發(fā)這般毒誓,心存猶豫。

        武惡瞪著地上的楊兆龍,“嘿嘿”冷笑道:“萬兄不是在找兇手嗎,問問這小子便知!”

        “我正要活祭了他!”

        武云聽了,不禁打了個哆嗦,可又不敢多說話。她從小生活在一個叫“秋水”的神秘組織里,伙伴只有跟她一般大小的武風和武蕾,他們都是孤兒,還沒記事時便被人收留。秋水組織的頭頭,人稱“老祖宗”,是個漂亮至極的女人,她為人冷漠,平日里除了傳授他們武功,也不多話。武惡則常年在外活動,更不好接近。故而,她并不怎么懂得人情世故。這次出來歷練,對于她來說還是頭一回,沒想到江湖和人心竟如此險惡!反倒本該是她對頭的楊兆龍,以及悟清師徒,讓武云感受到做人的良善和溫暖。傷害她的,偏偏都是“自己人”。所以,現在讓她眼睜睜地看著楊兆龍被殺死,如何能承受得了?可她又沒辦法救他,只能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暗暗掉眼淚。

        楊兆龍雖然趴在地上,腦子卻一直在飛速地轉動,知道自己必須盡快想個法子脫身。眼瞧著武云面對自己掉眼淚,心里便一熱,這丫頭心眼不壞,又見武惡和萬瞎子說得起勁,便小聲問武云:“喂,你們到底是什么人?為何要害我楊家?”

        武云猶豫了一下,也不說話,只在地上悄悄畫了幾個字:秋水、授密歌。

        楊兆龍不懂“秋水”二字是何意,但結合剛才武惡的話,大抵可猜出應該是武惡和武云居住的地方;至于“授密歌”,他卻十分清楚,那是他楊家上乘的武功秘笈。

        他想了想,忽然對武云道:“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把我的褂子解開?”

        武云雖然不知道楊兆龍的用意,但還是照著他的話去做了,褂子一撩開,便露出楊兆龍背上累累的鞭痕,她嚇得尖叫起來。

        武惡的獨眼一下子盯在上面,楊兆龍卻不去看他,見萬瞎子一臉疑惑,便叫道:“瞎子,你過來摸摸看,我有好東西給你!”

        武惡對萬瞎子說:“這小子不知道挨了多少鞭子,背上都開了花!”

        萬瞎子走過去摸了摸,問:“這是咋回事?”

        楊兆龍道:“還不是怪我給你兄弟飯里下了巴豆,我爹便抽了我五十鞭子!”

        “打得好!”萬瞎子冷冷道,“你別以為挨了打,我就會放過你?!?/p>

        “我的話還沒完呢!”楊兆龍大聲說,“我是偷著跑出來的,再也不想回楊家了?!?/p>

        萬瞎子不理他,站起身,慢慢走到供桌前,對著上面的牌位,恨聲說:“呆會兒活祭了你,我兄弟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p>

        “只要你不殺我,我就愿意跟你走,還會把楊家太極的秘訣告訴你!”

        這句話才是關鍵,萬瞎子的耳朵頓時豎起來,武惡的獨眼也亮了。他們不約而同地靠過來,一個說:“此話當真?”另一個問:“真的假的?”

        只聽萬瞎子道:“武惡,這小子是我抓到的,你別打他的主意?!?/p>

        武惡“嘿嘿”笑道:“那要看什么事,這小子現在是塊寶,我得帶他去見‘老祖宗!”

        “你想得美!”萬瞎子舉起盲公杖,“欺負我招子不亮嗎?”

        武惡摸了摸自己的眼罩,道:“虧得比你少瞎了一只眼,才看到你那杖子里的機關,還是痛快地拔劍出來吧!”

        萬瞎子氣得直吹胡子,果然抽出利劍,舍了盲公杖,說:“這小子可是我兄弟用一條命換來的,你敢跟我搶?找死!”

        武惡卻是存心要激怒他,讓他心浮氣躁,才好趁機下手,便道:“這話我就不明白了,萬斤力的命怎么扯到這小子身上了?他明明死在我手里?!?/p>

        “什么?”萬瞎子全身一震。武云和楊兆龍也都吃驚不少,先前武惡發(fā)毒誓的時候,眼也不眨一下,誰知竟是誑人的。

        “我跟你拼了!”萬瞎子吼叫著撲上。武惡手腕一翻,兩柄寒光閃閃的匕首亮了出來。

        眨眼間,他們便撞到一起,“當當當”一片亂響,又各自“噔噔噔”后退數步。楊兆龍看得分明,他們的衣衫各有裂縫,有血水滲出來了。

        趁著這空兒,武云趕緊把楊兆龍往殿外拖,萬瞎子苦于被武惡盯著,竟是不能攔擋。天井里,悟清圓寂后依舊盤膝坐著,臉色安詳,但禾谷卻不見了蹤影。楊兆龍也顧不得想他去了哪里,忙著看殿里的動靜。

        此時,萬瞎子和武惡第二輪交手完畢,依舊誰也沒占到便宜,身上又都多添了幾道口子,半邊衣衫也被血水染紅了。

        武惡的一只獨眼閃閃發(fā)光,猛地將腳下的一個蒲團踢過去,萬瞎子利劍一掄,劈成兩半兒。到后來,武惡居然把供桌掀翻,一腳踹過去。萬瞎子身子往上一拔,桌子從他腳下滑過,卻不防腳下被半個蒲團絆了一下,打了個趔趄。

        武惡等的就是這樣的機會,閃身撲了上去。萬瞎子反應倒也不慢,往前一個滾翻就躲開了。武惡早有了主意,他左手的匕首在磬石上一陣亂敲,發(fā)出嗡嗡的震響。

        萬瞎子的耳朵頓時“失靈”了,聽不出對手所在的方位,只能小心戒備。武惡趁機閃到一邊,匕首慢慢刺過去。

        可是,寒光閃爍后,反倒是武惡“啊”的大叫一聲,身子翻了出去。他手捂著胸口,血水從指縫里汩汩滲出,臉上寫滿恐懼道:“你……你的眼……”

        萬瞎子陰森地笑道:“怎么,沒想到吧?”

        “原來你是裝瞎!”

        “不錯,這一招本來是留著對付楊慕俠的,卻讓你提前嘗了鮮!”

        一旁的楊兆龍和武云都看傻了眼,做夢也沒想到會發(fā)生如此突變。他們看到,萬瞎子的白眼球果然沒了,露出一對晶亮的眸子。

        武惡愈發(fā)慌亂,萬瞎子卻步步緊逼,還得意地笑道:“今天我要除惡務盡!”

        他們又“叮叮當當”地斗在一起,這回,武惡因為遭了暗算,漸落下風。

        猛聽武云尖叫起來道:“哎呀,起火了!”

        可不是,香積廚那邊黑煙滾滾,連著大殿的那一角也燒著了。楊兆龍看到禾谷氣呼呼地舉著幾根火把跑到天井里,嘴里喊道:“看我燒死你們!”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不時用火把去觸那窗戶,那窗紙本就脆薄,見火便著。

        楊兆龍喊道:“禾谷,你瘋了嗎?干嗎點火?”

        禾谷叫道:“我要替師父報仇!”說著跑到大殿門口,也不管里面的兩人在打斗,將火把盡數丟進去,那些帷簾也呼啦啦燒著了。

        殿里黑煙滾滾,武云在外面看著害怕,大聲喊道:“惡伯伯、萬爺爺,快出來!”

        楊兆龍一皺眉,心想,這臭丫頭就是不長記性,他們害人還不夠嗎?遂叫道:“禾谷,把大門關上,燒死這兩個王八蛋!”

        禾谷便真的過去拉大門,剛剛合上,轟的一聲,人卻被震飛了出去。萬瞎子和武惡一起滾翻到天井里。萬瞎子伸手噼里啪啦地拍打著身上的火,武惡卻顧不上,隨手抓過武云,往背上一掄,撒腿便往外跑去,身上兀自帶著火苗。

        萬瞎子知道追趕不上,又擔心楊兆龍,只得憤憤地跺跺腳,折回山門。此時,大殿也燒成一片火海,禾谷從地上爬起來,正晃晃悠悠的有些頭暈。

        萬瞎子怒道:“臭小子,你敢點火,去死吧!”抓住禾谷便要扔進殿里。

        楊兆龍大叫道:“放了他,不然我死給你看!”他被武云拖來拖去,不知怎的,穴位居然解了,能夠勉強爬起來。

        萬瞎子“呸”了一聲,說:“敢嚇唬老子,我偏要弄死他!”

        但不等他動手,楊兆龍就一頭朝火海里沖去。萬瞎子嚇了一跳,甩開禾谷,一個箭步沖過去,及時抓住了他的衣領,把他拽回來,夾起他出了山門。

        忽聽對岸有人喊道:“兆龍!”

        楊兆龍循聲一瞧,原來是父親楊云天趕來了,頓時覺得一股委屈涌上心頭。

        萬瞎子警覺道:“誰在叫你?”

        楊兆龍一口咬在萬瞎子手腕上,疼得萬瞎子一哆嗦,他不覺伸開胳膊,小家伙便像泥鰍一樣鉆了出去。

        楊兆龍的水性可是練出來的,他一個猛子扎下去,早溜出七八丈遠,萬瞎子也趕緊跳進水里追趕。

        對面的楊云天一見,忙抓住岸上這頭還系在柳樹上的鐵鏈子,用力一抖,鐵鏈便像一條長長的黑蛇,一節(jié)節(jié)地掀起,嗖地從水底鉆出來,直掃萬瞎子。

        萬瞎子大叫一聲,他的盲公杖和利劍已丟在大殿里,這時只得伸手去抓,便覺鐵鏈傳來的力道很滑溜,忽而像水浪卷涌,忽而像深谷下陷,忽而左右跌晃,很快,他周圍便形成了一個漩渦,腳下又沒有根,被對方拉得東倒西歪。更奇異的是,他想松開鐵鏈的時候,竟已不能馬上脫手。那東西便像個活物,緊緊黏住了他。萬瞎子恍然,這不就是太極拳中的“粘黏連隨”嗎?看來,來者定是楊家人。

        萬瞎子不敢繼續(xù)呆在水里,一面躲閃著鐵鏈,一面往岸上沖。

        楊云天大聲道:“好,我也不占你便宜,上來打!”

        鐵鏈一抖,萬瞎子借勁從水中拔出身,跳上岸去。

        萬瞎子一抱拳,問道:“敢問閣下是楊家什么人?”

        “在下楊云天!先生是哪條道上的,適才你為何抓住小兒?”

        萬瞎子自從獲知萬斤力是死于武惡之手,對楊家的仇恨便淡了,剛才在水里跟楊云天斗了幾下,也落于下風,更無心爭斗,這口氣還是留待日后再來爭吧,當下笑道:“楊云天,這火可不是我放的,想知道究竟,問你兒子去吧!”說罷飛身便走。

        楊云天正要追趕,卻聽楊兆龍急叫道:“爹,快去救禾谷,他還在黑魚廟里呢!”

        楊云天只好棄了萬瞎子,轉身趟水前往黑魚廟里搭救禾谷。

        第五回

        似乎一夜之間,楊家便進入多事之秋。楊慕俠不覺添了心事,尤其是長孫楊兆龍的離家出走,更讓老頭子覺得不是滋味,這小子簡直翻了天,眼里哪有家法?惱怒之余,雖然也覺得那次責罰重了些,但礙于臉面和威嚴,在家人和弟子們面前,他還是說了些狠話。

        楊兆龍被楊云天尋回,楊慕俠方才知道悟清已圓寂,黑魚廟也化為灰燼了。他趕緊安排兒媳劉氏帶楊兆龍和禾谷下去歇養(yǎng),自己則帶著楊云天和楊云鵬,去了城西外的小島。

        路上,楊云天才得空跟老頭子說起了萬瞎子和武惡的事。那個獨眼龍他沒見過,從楊兆龍口里得知,此人很陰險,正是他暗中下毒,害死了萬斤力并嫁禍給楊家。他來自一個名為“秋水”的組織,萬氏兄弟則是“秋水”雇的殺手,明里暗里只為了對付楊家,獲取楊家的武功秘笈《授密歌》。

        楊云鵬聽后,忍不住問道:“爹,我怎么從沒聽您說起過什么‘秋水?楊家?guī)讜r跟他們結仇的?”

        楊慕俠嘆了一聲,說:“別說你了,這名字連我也是頭一回聽說?!?/p>

        “我想,他們早晚還得來生事?!睏钤铺煺f,“這次真是兇險,要不是悟清師父相救,兆龍早沒命了?!?/p>

        出了西門,到了小島,已臨近黃昏。黑魚廟的火已熄滅,濃濃的煙燎味兒嗆人鼻子。岸邊已經聚集著不少人,有幾個差役正從水里尋到鐵索,把它重新纏在山門前的老柳樹上。幸好這兩棵老柳靠著水邊栽種,才逃過了此番火劫。

        楊家父子遠遠地看著,怕人多口雜,便不急著靠前,而是轉到另一邊觀望。此時,西天紅霞燦爛,映得芒草和蘆葦閃閃放光,晚風一吹,如騰騰的火焰。

        楊慕俠背著雙手,看著黑魚廟的廢墟,不禁長嘆一聲道:“我們楊家欠悟清師父一份人情??!當年,他曾想拜在我門下,卻被我拒絕了,想不到,他竟用自己的命換了兆龍的命……”說著,止不住老淚縱橫。

        三天后,禾谷改名為劉兆鳴,做了楊云鵬的義子,開始跟楊兆龍、楊兆鷹幾個兄弟在楊家院內練拳。只是經歷了這次事件后,這孩子性情大變,每日里沉悶無語,只知道發(fā)瘋一般地練武。

        奇怪的是,黑魚廟事件后兩年多,武惡和萬瞎子倒是沒有再來楊家鬧事,“秋水”組織的其他人也沒有出現。誰知這期間,楊家突遭變故,楊兆龍的母親劉氏不幸染病身故,楊云天也因跟人比武受了內傷,拖了沒多久就撒手人寰了。楊慕俠哀痛不已,遂攜家?guī)Э趤淼骄┏牵侗剂素愖愉邆悺?/p>

        父母離世后,楊兆龍鐵下心來要學廚藝,于是跟外公劉一手呆在一起,很快,他就技藝大增了。后來,他被劉一手推薦到京城最有名的會賢堂去,那里的總廚衛(wèi)璜是從御膳房退下來的,是廚界有名的“廚神”。這樣又過了幾年,楊兆龍已經長大成人,在衛(wèi)璜的精心調教下,他的廚藝已經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在一次由王爺、貝勒們主持的“廚神”大賽中,楊兆龍奪得了頭名,被皇宮御膳房招攬了進去。楊云鵬和楊兆鷹都投了軍,楊云鵬在健銳營當教頭,楊兆鷹則在鎮(zhèn)國公載英手下聽差。

        這天是臘月十二,楊兆龍起了個大早,草草喝了一碗粥,吃了幾根油條,便走出會賢堂的大門,今天他是要趕去皇宮御膳房接受考評。

        京城近來連降了幾場雪,路滑難走,楊兆龍卻越走越覺得熱乎。不提防,斜刺里從巷子鉆出一個人來,悶著頭疾走,跟他撞了個正著。

        楊兆龍自然而然地把身子往后一旋,滑開了。那人貼著他的身子打了個趔趄,險些跌倒,卻被楊兆龍一把撈住,說:“老兄,走路看著點兒!”

        那人穿著厚厚的灰布棉袍,頭上戴一頂半舊的棉帽,臉頰瘦削,一對眼珠子閃爍不定,他朝楊兆龍一抱拳,說道:“對不住您了!”急急地去了。

        這人!楊兆龍搖搖頭,轉身繼續(xù)往前走,沒走兩步,猛然覺得不對勁,伸手在身上摸索了幾下,頭轟的一下,老天,他的腰牌不見了!

        那東西是翡翠雕制,正面刻著他的名字,背面是滿文,才發(fā)到手沒幾天,以后只有拿著它才能出入皇宮。楊兆龍一扭頭,見適才那漢子正飛快地往前去,他的火騰地就冒了出來,卻不喊抓賊,提口氣往前躥去。

        幾個閃晃趕到,那賊也察覺了,撒腿就跑。楊兆龍一個彈跳撲過去,眼看就要抓到,那家伙卻像泥鰍一樣往旁邊一轉,鉆進一條小巷子里。

        “往哪兒跑!”楊兆龍吼道。以他的輕功,本來可以輕易趕上那賊,豈料那家伙對此處地形很熟,拐來拐去,總能在間不容發(fā)之際逃開,直把楊兆龍氣得七竅生煙。

        轉眼間,他們就從偏僻的巷弄鉆了出來,前面是一個大土墩子,上面歪歪扭扭地長了幾棵枯樹,遠遠地,看到陶然亭露出一角。楊兆龍又是一驚,沒想到這一追,竟追出老遠。

        此地叫瑤臺,名兒雖好,其實卻破爛不堪。有一座古剎,不過一丈來高,幾扇破殿門四敞著。那賊跑到這里,身子凌空打了個旋子,居然停了下來。

        他們這一路跑下來,都有些微微氣喘,楊兆龍擦了把汗,問:“這位老哥,看你這身手,也是武林中人,如何戲弄我,還拿走了我的腰牌?”

        那人嘻嘻一笑,說:“不戲弄你,你會跟著來這兒?”

        聽了這話,楊兆龍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設了套子。不覺看向破廟里,只見一人正晃悠悠地走出來,他仔細一瞧,不禁倒吸了口涼氣,居然是多年不見的獨眼龍武惡,一股熱血立刻直沖腦門。

        “接著!”那賊手一抬,亮閃閃的腰牌飛出去,武惡看也不看,一把撈住。那賊又哈哈笑了兩聲,轉身閃了。

        武惡嘴里叼著根牙簽,圍著楊兆龍轉了個圈子,猛地把牙簽吐出去,說道:“小子,我們有些日子不見了。你這功夫好像有些長進了!”

        楊兆龍不答話,只是狠狠地瞪著他。武惡這才把腰牌舉起來瞧了瞧。

        “御膳廚房……”他狂笑起來,“大名鼎鼎的太極楊家,居然出了個廚子,真他媽的好笑!”

        “去死吧!”楊兆龍大叫著沖了過去。

        眼看著要撞到一起,他腳下一轉,早閃到武惡側位,反手掃去。獨眼龍“哼”了一聲,不退反進,一下子搶了個中位,楊兆龍這手掌擊上去也沒了力氣。

        “嘿嘿,你小子倒挺奸猾。”

        眨眼間,兩人就過了兩招,武惡單手應付自如,拿腰牌的左手始終沒動,肚皮往里一收,居然將楊兆龍的右手吸住了,像陷進一堆爛泥里頭。

        楊兆龍往外掙了掙,居然拽拉不動,激怒之下,左手朝武惡的喉頭斬去,又被他的右手鎖住,也難以動彈。

        武惡嘴里嘖嘖有聲道:“還以為你小子能強到哪兒去,原來不過爾爾!奶奶的,你當老子什么身份,敢拿這些燒菜的手段來應對我?”

        “你個死王八!”楊兆龍一見到獨眼龍,便怒火中燒,失去理智,打斗起來毫無章法。

        “去!”武惡喝了一聲,肚皮一挺,楊兆龍便呼地被彈出一丈多遠。好在他的下盤穩(wěn)沉,牢牢地站定了。

        武惡沒把他彈倒,也有些意外,抬手道:“來吧,小子,老子一只手陪你玩玩?!?/p>

        恰在這時,他們聽到土墩下有鞭子抽響,一輛馬車咣咣地駛來,趕車的一拉韁繩,吁的一聲,馬車便停在下面了。兩人轉頭一瞧,那車夫穿著粗布棉襖,頭上是一頂黑色風帽,臉上還纏著條半舊的圍巾,看不清面目。

        馬車停下后,車夫坐在車轅上不動彈,車篷里也不見有人下來,就那么不聲不響地呆在那兒。一時間,兩人都吃不準來者是敵是友。大冷的天,閑雜人等誰會來這荒僻的地方?

        武惡卻是把誰也不放在眼里的主兒,他把腰牌往地上一摔,便和楊兆龍斗在一處。武惡下的是狠手,勢必要將楊兆龍打得服帖。雖然楊兆龍功夫倍長,又從堂弟楊兆鷹那里學了楊氏太極拳的步法秘訣,無奈跟獨眼龍比起來,功力還是相差不少。一時間,他便成了暴風雨中的小船,雖然尚能支撐,但已經是險象環(huán)生了。

        “砰”的一下,楊兆龍被打飛了出去,跌出老遠。他一咬牙,用手一撐,又跳起來,猛瞧見腰牌在旁邊不遠處,就趕忙去抓。

        還沒等碰到,早被武惡一腳踢飛,武惡道:“想拿,嘿嘿,門兒都沒有!”

        轉眼間,兩人又纏斗在一起。楊兆龍接連被擊打了兩下,臉色變得蒼白,卻咬牙強撐著,一聲不吭地拼命抵擋。

        眼看著身子像風中蘆葦要被折斷,便聽得一人重重地嘆了一聲,道:“不像話,忒不像話!”那是一個帶著鼻音的河南腔。

        武惡這才發(fā)現,不知什么時候,那個車夫居然已來到旁邊,他吃了一驚,把楊兆龍呼地甩出去,轉身打量那人。見他身體佝僂著,拄了馬鞭,不像是會武功的樣子,遲疑了一下,武惡喝問:“你他娘的說誰?”

        “說你……”

        武惡大怒,正要撲過來,車夫早把鞭桿子舉起來,指著他的臉說:“得饒人處且饒人,這話你沒聽說過嗎?”

        “你他娘的算什么玩意兒,敢來教訓老子……”武惡罵罵咧咧,抬手就去抓那人的鞭桿,不料眼前一花,車夫早不見了。

        楊兆龍隔得遠,瞧得分明,但見車夫身法快如鬼魅,居然瞬間已經轉到武惡身后,而對方還沒有察覺。他不禁咚咚心跳,竟逼出一身熱汗來,這樣的功夫,好像只有爺爺和二叔才成,他是誰?

        武惡乍一下失去了對手的影子,也嚇了一跳,轉了兩個圈子,也沒發(fā)現敵蹤,因為他快,那人更快,始終躲在他身后。獨眼龍氣粗了,額頭上冒出汗粒,過了片刻,身后的車夫總算出了聲,說道:“滾吧!”

        武惡嚇了一跳,一個高蹦出去,轉頭驚恐地瞧著車夫說:“你,你……”驀地,他眼睛一亮,“是你?”

        車夫沒有應聲,只是點了點頭。

        武惡氣得直跺腳,說:“那你還護著這小子,你簡直瘋了!”

        車夫只是冷冷地吐了一個字:“滾!”

        武惡心有不甘地轉頭瞪了楊兆龍一眼,轉身去了。走到土墩下,他氣不過,又朝馬車轱轆踹了一腳,方才離開。

        楊兆龍適才挨了那幾下,傷得不輕,強忍著過去把腰牌撿起來,又朝車夫抱了抱拳,道:“多謝前輩相救,敢問尊姓大名?”

        “無名之輩,說了你也不知道!”車夫臉上裹著舊圍巾,只露出一雙眼睛,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但直覺告訴楊兆龍,這是個陌生人。

        楊兆龍猜不透他現身救自己意欲何為,當下試探道:“既然前輩不愿相告,那只能心謝了,后會有期!”說著掉頭便走。

        車夫卻道:“你有傷在身,又要趕著去御膳房,這么走只怕會耽擱了!”

        楊兆龍又是一驚,說:“你怎么知道?”

        車夫“嘿嘿”兩聲,說:“我就是知道?!币活D,又說,“上車,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楊兆龍朗聲道,“爺爺跟我說過,人要行得正,做得明,您老連臉兒都不露一個,我怎敢有勞?”

        車夫哈哈大笑道:“好,有志氣!”他也不啰唆,居然真的大步走了,不再理會楊兆龍。

        眼瞧著他下了土墩子,跳上車轅,一掄鞭子,馬車就轔轔地往下跑去,楊兆龍這才松了口氣,搖搖晃晃地過去把剛才被打掉的包袱撿了,咬著牙,把它打開,從里面摸出兩個小瓶子來。

        那是太極門秘制的治傷藥,楊家子孫都會隨身攜帶。他打開一瓶,倒出一些紅的,先送進嘴里,又從另一個瓶子里倒出些黑藥面兒,從地上挖了些積雪,混合著吞下去。之后,他又盤腿坐在破廟的臺階上,運氣調息了一會兒,覺得一股熱流慢慢從小腹鉆上來,便知道藥力起了作用。

        他也不敢多耽擱,拿好腰牌,掮了包袱,尋路走出去,招了一輛騾車,直奔景運門。

        第六回

        楊兆龍趕到紫禁城總膳房時,辰時還未過,他懸著的心才悠悠落地,總算沒誤事,按事先的告知,萬歲爺和老佛爺在一個時辰后就會到場,斗菜便開始了。

        總膳房的大門東向而開,往北通下去,一色的黃琉璃瓦房,共計二十九間,是紫禁城中最大的一處膳房??偵欧砍素撠煖蕚浜椭谱鲗m中日常飲食、節(jié)令宴席、各種水果點心、祭祀場所的祭品外,還算是宮里頭的大食堂,除了給帝后妃子提供飲食,太監(jiān)、宮女、侍衛(wèi)乃至宮中辦事的大臣都在這里用餐。

        楊兆龍等新入選的廚子前幾天去內務府登記造冊之后,由兩名尚膳帶著,往各大膳房、酒醋房、肉房和干肉庫、果房等處轉了轉,熟悉了一下環(huán)境。第一站到的便是這總膳房,看到數以百計的廚子、蘇拉(打雜的)在那里忙活,場面甚是壯觀。

        今天一跨進去,他又吃了一驚,院子里黑壓壓地站滿了人,御膳房的總管太監(jiān)三名、首領太監(jiān)十名、太監(jiān)百名,以及庖長、庖人、蘇拉等悉數到場。那么多人聚攏在一起,居然靜悄悄的。

        楊兆龍心里叫了聲:“糟了,還是來晚啦!”

        可不是,院中心已擺起了十張臺子、十個車推的爐子,九名跟他一起入宮的廚子正在那里埋頭料理。

        他強自鎮(zhèn)定下來,很快瞧見御膳房總管姜炮仗跟另兩名總管太監(jiān)守在御膳房門口,那里擺起了桌案,設了御座,顯然過會兒皇上跟太后要來。

        姜炮仗正等得焦躁,一眼瞧見楊兆龍露面,不等他走來,便迎了上去,眉毛直豎著,眼珠子差點兒蹦出來,恨不得一口吞了他。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姜炮仗又不能大聲,只能把話壓在嗓子眼里,吼道:“你個小兔崽子,去哪兒浪了?這會兒才進來!”因為楊兆龍是他親自招進來的,楊兆龍若是表現不好,他臉上哪有光彩。

        “回公公,小的在路上……”

        “閉上你的臭嘴,快去準備!”

        姜炮仗一揮手,馬上便有一個太監(jiān)領著楊兆龍先去洗手,再去一邊挑選食材。

        原來,此次“斗菜”跟往年有所不同,“考題”事先一直保密,直到一個時辰前才由皇上擬出來,交到尚膳正手里,再轉到這邊。

        三個總管太監(jiān)打開諭旨一瞧,面面相覷,居然跟往年烹制的宮廷大菜完全兩樣,最家常不過。先每人煮一份雞湯上來,這是要試試廚子的文火功夫;再各炒一份青椒肉絲,算是考察廚子炒菜的武火功夫;最后是一碗蛋炒飯。別看這東西普通,卻又最顯廚師的手藝,不管是大手筆還是牛刀小試,弄不好一碗蛋炒飯,只能說你這廚藝不精,欠些火候。

        三個總管太監(jiān)議論了一番,卻發(fā)現一個問題,一罐好雞湯,怎么說也要熬制一個時辰,這大冷的天,皇上和太后哪有閑心在這兒苦等?于是,他們一合計,決定讓斗菜的廚子們提前一個時辰熬雞湯,這樣,待皇上跟老佛爺駕臨時,雞湯也恰恰好了,每人喝上兩口,也能暖暖胃。

        這么一來,待楊兆龍趕到時,斗菜已經開始。因為所提供的食材有限,他如今所分配到的全是別人挑剩的,再加上熬雞湯的時間會比別人短些,這文火的比試他其實已經敗北了。

        明白這次斗菜的規(guī)矩后,楊兆龍深吸了一口氣,端著食材快步走到最西邊的那個臺案旁。每個廚子還配備一名蘇拉當下手,他將食材放下,先朝那蘇拉道過謝,然后請他燒些開水備用。

        總膳房為他們熬雞湯所準備的食材,除了一只新宰殺的老母雞外,還有黨參一支、當歸、甘草、桂圓、枸杞子、紅棗、姜蔥等。那九人將這些調味的都放入砂鍋內熬煮,楊兆龍卻只挑了黨參、姜和香蔥三樣。

        他把案子上的刀具全部劃拉到一邊,又從包袱里取出一把把竹刀,依次擺開。內務府的一名筆帖式(滿語中對負責文書抄寫的低級官員的稱謂)見了,馬上過來詢問:“你拿這些做什么?”

        “切菜!”

        筆帖式一皺眉,拿起竹刀仔細瞧了瞧,滿腹疑竇道:“這東西也能用?”

        楊兆龍已沒工夫跟他解釋,雙手抓起那只老母雞,用上太極拳中的“柔”勁,將它揉來搓去,務必使它骨松肉軟。既然他比別人熬湯的時間短,便只能從這上面來找回了。

        少時,鍋里的水已經開始冒泡,他趕緊把雞下鍋,并適時翻動幾下。這叫“飛水”,可以去掉生腥味,能使燉出的湯清涼亮不渾濁,鮮香而無異味。

        溫水稍稍煮了片刻,楊兆龍馬上把雞撈出來,用冷水沖澆之后,放進砂鍋內,黨參整支加入,然后加足冷水。燉雞最適宜冷水下鍋,隨著水溫的慢慢升高,肉味會慢慢地釋放出來,與黨參等料物的養(yǎng)分混合,熬煮出最香美的味道。

        接下來,他用竹刀顯露了兩手本事,把姜飛快地切成幾片,竟切得如菜刀一樣利落,自然引起周圍觀看者的驚嘆。另外九名廚子早就干完了手里的活兒,正等著看楊兆龍如何手忙腳亂,誰知他竟不急不躁地展露了這一手,頓時把他們鎮(zhèn)住了。

        總管們也被楊兆龍的竹刀吸引,因為他是姜炮仗招進來的,便紛紛詢問。姜大總管甚是得意,便添油加醋地胡吹了一通,不外乎是自己慧眼識珠云云,渾然忘了適才恨不得想把楊兆龍撕碎。

        接下來,楊兆龍開始把握熬煮的火候了。他囑咐蘇拉先大火旺旺地燒,待聽到鍋里面發(fā)出咕咕響聲時,又讓他轉為小火慢慢地熬。這期間,是不能隨便揭蓋的,那樣容易“跑氣”,壞了雞湯的原味。所以這個時候,他一直豎著耳朵去聽,這叫作“聽味”。又因這砂鍋的保溫功能強,故而不能讓它完全沸騰,而是一直保持在似開非開之間,慢慢地用文火來熬,才能將雞肉里每一絲香鮮味兒都“榨”出來。

        其他廚子眼看著雞湯熬得差不多了,便開始著手準備下一道菜的料。楊兆龍瞧了瞧,青椒、里脊肉、香蔥、蒜瓣,唯有肉絲可以先行腌制,其他的還是到時現切現用,才能保持新鮮。

        至于蛋炒飯,關鍵是火候的掌握,他看了看那碗隔夜的米飯,有些黏糯,拿出幾粒放在嘴里嚼了嚼,心想,要是干些就好了,那樣炒出的飯粒才能一顆顆的,跟蛋黃形成金包銀,中看又中吃。

        便在這時,猛聽得一聲鑼響,一名太監(jiān)用尖尖的嗓音喊道:“皇上駕到!”

        在場的人像遭了勁風吹拂的蘆葦,紛紛伏倒。楊兆龍見大家都跪了,也趕忙伏身于地。

        過了一會兒,只聽一個溫和的聲音道:“都平身吧!”

        先前那個太監(jiān)便又喊了一聲“起”。誰知,眾人還來不及平身,又有一隊太監(jiān)擁過來,當頭一人高呼道:“太后老佛爺駕到!”大家于是又紛紛拜倒。這一次,連剛剛坐下的光緒帝也忙起身,上前迎了幾步。

        走在前頭引道的是大總管李蓮英。慈禧太后一身華麗的氅衣,冕的兩旁各有珠花,中間是一只美玉雕成的鳳。她兩手的中指和小指上各戴著長長的金護指,輕輕搭在兩個宮女的胳膊上,由她們攙扶著緩步而來。

        跟在后面的則是二總管崔玉貴,此人長得高大威猛,跟別的太監(jiān)不同的是,他右手拇指上套著個翡翠扳指,那可是武士的特別標記。

        “給皇爸爸請安!”光緒忙過去攙扶,宮女知趣地退開。

        慈禧也不言語,讓光緒扶著坐了,抬眼往下方瞧了瞧。院子里跪了這么多人,卻是靜穆無聲,只有爐灶上熬雞湯的砂鍋還在發(fā)出輕微的“咕嘟”聲,濃濃的香味四處飄溢。

        “皇上近來一直忙著搞什么新政,人影都看不見,怎么今天還有這個閑心?”

        “再忙,也忘不了皇爸爸的恩德。聽尚膳正說,這次找來的廚子有幾把好手,今天便請您過來轉一轉,一來是為了消遣消遣,二來呢,看上哪個好上手,便拔他到西膳房去!”

        慈禧的臉上慢慢露出了笑意,抬抬手,道:“難為你有這份孝心。讓他們都起來吧!”

        有太監(jiān)便高聲喊“起”,滿院子的人這才起身,嘴里念著“謝老佛爺,謝過皇上”。楊兆龍趁著抬眼的空兒,好好地打量了一下,才算真正見過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

        姜炮仗湊到李蓮英耳旁,小聲嘀咕了幾句,李蓮英點了點頭,上前稟告,說雞湯已經熬好了,請?zhí)蠛突噬掀穱L。

        當下,便有十個戴著白套袖的太監(jiān)過來,把十個砂鍋端到一邊,然后,每個鍋里舀一些雞湯放在黃釉盤碗里,又把青玉柄金匙擱在旁邊,依次端過去。

        姜炮仗等三名總管太監(jiān)會同三名司膳太監(jiān)以及兩名尚膳、兩名庖長,一共十人,作為評判,各端了一碗候在一旁;先一一從御碗里舀了一勺,放進自家碗里,品過湯味的優(yōu)劣,方才讓傳膳的老太監(jiān)端去給慈禧和光緒。

        楊兆龍看得清清楚楚,有四份雞湯被刷下,自己的被選中,還排在第二位,心中不由暗喜。第一道湯自己因為耽擱了工夫,所以心里沒底,如今僥幸過關,剩下的一菜一飯可就有十足的把握了。

        光緒和慈禧每碗只嘗一口,光緒喝的正好是楊兆龍熬的,他細細品咂了一下,對慈禧說:“皇爸爸,這雞湯熬得委實好,讓他們再連湯帶肉弄些,您嘗嘗可好?”

        當下,便有傳膳太監(jiān)下去,又從楊兆龍做的砂鍋里舀了些湯,連帶著弄了點兒雞腿肉端過去。慈禧嘗了,感覺雞湯滑膩細嫩,鮮香中還帶一絲絲清甜,油性還不大,不禁連連點頭。

        光緒見她喝得香,便賠著笑臉說:“皇爸爸,這湯還合您的口味?”

        “是不錯!”慈禧慢聲細語地道,“所以說,這熬湯就要耐得住性子,用文火。這治理天下,也像熬雞湯,要慢慢來,切不可心急草率,反壞了祖宗的基業(yè)!”

        光緒知道她是在借題發(fā)揮,提醒自己新政不能操之過急,趕忙點頭道:“皇爸爸說的是,孩兒記下了!”他今天之所以請慈禧過來賞玩,正是為了討她歡心,因為那些保守的王公大臣沒少去老佛爺耳旁聒噪,雖然實行新政,慈禧也是支持的,光緒卻害怕她動搖了,生出戒心來。

        見皇上和太后都認可了楊兆龍的雞湯,姜炮仗自然更是得意,又不失時機地把楊兆龍用的竹刀說給李蓮英聽,大總管猛覺這話頭熟悉,用手指敲了敲腦袋,到底還是記起來了。有一回,白云觀的觀主高銘遠借他的宅子一用,廚神衛(wèi)璜、廚仙綠娘和廚霸三個各帶了傳人去亮相,其中,便有這個使竹刀切菜的小子。他知道老佛爺最好熱鬧,喜歡新鮮景兒,趕忙把這奇事說了。光緒聽了很高興,吩咐他們趕緊炒第二道菜,好好瞧瞧他們的刀工如何。

        這時,那塊放在海碗里的里脊肉也腌制得差不多了,楊兆龍把它拿出來,放在菜板上捺平,取了那把大號的竹刀,輕輕一刀削一下,果然如入爛泥。

        那些太監(jiān)雜役此時早對他刮目了,遲來還能把雞湯這類需要文火熬煮的東西整好,可見這個年輕廚子確有兩下子。如今見他使竹刀切肉絲,便跟鐵器一般輕巧,都忍不住嘖嘖稱贊。

        圍觀的人以前哪見過這手藝,都不覺往前擁來,被堵在后面的看不到,都踮起腳尖來瞧。

        光緒和慈禧遠遠見了,也都覺得驚奇。那崔玉貴瞪著銅鈴般的大眼,直勾勾地盯著楊兆龍,直到他切完了,才長吐了一口氣,暗道:“這小子好大的手勁兒,只怕是練過武功的!”

        楊兆龍很快就切好了肉絲,一根根切得均勻細長,他也不忌諱,大大方方地一手拿刀,一手捏著肉絲,向圍觀的人展示,惹來一片贊嘆聲。

        光緒瞧了,笑道:“這手段確實新鮮!”

        “就是輕佻了些!”慈禧淡淡道。

        “可不是,皇家威嚴,這習氣要不得!”李蓮英說著,朝崔玉貴點了一下頭,這是提醒二總管留意,要好好去盤查一下這廚子的來歷。

        其時,楊兆龍已換了把竹刀,將青椒也切成了細絲,配料也一一整好。這菜需要急火快炒,鍋里加了油后,他便催促蘇拉快拉風箱,讓爐火旺旺地燒起來。

        油開后,蔥花爆鍋,發(fā)出“嗞啦”一聲脆響,跟著肉絲就下進去了。他快速地熘滑、翻炒,見肉色稍稍變化,又把青椒絲下進去。因為火旺,沒幾下便出了鍋。肉色紅潤、椒絲鮮綠,調配在一起煞是好看。

        第二道菜很快趁熱呈上,盡管慈禧對楊兆龍的“輕佻”有些不喜,但不得不承認他這菜炒得最好,不但肉絲嫩滑,椒絲也脆生。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印象問題,她和光緒都覺得其他廚子的肉絲和菜絲里有刀銹味兒,相比之下,楊兆龍這菜的味道更純正一些。

        自然,這道菜楊兆龍又拔得頭籌。

        姜炮仗的腰桿子挺得更直了,胸脯抬得更高了,嘴巴也樂歪了,就好像這一湯一菜是他做的一樣。

        最后一道蛋炒飯,可是最考驗廚子本事的。這蛋和飯可不是胡亂攪在一起硬炒,要讓它們水乳交融,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它的主料是雞蛋和隔夜飯,配料是火腿丁、胡蘿卜、蔥花。不能太素,那樣顯得清貧;不能太油,那樣顯得太膩;要化腐朽為神奇,瞬間讓它從清貧變成“金裹銀”。

        每人一碗飯、兩枚蛋、兩片金華火腿、一根蔥、半根胡蘿卜。飯是主帥,蛋是靈魂,那些配料以及油鹽便是飾品,妙就妙在混合后的口感。蛋要炒到潤而不膩,老嫩適中,飯粒要爽松不膩,顆顆飽滿,這才是上品。

        十名廚子拿出了渾身的本事,力爭將這道最顯廚藝基本功的飯炒好。轉眼工夫,十份蛋炒飯就出了鍋。眾人瞧得分明,雖然都是蛋炒飯,卻并不盡同。

        拿楊兆龍的“金裹銀”來說,金燦燦的,顆粒分明,簡直是一碗金粒子,里面略有些紅色的火腿丁兒點綴。他為了追求簡單,色澤如一,把本該加進去的胡蘿卜丁也去掉了。顧名思義黃金飯,更顯皇家祥瑞。

        頭一個完活的,那蛋炒飯則看上去五顏六色,里面還加了先前一湯一菜剩下的食材。第二份,米是一粒粒的,蛋是一瓣瓣的,加上配料的點綴,像黃菊白菊齊齊綻放。楊兆龍的黃金飯排在第三位。其他幾個也都各顯特色,每一碗飯看上去都是潤而不膩,透不浮油,雞蛋老嫩適中。

        因為水平接近,不好判別,又不能將十份蛋炒飯都送給皇上、太后,總管太監(jiān)便招呼評判們往一起湊湊,商議個章程。怎么說,也要去掉四份飯。

        司膳太監(jiān)、尚膳各有自己要推薦的人選,姜炮仗因為楊兆龍前兩道菜出盡了風頭,鐵定入圍,便故作大方,不替他爭取了,賣了個人情,把名額讓出去。

        皇上和太后還在等著品嘗,他們不敢多耽擱,草草排定了一下,便選出六份飯打算呈上去。誰知御膳房的庖長黃知臨這時卻發(fā)話了。這人來自川中,長相方正,眉毛細長入鬢,透著一股冷傲。他家五代為廚,每一代都出過一兩個御廚,門下弟子更是遍及五湖四海。他自四年前當上內膳房的總廚后,便把一句話掛在嘴邊,“民以食為天,更何況皇家尊嚴,一菜一飯都要用心,馬虎不得!”

        當下,黃知臨抱抱拳,說道:“各位,其實這第三道比試,從一開始輸贏就分出來了?!?/p>

        總管太監(jiān)急了,道:“這還沒嘗呢,怎么就分出輸贏了?”

        黃知臨不理他,徑直走到案子前,把一碗里剩下的隔夜飯挖出一點兒,亮給大家瞧,說道:“大凡做過蛋炒飯的都應該知道,所用的隔夜米飯要略干,這樣炒起來才不會粘鍋,油、蛋、配料及肉汁,都會為米粒吸盡,飯雖變軟卻不會糯,蛋飯吃起來才最可口?!?/p>

        姜炮仗忍不住道:“你手里拿的這飯好像并不干,咋回事?”

        “問到點子上了!”黃知臨把剩飯放回碗內,“這是我們御膳房特意所為。一個好廚子,炒這飯前,見到飯粒濕糯,便要先在鍋里干炒下,這樣子再跟蛋攪合,方能均勻。我剛剛一直盯著,這十人中,只有他先干炒過?!闭f著,手指向楊兆龍。

        這時,李蓮英過來催道:“怎么回事?飯都炒好了,就叫太后、皇上干等著?”

        黃知臨轉頭問評判們:“各位怎么說?”

        一司膳太監(jiān)氣哼哼道:“你說了算!”

        便聽光緒高聲道:“黃知臨,你近前說話!”

        黃知臨趕忙一路小跑過去,跪下陳述了事情的經過。光緒聽完樂了,道:“你還是這么頂真!”

        黃知臨道:“關乎皇上、太后的飲饌大事,奴才不敢不真!”

        光緒轉頭問慈禧:“皇爸爸,您看是不是就按黃知臨的意思,只把那碗炒飯呈上來?”

        慈禧道:“炒都炒好了,不都嘗嘗,怎么知道誰的味兒最好?”

        評判們于是將楊兆龍做的那份飯遞補了進去。

        姜炮仗此時改變了心意,盼著自己選中的大廚能獨得三元,故而搶先嘗了楊兆龍炒的黃金飯。只不過一口,姜炮仗就變得眉開眼笑了,這確系他生平吃過的最好吃的蛋炒飯,趕忙讓傳膳太監(jiān)呈上去。光緒先讓慈禧用,慈禧偏偏不理會,取了第二份,嘗了一口,點了點頭。

        光緒只得自用,嘗了一口,覺得好,傳膳太監(jiān)便又添了一勺。光緒食罷,夸獎說:“這個飯炒得不錯?!钡赃呉粋€老太監(jiān)已經喊了“撤”!

        這是執(zhí)行家法了。原來,宮內的規(guī)矩十分嚴格,連皇帝、皇太后也不能隨意在飯桌上表現出自己“喜歡吃什么”;哪怕是再喜歡吃的菜,也要嚴遵“吃菜不許過三匙”的家法,據說這樣是為了防人在飯里下毒。

        盡管老佛爺沒嘗楊兆龍做的飯,但盤點這三輪“斗菜”,楊兆龍勝出已是毫無懸念。不論是刀功還是調味、掌握火候,他都最為突出,其他評判也都沒話說。這樣,本次“斗菜”,楊兆龍便折桂了。

        慈禧聽李蓮英說起,這年輕人原來是老御廚衛(wèi)璜的傳人,想起當年沒少吃他做的菜,便笑著對光緒說:“我就說嘛,這孩子不會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原來是衛(wèi)璜教的,好,好!”

        黃知臨一聽,趕緊高聲道:“恭喜太后、皇上,御膳房又添了一員上手。”

        眾多廚役聽他這樣說,都是一怔。大凡新人進來,還沒有上去就當上手的先例??偟脧男√幾銎?,歷練一番,才能蒙獲大用。

        慈禧知道黃知臨素來耿直,不說假話,便朝光緒點了點頭,說:“既然黃知臨這樣說了,我看皇上就遂了他的心吧!”

        光緒口里應著,又對慈禧說:“皇爸爸,您也是有些年頭沒嘗過衛(wèi)璜的手藝,莫不如將他徒弟拔去西膳房伺候著?”

        “還是罷了!”慈禧淡淡地說,“倒是皇上你忙新政辛苦,是該好好調理了!再說,這孩子喜歡鼓弄新玩意兒,那竹刀也讓我瞧著別扭!這東西啊,還是老的靠譜,你也改,我也變,還不亂了套?”

        到頭來,這話頭還是扯到對新政的不滿上去。光緒只得垂頭稱是,適才吃到肚里的美味,也慢慢泛出一絲絲苦澀。

        光緒推行的新政最終失敗了,慈禧一氣之下將他囚禁于瀛臺。轉眼到了庚子年,局勢就像夏天腐爛的臭肉,越來越壞。八國聯(lián)軍在天津編組完后,于七月初十日向京城進發(fā)。在北倉,大清勤王之師與義和團仗著人多,上去阻擊,結果一觸即潰。

        七月十四,蔡村失守。十五日,勤王之師張春發(fā)、夏辛酉所部在河西大敗。很快,聯(lián)軍便打到了通州,京城里頓時亂成了一鍋粥,比當年英法聯(lián)軍進犯時還要凄慘。義和團和潰兵到處流竄,四下?lián)尳?,一些宅門商鋪紛紛遭到洗劫,有錢有勢的人家早舉家搬離了。

        九城各門日夜關閉,由神機營把守各處關隘,糧店米店早被搶劫一空,歇業(yè)的歇業(yè),關門的關門,械斗不止,死傷無數,往日繁華的京城一下子成了人間地獄。

        御膳房本是集天下美味的地方,誰也不曾想到,有一天它會缺肉少菜。京城各大肉店關門,外面的供應中斷,宮里面居然也吃緊了。其實,身為御廚的楊兆龍早就從食材的供應上察覺到了,原本大大小小的膳房一天能耗上三五十頭豬,可進入七月后,數量日日遞減,終于連豬肉都見不到了。

        到了這步田地,誰都要替自己留條后路。其時,皇宮里面也有幾分樹倒猢猻散的味道,不少太監(jiān)和宮女逃離了,以至于內城關閉大門后,進進出出都要有手令。

        楊兆龍卻不能一走了之。這段時間,他還充當著光緒的信使(自從成為御廚后,光緒十分信任楊兆龍,經常讓他給“維新派”的人秘密送些信函諭旨),宮里亂糟糟的,也沒人盯著西小院,倒也沒什么風險。再者,御膳房的供應一差,呈給皇上的膳食更是克扣得厲害,光緒的一日兩餐,還多虧了他暗中料理。故而,四周雖然人心浮動,雞飛狗跳,楊兆龍卻依舊能保持平靜。

        如果光緒處境不是這么糟,楊兆龍也許早就離開了。畢竟他出身于武林世家,那股子俠氣早就長進了骨頭里,皇上對他如此倚重,他如何能棄之不顧?信義二字,價值千金,祖輩傳下來的品德,楊兆龍是不會丟棄的。

        這天,他剛在膳房里忙完,崔玉貴便使人來叫。到平日里他們見面的地方一瞧,廳堂上居然擺著一桌酒菜,還有不少稀罕物。崔玉貴招呼他坐下,非要他同飲,他實在推卻不過,只得干了一杯。

        崔玉貴卻是用大碗來喝,一仰脖子就咕咚灌下去了,甚是豪氣。

        “二爺,宮里上上下下都離不了您,您怎么倒有閑心躲在這里喝酒?”

        “現在不喝,哪天喝?”崔玉貴搖了一下頭,“我告訴你,楊家小哥,以后這樣的日子怕是不多嘍!”

        “二爺這是說哪里話?”

        “今天喚你來,便是想給你透個底兒,你左耳進,右耳出,千萬別亂傳!”崔玉貴湊過去,小聲道,“老佛爺就要離宮了!”

        楊兆龍笑道:“我當什么新鮮事,原來是這個,宮里頭早就傳開了!”

        “他們知道個屁!”崔玉貴一瞪眼,“咱家實話告訴你,那洋人一旦進京,什么都完了,宮里頭也不安生。你趕緊走,能走多遠走多遠,犯不著把命搭上?!?/p>

        “那皇上呢?”

        “自然也要跟著走!”

        “時間有個準頭嗎?”

        “便在今晚!”崔玉貴字字如釘,“所以喝了這頓酒,咱爺們就要各奔各路了,上天若是有眼,興許日后咱們還有見面的一天!”

        楊兆龍聽他這么一說,也傷感了,主動斟了酒,道:“二爺,我敬您!”

        兩人干了后,崔玉貴把一個小袋子啪地丟到桌上,說:“給你的!”

        “什么東西?”

        “盤纏!拿上它趕緊走,里面還有道手諭,拿著它在九城里頭暢通無阻,可到了外頭,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多謝二爺!”楊兆龍一抱拳,“可是眼下我還不能走!”

        “為何?”

        “皇上身子弱,外狩的話,一路勞頓,如果沒個御廚跟著,只怕吃不消。再說,外面這么亂,以我的身手,也可保護一下皇上!”

        崔玉貴聽了這話,肅然起敬道:“楊家小哥,老實說,你武功雖然不賴,可我并不怎么服氣。今兒個,倒是叫我敬重了!”又倒上酒,“來,咱哥倆再喝一碗!”

        兩人碰了,酒下肚后,更覺熱血噴涌。

        “楊老弟,既然你鐵了心要跟隨皇上,那便聽我安排。傍晚時分,皮硝李(李蓮英)幫太后換衣服,咱家就會到瀛臺去接皇上,然后坐馬車走。你呢,要早早趕去那里候著!”

        “知道了?!?/p>

        兩人又喝了會兒酒,因宮里情形不比從前,也不便久呆,各自散了。

        次日凌晨,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終于要逃離京城了。楊兆龍一路跟隨,一群人打著燈籠,呼呼啦啦地穿過蹈和門,去到西華門。那里已黑壓壓地聚了不少人,候駕扈從的有慶親王、肅親王、莊親王、鎮(zhèn)國公載英、貝子溥倫等,甚至連楊慕俠也在其中。楊兆龍方才知道,爺爺這是要一路護著溥倫貝子西行。這跟他不忍心離光緒而去一樣,都是為了“信義”二字。

        大阿哥跟慈禧同坐一輛車,溥倫貝子跟光緒坐一輛車,不管是王爺還是宮女、太監(jiān),都換上了平民的裝束,雍容肅穆的皇家氣派一掃而光,大家都扮成難民,一窩蜂朝德勝門方向趕去。

        東邊噼里啪啦地響著槍炮聲,洋人已經在攻打東華門了,眾人都懸著心,爭先恐后地往前擁??稍酵白?,難民越多,很快就融進里面去,不少太監(jiān)宮女就此逃走了。

        楊兆龍和楊慕俠的心情卻很坦然,他們隨著大流一點點地往前挪,大半個時辰才出了德勝門,然后倉皇朝頤和園的方向而去。

        與此同時,楊云鵬卻隨西山健銳營在地安門一帶與進城的日軍展開了激戰(zhàn)。他們接到命令,要不惜血本跟聯(lián)軍拼,以便為皇室的逃亡爭取時間。

        健銳營原是大清八旗禁衛(wèi)軍中的“特種部隊”,算得上精銳中的精銳,可隨著“懶惰驕奢之風彌漫,軍事訓練荒廢”,已逐漸失去了最初的戰(zhàn)斗力而歸于平庸。再加上數月前端王組建“神虎營”時,又從健銳營挑走了不少精干士兵,它就愈顯孱弱。而且,健銳營士兵的裝備也差,派這樣的隊伍去阻擋聯(lián)軍,結果可想而知。事實上,這是健銳營最后一次執(zhí)行戰(zhàn)斗任務。

        據城門而守,抵擋不了洋人的大炮,不到一個時辰,箭樓便被攻破。兵丁死傷過百,只能化整為零,跟聯(lián)軍進行巷戰(zhàn)。

        楊云鵬在健銳營當教習期間,最鐘愛其中四人,把他們當徒弟待,私下里傳了不少硬活兒。他聽從楊慕俠的主意,沒去神虎營,這四人也執(zhí)意要跟著他,不愿意挪窩。如今,城門一失守,楊云鵬便帶著他們鉆進一條小巷,巷子里的幾戶人家早把街門插得死死的,他們只得躲在一棵大槐樹后面。

        楊云鵬見徒弟們個個臉上沾滿黑灰,眼珠子泛著血絲,有的單刀的刃也卷了,不禁嘆口氣道:“我楊云鵬要強半輩子,從來沒后悔過,如今可真有些恨處了,要是早點兒教你們些暗器功夫,今天也不至于被洋鬼子這般壓著打!”

        一個叫那斌的旗人說:“楊師父,打,咱們是打不過的,事到如今只能拼老命!”

        “對,殺一個夠本,宰兩個賺了!”

        “父母生養(yǎng)你們,可不是讓你們上去送死!”楊云鵬眼光凌厲,“你們要是信我,便聽我來安排!”

        “那是自然!”

        “這條巷子,要是有洋人經過,咱們就得殺。能殺多少算多少!”

        “要是他們不從這兒經過呢?”

        楊云鵬的目光從四人臉上一一掃過,道:“那就算是上天對咱們開眼了!”

        四人面面相覷,楊云鵬道:“我不是要你們貪生怕死!瞧瞧外頭,多少王公大臣家里豎起了白旗,老佛爺和皇上也要離京了,打不贏的仗,何苦去打?好歹你們活下來,我也多幾個徒弟,將來大家功夫練好了,強國強種,不比現在去送死強?”

        “好的,楊師父,我們聽您的!”

        “那你們趕緊找地方躲起來!”楊云鵬說完,一跺腳,早跳到槐樹枝上。這下,他居高望遠,外面的情形更瞧得清楚。

        那四人則分頭散開,各尋避處。

        四周槍聲爆豆般響個不停,不時夾雜著慘叫。楊云鵬騎在樹干上,小心探望,外面不少洋兵嘰里呱啦地叫著,到處追逐,卻并沒往這條小巷里來。

        楊云鵬心想,興許今天這幾個孩子能躲過一劫!

        恰在此時,“?!钡囊宦?,他旁邊的樹干爆裂了,居然是給一顆流彈射中。他不禁感到悲哀,哪怕一身功夫練得再好,也擋不住人家火器一轟!唉,除非是真的練成傳說中的“刀槍不入”,可那只是義和團騙人的把戲。

        心里這么想著,他不覺把手伸進腰間的革囊中,那里裝了些鐵丸,他從小喜歡練彈弓,百發(fā)百中,功力深了后,也用不著家什了,直接用手指來彈,就能把彈丸射出二十幾丈遠。既然洋人有火槍,不好近身,危急時便只有用這東西去招呼他們了。

        便在這時,忽聽幾聲凄厲的慘叫傳來,楊云鵬循聲看去,見三四個身穿紅襖、頭戴紅巾、腳穿紅鞋的“紅燈照”(義和團組織之一,成員全部為女兵)正往這邊跑來,后面有一伙洋人在追趕。

        “紅燈照”很快就被圍了起來,其中一個身手敏捷,手持雙刀反迎上去劈殺,當場被一排亂槍打死在地。剩下幾個女的尖叫著,被洋人團團圍住。

        楊云鵬的手猛地攥緊了,牙齒咬得咯吱響,即便隔得遠,他也明白洋兵正要對那些女子施暴。一股熱血倏地沖上腦門,他嗖地蹦了下來。

        “楊師父,您要去哪兒?”卻是那斌從一堵墻后鉆了出來。

        楊云鵬回頭掃了一眼,道:“這里呆不住了,你趕緊帶他們走!”

        “那您呢?”

        楊云鵬早閃身沖出了巷子,像一支離弦的箭,幾個閃晃就躥到近前,人未到,手指一彈,兩枚鐵丸已經飛出,“啵?!?,射進了兩個洋人的腦殼里,他們頓時像面條一樣倒下。

        剩下的洋兵見楊云鵬像鬼魅一樣撲到,頓時炸了鍋,想開槍已晚了,他像旋風一樣鉆進來,“噗噗”,兩個洋人先后跌出去,口噴鮮血,眼見不活了。

        “砰砰”,槍響了,楊云鵬早閃身躲開,有幾個“紅燈照”卻倒在血泊里,剩下的一個嚇呆了,木頭一樣立在那里。楊云鵬一個箭步躥過去,撈起她就跑,剛閃到一棵樹后,子彈就射了過來。

        正尋思著怎樣脫身,便聽幾聲慘叫,都是洋鬼子發(fā)出的,他閃目一瞧,好家伙,卻是那斌他們四個沖出來,揮刀劈殺。洋兵們猝不及防,又隔得太近,竟被稀里嘩啦地砍翻在地。

        楊云鵬心里一喜,這些小子果然有血性,竟沒舍他而去,正要把那個“紅燈照”放下,便聽她顫聲說:“二先生,謝謝你救了我!”

        楊云鵬一怔,問道:“你認得我?”

        “紅燈照”道:“我……我是楊兆龍的朋友……叫武云?!?/p>

        (此前,武云和楊兆龍已多次見面,彼此產生了情愫;楊兆龍也摸到了“秋水”的一些底細,得知“秋水”竟然藏在皇宮大內,“老祖宗”又名紅燕子,是個被先帝冷落了的嬪妃。“秋水”一心想把楊家的《授密歌》弄到手,是為了借這個人人垂涎的武功秘笈招攬?zhí)煜挛淞指呤譃椤扒锼彼?。由于篇幅所限,相關情節(jié)只好省略)

        楊云鵬點頭道:“好,武云姑娘,你跟我走!”

        便見那斌幾個朝這邊跑過來,有一個喜滋滋地喊道:“楊師父,我砍死了兩個,夠本了!”

        這時,旁邊街道轉彎處突然冒出一小隊洋兵,后面還有一匹高頭大馬。

        楊云鵬大驚失色道:“快點兒閃開!”

        “啪啪啪啪”,一排槍聲響起,當場便有兩人被打成蜂窩。那斌和另外一人驚怒之下,也不知道害怕,嗷嗷叫著撲上去,但人還沒到,便身中數彈倒地。

        那斌臨死前吼叫了一聲,將手里的單刀狠狠地扔出去,正好插進一個洋人的胸膛。而后,他的身子才直挺挺地往后跌倒。

        便在這一瞬,楊云鵬血淚盈眶,他把武云放下,身子貼著地躥出去,像野獸一般居然手腳并用,轉眼間已從死去的兵丁手里抓過兩柄刀。孩子們死了,他也要用他們的刀來報仇!

        “砰砰”,槍又響了,但楊云鵬擦地而過,槍彈都打空。洋兵驚懼地叫喚著,再裝彈已經晚了,他一頭撞過去,雙刀并舉,“唰唰唰”,割喉劈頭,穿肋捅腹,眨眼間,四名洋兵竟然身中幾十刀,一個個像面條一樣軟軟地倒了下去,鮮血噴了楊云鵬一身。

        他像個魔鬼一樣,徑直朝騎馬的洋人軍官走去。

        洋人軍官嚇得直哆嗦,急切間拔出了槍,卻拉不開栓,嘴里連聲叫著:“魔鬼!魔鬼!”好不容易拉開了栓,不待開槍,楊云鵬早騰身跳起來,跨在馬背上,隨手抓住那人的槍,反過來把槍管塞進他的口腔內。

        “砰”的一聲,那人的頭顱炸裂了,楊云鵬一抬手,他的尸體就彈了出去。那馬受驚,四蹄亂踢,卻被楊云鵬使勁一夾肚子,竟然“咴咴”叫了兩聲,前蹄跪倒在地。

        “畜生!”楊云鵬恨恨地叫了一聲,雙手一拽韁繩,那馬就騰身而起。他騎著馬圍著那斌四人轉了個圈子,方才啪地抽了一下馬屁股,沖了出去。

        武云被適才的殺戮嚇呆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楊云鵬騎馬擦身而過時,伸手一把將她撈起,放在鞍前,然后打馬狂奔而去。

        到處有逃兵和義和團,煙火滾滾,槍聲震耳。楊云鵬辨認了一下方向,想到此時唯有大柵欄那邊可去,他的好友王五(人稱大刀王五)等人的鏢局在那里,鏢局內都是些厲害角色,等閑人不敢去犯,他便打算去那里避避再說。

        奔了一會兒,天色昏暗,前面不知誰家的房子被人點了火,大火熊熊燃起。楊云鵬拉住馬韁繩,低頭瞧了武云一眼,她的身子還在不停地哆嗦,遂問:“兆龍可還在宮里?”

        “應該在……”

        “你可有什么去處?”

        “我,我也不知道……”

        “那你先跟我去大柵欄躲躲吧!”

        話才出口,腦后風聲響起,楊云鵬下意識地往旁邊一偏,抬手一接,竟是一支飛鏢。不假思索,他反手就射了出去,當的一聲,把另一支射來的飛鏢擋飛。

        一個黑影像老鷹一般從屋頂撲下來,手中一桿大槍直刺楊云鵬。楊云鵬竟然不躲,只待那槍頭要刺到衣衫時,才在間不容發(fā)的情況下一滑而過。

        那人招法也多變,不待招數變老,又橫著掄槍掃來。楊云鵬礙著武云在前面,不便躲閃,刁手抓住那人的槍頭,就勢一轉,身子從鞍彈起。那人打了個趔趄,大槍雖沒有脫手,人卻踉蹌了好幾步才穩(wěn)住。

        火光下,楊云鵬瞧得清楚,來人正是獨眼龍武惡。

        只聽武惡道:“楊云鵬,你好卑鄙!”

        楊云鵬眼眸收緊道:“武惡,你還真是陰魂不散!”

        獨眼龍指著楊云鵬說:“本以為你是條漢子,誰知竟看走了眼,你擄走武云干什么?奶奶的!”

        楊云鵬扭頭一掃武云,猛然冷笑道:“原來我救的是‘秋水的人!”

        武云趕緊喊道:“惡伯伯,您誤會了,剛才是二先生救的我!”

        “胡說,他是我們的死對頭,怎會救你?”

        楊云鵬冷笑一聲,抬手把武云抓起來,喊了一聲:“給你!”便扔了出去。

        武惡趕忙伸手接住,待將武云放下時,楊云鵬早打馬往前沖去。

        獨眼龍朝他的背影“呸”了一聲,罵道:“便宜了你!”

        武云跺了跺腳,埋怨說:“惡伯伯,您怎么就是聽不進人家的話呢?當真是二先生救下我的!”

        “是他救的又怎樣?”武惡把大槍往地上一杵,“都說楊家老二最能打,我早就想跟他較量較量了!”

        武云知道獨眼龍素來陰狠,行事沒有底線,十足一個翻臉不認人的主兒,當下也不敢多辯解。

        武惡又問:“老祖宗呢?”

        “我跟她走散了!”

        “他奶奶的,端王他們也盡是些扯淡的玩意兒!”武惡面向熊熊大火又罵開了,“用義和團時,當菩薩供著,現在倒好,卸磨殺驢,又指使神虎營肅匪了,光地壇那邊就殺了好幾百人!虧得俺見機早,讓武風他們先一步溜了!”

        “那武蕾呢?”

        “她沒事,躲到白云觀高銘遠那兒去了!”武惡說著,怒氣猶自未消,“俺武惡眼瞎了一只,心可不瞎,那楊云鵬穿著一身官衣,你當他是什么好鳥……”

        話未完,又聽得馬蹄聲嘚嘚地響,如同疾雨鞭地,轉頭看時,卻是楊云鵬策馬返回來了。

        武惡嚷道:“看清楚了沒有,我就知道楊家老二沒安什么好心!”說著挺槍就刺。

        楊云鵬見武惡來槍陰損,不扎人,只扎馬,手一抬,手里的單刀一擋一撩,武惡用力過猛,竟被他牽著打了個趔趄。

        武惡怒道:“姓楊的,有本事下來,咱們好好打一場,你楊家只會溜兔子功夫嗎?”

        楊云鵬不理睬武惡,只對武云道:“姑娘,此路不通,你要趕緊走!”

        不等武云說話,武惡又撲了上來,大槍朝楊云鵬的馬腿上掃去。楊云鵬大怒,也不見他怎么動,嗖的一聲,人就到了地上,一腳踏住槍頭,手中的刀唰地劈下去。

        武惡尖叫一聲,手腕一翻,已多了柄匕首,擋住單刀。身子一側,袖口又嗖嗖射出兩枚短箭。楊云鵬沒想到他出招這么陰毒,只得閃身躲避,他的腳才一拿開,武惡那桿槍跟著就彈起來,槍頭像蛇一樣狠狠地咬下。

        楊云鵬身經百戰(zhàn),還是頭一回碰上這般刁狠的對手,雖被逼退了一步,卻也激起了好勝心,他雙目炯炯放光,抬手指著武惡說:“有兩下子!”

        武惡傲然說:“你知道就好!”

        楊云鵬一抱拳,正色道:“那我便要好好領教了!”

        “少他娘的廢話,來吧!”

        武云早就聽說過楊家二先生出手見紅,他一旦真跟人過招,便要以性命相搏,慌忙沖過去,攔在他們中間,喊道:“不要打!”

        楊云鵬眼中精光一閃,抬手一刀,閃電般朝她腦門劈下。武云嚇傻了,尖叫著閉上眼睛,武惡也萬萬沒想到楊云鵬會朝武云下手,救已不及,下意識地抬槍擦著少女的衣衫,直刺楊云鵬的小腹。

        楊云鵬早有準備,順勢一勾手,使一招“單鞭”,左手勾住槍桿子往前一拉,右手的單刀也擦著武云的脖子刺過去。

        武惡大驚,沒想到楊云鵬用的手段比自己還陰狠,趕忙抬起手中的匕首擋住單刀。只可憐武云夾在中間,嚇得魂不附體,眼睛也不敢睜,只覺得耳旁冷風颼颼,刀槍撞擊聲震得她腦門發(fā)木。

        “哧啦”一聲,她肌膚一涼,腋下的衣衫已被武惡的匕首扎了個洞,楊云鵬不得不服,這個獨眼龍心更狠,為了取勝,他是不惜傷自己人的。

        他手中單刀架住匕首,卻抬起右腳,用腳尖輕輕一點武云的腿彎,武云不覺就抬腿踢了出去。武惡哪里想到她會突然踢腳,給踹了個正著,丟了槍,抱著小腹連退了幾步,說道:“死丫頭,你……”

        武云這才敢睜開眼,見武惡齜牙咧嘴,她一臉內疚道:“惡伯伯……我也不知道……”

        這時,遠處又響起爆豆般的槍聲。楊云鵬腳尖一挑,早把那桿大槍拿到手,也不啰唆,像抓小雞一般將武云抓起來。

        她驚叫著,像斷了線的風箏飛起,正好跨到馬背上。還沒穩(wěn)住神,楊云鵬早一槍頭戳在馬屁股上,那馬“咴”地嘶叫一聲,馱著她朝右邊的街道跑去。

        武惡咬著牙,舉著匕首逼過來,罵道:“姓楊的,你他娘的夠狠,想要老子的命根子!”

        槍聲越來越近,楊云鵬道:“獨眼龍,洋兵轉眼就到,今天不陪你玩了,告辭!”

        “想得美!”武惡獰笑道,“虧你還自稱什么無敵,這么怕死,太極門的臉面都被你丟光了!”

        楊云鵬哪里會中他的激將法,一抬手,把單刀擲到地上,大槍往地上一撐,人嗖地就飛上了房頂。

        “哪里走!”武惡吆喝著,也飛身上房。

        高處一站,便可看到洋兵正到處殺人放火。

        楊云鵬用槍一指武惡,說:“真想了斷,咱們就找個清靜地方!”

        “好,今晚老子跟定你了!”

        楊云鵬也不啰唆,踩著房頂就往前縱跳,武惡把匕首往嘴里一叼,施展輕功隨后追趕。雖是黑夜,但到處有火光,京城唯有元宵燈會時才會有這等不夜光景。

        二人在屋頂上飛馳,雖然快如奔馬,但還是驚動了聯(lián)軍,他們不斷地朝他們開槍,子彈嗖嗖地從他們身邊飛過,幸得他們躥得快,無一打中。

        楊云鵬去的是大柵欄方向,想去跟王五等人會合,但越往前跑,槍聲越密集,大柵欄方向火光沖天,顯然也陷入激戰(zhàn)了。

        楊云鵬的步子不覺慢了下來,武惡幾次被他甩下,正自氣惱,這時抬腳就踢,卻被楊云鵬順勢一撩,險些跌下房去。

        楊云鵬看著大柵欄那邊,嘆口氣道:“唉,我原本指望那邊能幸免……”

        “姓楊的,你少來這一套,打就打,廢什么話?”

        “那里已成了閻羅殿,你還敢跟過去嗎?”

        “怎么不敢?”

        楊云鵬終究放不下王五、宋啟云(螳螂門掌門人)等人,雖見大柵欄槍炮轟鳴,但還是決定前去探探。這一次,為了不被洋兵盯上,他們從屋頂躍下,專揀偏僻胡同鉆。外人乍見了,還以為他們是同伙。

        他們一前一后奔出幾條街,瞧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不少尸體,有頭扎紅布的義和團眾,也有平民百姓。拐過墻角,眼瞧著離那鏢局不遠了,猛見前頭有幾條人影飛快地跑來,后面槍聲噼里啪啦地亂響個不停。

        楊云鵬嗖地上了一棵大樹,探頭觀望。那武惡也隨后上了另一棵樹。待那幾個人跑近了,火光下瞧得分明,居然是好友程廷華(八卦門門主)、宋啟云幾個,宋啟云背上還扛著一人。

        楊云鵬腳尖一點,飄了下來。程廷華何等機警,腳下一轉,揮掌拍去。

        楊云鵬沉聲道:“是我!”

        程廷華隨即收手,驚喜道:“你怎么來了?”

        楊云鵬朝他一抱拳,轉頭問宋啟云:“五哥呢?”

        宋啟云伸胳膊擦了把汗水,把背上的人放下來,楊云鵬一瞧,不是王五是誰?只見他身上血淋淋的。

        楊云鵬又驚又怒,上前抱住王五,見他呼吸已是微弱,便大呼道:“五哥,你這是怎么了?”

        “他中了洋鬼子的槍了!”宋啟云眼中噴出淚來。

        程廷華嘆道:“可惜了一條好漢!”

        楊云鵬看著王五沒了氣息,一縷英魂飄走,想起以往他那豪氣干云的氣魄,不禁虎目含淚道:“五哥,你死得好冤!”

        程廷華已拉他起來,說:“楊二哥,咱們得快走,洋人還在后頭攆呢!”

        猛聽頭頂上有人喊道:“走不了!”武惡從樹上跳下來,用手指著前后幾個方向,“那邊,那邊,那邊,都有洋鬼子!”

        “走不了就跟他們拼了!”宋啟云把辮子咬在嘴里,亮出雙刀來。

        程廷華四下瞧瞧,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能走還得走,沒必要跟他們死拼!”

        楊云鵬一橫大槍,看向武惡道:“你怎么樣,還要跟我繼續(xù)比下去?”

        “又他娘的說廢話,不跟你拼個死活,我巴巴地跟來這里干嗎?”

        程廷華等人聽了這話,都是一愣,他們原以為這個獨眼龍跟楊云鵬一起來,定是相好的朋友,誰知竟然是對頭。

        “那好,咱們就比誰殺的洋鬼子多!”楊云鵬殺氣騰騰道,“敢不敢?”

        “怎么不敢?老子怕過誰?”

        “啪啪”,幾顆子彈飛過來,眾人呼啦一下散開。

        宋啟云卻徑直迎上去,腳尖踩著墻壁跑,洋兵們瞧見了,一排槍打過來,他早一個筋斗翻到地上。

        洋兵們見他像陀螺一樣從地上旋過來,不知道這是地躺拳,喊叫著用槍托子來砸,但宋啟云手里的雙刀卷地砍出,頓時就有幾人被剁翻。

        轉眼間,四面八方都有洋鬼子嘰里呱啦地叫著撲過來。楊云鵬大槍一揮,掃到好幾個,子彈隨即嗖嗖打過來,他把槍桿子往墻上一撐,身子斜著飛出去。

        程廷華圍著那棵樹轉了幾個圈,拍倒兩個洋兵,皆中后心,他們搖搖晃晃地倒下去,血水汩汩往外冒??删o跟著,他自己也身中數彈,一口氣提不上來,人便倒下去死了。宋啟云一見,眼睛都紅了,一躍爬起,沖上去拼命。因他曾經在老家萊陽學過地躺拳,此時與洋人混戰(zhàn)便占了便宜,再加上螳螂拳特有的兇狠,一時間鬧得洋鬼子們手忙腳亂。

        只是,畢竟對手的火器犀利,他腿上中槍后,拳腳就難以施展了,急亂中翻進一戶人家的院子,洋兵適才吃了大虧,哪里肯舍,撞開街門沖進去。

        宋啟云踉蹌跑出幾步,又中了一槍,不愿落到鬼子手里受辱,竟一頭撞進院中的水井里去。幾個洋鬼子嘰哩哇啦地喊叫著,沖井口啪啪啪連開了數槍,方才離去。殊不知,這幾槍并沒打中宋啟云的要害,宋啟云大難不死,撿回了一條命。

        激戰(zhàn)一開始,楊云鵬便仗著身法輕靈,一邊躲閃,一邊用彈丸射人,頻頻得手。武惡可就不成了,盡管他出手更陰狠,但中槍后身法就慢了,待暗器用光,更是被洋鬼子的槍彈火力壓得抬不起頭來,只能龜縮在一道破墻后面。

        眼瞧著洋鬼子越逼越近,武惡大叫道:“他奶奶的,楊云鵬,我武惡比不過你,認栽了!”

        他向來行事最橫最毒,眼見今天逃不過這一劫,也不肯當縮頭烏龜,便嗷叫著沖出去,還沒等撲到,胸前就中了數槍。

        他全身血淋淋的,拼盡最后的力氣,把手里的單刀扔出去,可惜失了準頭,跟洋兵擦身而過。他搖搖晃晃要倒,楊云鵬已飛身趕到,一把扶住他的后背。

        當頭的洋兵已經沖到近前,楊云鵬手里的大槍一抬,從洋兵胸口戳進去。

        武惡艱難地轉頭瞧他一眼,嘴里吐出幾個字:“他娘的,你快走……”便咽了氣。

        楊云鵬轉頭看看四周,到處是洋鬼子,正往這邊蜂擁而來,子彈像啾啾的鳥叫,“噗噗”地打在那名被戳死的洋鬼子和武惡身上。

        太極門最能打的二先生知道,今天自己武功再高也是走不掉了。他一手抓著武惡的尸身,一手用大槍串著那名洋人,居然朝著東南方向跪下了。

        夜空上突然飄起了細雨,秋風吹著,到處閃著亮,像上蒼流下的眼淚。

        洋兵們慢慢圍上來,小心地打量,不明白這個中國人在做什么。

        楊云鵬所跪的方向,是他的老家廣平府永年。他在朝楊家列祖列宗的墳塋下跪,經歷此難,也不知死后能否被埋進祖墳?

        冷雨中,他背靠著墻,慢慢站起身,抬頭看看遠處京城中的熊熊火光和不絕于耳的槍炮聲,大清國就被這些洋鬼子任意蹂躪,強盜殺進家門,他們這些人空有一身武功卻抵擋不住,楊云鵬感到莫大的屈辱。

        他臉上的肌肉抽搐著,牙關咬得咯吱響,眼珠子直勾勾地瞪著,居然滲出了血淚,跟雨水混合一處,緩緩滑下。他左手一松,武惡的尸身咣地倒地。

        二先生提一口丹田氣,張開嘴巴,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咆哮,然后,用大槍挑著那名洋兵的尸體,朝前方沖去……

        且說慈禧和光緒等大隊人馬逶迤前行,拖拖拉拉地走出數十里,所經之處,村落盡毀,除了尸體和野狗外,一個活人也瞧不見,地里的莊稼也被搶得顆粒不剩。

        中午打尖時,楊兆龍領著太監(jiān)到處找水源,竟沒一處可用。井里面泡著人頭,河里面的尸體也都漚爛了。末了,倒是在山坡下找到一處泉眼,好歹舀了些水煮了粥,進給太后和皇上用。

        下午往延慶州趕時,先是碰上一伙從天津敗下來的兵勇,這些潰兵數月來到處掠殺,委實跟暴匪沒什么兩樣,乍見一伙鮮衣良馬的人緩緩而來,他們竟然昏了頭前來搶掠,結果被神機營和神虎營一陣砍殺,死傷一地,余眾嚇得四散而逃。

        又往前走了數里,慈禧和光緒實在渴得受不了,確是找不到干凈的水源,其他人還可以湊合,太后和皇上如何能飲那些污濁之水,偏偏樹上藤上連一顆果子也不曾留下,都被難民和潰勇?lián)屩粤恕?/p>

        李蓮英心急火燎,指使崔玉貴跟楊兆龍四處尋找,卻哪里能辦到。后來,看到田地里那些玉米秸,楊兆龍眼睛一亮,上面的苞谷穗兒雖然早被饑民搶食一空,秸稈還在,正透著青綠。他當即用竹刀劈下一些,削去硬皮,露出嫩芯,一段段地放入盤里,進獻上去。

        慈禧和光緒從未嘗過此物,居然嚼得起勁,也解了渴。隨后,又叫楊兆龍多弄了些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當晚,慈禧和光緒在一荒村歇下。眾人吃了些點心干糧,總算填飽了肚子,只是苦于沒有菜蔬,又虧了楊兆龍去挖了幾種野菜,方才把太后和皇上的“膳食”給料理好了。

        第二天早上,在大隊人馬出發(fā)前,慈禧叫大內總管桂祥帶著三十名神機營士兵,先去延慶州傳旨,讓知州秦奎良給兩宮置辦滿漢全席一桌,王公大臣每人一只“一品鍋”,并準備軍兵口糧等等。

        豈料,延慶州那里早為數千義和團所占,為了抵擋潰勇來殺掠,東北南三城門都用石塊沙包封堵,唯有西門才能出入。但那里也設了重卡,出入都要搜身,就連公文的傳遞也要經過義和團的大師兄審查后,才能到秦奎良手中。

        義和團對于慈禧的反復無常早就懷恨在心,更何況她帶皇上倉皇逃離京城,已落了威,秦奎良受他們脅迫,哪里還敢迎駕,只得另寫一份手諭給懷來縣知縣吳永,讓他去榆林堡驛站接駕。

        桂祥身為大內總管,何曾被人這般小瞧,連城門也不得入,就被一紙空文打發(fā)了。可城里的義和團勢眾,又奈何不了他們,他只得含恨而去。

        桂祥回去跟太后以及王公大臣們稟報,氣憤者有之,沮喪者有之,卻也只能聽秦奎良的,轉道去榆林堡驛站。雖說神機營和神虎營的精銳都在,可總不能為了延慶州不接駕,便派他們前去圍剿那里的拳匪吧?

        一行人恓惶地趕到榆林堡時,天色已黑。這才發(fā)現,一條長街竟然連個人影也不見。原本還奢想著能有“滿漢全席”和“一品鍋”享用,到頭來卻是這般荒涼景象,所有人都癡傻了。好歹是尋了一家干凈點兒的騾馬店,把太后和皇上迎進去。

        李蓮英趕緊拿了黃緞子坐墊,伺候太后和皇上在炕邊坐下。娘兒倆背對著靠了一會兒,悲從中來,那淚就嘩嘩地直往下掉。

        “蓮英哪,咱大清國是不是真要亡國了?走了上百里地,連個人影也不見,官員也沒個迎駕的,大局都壞到這份上了,可叫我如何去面對列祖列宗啊!”說畢,慈禧號啕大哭起來。

        她這一哭,外面的太監(jiān)宮女也都嗚咽起來。李蓮英趕緊撫慰了幾句,便叫崔玉貴招呼“進膳”。

        可帶來的干糧早就吃盡了,榆林堡偌大一個驛站居然連一粒糧食也沒找見,楊兆龍帶人幾乎搜遍了每一處角落,還是沒見什么可下肚的東西。最后還是崔玉貴發(fā)了狠,招呼神虎營的士兵把驛站團團圍住,打死了三條野狗,一條煮了,兩條烤了。

        慈禧和光緒一路饑寒,又乏又困,只待喝過楊兆龍調過味兒的狗肉湯后,身上才算有了些熱氣??赡艹缘臇|西太少,餓肚子的人太多,盡管有頭目約束,兵丁們還是吵嚷不斷,李蓮英還怕太后聽見氣惱,誰想,老太太早累得靠墻瞇過去了。

        近二更天時,外面突然傳來喧鬧聲,卻是懷來縣知縣吳永帶著十來個馬勇趕到了。慈禧和光緒傳他覲見,詢問了些事宜,知道驛站離懷來縣還有近三十里路程,連夜趕去不易,不如在此先歇息了,等天亮后再啟程。

        吳永說,縣城里面的供應倒是預備下了,只因得信晚,來得倉促,只帶了些點心米糧過來,還特別準備了一個火鍋。慈禧聞聽大喜,當下又叫楊兆龍拿到廚下整治。

        別看慈禧落了難,胃口倒好,喝完了粥,想吃蛋,吃完了蛋,還想抽水煙,如今又饞得想吃火鍋。相比之下,光緒則越來越像尊木偶,吃得不多,話也不說,只管木呆呆地坐在那里。他有些天沒刮胡子了,頭發(fā)也臟亂,兩頰瘦得陷下去,加上那身棉袍肥大,穿著咣當咣當的,看上去像個大煙鬼。是啊,維新失敗,他滅了一半的生機。珍妃又被賜死,簡直把他另一半生命也帶走了!

        楊兆龍每當隔遠瞧見他,心里都覺得酸澀。故而,李蓮英招呼他備膳時,他心里只為皇上一個人做,太后卻被拋到一邊去了??上Ч饩w吃的不多,大半還是落進太后的腸胃里。

        等把火鍋的湯料準備好,羊肉切片、粉絲豆腐等也一一放入小碟后,差不多已是亥時。因缺衣少被,數千露宿街頭的人都凍得直哆嗦。為了御寒,街上、院子里都生起了篝火,大家圍著火堆湊成一圈,相互擠著取暖。士兵和太監(jiān)們更累,早蹲在墻根打起盹兒來了。

        崔玉貴頭前引路,楊兆龍端著木炭火鍋,后面幾個太監(jiān)拿了數種食材,走進正房。吳永和李蓮英守在門口,見火鍋到了,便撩開簾子。

        熱氣騰騰的火鍋一放到炕頭上,慈禧臉上就樂開了花,楊兆龍熟練地替太后和皇上調和麻汁,娘兒倆很快就吃上了。按例,廚子此時便可以下去,但慈禧吃得口滑,需要不斷加料,便讓楊兆龍留在屋里伺候。

        忽然聽得外面人聲鼎沸,馬嘶陣陣。守在門口的李蓮英臉色變了,忙問怎么回事。

        吳永道:“該不是神機營帶糧食回來了?”

        正說著,嗖的一聲,一支利箭穿過窗戶射進來,釘在墻上。慈禧嚇得一聲尖叫,筷子掉地。楊兆龍則趕緊擋在光緒前面。

        這時,便聽見外面響起密集的槍聲、喊殺聲。長街上轟轟隆隆,似有千軍萬馬在廝殺,震得四壁晃蕩,泥沙塵土紛紛往下掉。

        慈禧尖著嗓音道:“蓮英,快去看看,是不是洋人追上來了?”

        李蓮英趕緊往外跑,很快就閃進來,說:“老佛爺莫慌,不是洋人,是拳匪!”

        只要不是洋鬼子,慈禧的膽氣就壯了,說:“他們想干什么,要造反嗎?”

        事到如今,李蓮英不敢不說實話。原來,這些夜里攻過來的義和團,正是把持延慶州的那三千多人,只因那帶頭的大師兄恨慈禧下令剿匪,使他在京城的師兄弟死了不少,故而摸黑前來偷襲。恰好,神機營派出四百人去懷來縣取糧草,官軍這邊便顯得勢弱,竟被義和團壓進驛站里,雙方打得難解難分。

        慈禧聽罷,臉上掛霜,連說了兩句:“該殺!該殺!”

        猛聽得崔玉貴在外面喊道:“保護太后皇上!”

        院子里呼啦一聲,有幾道火焰沖天而起。楊兆龍踮起腳尖一瞧,好家伙,院子里已多了十幾個頭扎紅巾的人,手里拿著怪模怪樣的武器。

        慈禧還是頭一回真正見到義和團,見他們身上穿得花花綠綠,像戲臺上的人物,臉上也勾勾畫畫,透著邪氣,不免氣急,真的是養(yǎng)虎為患,如今報應到自家頭上了。

        “大膽拳匪,”大內總管桂祥喝道,“太后和皇上御駕在此,爾等竟敢沖撞,想造反嗎?”

        “什么太后皇上?”帶頭的大師兄喝道,“見了洋鬼子就跑,還有臉稱什么御駕!我們今天偏要揪他們出來,瞧瞧是不是真貨!”

        “放肆!”不等桂祥開口,崔玉貴早氣得忍耐不住,嗷叫著撲上去,馬上便有一個拳匪截住,兩人噼噼啪啪打起來。

        其他人也要接上手,唯有大師兄嘴里念念有詞,腳下踏著八卦步,猛地叫聲:“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頓時,那些拳眾像抽足了鴉片煙一樣,全身哆嗦,眼珠子灼灼閃爍。他們先是一個個匍匐倒地,有的像蛇在爬行,有的像猴子在跳躍,還有的像老虎在猛撲。片刻之后,又轉回人形,發(fā)一聲喊,一起朝侍衛(wèi)們撲去。

        刀光一片閃晃,侍衛(wèi)們出手不可謂不快,但拳眾們居然不躲不閃,任憑刀劈斧剁,居然絲毫不傷。侍衛(wèi)們的武功都不弱,哪會輕易被嚇倒,再動手劈砍,依舊不避,他們才覺得心頭膽寒,手也軟了。

        崔玉貴不信邪,躥上去跟一人交手,連連擊中對方胸口,他那一拳下去,原本能打死一頭瘋牛,常人也早吐血倒下了,可那人卻瞪著眼硬往前進。

        桂祥盯住的是大師兄,他的無極拳極為煞實,中者立斃。待見侍衛(wèi)們跟人交手都處于下風,心頭巨震,不待那人上前,先霍地躥上去,膝踹肘擊,轉眼間對手已中了兩下狠的。

        誰想,大師兄渾然不覺,如中鐵石,反倒震得他兩眼發(fā)黑。急速想后退時,卻慢了一步,被大師兄斜著打飛,饒是桂祥身子收得快,還是單膝跪地,嗓子眼里一陣發(fā)癢,硬生生地把一口血吞了進去。

        慈禧和光緒眼瞧著義和團眾施法后,大內侍衛(wèi)盡皆落了下風,驚得遍體生寒。

        楊兆龍卻是心生疑竇,他的鼻子最為靈光,隱約嗅到一股奇異的香氣。聯(lián)想到以前白云觀主高銘遠曾經玩的把戲,他心頭雪亮,指著外頭的那幾股火焰叫起來道:“小心,那火里有毒!”趕忙用手捂住了鼻子。

        可是已經遲了,義和團大師兄帶人一進院后,便往火堆里撒了藥粉,藥粉很快撒播在空氣里,侍衛(wèi)們不知不覺吸進去后,功力頓時減弱。相反,那些拳眾卻像打了雞血。

        驛站四周,喊殺聲不絕于耳,神虎營的兵丁正跟義和團拼斗,一波退下去,另一波又上來了。

        院子里,大師兄帶著拳眾一步步逼近,慈禧和光緒此時早嚇得下了炕,縮到墻角。李蓮英和懷來縣縣令吳永擋在他們前面,也都嚇得如篩糠。

        楊兆龍討厭慈禧,卻想把光緒救出去!正盤算著如何脫身,猛聽遠處一聲綿長的呼嘯傳來,雖然并不高亢,卻是久久不絕,如同老龍長吟。他心頭一喜,爺爺到了!

        義和團大師兄等人正一步步逼著侍衛(wèi)們后退,忽見桂祥和崔玉貴目光有異,都看向他身后,心中一凜,趕忙轉身瞧去,只見一個身穿粗布棉襖,戴著氈帽的老者已站在院中央,手里持著一桿水煙袋,正在那里吧嗒吧嗒地抽個不停。

        大師兄眼眸倏地收緊,這老者悄沒聲息地來到身后,他居然不曾察覺,真是可怕。他當下一抱拳,問道:“敢問前輩高姓大名?”

        “楊——慕——俠!”

        大師兄一驚,說:“原來是太極門的楊老掌門,久仰大名!”

        楊慕俠一揚煙袋道:“不敢當,老朽來這里,不過是想請諸位仁兄借一步,好歹讓人在驛站里過上一晚!”

        “以前輩的威名,這事本該答應,只是我們一班弟兄興師動眾地來了,總不能就這樣空著手回去!”

        楊慕俠“嘿嘿”一笑,說:“看來,還是‘楊慕俠三個字不夠分量??!”

        “單單我一個,當然壓得住,可架不住弟兄們多!”

        “那太極門呢?”

        “這三個字自然更沉實,可我這里也有三個字送給前輩?!?/p>

        “哦,說說看!”

        “義和團!”

        楊慕俠一笑,噗地噴出一股濃濃的煙柱,這口氣很長,煙氣滾滾涌去,崔玉貴和桂祥首當其沖,忍不住各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頭腦頓時為之清醒。原來,楊慕俠噴的煙霧里另有玄機。

        崔玉貴活動活動手腳,覺得身上慢慢長了力氣,“嘿嘿”笑道:“他娘的,再打一仗!”說著彈身躥上去,一掌劈去。那拳眾剛要去接,他卻順勢下蹲,伸腿呼地一掃,那人慘叫一聲,雙腿立時便折了。

        眾侍衛(wèi)聞到楊慕俠噴來的煙后,都為之一振,手持兵器反逼了回來。大師兄暗自心焦,猛聽得遠處響起爆豆般的槍響,有馬隊如狂風卷浪般沖過來。

        “好了,神機營趕回來了!”崔玉貴叫道。

        大師兄一聽,更是慌了神,趕緊帶人向外撤,但為時已晚,早被外面趕來的兵丁困住。

        慈禧在屋里瞧得分明,也松了口氣,忍不住念了一聲佛。楊兆龍眼見爺爺一招沒出,就把這危機化解了,更是欣喜。

        李蓮英擦了下額頭的冷汗,對縣令吳永道:“走,出去瞧瞧吧!”

        吳永點頭道:“多虧了那位楊老爺子!”驀然回身,一把扣住光緒的手臂,另一只手腕翻過來,明晃晃的一把匕首抵在他喉嚨上。

        慈禧哪想到還有這幻變,吃了一驚,一屁股蹲到地上。楊兆龍和李蓮英做夢也沒想到這縣令會突然干出這事,都愣在當場。

        “都別動!”那人拖著光緒往門口挪。

        李蓮英趕緊扶太后起來,楊兆龍叫起來道:“你不是吳知縣,你是假冒的!”

        “吳永”獰笑道:“廚子,你倒不傻??!”

        “快放下皇上,饒你不死!”李蓮英尖聲叫著。

        “少他娘的騙我,放下他,我才死定了!”

        誰想,光緒這時卻突然咯咯笑了起來,說:“你殺了朕最好!”

        “皇上,沒人敢碰你!”楊兆龍往前踏上一步,“可還記得‘白鶴亮翅?”

        光緒一怔,目光跟楊兆龍一接,楊兆龍點了點頭,光緒的眼睛眨了眨。

        “吳永”喝道:“廚子,你想搞什么鬼?”

        楊兆龍嘻嘻一笑,亮出自己的武器,說:“我把切菜的刀給你瞧瞧?”

        “吳永”一呆,說:“竹子做的?”

        趁這當口,楊兆龍吼道:“亮翅!”光緒果然順勢來了一招“白鶴亮翅”,雖然沒有多少力氣,卻還是將“吳永”的刀扒開。

        光緒一動,楊兆龍已閃電般沖了上去,也是一式“白鶴亮翅”?!皡怯馈北淮蝻w,穿過窗戶,一頭栽到院子里去。

        楊兆龍和楊慕俠的中秋節(jié)是在太原過的。兩宮駐蹕此處,召見軍機大臣,議定派慶親王奕劻回京主事,督促李鴻章到京城跟洋人議和。自然,這個“團圓節(jié)”也都過得沒滋沒味。

        楊兆龍升官了。因為在榆林堡驛站出手打倒“吳永”,救下皇上,慈禧方才得知這個年輕御廚的另一個身份——太極楊家的后人。當下召見了掌門楊慕俠,贊勉幾句,楊兆龍因功受賞,被封了從五品,從進宮當廚子到升任御膳房副廚長,僅用了一年。

        自從進了大同,大隊人馬的供應已不成問題,慈禧也開始在飲食上有所挑剔,地方官吏所用的廚子,往往做不出合太后口味的菜品。楊兆龍則不一樣,他人雖年輕,在御膳房時也曾挑過大梁,奪得過“斗菜”狀元,如今少了膳食正、總廚等人的掣肘,由他一個人說了算,他更是如魚得水,盡情地將他的廚藝展現了出來。

        這段時間,光緒的精神也明顯好轉。在榆林堡驛站時,他被“吳永”一嚇,明晃晃的刀子架在脖子上,魂也飛了,魄也散了,歷來君王遭遇此等兇險者,為數寥寥,他這個落魄的“孤王”居然攤上了。不過,驚嚇之余,他卻泛出一個念頭,暗想就此死了也好,一了百了,也能與珍妃在九泉下相聚。那一刻,光緒竟然莫名其妙地涌出一股幸福的眩暈,懼怕也沒了蹤影。正好楊兆龍讓他施展“白鶴亮翅”(由楊兆龍私自傳授),他不假思索地就“亮”了出來。結果,竟然把“吳永”的匕首撩開,讓楊兆龍瞅準機會一擊成功。

        到了西安后,兩宮駐駕,讓軍機督促京城留守大臣與各國使臣議和。十月十日,慈禧在西安迎來六十六歲“萬壽”,當此國難艱深之際,自然也不能過分操辦。上下倒是盼著京城那邊早一天能議和功成,可惜總難成愿。直到庚子年最后一天,此事還懸著。

        這一年的年味不濃,誰也過得不舒心。大清開國至今二百六十年,從沒像這天過得凄慘。

        十一月十三日,鑾駕到了邯鄲,此地距離永年已不足五十里。楊慕俠祖孫哪里還能把持得住,托崔玉貴跟慈禧和光緒說了情,要先一步趕回老家去看看,次日再趕到邢臺那邊伺候圣駕。

        自打進西安后,文武大員便紛紛薦引當地名廚入行宮料理膳食,慈禧已不像從前那樣依賴楊兆龍的廚藝了,聞聽他要跟祖父回老家一趟,便賞了一千兩銀子,并給了一個月的假。

        楊兆龍大喜,拜別光緒、崔玉貴等人,一刻也不耽擱,跟隨楊慕俠雇了馬車趕往永年。在外面輾轉了一年多,兩人早就歸心似箭了。

        只是,楊慕俠萬萬沒想到,回到老家等待他的竟是一件噩耗,二兒子楊云鵬居然早在去年京師城破之日罹難!

        六年前,長子楊云天去世,便讓老頭子經受過一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苦痛,沒想到,如今又讓他再次蒙受打擊。失去了兩個兒子,等于是斬斷了楊慕俠的左膀右臂,楊家氣衰,太極門也隨之凋零,老頭子真有些承受不住了。

        楊慕俠舉家重回京城,已是第二年春天的事。

        只因義和團匪起,假托神拳之名以偽亂真,排拒洋教而導禍入門。像太極門的楊云鵬、八卦門的程廷華以及順源鏢局的王五,都在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那日殉難。此后,義和團被鎮(zhèn)壓,拳界各派也遭受牽連,門人均多星散。唯有太極楊家,因為得到貝子溥倫等官貴名流的庇護,故而還能在京城占著一席之地。

        二月初六這天上午,楊慕俠收拾停當,正準備去貝子府給溥倫講拳。楊奉突然來報:“老爺,有個叫崔玉貴的前來拜訪!”

        楊慕俠還不知道崔玉貴如今已不是內庭的二總管了,他們在西狩的路上,倒是挺談得來,尤其是說到拳術上面,更是對路數,如今聽說他突然造訪,楊慕俠不免有些驚異,要知道太監(jiān)不奉旨是難出紫禁城的。

        楊慕俠去到前廳,和崔玉貴相見了。

        崔玉貴臉色不怎么好看,說:“楊老先生,我今天冒昧前來,是給府上傳個信的,令孫兆龍只怕有難!”

        楊慕俠一驚,失聲道:“什么?”

        “我也是剛剛得到消息,有個相熟的早上告訴我,昨晚,老佛爺手下的四大金剛連夜提審令孫和我當初的幾個手下,估計瀛臺那邊的事敗露了?!?/p>

        楊慕俠一聽,半晌無語。

        所謂瀛臺那邊的事,是指楊兆龍私下給光緒開小灶,并冒充傳膳太監(jiān)上島,暗暗地傳了皇上太極拳等秘事。楊兆龍有次跟他說起過傳拳的事,他就覺得不妥,等后來在西狩路上,皇上被“假吳永”挾持,在楊兆龍的提醒下,突然使出一招“白鶴亮翅”,化險為夷,他才知道孫子還是瞞著自己傳拳于光緒。只不過,后來慈禧重重嘉賞,一路上對楊兆龍很是寵信,楊慕俠一顆心才放了下來。卻沒承想,才進二月,慈禧就來“秋后算賬”了。

        在西狩的路上,楊兆龍跟楊慕俠談起了不少深宮秘聞,楊慕俠對于慈禧狠辣的手段自然了解,如何能不揪心,趕忙道:“崔總管,多謝你前來傳訊,此恩此德我楊家銘記五內?!?/p>

        “我現在已不是皇宮二總管了!”崔玉貴道,“您叫我一聲玉貴就行!”

        楊慕俠本也不是什么拘禮之人,當下也不啰唆,說:“玉貴,依你看,兆龍此事犯了,會落個什么處置?”

        “只怕是死罪!”

        楊慕俠的心猛地一沉。

        崔玉貴道:“瀛臺那邊是老太后最大的心病,誰越了那雷池半步,她都是不會容忍的。您也別奢想她會念及兆龍西狩路上立下的功勞網開一面,不然,我也不會被她一腳踢出來?!?/p>

        “那依你的意思,人是沒得救了?”

        “老先生,可恨我不在宮里頭,無法照應。所以這事兒,還得去找倫貝子商量,一道拿個主意!”

        楊慕俠正要去貝子府,于是二話不說,趕緊跟崔玉貴同車趕過去。

        見了溥倫,三人一合計,覺得這事讓貝子王爺出面求情,只怕更會惹老太后猜忌,保不齊她還會以為楊兆龍去瀛臺傳拳,還是溥倫等人特意安排的。那樣子,楊兆龍更沒活命的機會。

        崔玉貴聽罷一咬牙,當場拍了胸脯,雖說他人已離開皇宮,但在里面幾十年的經營,徒弟和故舊也不少,以往愛面子,不愿去求他們,如今為了楊家小哥,他只得把這張臉豁出去。

        他有個徒弟叫小德張,天津靜??h南呂官屯人,前兩年被提升為后宮太監(jiān)回事。“庚子事變”中,隨慈禧太后西狩,回京后升任御膳房掌案,三品頂戴,算是頂了崔玉貴的缺。如今,只有找他去暗通款曲了。

        不過,崔玉貴說,宮里面說話最有分量的人還是李蓮英。他做了四十多年的太監(jiān)總管,慈禧幾乎對他言聽計從,只要能打通“皮硝李”的門路,這人就死不了。只是,崔玉貴跟李蓮英雖然是小同鄉(xiāng),說起來還沾親帶故,但他并不愿意去求他,只能讓溥倫去想法子。

        在貝子府商議時,楊慕俠一直保持鎮(zhèn)定,雖然心里早就在滴血。

        等到回了家,老頭子才覺得天地已變了顏色,那春光早染上了肅殺之氣。他越想越悔,實不該當初讓楊兆龍進宮,記得這孩子曾跟他說過,他之所以進那御膳房,除了學廚藝,還想著去摸摸“秋水”的底細,因為很多跡象表明,那些人就隱藏在皇宮內務府。

        “紅燈照”被驅逐后,“秋水”也在宮廷里立不住腳,楊慕俠本來還為孫子慶幸,以后在里頭少了危險,誰知,他這么快就惹上禍了。萬一孫子有個三長兩短,他如何跟地下的楊云天交代?想到此,楊慕俠再也憋不住,老淚涌出了眼眶……

        直到被關進刑部大牢,楊兆龍還有些恍惚,人像是在夢里一直未醒。那天,他被傳到內務府問話,瞧見的是平日里給慈禧傳膳的四個老太監(jiān),他們個個面無表情,佝僂著身子,臉色不是蠟黃就是蒼白,看上去像鬼。

        跟他一起被傳訊的還有幾個小太監(jiān),卻也認識,其中有幾個是崔玉貴的親信,以前他就是穿著他們的衣衫裝作太監(jiān)上瀛臺的。

        審訊很殘酷,也很利落,一開始并沒沖他來,四個老太監(jiān)輪番詢問那些小太監(jiān),怎么在寶月樓下開的小灶,怎么偷著往島上傳膳的?那些小太監(jiān)稍有支吾,耳光和皮鞭就抽下去,很快他們便招供了。

        看這情形,楊兆龍知道抵賴無用,索性站出去把過錯一并承擔了。自從崔玉貴被踹出皇宮,他隱隱就有一種預感,沒了這把保護傘,他以后在皇宮里的日子就不會好過了??墒菦]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這么突然。

        進膳的事還小,擅自向光緒傳授太極拳的罪名就大了,這事也不容楊兆龍否認,因為光緒的貼身太監(jiān)王香已先一步被拎了來,早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吐露了。

        一張張供詞往楊兆龍面前一擺,老太監(jiān)們陰冷的眼神和怪異的腔調,讓他想到那些最毒的蛇,滑膩膩的,陰森森的,讓人作嘔。他一咬牙,豁出去了,簽字畫押,做了就不后悔。

        當晚,楊兆龍便被關進了刑部大牢。他那只鼻子最靈敏,往常在御膳房,什么香味甜味鮮味都能辨得出,如今可好了,聞到的盡是臊臭和腐爛味兒,他這才明白,擁有一個異常靈敏的鼻子原來還有這樣的壞處。

        換到官監(jiān)的第二天上午,楊慕俠便來探望了。

        楊兆龍一瞧見爺爺的臉,淚水便奪眶而出,他從沒這般想見到親人,十來天的隔離,把他這些年積壓在心底的親情一股腦兒激發(fā)了出來。

        楊慕俠用兩張銀票,把看守劉九和杠子打發(fā)后,此處便能容得祖孫倆清清靜靜地說話了。

        楊兆龍從鐵柵欄里伸出手,緊緊握住楊慕俠的手,說:“爺爺,您快把我弄出去,我受不了了……”

        楊慕俠心痛欲絕道:“兆龍,你放心,爺爺但凡有一口氣在,就不能看著你在里頭受苦!”

        楊兆龍知道爺爺從來不打誑語,心底頓時覺得踏實了,含淚點頭。

        楊慕俠又道:“孩子,你聽我說,人在這個世上,最要緊的就是能活著!你一定要把這句話牢牢給我記?。 ?/p>

        “我懂,人只有活著,才有機會說別的,做別的!”

        “就是這個理兒!”楊慕俠道,“你是犯了太后的忌諱才被下牢的,在大清國,她就是天老爺,沒人能抗得了。不過還好,崔玉貴給我報信后,我和倫貝子上下找人通融,總算是先把你這條命給保下來了。”

        楊兆龍一聽,心里剛升起的希望又一點點落了下來。顯然,自己短時間內是出不了這牢門的了。即便是為了保下這條命,爺爺他們已費了很大的周折。

        “爺爺,那我該怎么辦?”楊兆龍想到今后要長久地被囚禁于此,心底就冒寒氣,身子也跟著打哆嗦。

        “兆龍,別慌!”楊慕俠覺得孫子的手扣得很緊,指頭簡直要抓進自己的皮肉里,知道他心里很是惶恐,“你跟我說,太極拳講究什么?”

        “講……講究什么?”楊兆龍此時腦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說。

        “講究以靜制動,對不對?這個靜字訣是最難練的,你爹,還有你二叔,武功不可謂不高,可在靜字上面還是沒有拔上去!”

        楊兆龍心里亂糟糟的,說:“爺爺,您在說笑吧?我都到這份上了,哪還有閑心去練什么功夫?”說罷,苦惱地用頭在柵欄上撞了兩下。

        楊慕俠把雙手縮回去,眼神變得冷澈,喝道:“你給我住嘴,這是楊家人該說的話嗎?”

        “我……”

        “不管是練拳還是做人,最重要的便是修心。你懂嗎?”

        “我懂,可是……”

        “人這身子,就是一副臭皮囊,骨肉可壞,心可不能爛掉!一個人要是連心都給鎖死了,那還有什么指望?”

        楊兆龍還想辯解,又被楊慕俠一把拽住衣領子,臉頰和脖子都緊緊地擠到鐵桿上。老頭子瞪大眼珠子,沉聲道:“你給我聽好了,楊家人沒有孬種,你要是還想姓楊,就拿出楊家風骨來給我瞧瞧!”

        楊兆龍從沒見過爺爺這么“喜怒形之于色”,還沒答話,只聽楊慕俠又道:“當初生下你時,你爹讓我起名,我就叫你龍了。這個名字起得有些大,不著地,風來雨去,能大也能小,能顯也能隱?,F在你告訴我,你到底是楊家的一條龍,還是一條蟲?”

        楊兆龍一咬牙,喊道:“我當然是龍!”

        “好,有種!”楊慕俠這才松開了手,臉上慢慢泛出笑容,“我就知道,你不會讓爺爺失望!”

        楊兆龍覺得體內像被點起了一根火把,嗞啦嗞啦地燒著。沒錯,就算被囚在牢里,他也不能爛成一攤泥。不說爺爺他們在外頭掛著心,就是地下的爹娘也不想自己沉淪。因此,他一咬牙,說:“爺爺,您放心,就算把牢底坐穿,我也是個有骨頭的!”

        “好,這才是未來太極門掌門人該說的話!”

        楊兆龍一驚,叫了聲:“爺爺……”

        “你沒有聽錯!”楊慕俠笑道,“掌門人的位子是該由你接任?!?/p>

        “那兆鷹呢?”

        “這孩子也不錯,可比起你的悟性來,他還是差了一點兒!”

        日子一天天流走,風漸漸涼了,秋意一天比一天深。偶爾從窗口的一角,能瞧到天上徐徐飛過的雁陣,楊兆龍心頭還是會泛起一陣傷感。

        自從進到官監(jiān)后,每過一天,他就會在墻上畫一道,算是記日子。今天過去一算,發(fā)現是九月二十五。腦子里火花一閃,他猛地想起,今天竟然是自己的生日。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苦笑起來。其實按老習俗,人不到六十是不慶生的。但母親劉氏活著的時候,每到這天,早上那頓壽面是少不了的。想來,天底下也唯有娘親才永遠記得住兒子的生日吧!

        楊兆龍不覺鼻子發(fā)酸,眼瞧著窗外陰暗的天空,秋雨兀自淅瀝不停。他的淚花居然奪眶而出,原來,自己今年已是二十有三了。

        他收回視線,慢慢躺下去,正準備合上眼瞇一會兒,外面忽然響起獄卒杠子的尖銳嗓音:“楊兆龍,有客探監(jiān)!”

        他一下坐起來,心說:“誰會在這下雨天來看我?”頓覺驚喜如同桃花綻放。

        來人看上去很瘦小,一頂黑帽子,臉龐白皙,戴了副眼鏡,唇上留著兩撇老鼠胡子,手里提著一個食盒,不管是長相還是打扮,都透出幾分滑稽。楊兆龍不禁狐疑起來,怎么會有陌生人來見自己?

        杠子半年來得了楊家人不少好處,總算沒怎么為難楊兆龍,今天看到有這么個生人來探望,雖說在門口就被塞了銀子,但他還是跟進來問:“楊兆龍,你認識他?”

        楊兆龍正要說不認識,便見那人朝自己使勁眨了一下眼睛,心中一動,脫口道:“當然認識,他是我拜把子弟兄嘛!”

        小個子暗自出了口氣,轉身朝杠子鞠了一躬,說:“多謝這位大哥!”

        盡管對方故意粗著嗓門,楊兆龍還是聽出些熟悉的韻味,不由渾身一震,目光直勾勾地落到那人身上。

        杠子走后,小個子把食盒放下,慢慢起身,卻并不去看楊兆龍,而是垂著頭只看腳下,也不說話。

        楊兆龍心在敲鼓,但是嗓子眼卻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時間居然發(fā)不出聲,只知道呼哧喘氣。

        他看到小個子把眼鏡摘了,伸手去抹眼淚,然后才慢慢抬起頭,目光幽幽地落到自己臉上。就這樣,二人默默相對,目光像是黏在一塊兒。

        牢房里一片靜默,唯有窗外的雨聲還在嘀嘀嗒嗒。楊兆龍癡癡地看著對方,嗓子眼一陣發(fā)癢,終于忍不住咳嗽起來。

        那人撲過去,抓住鐵桿子,急聲問:“你怎么樣了?”這會兒沒再變聲,透出了柔媚。

        楊兆龍聽她露出真音,心里頓時覺得舒坦,嗓子眼也通了,說:“我沒事,是高興的!”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武云。

        武云聽了,“撲哧”一樂,但馬上淚水又奪眶而出。隔著鐵柵欄,他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楊兆龍看著她笑著,眼眶也濕濕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是崔二總管告訴我的!”

        楊兆龍一笑,說:“這位二爺還真是我的福星。”

        “我回京城半個多月了,去御膳房那邊打聽過,才知道你被下了獄,可我不知道該去哪里見你,心里急得不行……”武云說著,淚水又淌下來了。

        “好丫頭,別哭了,你都快成水做的了!”

        “不,你讓我哭,”武云抽泣著,“我不是為你一個人哭的!”

        楊兆龍一驚,問道:“那還有誰?”

        武云淚水瑩瑩道:“我見了你,是高興的哭,可是,想起楊二俠來,我是難受的哭!”

        楊兆龍脫口問道:“你認識我二叔?”

        武云點點頭,說:“楊二俠救過我的命!也可以說,他是為我而死的!”

        接著,她就把那晚楊云鵬救自己以及他犧牲的情況告訴了楊兆龍。

        楊兆龍聽后,簡直驚呆了,他只知道楊云鵬是死在洋兵的亂槍之下,卻沒想到這里面還如此曲折,他沒想到平日看上去冷漠孤傲的二叔,竟也這般熱血干云。

        楊兆龍傷感道:“等哪天我出去了,定要帶你回老家走一趟,到二叔墳前拜一拜!”

        武云點了點頭,說:“你受苦了!”她騰出一只手,慢慢地撫摸著他的臉頰,柔柔涼涼的。

        “你看起來也瘦了!這兩年你去了哪里?”

        “洋兵攻進北京城后,我就跟老祖宗走散了,‘紅燈照的那些姐妹們死的死,傷的傷。我幸好還有個藏身處,那就是潭柘寺,里面有一個叫了因的師父,以前便相熟,她挺喜歡我,我便在她那里躲了半年?!?/p>

        “了因師父是誰?”

        “你應該認識她,她是邢臺人,俗家名叫胡玉清!”

        楊兆龍聽了,臉色不由一變,這個胡玉清可是差點兒成了他奶奶的人。雖然自己從來不曾見過她,但傳聞還是聽過一些,胡玉清原本跟爺爺有婚約,只是因為她兄長胡玉泉的蹊蹺死亡,她便遷恨于楊慕俠,一怒之下悔了婚,之后下落不明?!扒锼苯M織冒出來后,楊家人一度懷疑會不會是胡玉清在暗中報復,尤其是對手竟然也精通太極拳,讓人很難不把那“老祖宗”跟胡玉清聯(lián)系到一起。直到后來,楊兆龍查實了“老祖宗”的當家人是紅燕子,胡玉清才洗清了嫌疑。不過,紅燕子的太極拳卻是胡玉泉私下傳授的。如此一來,“秋水”還是跟邢臺胡家脫不了干系。

        一時間,楊兆龍心里亂糟糟的,竟然不知道說些什么。

        武云像突然記起了什么,說:“哎呀,光顧著說話,倒把它給忘了!”趕緊抽出手,把食盒打開。

        楊兆龍頓時聞到一股濃香撲鼻而來,心一下子就抽緊了。

        盒子的第一層是只燒雞,不等武云動手,他早一把掏過去,雙手捧著就大啃起來,嘴巴一直不離開,邊啃邊咽,眼珠子亮得像頭狼。

        “可憐的人!”武云在旁邊看了,又好笑又難過。

        直待啃完大半只雞,楊兆龍才松開嘴巴,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覺得魂兒又重新回來了,說:“我忘了告訴你,今天是我的生日?!?/p>

        他本以為武云定然不知,誰知她卻微微一笑,說:“你以為我今天冒雨進來,是為了哪般?”

        “你難道知道?”楊兆龍很驚奇,因為印象中,他不曾告訴過她。

        “是衛(wèi)璜師父告訴我的!這只雞也是衛(wèi)師父特別囑咐我去哪里買的,也知道趁熱吃最好,可由不得人呢,你就湊合著吃吧!”武云說著,又從下一格里拿出點心等食物,讓楊兆龍慢慢享用。

        吃著看著,兩人的目光又纏到一起。

        楊兆龍想,要是能在外面,找個溫暖的小窩,自己燒飯給她吃,或是她煮粥給自己喝,那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是,這日子怕是遙遙無期……

        末代的大清國像一只在風雨中飄搖不定的破船,也不知還能耗多久,便會嘩啦一下子散了架。對楊兆龍來說,深牢大獄像另外一個世界,他差不多已變成一個被遺忘的人,外頭盡管風云變幻無常,他卻“享受”著少有的平靜。

        這期間,楊慕俠也來探過監(jiān),開始傳授他修煉“龜息功”。他告訴楊兆龍,外頭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他“死”后,他便會跟著告老還鄉(xiāng),帶他回永年老家隱居。至于宮里頭,他們也沒少打點,應該不會出什么差池。

        寒暑交替,日子又是一天天地流走。這天,楊兆龍在獄中迎來了他三十歲的生日。

        從后窗看向天際,湛藍欲滴,他癡癡地看著大雁排成人字形,徐徐飛過,心想,用不著多久,我也能回歸故里了。不覺眼眶一熱,已是淚流滿面。

        那一天終于來到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十月二十日這天早上一起來,楊兆龍就有種預感,心頭毛糙糙的,七上八下。果然,劉九早上送來的飯菜居然有肥雞美酒。以往,他雖然蒙受照顧,卻沒奢侈到早飯也如此破費。

        楊兆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笑問道:“九爺,今天是不是該我上路了?”

        劉九點了點頭,說:“是的,楊家少爺!”

        楊兆龍瞅瞅眼前的美味,說:“那這最后一頓飯,我可得吃好了,死也要做個飽死鬼!”

        “楊少爺能這么看得開,足見你胸襟了不起!”劉九沖他豎起大拇指,“來,我敬你一碗!”

        他端起酒壇子,倒了一碗酒。楊兆龍也不多說,一仰脖干了。

        之后,劉九就退下去,讓楊兆龍慢慢享用。

        楊兆龍知道這是自己在牢里的最后一頓飯,吃過后,便會有人送他“歸西”,雖說事先早有安排,他還是不敢大意。吃完后,他試著調息了一陣兒,覺得能夠運用自如了,心里更加鎮(zhèn)定。

        巳時左右,聽到廊道上響起密集的腳步聲,楊兆龍從床上站起來,只見劉九引著四名老太監(jiān)魚貫而入,后面還跟著兩個獄卒。

        四個老太監(jiān)個個背弓得像蝦米,臉像風干的橘子皮,瘦得皮包骨頭,目光卻無比陰冷,看人如同小刀割肉。他們走到牢門前,便一字排開,眼睛直勾勾地瞅著楊兆龍。

        劉九在旁邊賠著笑臉道:“公公,這就是欽犯楊兆龍。光緒二十七年入獄,如今已歷七載!”

        老太監(jiān)們臉色卻并不見晴朗,還透出重重疑惑,因為犯人頭發(fā)散亂,還留著胡子,形貌自然有異。他們有些拿不準,楊兆龍卻一眼認出這四人的身份,正是慈禧跟前的“四大金剛”。

        “凈面!”其中一人忽然用尖厲的嗓子喊道。

        劉九趕忙開了鎖,一名剃頭匠便端了水盆進來,楊兆龍漱洗過后,那人便拿起剃刀唰唰地幫他刮胡子修面,辮子也扎起來了。很快,一張英武的臉龐重新露了出來。

        四個老太監(jiān)這才點頭,算是驗明了正身。

        劉九一揮手,兩名獄卒上前架起楊兆龍,跟著太監(jiān)們走了出去,在廊道里繞了一會兒,進到一間偏靜的屋子,屋子正中放著一張?zhí)刂频男檀?。楊兆龍仰面朝天地被按上去后,手腳被牛筋繩捆得結結實實,鐐銬這才被去掉。

        劉九和獄卒隨后出去,把屋門關上。

        楊兆龍用眼睛的余光看到,旁邊的小桌上放著一沓高麗紙,還有一壇燒刀子。他頓時明白了,太監(jiān)們要用“貼加官”將他悶斃。

        這種死法正好能用得上龜息功。要是灌他毒酒,今天這一劫他就逃不過了。

        “干活吧!”一個老太監(jiān)說著,拿起了酒壇子。另一個太監(jiān)早把一張高麗紙蓋到楊兆龍的臉上,他馬上入定,進行調息。

        “噗”,太監(jiān)使勁噴出一陣細霧,那紙受潮發(fā)軟,立即貼伏在楊兆龍臉上。

        楊兆龍卻早就行功進到“潛心”一段。第二張紙又糊下來,灑水再噴時,他已開始潛息,等第三張高麗紙貼到臉上時,他已入了“真定”。

        貼了五張高麗紙后,老太監(jiān)們才停下來歇口氣,楊兆龍?zhí)稍谏厦嬉粍硬粍印?/p>

        按照常規(guī),行刑到此便算結束了,犯人已然斃命,那五張疊在一起快已干燥的高麗紙揭起來,凹凸分明,猶如戲臺上“跳加官”的面具。這就是“貼加官”名稱的由來。

        但老太監(jiān)事先已經被囑咐過了,此犯人非比尋常,身上有武功底子,故而他們之后又連著在楊兆龍臉上糊了五張紙,厚厚的如同一層硬殼,待過了一炷香后,方才慢慢揭下。

        一名老太監(jiān)把一根羽毛放到楊兆龍的鼻子上,幾雙眼睛死盯著,也沒看到羽毛動一下。另一名老太監(jiān)還不死心,又掏出一根銀針扎了他的人中,見還是沒有反應,這才作罷。犯人確實“死”透了!

        他們這才開門讓劉九等人進來,叫去通知欽犯家人來領尸,在刑部的卷宗上,楊兆龍的名字也被紅筆勾掉,此后世間便沒有這個人了。

        老家總是有一種熟悉的味道,會叫人魂牽夢繞。即便是躺在棺材里,見不到光,楊兆龍還是能夠嗅到這股熟悉的氣味。

        棺木抬進楊家后院,安頓好后,他總算可以出來透透氣了。幾天來在路上顛簸,他委實憋壞了。

        他假死的內情只有四個人知道,楊慕俠是謀劃者,再就是楊兆鷹、劉兆鳴和楊奉。一回到永年老家,他便住進后院的廂房里,房門從外面反鎖著,大家知道,此事一旦泄露出去,便會禍及楊家一門,故而誰都小心謹慎。

        之后兩天,楊慕俠簡單地為長孫“料理完喪事”,把那具裝了石頭的棺木送到祖墳處,挨著楊云天下了葬,并樹了碑,墳前還栽上了兩棵小松樹。

        老頭子還擔心“秋水”的人不死心,會偷偷地去掘墳,便叫楊奉暗中盯了幾天。不久,楊奉回來稟告,祖墳那邊沒啥異常,倒是那個叫武云的女子去兆龍墳前哭過,燒了紙錢后就離開了。

        春光在墻頭外已有七分,枝頭上花朵爛漫,上面還有蜂蝶飛舞。日頭早就爬得老高,暖烘烘地照下來,曬得人骨頭都覺得癢癢的。

        劉兆鳴(楊云鵬的義子、黑魚廟的小沙彌禾谷)換了身干凈的衣衫,腳下的布鞋前兩天才刷過,有八成新,卻加上一雙新納的鞋墊,套上腳后在地上踩了兩步,覺得軟和合腳了,這才滿意地笑了。

        他對楊奉說:“叔,我要出去一趟,您有啥東西要我?guī)У模俊?/p>

        “沒什么買的!”楊奉笑道,“你好不容易出去一次,別急著回來,多逛會兒,平日里也不見你出個門!”

        “我就是想出去買雙鞋……”

        “那我跟你說,出門右拐,東關馮記鞋鋪那邊的手藝最好了,老爺少爺的鞋都是他家做的!”

        劉兆鳴趕緊謝過。但出門后,他卻并沒去東關,而是在廣平府鎮(zhèn)上轉悠著,最后鉆進一家小鞋店。那里面光線暗弱,也不見什么客人,掌柜的是個年老的駝子,佝僂著背,用雞毛撣子打掃灰塵。瞧見劉兆銘進來,他才慢吞吞地問:“這位爺要買鞋?”

        “既買鞋,也找人!”

        駝子翻起眼皮,打量著他,說:“這就怪了,找人怎么找到鞋店來了?”

        “不是有這句老話嗎?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駝子點點頭,說:“那你先坐著等等,我這就給你找雙鐵鞋去!”他果然轉到后面去,不多時就拿了一雙鞋出來。劉兆鳴接過來試穿一下,居然正合腳,便道了謝,付了錢。

        駝子把鞋子包好后,劉兆鳴拿著它并不按原路從正門出去,而是從側門走進天井,又徑直去到后院。院墻有后門,虛掩著,他輕輕推開,一步就踏到小巷中。

        一個郎中打扮的人正守在那里,見劉兆鳴出來,他咳嗽一聲,轉身朝西下走去。劉兆鳴左右掃了一眼,不緊不慢地跟著他往前走。前行約摸百十步,往右一轉,拐進另一條胡同。

        對面卻又來了一個穿著時新的少女,手里拎著個菜籃。郎中馬上不走了,背靠著墻壁,歪頭看天。

        劉兆鳴也住了腳,少女經過他跟前時,朝他微微一笑,他就又跟著她走向胡同的另一端。

        這條巷子更是僻靜,見不到什么人,隱隱只聽到幾聲狗吠。少女在前面走,雖不看他,嘴上卻說開了話:“你忘了我是誰啦?”

        “你是……武蕾?”

        武蕾轉頭朝他一笑,說:“難得你還記得我!”

        “我是猜的!”劉兆鳴苦笑道,“這么多年了,咱們名字倒是連在一起,人卻難得湊到一塊兒!我腦子里只記得你小時候的模樣?!?/p>

        “往后就好了,大家每天都可以在一起!”

        “老祖宗到了?”

        “在那邊等你呢!”

        說著話,二人便來到一棟宅子前,從門面上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沒什么顯眼的。臉上長著豬皮痣的武風正站在門前等著,見武蕾帶著劉兆鳴來到,他臉上露出笑來,朝劉兆鳴伸開雙臂,兩人緊緊抱在一起。

        “武電(劉兆鳴在“秋水”組織的化名),你總算可以回‘秋水看看了!”

        “大哥,我早盼著這一天??!”

        武風哈哈笑著,跟劉兆鳴分開,卻突然一拳砸向他的小腹。事出突然,劉兆鳴來不及躲閃,小腹就勢往里一收,那拳頭雖然打中,卻已沒什么力道。

        武蕾吃了一驚,尖叫道:“武風,你搞什么鬼?”

        劉兆鳴笑道:“沒事,老大跟我鬧著玩呢!”

        “甭替他操心!”武風伸手重重地拍著劉兆鳴的肩,“他在楊家呆了這么些年,不僅武功不錯,演技也高明!”

        聽了這話,劉兆鳴表情有些苦澀,任武風拍打肩頭也不躲,竟那樣硬硬地承受下來。武風見狀,知道玩笑有些過了,說:“來吧,老祖宗和老師父早等著呢!”

        一進廳堂,便看到“老祖宗”紅燕子坐在上頭,一邊是“老師父”白云觀觀主高銘遠。

        劉兆鳴上前跪倒,只磕了一個頭,早被高銘遠一把拉起,說:“快起快起,你可是大功臣,用不著多禮!”

        但劉兆鳴卻執(zhí)意不起來。

        紅燕子道:“你還是叫這孩子跪吧,我知道這些年來,他心里苦著呢!”

        高銘遠這才松了手。

        劉兆鳴端端正正地沖紅燕子連磕了三個響頭,再抬起頭來,已是滿臉淚光,說:“娘娘,我總算能守著您了!”

        紅燕子見他如此動情,也不禁感動,上前拉他起來,把他攬在懷里,輕輕撫慰道:“你為了我,這些年可沒少吃苦頭,娘娘心里都記著呢!”

        劉兆鳴哽咽道:“為娘娘吃再多的苦,我也愿意!”

        見到此情此景,不光是武蕾,高銘遠和武風也都有些動容。紅燕子牽著劉兆鳴的手,對他們道:“這孩子五歲時被我?guī)Щ貋?,只吃了兩年安生飯,又被我送了出去,在黑魚廟當了小沙彌,又過上了清苦的日子。悟清其實是我的結義兄長,卻被萬瞎子誤殺了……后面的事兒,你們應該清楚,沒有他在楊家當眼線,咱們‘秋水要跟太極門斗可就太費力了!”

        武風“嘿嘿”兩聲道:“還是老祖宗最了解他!”

        “他最大的功勞還是他的忠誠!”紅燕子道,“你們想想看,二十多年過去,這孩子一天不曾忘記身上的擔子,始終不曾負了我!今天他回來了,回家了!他認得門,他心里始終有我這個娘娘!”

        武蕾還是頭一回見到“老祖宗”說話這樣激動,不禁看向劉兆鳴,見他已合上眼皮,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著。

        見他這等模樣,武蕾心里蠻不是滋味。武電在楊家近二十年,每天和楊慕俠、楊兆龍等人同食同宿,日久哪能不生出情分?泥人還有幾分土性呢,何況他是個活生生的人!可是,他受了楊家的恩情,偏偏還要做出對不住楊家的事,此心之苦可想而知。

        紅燕子看向劉兆鳴,問道:“電兒,依你看,楊慕俠是何時把《授密歌》傳給楊兆龍的?”

        “應該是在出獄后的那幾天?!?/p>

        “不會提前嗎?”高銘遠提出異議,“楊兆龍被關在大牢里七年,楊老頭要是有心,何必等到他出來才傳?早傳不是早讓他孫子長功夫了?”

        “肯定不會!”劉兆鳴毫不遲疑地說,“楊慕俠傳《授密歌》,只有一次機會,一個傳人。楊兆龍那時身在大獄,生死未卜,他豈肯冒險?”

        紅燕子不住點頭,道:“楊兆龍得了《授密歌》之后,有什么變化沒有?”

        “他變得更加穩(wěn)重了!”

        “這是什么話?”武風嗤之以鼻,“練他娘的《授密歌》就是為了穩(wěn)重?”

        紅燕子和高銘遠都沒說話,目光卻同時刺到武風身上,使得他如遭針刺,渾身不自在,只能訕訕地躲到墻角去。

        “穩(wěn)重說明不了什么!”高銘遠道,“換了任何人,只要是在牢里關上七八年,出來后,話都不會多。”

        “他這個沉穩(wěn)不一樣,有點兒深不可測!”劉兆鳴說,“我這幾個月差不多每天都和他在一塊兒,就是摸不到他的底,他太冷靜了,像是無欲無求。娘娘,您也知道,我小時候在廟里長大,熟悉佛門生活。如今的楊兆龍,確實有幾分看破世事紅塵的意思!”

        “那你沒跟他試過手嗎?”

        “推手自然是少不了!他這個人悟性高,機遇也好,武功本就比我高出一大截。在一起的這么多年,我不記得有哪次能贏得過他!不過……”劉兆鳴沉吟著,“他現在的功夫叫我猜不透,身形看不出怎么動彈,可偏偏就是摸不著他的中正,不管我怎么快打硬進,他總是輕描淡寫,一點兒也拿他沒辦法,就好像整個人變成空的。我懷疑,他是在隱藏他的功夫!”

        “看來,這個楊兆龍確實吃透了《授密歌》!”紅燕子說著瞧向高銘遠,“高大哥曾經從楊慕俠身上見識過那功夫,是不是這個境界?”

        高銘遠道:“楊老頭所顯露的比這個還神乎!”

        武蕾在旁邊一直聽著,此時卻插嘴說:“我覺得,那個楊兆龍在武電面前肯定會藏著些,他們不是從小交好嗎?自家學了厲害的武功,又不能私自傳給弟兄們,只能悄沒聲地藏著了!”

        劉兆鳴朝她微笑點頭,說:“所以我又變了個法兒去試探他!”

        “結果呢?”

        “如娘娘所料,楊兆龍確實悟道了!”劉兆鳴說,“前兩天,山東萊陽的宋啟云帶著他兒子宋文鼎來拜訪老爺子,我瞧到那小伙子有些門道,就使了些小計謀引逗他出手。宋文鼎雖然沒有從他爹那里繼承下螳螂拳來,卻使得一手好地躺拳。楊兆龍果然也心動了,當天晚上非但與那小子交過手,還談了很長時間,頗為投緣。”

        “這么說,他們交手時你就在附近?”

        “對,那晚月光很好,我雖然藏得遠,還是瞧得清清楚楚。楊兆龍的功夫確實達到了鬼神莫測的地步!”

        “這樣的話,事情就簡單多了!”紅燕子道,“《授密歌》既然有了傳人,那么再讓楊慕俠像塊牌位擺在那里,就顯得我們‘秋水太無能了!”

        劉兆鳴聽她這意思是要對楊慕俠下手,心頭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畢竟二十多年來,楊慕俠一直是他的“爺爺”,真把他當成孫子待了。雖然情分上比不上對楊兆龍、楊兆鷹那樣厚重,但老宗師委實做得不錯。

        這筆賬不用算,他只有虧欠楊家的。

        “電兒,我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高銘遠嘻嘻一笑,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紙包,“你把這東西下到楊老頭的飯食或茶水中,你就可以大搖大擺地回來了!”

        劉兆鳴暗中深吸了口氣,把紙包接過,問道:“這是毒藥?”

        “我在白云觀時特別煉制的,無色無味,吃的時候發(fā)覺不了,一旦毒發(fā)可就沒救了!”

        劉兆鳴拿紙包的手不覺顫抖起來,竟是無法開口接話。

        紅燕子的目光一直盯著他,說:“楊慕俠非死不可,他不死,楊兆龍就有了依靠,我們照樣沒有機會!”

        “可是,這樣一來,咱們跟太極門的仇恨就大了!”

        “你以為,仇怨現在就少嗎?”紅燕子冷笑,“這也是老大哥的意思!”

        劉兆鳴明白她嘴里的“老大哥”是誰,那是個神秘人物,通常以車夫的身份出現,武功可謂驚世駭俗。可對大多數“秋水”的人來說,他的身世還是個謎,也許只有紅燕子和高銘遠才知道那人的真實身份。有一點劉兆鳴可以斷定,老大哥的武功不在楊慕俠之下,而且他使的也是太極拳。

        劉兆鳴還是無法把那個紙包揣進懷里,他咬著牙,臉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聳動著。

        武風在旁邊瞧著,笑了,說:“喂,武電,要是你實在下不了手,我可以幫你!”

        “你更不行!”武蕾冷笑道,“像你這副尊容,還有那身武功,只怕連楊家的門也摸不進去!”

        “臭丫頭,少說兩句你會死?。 蔽滹L握著拳頭恐嚇,武蕾反朝他吐了吐舌頭。

        紅燕子見劉兆鳴眉宇間顯出苦痛,嘆了聲,說:“看來,我只有派別人去了!”

        聽她這樣一說,劉兆鳴一咬牙,說:“不用!”就把紙包揣進了懷里。

        “這事要抓緊,拖延不得!”紅燕子叮囑道,“楊慕俠可是只老狐貍,不會給你太多機會,早干完為妙!”

        劉兆鳴點頭應著。

        高銘遠卻又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說:“我也不瞞你,藥我另外還準備了一份,你下不了手的話,會有人替你去做!”

        劉兆鳴咽了口唾沫,再次點頭,心想,誰會是接替他下毒的人呢?武風和武蕾都不成,這個人不能太惹眼。猛地想到,他自從進到這里后就沒見到武云,她去了哪里?心中一動,幾乎可以斷定她就是另一個人選。憑她跟楊兆龍之間的情分,進到楊家不算難事。更何況,老頭子如今也松動了,有點兒想認武云當孫媳婦的意思。

        劉兆鳴回到楊家,遠遠地,就看到楊慕俠蹲在廚房門口抽煙,里面?zhèn)鞒鲟枥锱纠驳某床寺曧?,一股奇異的香氣鉆進鼻孔。劉兆鳴聳了聳鼻頭,這是宮保雞丁的香味,心想,楊兆龍不愧是御廚出身,隨便一樣家常菜,也能炒出這樣的好味兒來。

        “爺爺,您怎么放兆龍出來了?”

        “是他憋得受不了了!”楊慕俠笑道,“這幾個月老吃楊奉做的飯食,嘴里寡淡,權當是打打牙祭了!”

        “那我進去幫他打打下手!”

        瞧見劉兆鳴進來,楊兆龍說:“你回來得正好,幫我往灶膛里添些柴火!”

        劉兆鳴答應著蹲到灶膛前。于是,一個蹲下來燒火,一個炒菜,不多會兒就整出四菜一湯。楊奉幫著往前屋端菜,劉兆鳴依舊往灶膛里添柴,慢慢熬煮小米粥。

        眼前沒人的時候,劉兆鳴又摸了摸胸前的藥散,心咚咚直跳。要是真給楊慕俠下毒的話,他有很多機會。可是在飯菜里面下藥并不妥,四個人坐在一起同食,最容易出岔子。

        他想了想,眼睛猛地一亮,老頭子每天都有泡茶的習慣,常常一喝就是兩個時辰,那時下藥才是最佳時機。但打定主意后,他心情卻并未見放松,反而更顯沉重。老實說,這些年來,楊慕俠真把自己當孫子待了。再者,雖然從一開始當小沙彌,他便是奉了“老祖宗”之命,監(jiān)視悟清師父的一舉一動,并捎帶著探聽楊家的消息,可是,他跟紅燕子滿打滿算也不過在一起生活了兩年,跟悟清在黑魚廟相依為命三年,而在楊家卻呆了近二十年。摸摸良心,他欠楊家的,如今不思報答,反要對老先生下毒手,他心里如何能不糾結?

        也不知道有多少回,劉兆鳴半夜里便會驚醒,嚇出一身冷汗。他想,他應該是這世上最卑鄙最可悲的家伙。二十年里,他每天都戴著好幾張面具度日。以往每年,“老祖宗”都會現身一次,撫慰他一番,提醒他一些事。成人后,常常是武惡和武風跟他接頭,“秋水”開始向他索取回報,他只能當起了眼線。漸漸地,“武電”這層身份就跟“劉兆鳴”混合了,他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陰陽人”,心里好苦好累!

        那天午飯吃罷,他和楊兆龍攙扶著楊慕俠回屋歇著,待老頭子睡下后,楊兆龍又回自己屋里躲避,他則守在院子里,看著火爐子。

        水很快“咕嘟咕嘟”地燒開了,茶壺就放在旁邊的石凳上。楊奉在前門守著,不會過來打攪。楊兆龍此時也該打坐入定了。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鳥雀還在枝頭脆脆地叫一兩聲。杏花早就落光,樹條上長滿了綠油油的嫩葉。

        劉兆鳴呆呆地看著爐火一點點地熄掉,一縷縷白煙裊裊冒出來。他的喘息突然粗混起來,終于一咬牙,把手伸進懷里,紙包一落進手心,他身子就開始戰(zhàn)栗哆嗦。

        他左右飛快地掃了兩眼,然后站起身,走到石凳前。茶壺旁邊是一包茶葉,他把手掌蓋上去,拿起茶葉,跟藥包握在一起。

        這時,老頭子屋里忽然傳來咳嗽聲,劉兆鳴打了個冷戰(zhàn),應聲說:“爺爺,您口渴了吧,我這就沏茶!”

        他強自鎮(zhèn)定,把茶葉包打開,將其倒進壺里,可手一哆嗦,還是有些撒在外頭。盡管高銘遠說這藥散無色無味,但他還是不敢大意,要先泡上茶葉沖一會兒,再放藥散。這樣的話,即便有點兒藥味也會被濃茶的湯汁掩蓋。

        楊慕俠這時確實覺得口渴,酒勁正上頭,有些發(fā)暈。他扶著墻壁從炕頭上坐起身,揉揉干澀的眼睛,心想,到底是有些老了,不勝酒力。

        聽得腳步聲響,劉兆鳴端著茶壺和茶杯進來,說:“爺爺,茶好了!”他把它們放到炕頭上的小方桌上,拎起壺來倒了一杯,雙手端起,遞給楊慕俠。

        楊慕俠接過后,卻并不忙著喝,反倒打量起劉兆鳴來。劉兆鳴心里本來不踏實,被他這一瞅,更是發(fā)毛,想笑卻笑不出,又不能板著臉,甭提多別扭。

        還好,楊慕俠只是問他話,他說:“兆鳴,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你好像比兆龍還大幾個月!”

        “是的,爺爺,我七月的生日!”

        “唉,我像你這個歲數時,老大都跟著練拳好幾年了!”楊慕俠嘆道,“你呀,別再死心眼,也該成個家了!”

        “我等兆龍成親后再說!”

        “你看你,又拿這話搪塞我!”楊慕俠把茶杯往桌上一擱,皺起眉頭,“他要是一直見不得光,你還要跟著打一輩子光棍?”

        劉兆鳴聽了這話,心里又是感激又是羞愧,瞧瞧桌上的茶杯,恨不得給自己兩記耳光,卻又只能在心底暗罵自己是畜生!

        “你呀,今天得給我一句準話!”

        劉兆鳴嘆了口氣,說:“好的,爺爺,我聽您的!”

        “這才像話嘛!”老頭子樂了,終于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劉兆鳴哪里還敢往他臉上看,丟下句“爺爺,您慢點兒喝”,就匆匆逃出屋子。老頭子還當他是害臊,難為情,一面“嘿嘿”地笑著,一面又倒了第二杯。

        劉兆鳴幾乎是跑著回自己屋的,他關上房門,狠狠地一拳擊在墻壁上。他的身子一陣抽搐,像害了瘧疾,簌簌地打著擺子。好一會兒,他才平靜下來,頹然地坐在炕頭上呆呆發(fā)愣。

        以往給“秋水”通風報信,他還沒覺得有這么大的罪惡感,只因他是“老祖宗”的人,進楊家就是為了充當眼線??墒?,如今真的要他朝楊慕俠下毒手,他便有些吃不住勁了,畢竟自己跟楊慕俠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

        如果說,對義父楊云鵬,劉兆鳴還有些畏懼的話,對楊慕俠,他則只有景仰和敬重。楊慕俠便像一座高山,雖然需要仰視,但走進峰巒間也并不有多難,因為他有寬廣的胸懷。

        想到這里,他又重重地喘了口粗氣,伸手入懷,將那包藥散摸出來。適才在沏茶時,他最后一刻還是沒有下藥。他覺得,面對這樣一個恩威并重的老者,他真是很難下得了手。

        也許過了這個月再看吧!還有五天,便是楊慕俠的七十大壽,劉兆鳴想,自己欠老頭子那么多,無法償還,總得讓他過完這個整壽吧!

        主意打定,他頓時覺得輕松了好些。

        數日后,劉兆銘越來越覺得自己完不成毒殺楊慕俠的任務,就又尋到那家小鞋店,沒想到原先的駝子已經不見了,店里換了新主人。他不死心,又憑印象找去那棟宅子,卻發(fā)現大門上了鎖。

        劉兆鳴突然覺得異常沮喪,就算他找到老祖宗又能怎樣,她早說了,這是老大哥的意思。那個神秘人物雖然置身幕后,卻控制著整個“秋水”。

        他步履沉重地往回走,走出彎曲的胡同,拐進大街,喧鬧聲陣陣入耳,但他心底卻空落落的,目光也落不到一個實處,總是像被風吹著,飄飄搖搖。

        偶一轉頭,他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那不是武云嗎?盡管她撐著傘,但他還是能一眼就認出來,趕忙遠遠地跟下去。

        楊慕俠自從得知武云對楊兆龍癡情一片后,倒是有意撮合他們,還曾經叫楊奉四下里找過武云。但她那時已離開了永年。今天,她怎么又會在此出現?

        劉兆鳴一邊遠遠地跟著,一邊想是不是該現身與之相見。眼見武云轉進那條小胡同,他暗暗嘆息了一下,說到底,她還是脫離不了“秋水”,興許老祖宗這樣放任她,另有安排,有時候軟刀子殺人更可怕。

        他緊跟不舍,直到看著武云走近那棟宅子,翻墻進去后,他才離開。

        回到家里,他居然看到楊慕俠換上新做的壽袍,在院子里跟楊奉拉呱,看老爺子那副喜氣洋洋的模樣,顯然早盼著七十大壽那天的壽宴呢。

        劉兆鳴趕忙換上一張笑臉,上去恭維了老頭子幾句。還在京城的時候,楊兆鷹便跟太極門的師兄弟們商議過,此次要給爺爺大辦一次壽宴。盡管說,楊云天和楊云鵬都過了世,但楊家的金字招牌還好好地掛著,楊慕俠呢,更是太極門最大的一把傘,有他在上面撐著,便顯得本門昌盛。所以,這七十大壽定要辦得隆重熱鬧。

        看著陽光照耀下的楊慕俠,斑白的須發(fā)在風中飄揚,劉兆鳴突然感到一陣酸楚,眼眶變濕了。心想,爺爺只能過這最后一個壽誕了!

        他來到灶間,本以為楊兆龍還會在里面操持,誰知,居然沒見他的人影。

        劉兆鳴呆了呆,心想,他怎么又躲起來不燒飯了?

        平日里,灶間的事多由他和楊奉來做,如今見時候不早了,他就熟練地刷鍋淘米,準備午飯。當他整治菜肴時,聽到腳步聲響,轉頭一瞧,卻是楊慕俠端著他的那把茶壺過來了。

        “爺爺,飯還沒好呢!”劉兆鳴笑道。但他的笑容很快僵住了,只見楊慕俠步子有些踉蹌,臉上洇開了一團黑氣。

        “爺爺,您怎么了?”劉兆鳴趕緊上前攙扶。

        楊慕俠的身子顫巍巍,牙齒咬得咯吱響,說:“我……我有些頭暈……”

        劉兆鳴趕緊扶他坐到馬扎上,把他手里的茶壺接過,放到一邊,說:“爺爺,您忍著點兒,我去找郎中!”正要大聲喊楊奉,卻被老頭子一把抓住胳膊。

        劉兆鳴只覺那手像鐵鉗子一樣緊緊箍住了自己,此時的楊慕俠已是兩眼圓瞪,眼球滲出血絲來,臉色愈加紫黑。

        “你等下……”老頭子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眼珠子直勾勾地瞪著劉兆鳴,看得他心頭直發(fā)毛,“我問你點事兒,你要跟我說實話!”

        劉兆鳴頭上好像被鐵錘砸了一下,轟的一聲,身子不覺簌簌亂抖,結結巴巴地道:“爺爺,您……您說……”

        “你說,兆龍他是不是很恨我?”

        劉兆鳴一怔,沒想到這當口老頭子居然問了這么一句,他還以為自己東窗事發(fā)了呢!

        “爺爺,您怎會這么想,兆龍可是你親孫子??!”

        “我一向對他嚴厲,對他沒什么照顧,云天之死也是因為我……我懷疑,是他在我茶里下了毒……”

        劉兆鳴吃驚地看著楊慕俠的目光一點點渙散,口齒也含糊,有些語無倫次,心說,老頭子怎么會認定是兆龍下的毒,沒道理???轉頭瞧著那把茶壺,心頭咚咚直跳。

        楊慕俠身子開始痙攣,手指像鐵鉤子一樣死死地摳進劉兆鳴的胳膊。

        “爺爺,爺爺……”劉兆鳴猛地抱起楊慕俠,大步沖出灶間,大聲喊,“奉叔,兆龍,你們快來,爺爺不好了!”

        低頭再看楊慕俠,他呼吸愈發(fā)急促,喉嚨里像憋了濃痰,嗡嗡響著,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劉兆鳴早已心亂如麻,怎么會這樣?還沒等他下毒,老頭子反倒先中毒了?

        楊奉隨后趕到,瞧此情形,大驚失色道:“老爺……”撲到跟前,見楊慕俠一張紫黑的臉皮,頓時呆成了木頭。

        劉兆鳴叫道:“奉叔,您趕緊請郎中去!”

        楊奉這才清醒過來,轉身就往外跑,心里惶急,一不留神竟被腳下的雜物絆倒,摔了個嘴啃泥,但他馬上又爬起來。

        正好楊兆龍也疾步跑來,問:“咋了?”

        “老爺中毒了!”

        劉兆鳴見楊兆龍臉色大變,眼前一花,明明隔著還有五丈多遠,卻突然站到了跟前。他吃驚地看著楊慕俠,顫聲叫道:“爺爺……”

        噗的一下,楊慕俠張嘴噴出一股黑血,跟著腦袋往旁邊一歪。

        楊兆龍慢慢伸出手,哆嗦著去摸楊慕俠的臉,眼眶里已閃出淚花來,他隱隱聽見楊慕俠說:“你們好生聽我說……”

        “爺爺,您說,我們聽著呢!”

        “要好好地活著,不可替我報仇……”

        楊兆龍一怔,這怎么成?就算自己答應,太極門上上下下也不會答應。更何況,有仇不報非君子,他豈能眼看著殺害爺爺的仇人橫行在世,卻不理會?

        他在遲疑中,老頭子喉嚨里發(fā)出了咕咕的悶響,身子不停地痙攣。劉兆鳴在旁看著不忍心,提醒道:“兆龍,快應一聲,要不爺爺閉不上眼睛!”

        可不是,楊慕俠人已出氣多,咽氣少了,但眼珠子卻鼓得老大。楊兆龍無奈,只能一咬牙,說:“爺爺,我聽您的話!”

        楊慕俠這才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呻吟,身子慢慢地松弛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楊兆龍?zhí)痤^來,紅著眼睛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劉兆鳴便把剛才那一幕說了,楊兆龍聽完,閃身躥進灶間,轉眼就拿了那把茶壺出來。他把鼻子湊上去一聞,臉色大變道:“茶水里果然有毒!”他迅速往四周掃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到劉兆鳴臉上,“爺爺素來機警,誰能在他茶里下毒,誰敢在他茶里下毒?”

        劉兆鳴聽他說這話,知道他懷疑上了自己,暗自嘆息,要果真是自己下的毒,這時候早就遠走高飛了,還會留在這里等死?

        “爺爺……他懷疑你是下毒的人……”

        “爺爺怎么能這樣想?”楊兆龍喃喃道,“難道我成畜生了?”

        “是啊,我又不是畜生!”劉兆鳴故作痛心狀,“我在楊家二十年,真有異心,何必等到今天?”

        楊兆龍點了點頭,也不言語,只是拍了拍劉兆鳴的肩膀,之后從他手里接過爺爺的身子,抱著他一步步往前走去。

        劉兆鳴并沒跟著去,他轉頭又看向那把茶壺,抓起來送到鼻子前聞了聞,依稀有些藥氣。他不覺摸了摸胸口,驀地臉色大變,那包無色無味的藥散居然不見了。

        他冷汗簌簌落下,慌忙伸手進懷,使勁地掏,卻哪里還有影子。他連打幾個寒戰(zhàn),暗想怎么回事,藥散什么時候不見的?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今天臨出門時,那藥包還好好地揣在懷里。但出門一趟,再回來時,已記不清何時不見了。也就是說,有高手貼身將藥盜去,他卻渾然不覺!

        劉兆鳴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覺得腿肚子一陣發(fā)軟。這人會是誰呢?誰能有這樣的手段?

        他猛地想起那天跟老祖宗見面時高銘遠說的話??磥?,自己拖延了幾天后,高銘遠已經等不及了,故而另外派人潛進楊家下了毒。

        原先,他還懷疑那個人會是武云。因為她如果以楊家未來的孫媳婦進門,老頭子定會失卻警覺,容易著了道?,F在看來,這人絕對不是武云,而是一個武功奇高的家伙。唯有如此,他才能潛入楊家下毒,還能全身而退。

        想到這里,劉兆鳴臉色煞白,驚怯地四下張望,好像那人還不曾離去,正隱身在暗處窺伺。盡管是陽春三月,又風和日麗,他還是覺得全身冰冷。

        接下來幾天,劉兆鳴過得昏昏沉沉,心是真的疼,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的“爺爺”死了,心不痛是假的,哭也是真的哭,并非為了陪楊兆龍流淚。

        他的心除了疼,還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那包不翼而飛的藥散成了心病。如果兇手真的是那個神秘“老大哥”,他又何必從自己懷里悄悄順走毒藥呢?高銘遠說得很明白,他另外準備了一份!難道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警告,還是別有用意?這讓劉兆鳴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確定,他用不著從楊家逃離,可以繼續(xù)充當楊云鵬的義子,留在太極門給“秋水”當眼線。想來,“老祖宗”也一定樂于見到這樣的結果。畢竟他臥底近二十年,一走了之未免可惜。

        一旦決定留下來,劉兆鳴就站出來把雜事都攬了過來。幸好楊兆鷹等人隔天就趕了回來,他們提前兩天趕到,原本是為了給楊慕俠慶七十大壽,沒想到一進門看到的卻是老頭子的尸骨。

        一時間,楊家的天像塌了一般。訃聞傳出去后,幾代弟子紛紛從各地往廣平府趕來。

        落炕、易簀、衣殮、倒頭、入木、接三、首七、成主、伴宿、發(fā)引、下葬,再加上葬后諸祭,不下十多個。劉兆鳴作為楊家人,自然前前后后都跟著忙活。

        因為楊慕俠之死非比尋常,為了保密,不敢多拖延時日,所以請陰陽先生來家驗看時,楊兆鷹特別囑咐他要從快,并請其開具“殃榜”,作為全部喪事、喪禮時刻、方位、禁忌等諸方面的指針。

        這樣,楊慕俠的尸體很快就被裝進了棺材,加上了大蓋。大殮禮成后,停柩于北房中廳,謂之“正寢”。

        劉兆鳴身穿孝服,伴著楊兆龍(楊家人勸楊兆龍繼續(xù)躲著,他卻不肯,說寧可暴露也不能不給爺爺守靈)、楊兆鷹兄弟一起跪在兩旁守靈,每進來祭奠者,都要哀號跪謝,一天下來,也不知磕了多少頭,眼淚倒是早早熬干了。

        楊家外頭,早早地搭起了白棚,和尚誦經,道士念咒,鼓樂喧天,十分熱鬧。太極門的弟子又多,遠處的還沒得信,單單只是近處的,趕來的就有七八百人,從院落一直排到大街上。

        也不知怎的,劉兆銘突然心念一動,楊慕俠的死,此時肯定驚動了“秋水”的人,老祖宗會不會派人過來瞧瞧?

        正胡思亂想著,就聽院外一片雜亂,像有不少人跌倒。劉兆鳴轉頭瞧去,只見一個白影飛快地闖進來,躥到靈柩前,唰地立住。

        那人個頭不高,身上居然也穿著孝服,只不過,孝帽上垂下一塊布條,遮住了臉面。

        劉兆鳴吃驚不小,從這孝服的樣式看,此人跟楊慕俠關系不淺,應該是兄弟輩。

        楊兆鷹趕忙湊過去問:“這位貴客,您是……”

        不待他說完,那人就道:“你爺爺真的走了?”

        這話說得很刺耳,一旁的楊兆虎怒氣上涌,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那人已趨步上前,去抓棺材蓋子,楊兆虎喝道:“住手!”伸手來拿那人的肩頭,豈料手一貼上,便被牢牢地黏住。

        一旁的楊兆麟大驚,趕緊上前幫忙,那人身子微微一晃,閃過他的一擊,又把楊兆麟的手夾住。

        劉兆鳴不假思索,彈身上去,輕飄飄地一掌拍出,那人轉頭一瞪他,劉兆鳴只覺身上莫名地一燙,腳下頓時空了,險些摔倒,還好被楊兆鷹及時扶住。

        沒想到,楊家老先生一死,便有人敢如此放肆,鬧到靈堂上。楊兆鷹一咬牙,閃身逼近,那人不敢大意,身子先是一抖,楊兆麟和楊兆虎噔噔噔后退幾步,好不容易才扎穩(wěn)了步子。

        眨眼間,楊兆鷹已跟那人過了兩招,手臂閃電般絞在一起,無聲無息。

        只聽那人哈哈一笑道:“你不錯!”

        楊兆鷹覺得全身呼的一熱,好像著了火,身子跟著騰空而起,被拋了出去。好在他的武功已躋身一流高手之列,人在半空就調整了呼吸,身體隨之輕輕落地。

        “閣下到底是誰?”

        那人嘆了一聲,道:“看來楊家沒人了!”

        “靈堂之上,你敢說這句話,不怕下地獄拔舌頭嗎?”劉兆鳴轉頭,看到楊兆龍慢慢站起身,兩眼射出寒光。

        “是你!”那人打量著楊兆龍,“楊慕俠的長孫,我聽說你早死了,怎么又冒出來了?”

        楊兆龍凄然一笑,眼前一花,人已緊緊貼到那人身前。劉兆鳴打個激靈,竟然沒看清他是怎么動的。

        嗖嗖嗖,像一道白光繞著那人轉了幾圈,兩人閃電般交手,像旋風一樣呼呼轉著。噗的一聲,如有氣囊炸開,劉兆鳴只覺勁風裂面,伸手捂住了眼睛。

        再睜眼時,只見楊兆龍“騰騰”后退兩步,那人則原地不動,旋了那么多圈子,居然還是穩(wěn)穩(wěn)地立在當場。

        靈堂上瞬間變得鴉雀無聲,在場的人都被兩人鬼魅般的身法震懾住了。

        “好,后生可畏!”那人終于開了口,遮住臉龐的布條輕輕落下,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這人年紀也不輕了,須發(fā)半白,臉容瘦削,盡管已近老年,但英武之氣尚留幾分。

        “你用的便是《授密歌》的功夫?”

        此言一出,堂上的人心中不免為之顫動。很多人原本以為楊慕俠已將《授密歌》傳給了楊兆鷹,卻沒想到被原來早就“死”去的楊兆龍得到了,怪不得這位當年的御廚武功高到這等程度!眾人的目光看向楊兆龍時,他眼神里卻再次盈滿了憂傷,只是盯著供桌上楊慕俠的遺像。

        這當口,劉兆鳴卻仔細打量那個神秘來客,這人面目陌生,果真是從前沒見過的,唯一能確定的是,此人便是紅燕子所說的“老大哥”。楊兆鷹端詳此人相貌,有些詫異,怎么竟然有些似曾相識,卻又拿不準,便問道:“前輩,敢問高姓大名?”

        “我無名!”那人猛然哈哈大笑起來,“楊慕俠死了,我才會活!”

        這話透著大不敬,楊門弟子都怒目而視。原本窩在墻角抽煙的一位楊家老人此時把煙袋鍋子一扔,拖著瘸腿走過來,一直來到那人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對方。

        “你是胡老三?”老人問,“可你這個頭,怎么矮成這樣?”在他印象中,胡玉泉是那種又高又帥氣的男人,不是這樣的矬子。

        那人道:“總算還有人認得我!”說著,他雙臂一伸,全身上下發(fā)出咯嘣咯嘣的響聲,個頭瞬間就拔高了,差不多長出一個頭。在場的人無不震驚,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的功夫。

        楊兆龍已經聽出這人的聲音,正是以前見過的“車夫”,于是冷冷地問了一句:“師爺,您回來得可真及時??!”

        胡玉泉卻不應他的話,走到棺材旁,手輕輕地貼住蓋子,只一吸,那大家伙就徐徐移開了。

        胡玉泉低頭看著躺在棺材里的楊慕俠,臉色陰晴不定,終于伸出手去,輕輕地按在他的脖頸上。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把手縮回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老大確實死透了!”

        不覺,一股悲哀涌上心頭,他的兩眼跟著潮濕了。積壓在心頭的怨恨,隨著楊慕俠的死突然變淡了,他居然感到有些茫然。這么多年處心積慮地密謀,最后看到了結果,他竟然不興奮,不欣喜,反倒覺得空落落的。更可悲的是,老大至死也不知道,他才是“秋水”的幕后推手。老大更不可能知道,自己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唯有裝作一死,裝失蹤,把一顆心變惡,變恨,變得無情無義,才會在多年后重新“活”過來,咬牙切齒地發(fā)誓要奪回他失去的一切。老大其實是無辜的,可是,當他從師父那里得到了《授密歌》,便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老大,你死得冤呢!”胡玉泉重重地嘆了口氣,把棺材蓋子慢慢合上。

        楊兆龍馬上還了句:“怎么,師爺知道我爺爺的死因?”

        胡玉泉掃了他一眼,說:“你說呢?”

        楊兆龍說:“您當然心里有數!我不明白的是,師爺為何跟太極門的死對頭‘秋水混在一起?”

        “你想今天就把那團亂麻弄清楚?”

        “今天不成。天大的事,也大不過我爺爺的喪事,好在日子還長,總有個天亮的時候!”

        胡玉泉點點頭,說:“那你們放開膽子去干吧!”

        “那是自然!”楊兆鷹道,“只要師爺你們不擋道,我們這些做小輩的會把日子過好,會把事兒辦好!”

        楊兆龍又硬邦邦地問了一句:“師爺看也看過了,您告訴我,我爺爺到底是怎么死的?”

        胡玉泉一皺眉,淡淡地說道:“他老了,無疾而終!”

        楊兆龍面無表情,慢慢地點了一下頭,說:“是的,爺爺他得了善終!”

        “你這個孩子呀……”胡玉泉長長地嘆了聲,斜著眼看向屋梁,又慢慢往下瞟,四周掃了掃,目光最后落在楊兆龍臉上,“我活著沒事,你活過來,可就有麻煩了!”

        “我知道,說不定朝廷緝拿我的捕快已經在路上了!”

        “且只于此?學了《授密歌》,你的麻煩就更大了!”胡玉泉有些憐惜地看著楊兆龍,“孩子,日后的路艱險,你千萬多長只眼!”

        “放心吧,師爺,我心里如明鏡似的,什么妖孽都能照出原形來!”

        “嘿,那就好!你有骨氣!”胡玉泉說完,哈哈大笑著大步走出了靈堂。

        楊兆龍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劉兆鳴直到此時,一顆心才慢慢落地。他看著楊兆龍臉上的表情,憂傷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些許憤怒,還有些許剛強。他心想,只怕等不到爺爺出殯,楊兆龍就得去逃亡了。他能夠想象,追殺楊兆龍的除了朝廷的人外,還有不少覬覦《授密歌》的武林中人。正如胡玉泉所說,日后,楊兆龍的日子很艱險很艱險。

        這個時候,劉兆鳴并不會想到再次見到楊兆龍,將會是在八年以后。那時,楊兆龍已是一個七歲男孩的父親,隱身在上海灘,在一家叫齊鳳樓的飯館里當大廚。那已是民國八年春天的事了。

        (注:實際上,楊慕俠并非真死,而是發(fā)現了劉兆鳴的下毒意圖后詐死;“秋水”組織的活動也沒有停止。后來,在上海灘,太極門和“秋水”又有數番激戰(zhàn)。欲知詳情,敬請關注作者即將出版的單行本《太極變》。同名影視劇亦即將由上海夢生影視公司投入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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