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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丈夫

        2017-06-10 09:12:45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7年1期

        編者按:

        沈從文(1902-1988),原名沈岳煥,筆名休蕓蕓、甲辰、上官碧、璇若等,是我國現(xiàn)代具有獨特藝術(shù)風(fēng)格的著名作家,上世紀(jì)二十年代蜚聲文壇,被譽(yù)為“中國第一流的現(xiàn)代文學(xué)作家,僅次于魯迅”。他是一位多產(chǎn)作家,是現(xiàn)代作家中成書最多,在1987年、1988年,曾連續(xù)兩年入圍諾貝爾文學(xué)獎,其在中國文壇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本期“經(jīng)典小說年選”選載的是沈從文的短篇名著《丈夫》,該作發(fā)表于1930年,描寫了湘西某地花船上的妓女生活。來自窮鄉(xiāng)僻壤的年輕女子“老七”,迫于生計,不得不上城來賣身,而來探親的丈夫在見證了妻子賣身的過程之后,情緒崩潰。該作向我們展示了種種違背人倫道德的陳規(guī)陋俗以及民眾尚未開化覺悟時的尊嚴(yán)喪失,揭示了特殊時期底層群眾生活的悲哀與無奈,并被改編成電影《村妓》,在當(dāng)時引起極大轟動。

        落了春雨,河水漲大了。平常時節(jié)泊在河灘的煙船、妓船,離岸極近,全系在吊腳樓下的支柱上。

        在樓上四海春茶館喝茶的閑漢子,俯身臨河一面窗口,可以望到對河寶塔邊“煙雨紅桃”的好景致,也可以知道船上婦人陪客燒煙的情形。因為那么近,上下都方便,有喊熟人的聲音,互相見面了,罵著野話粗話,樓上人給了茶錢,從濕而發(fā)臭的甬道走去,從那些骯臟地方走到船上了。

        上了船,花半塊到五塊錢,隨心所欲吃煙睡覺,同婦人毫無拘束地放肆取樂。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的年輕鄉(xiāng)下女人,就用一個婦人的好處,熱忱而切實地服侍男子過夜。

        船上的人把這件事也像其他的地方一樣,叫這做“生意”。她們都是做生意而來的。

        事情非常簡單,一個不急于生養(yǎng)孩子的婦人,到了城市,能夠每月把從城市里兩個晚上所得的錢,送給那留在鄉(xiāng)下誠實耐勞、種田為生的丈夫,能夠過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許多年輕的丈夫,在娶媳婦以后,把她送出來,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種地,安分過日子,也竟是極其平常的事情。

        這樣的丈夫在黃莊多著呢!那地方實在太窮了,一點點收成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貼地的鄉(xiāng)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勞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的時間,即便用紅薯葉和糠灰拌和充饑,總還是不容易對付下去。女人出鄉(xiāng)討生活,男人明白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他懂事,女人名分仍然歸他,養(yǎng)的兒子歸他,有了錢,也總有一部分歸他。

        那些船只排列在河下,一個陌生人,數(shù)來數(shù)去是永遠(yuǎn)無法數(shù)清的。明白這數(shù)目,而且明白那秩序,記憶得出每一個船和搖船人樣子的,是五區(qū)的一個老“水保”。

        水保是個獨眼睛的人。這獨眼據(jù)說在年輕時因毆斗殺過一個水上惡人,因為殺人,同時也就被人把眼睛摳瞎了。但兩只眼睛不能分明的,他一只眼睛卻辦到了。一個河里都由他管事。他的權(quán)力在這些小船上,比一個中國的皇帝還統(tǒng)一集中。

        做水保的人照例是水上一霸,他做了河船上許多妓女的干爹。由于這些社會習(xí)慣的聯(lián)系,他的行為處事是靠在水上人一邊的。

        他這時節(jié)正從一個跳板上躍到一只新油漆過的“花船”頭,那船位置在較清靜的一家蓮子鋪的吊腳樓下,他認(rèn)得這只船歸誰管,一上船就喊“七丫頭”。

        沒有聲音。年輕的女人不見出來,年老的掌班也不見出來。

        過了一陣,他又喊了兩聲,又喊伯媽,喊五多。五多是船上的小毛丫頭,年紀(jì)十二歲,平日負(fù)責(zé)買東西煮飯。喊過五多后,也仍然得不到回應(yīng)。但艙里又似乎實在有聲音,像人出氣,不像全上了岸,也不像全在做夢。水保就僂身窺覷艙口,向暗處詢問:“是誰在里面?”

        里面還是不敢作答。

        水保有點兒生氣了,大聲問:“你是哪一個?”

        里面一個很生疏的男子聲音,又虛又怯地回答說:“她們都上岸去了。”

        “都上岸了么?”

        “上岸了,她們……”

        好像單單是這樣答應(yīng),還深恐開罪了來人,這男子于是從暗處爬出來,小心扳著篷架,非常拘束地望著來人。

        先是望到一對似乎是用柿油涂過的豬皮靴子,上去一點兒是一個赭色柔軟麂皮抱兜,再上去是一雙回環(huán)抱著的毛手,滿是青筋黃毛,手上有顆其大無比的黃金戒指,再上去才是一塊正四方形像是無數(shù)橘子皮拼合而成的臉膛。這男子,明白這是有身份的主顧了,他學(xué)著城市里人說話:“大爺,您請里面坐坐,她們就回來?!?/p>

        從那說話的聲音,以及干漿衣服的風(fēng)味上,水保一望就明白這個人是才從鄉(xiāng)下來的種田人。本來女人不在船上就想走,但年輕人忽然使他發(fā)生了興味,他留下了。

        “你從什么地方來的?”他問他。為了不使人拘束,水保取的是做父親的和平樣子,望到這年輕人,“我認(rèn)不得你?!?/p>

        他想了一下,好像也并不認(rèn)得客人,就回答:“我是昨天來的?!?/p>

        “鄉(xiāng)下麥子抽穗了沒有?”

        “麥子嗎?水碾子前我們那麥子,嘿,我們那豬,嘿,我們那……”

        這個人,像是忽然明白了答非所問,記起了自己是同一個有身份的城里人說話,不應(yīng)當(dāng)說“我們”,不應(yīng)當(dāng)說“我們水碾子”同“豬”。把字眼兒用錯,所以再也接不下去了。

        因為不說話,他就怯怯地望著水保微笑,他要人了解他,原諒他——他是一個正派人,并不敢有意張三拿四。

        水保懂得這個意思,且在這對話中,明白這是船上人的親戚了,他問年輕人:“老七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時候可以回來?”

        這時節(jié),這年輕人答語小心了。他仍然說:“是昨天來的?!蹦┝瞬耪f,老七同掌班和五多上岸燒香去了,要他守船。因為守船必得把守船身份說出來,便告訴了水保,他是老七的“漢子”。

        因為老七平常喊水保都喊“干爹”,這干爹第一次認(rèn)識了女婿,再說了幾句,不到一會兒,兩人皆爬進(jìn)艙中了。

        艙中有個小小的床鋪,床上有錦綢同紅色印花洋布鋪蓋,折疊得整整齊齊。來客照規(guī)矩應(yīng)當(dāng)坐在床沿。光線從艙口來,所以在外面以為艙中極黑,到里面卻一切分明。

        年輕人為客人找煙卷,找自來火,毛手毛腳打翻了身邊那個貯栗子的小壇子,圓而發(fā)烏金光澤的板栗便在船艙里各處滾去,年輕人各處用手去捕捉,仍然放到小壇中去,也不知道應(yīng)當(dāng)請客人吃點兒東西。但客人卻毫不客氣,從艙板上把栗拾起咬破了吃,且說這風(fēng)干的栗子真好。

        “這個很好,你不喜歡么?”因為水保見到主人并不剝栗子吃。

        “這是我屋后栗樹上長的。去年生了好多,乖乖的從刺球里爆出來,我喜歡?!彼α?,近于提到自己兒子模樣,很高興說這個話。

        “這樣大的栗子不容易得到?!?/p>

        “我一個一個選出來的?!?/p>

        “你選的?”

        “是的,因為老七喜歡吃這個,我才留下來的?!?/p>

        “你們那里可有猴栗?”

        “什么是猴栗?”

        水保就把故事說出來:“猴子在大山上住,被人辱罵時,拋下拳大栗子打人。人想得到這栗子,就故意去山下罵丑話,預(yù)備撿栗子。”

        因為栗子,正苦無話可說的年輕人,得到同情他的人了。于是他說到地名“栗坳”的新聞,又說到一種栗木做成的犁柄如何結(jié)實合用。

        這個人太需要說些家常了。昨天來后,一晚上都有客人吃酒燒煙,把自己關(guān)在小船后梢,同五多說話,五多卻睡成死豬了。今天一早上,本來應(yīng)當(dāng)同媳婦談鄉(xiāng)下的事情了,女人又說要上岸過七里橋燒香,派他一個人守船。坐船上等了半天,還不見人回來,到后梢去看河上景致,一切新奇不同,只給自己發(fā)悶。先一時,他正睡在艙里,就想這滿江大水若到鄉(xiāng)下去漲,魚梁上不知道應(yīng)當(dāng)有多少鯉魚上梁!把魚捉來時,用柳條穿腮到太陽下去曬,正計算那數(shù)目,總算不清楚。

        忽然來了客人,且在神氣上看出來人是并不拒絕這些談話的,所以這年輕人,把預(yù)備到同自己媳婦在枕邊訴說的各樣事情,這時得到了一個好機(jī)會,都拿來同水保談著。

        他告訴水保許多鄉(xiāng)下的情形,說到小豬搗亂的脾氣,叫小豬做“乖乖”。又說到新由石匠整治過的那副石磨,順便說了一個石匠的笑話,又提起一把丟了很久的小鐮刀,一把水保夢想不到的小鐮刀。

        他說:“你瞧,奇怪不奇怪?我賭咒我各處都找到了。我們的床下、門枋上、倉角里,什么地方不找到?它簡直躲了,躲貓貓一樣,不見了。我為這件事罵老七。老七哭過,可還是不見。鬼打巖,蒙蒙眼,原來它躲在屋梁上的飯籮里!半年都躲在飯籮里!它一身銹得像生瘡。這東西多壞多狡猾!我說這個你明白我沒有?怎么會到飯籮里半年?那是一只做樣子的東西,掛到斗窗上。我記起那事了,是我削楔子,手上刮了皮,流了血,生了大氣,賭氣把刀那么一丟。后來到石磨上磨了半天,還不錯,仍然能吃肉,你一不小心,就得流血。我還不曾同老七說起這個,她不會忘記那哭得傷心的時候。找到了,哈哈,真找到了。”

        “找到它就好了?!彼kS便那么說著。

        “是的,得到了它那是好的。因為我總疑心這東西是老七掉到溪里,不好意思說明。我知道她不騙我了。我明白了,我知道她受了冤屈,因為我說過:‘找不出么?那我就要打人!我并不曾動過手??墒巧鷼鈺r也真嚇人。她哭了半夜!”

        “你是用它割草么?”

        “嗨,哪里,用處多咧。是小鐮刀,那么精巧,你怎么說割草?那是削一點兒薯皮,刮刮簫,這些用的。小得很,值三百錢,鋼火妙極了。我們都應(yīng)當(dāng)有這樣一把刀,放到身邊,不明白么?”

        水保說:“明白明白。都應(yīng)當(dāng)有一把,我懂你這個話。”

        他以為水保當(dāng)真懂得,因此再說下去,什么也說到了。甚至于希望明年來一個小寶寶,這樣只合宜于同自己的媳婦睡到一個枕頭上商量的話也說到了。年輕人毫無拘束的還加上許多粗話蠢話。說了半天,水保起身要走了,他記起問客人貴姓。

        “大爺,您貴姓?留一個片子到這里,我好回話。”

        “不用不用。你只告她有這么一個大個兒到過船上,穿這樣大靴子,告訴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p>

        “不要接客,您要來?”

        “就是這樣說,我一定要來的,我還要請你喝酒,我們是朋友?!?/p>

        “是朋友,是朋友。”

        水保用他那大而厚的手掌,拍了一下年輕人的肩,從船頭躍上岸,走到別一只船上去了。

        水保走去后,年輕人就一面等候,一面猜想這個大漢子是誰。他還是第一次和這樣尊貴的人物談話,他不會忘記這很好的印象的。人家今天不僅是和他談話,還喊他做朋友,答應(yīng)請他喝酒!他猜想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老七一定得了這人許多錢。他忽然覺得愉快,感到要唱一個歌了,就輕輕地唱了一首山歌,用四溪人的體裁,他唱的是“水漲了,鯉魚上梁,大的有大草鞋那么大,小的有小草鞋那么小”。

        但是等了一會兒,還不見老七回來,一個鬼也不回來,他又想起那漢子的風(fēng)采言談了。他記起那一雙靴子,閃閃發(fā)光,以為不是極好的山柿油涂到上面,是不會如此體面好看的。他記起那黃而發(fā)沉的戒指,說不分明那將值多少錢,一點兒不明白那寶貝為什么如此可愛。他記起那偉人點頭同發(fā)言,一個督撫的派頭,一個省長的身份——這是老七的財神!他于是又唱了一首歌,用楊村人不莊重的口吻,唱的是“山坳里團(tuán)總燒炭,山腳里地保爬灰;爬灰紅薯才肥,燒炭臉龐發(fā)黑”。

        到午時,各處船上都已經(jīng)有人在燒飯了。濕柴燒不燃,煙子各處竄,使人流淚打嚏。柴煙平鋪到水面時如薄綢。他聽到河街館子里大師傅用鏟子敲打鍋邊的聲音,聽到鄰船上白菜落鍋的聲音,老七還不見回來??墒谴蠠凉癫竦谋绢I(lǐng)年輕人還沒有學(xué)會,小鋼灶總是冷冷的,做了半天還是無結(jié)果,只好放下了。

        應(yīng)當(dāng)吃飯的時候不得吃飯,人餓了,坐到小凳上敲打艙板,他仍然得想一點兒事情。一個不安分的估計在心上滋長了,似乎為裝滿了錢鈔便極其驕傲模樣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現(xiàn)時,把原有和平失去了。一個橘皮紅色的四方臉,用極其討厭的神氣,保留在印象上。并且,要記憶有什么用?他記憶得到的那囑咐,是當(dāng)著一個丈夫面前說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該死的話,是那么不客氣的從那吃紅薯的大口里說出的!為什么要說這個?有什么理由要說這個?

        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憤怒,饑餓重復(fù)揪著了這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不缺少的情緒,在這個年輕簡單的人情緒中滋長不已。

        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嚨為妒忌所扼,唱不出什么歌。他不能再有什么快樂。按照一個種田人的脾氣,他想明天就要回家。

        有了脾氣,再來燒火,自然更不行了,于是他把所有的柴全丟到河里去了。

        “雷打你這柴!要你到洋里海里去!”

        但那柴是在兩三丈以外,便被別的船上的人撈起了的。那船上人似乎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正等待一點兒從河面漂流而來的濕柴,把柴撈上,即刻就見到用廢纜一段引火,且即刻滿船發(fā)煙,火就帶著小小爆裂聲音燃好了。眼看這一切,新的憤怒使年輕人感到羞辱,他想不必等人回船就走。

        他走到街尾時卻遇到女人同小毛頭五多兩個人,正牽了手說著笑著走來。五多手上拿著一把胡琴,嶄新的樣子,這是做夢也不曾遇到的一個好家伙。

        “你到哪里去?”

        “我——要回去?!?/p>

        “叫你看船也不看,要回去,什么人得罪了你,這樣小氣?”

        “我要回去,你讓我回去?!?/p>

        “回到船上去!”

        看看媳婦,樣子比說話還硬勁。并且看到那一把胡琴,明知道這是特別買來給他的,所以再不能堅持,摸了摸自己發(fā)燒的額角,幽幽地說:“回去也好,回去也好?!本透讼眿D的身后跑回船上。

        掌班大娘也趕來了,提了一副豬肺,好像東西只是乘便偷來的,深恐被人追上帶到衙門里去似的,所以跑得顴骨發(fā)了紅,喘氣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艙中就喊:“大娘,你瞧,我家漢子想走!”

        “誰說的,戲也不看就走!”

        “我們到街口碰到他,他生氣的樣子,一定是怪我們不早回來。”

        “那是我的錯,是菩薩的錯,是屠戶的錯。我不該同屠戶為一個錢吵鬧半天,屠戶不該在豬肺里灌了這樣多的水?!?/p>

        “是我的錯?!迸隳凶釉谂摾锏呐?,這樣說了一句話,坐下了。對面是漢子,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換時,露出極風(fēng)情的紅綾胸褡,胸褡上繡了“鴛鴦戲荷”,是上月她自己親手新作的。

        男子覷著不說話。有說不出的什么東西,在血里竄著涌著。

        在后梢,聽到大娘同五多談著柴米。

        “怎么,我們的柴都被誰偷去了?”

        “米是誰淘好的?”

        “一定是火燒不燃。姐夫是鄉(xiāng)下人,只會燒松香。”

        “我們不是昨天才解散一捆柴么?”

        “都完了。”

        “去前面搬一捆,不要說了。”

        “姐夫只知道淘米!”五多一面說一面笑。

        聽到這些話的年輕漢子,一句話不說,靜靜地坐在艙里,望著那一把新買來的胡琴。

        女人說:“弦早配好了,試著拉拉看?!?/p>

        他先是不作聲,然后把琴擱在膝上,察看琴筒上的松香。調(diào)弦時,生疏的音響從指間流出,拉琴人便快樂地微笑了。

        不到一會兒,滿艙是煙,男子被女人喊出,依舊把琴拿到外面去,站在船頭調(diào)弦。

        到吃中飯時,五多說:“姐夫你回頭拉《孟姜女哭長城》,我唱?!?/p>

        “我不會拉!”

        “我聽說你拉得很好,你騙我?!?/p>

        “我不騙你。我只會拉《娘送女》流水板?!?/p>

        大娘說:“我聽老七說你拉得好,所以到廟里,一見這琴,我想起你,才說就為姐夫買回去吧。真是運氣,爛賤價錢就買來了。這到鄉(xiāng)里一塊錢還恐怕買不到,不是么?”

        “是的,多少錢?”

        “一吊六,他們都說值得!”

        五多笑著搭嘴說:“誰那么說值得?”

        大娘很生氣地說:“毛丫頭,誰說不值得?你知道什么?撕你的嘴!”

        五多把舌伸伸,表示口不關(guān)風(fēng),說錯了話。

        原來這琴是從個賣琴熟人的手上拿來,一個錢不花的。聽到大娘的謊話,五多分辯,大娘就罵五多,老七卻笑了。男子以為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干笑著。

        男子先把飯一骨碌吃完,就動手拉琴,新琴聲音又清又亮。五多高興到得意忘形,放下碗筷唱將起來,被大娘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一筷子頭,才忙著吃飯,收碗,洗鍋。

        到了晚上,前艙蓋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燈罩子有紅紙剪成的遮光帽,全艙燈光紅紅的如過年辦喜事。年輕人在熱鬧中心上開了花??墒遣欢嗑?,有士兵從河街過身,喝得爛醉,聽到這聲音了。

        兩個醉鬼踉踉蹌蹌到了船邊,兩手全是污泥,手扳船沿,混混糊糊地嚷叫:“什么人唱歌,報上名來!唱得好,賞一個五百。聽不到么?老子賞你五百!”

        里面琴聲戛然而止,沉靜了。

        醉鬼用腳不住踢船,發(fā)出鈍而沉悶的聲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蓋接榫處,于是又叫嚷:“不要賞么,婊子狗造的!裝聾,裝啞?什么人敢在這里作樂?我怕誰?皇帝我也不怕。大爺,我怕皇帝我不是人!我們軍長師長,都是混賬王八蛋,是皮蛋雞蛋,寡了的臭蛋,我才不怕!”

        另一個喉嚨發(fā)沙地說道:“騷婊子,出來拖老子上船!”并且即刻聽到用石頭打船篷,大聲地辱宗罵祖,一船人都嚇慌了。

        大娘忙把燈扭小一點兒,走出去推篷。男子聽到那洶洶聲氣,夾了胡琴就往后艙鉆去。不一會兒,醉鬼已經(jīng)進(jìn)到前艙了,兩個人一面說著野話,一面還要爭奪同老七親嘴,同大娘、五多親嘴。且聽到有個啞嗓子的問:“是什么人在此唱歌作樂?把拉琴的抓來,再為老子唱一個歌?!?/p>

        大娘不敢作聲,老七也無了主意,兩個酒瘋子就大聲地罵人:“臭貨,喊龜兒子出來,跟老子拉琴,賞一千!英雄蓋世的曹孟德也不會這樣大方!我賞一千,一千個紅薯??靵?,不出來我燒掉你們這只船!聽見沒有,老東西!趕快,莫讓老子們生了氣,燈籠子認(rèn)不得人!”

        “大爺,這是我們自己家?guī)讉€玩玩,不是外人……”

        “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皺皮柑!快叫拉琴的來!雜種!我要拉琴,我要自己唱!”一面說一面便站起身來,想向后艙去搜尋。大娘弄慌了,把口張大合不攏去。老七急中生智,拖著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醉鬼懂到這個意思,又坐下了?!昂玫?,妙的,老子出得起錢。老子今天晚上要到這里睡覺!孤王酒醉桃花宮,韓素梅生來好貌容……”

        這一個在老七左邊躺下去后,另一個不說什么,也在右邊躺了下去。

        年輕人聽到前艙仿佛安靜了一會兒,在隔壁輕輕地喊大娘。正感到一種侮辱的大娘,悄悄爬過去,男子還不大分明是什么事情,問大娘:“什么事情?”

        “營上的副爺,醉了,等一會兒就走?!?/p>

        “要走才行。我忘記告訴你們了,今天有一個大方臉人來,好像大官,吩咐過我,他晚上要來,不許留客?!?/p>

        “是腳上穿大皮靴子,說話像打鑼么?”

        “是的,是的。他手上還有一個大金戒指。”

        “那是老七的干爹。他今早上來過了么?”

        “來過的。他說了半天話才走,吃過些風(fēng)干栗子?!?/p>

        “他說些什么?”

        “他說一定要來,一定莫留客,……還說一定要請我喝酒?!?/p>

        大娘想想,來做什么?難道是水保自己要來歇夜?難道是老對老,水保注意到自己了?她想不通,一個老鴇雖說一切丑事做成習(xí)慣了,什么也不至于紅臉,但被人說到“不中吃”時,是多少感到一種羞辱的。她悄悄地回到前艙,看前艙的事情不成樣子,扁了扁癟嘴,罵了一聲“豬狗”,終歸又轉(zhuǎn)到后艙來了。

        “怎么?”

        “不怎么?!?/p>

        “怎么,他們走了?”

        “不怎么,他們睡了?!?/p>

        “睡了……?”

        大娘雖看不清楚這時男子的臉色,但她很懂得這語氣,就說:“姐夫,你難得上城來,我們可以上岸玩玩去,今夜三元宮夜戲,我請你坐高臺子,戲是《秋胡三戲結(jié)發(fā)妻》?!?/p>

        男子搖頭不語。

        兵士胡鬧了一陣后走了,五多、大娘、老七都在前艙燈光下說笑,說那士兵的醉態(tài)。男子留在后艙不出來。大娘到門邊喊過了兩次,他都不答應(yīng),不明白這脾氣從什么地方發(fā)生。大娘回頭就來檢查那四張票子的花紋,因為她已經(jīng)認(rèn)得出票子的真假了。票子倒是真的,她在燈光下指給老七看那些記號,那些花,且放近鼻子上嗅嗅,說這個一定是清真牛肉館子里找出來的,因為有牛油的味道。

        五多第二次又走過去,說:“姐夫,姐夫,他們走了,我們來把那個唱完,我們還得……”

        老七像是想到了什么心事,拉了五多,不許她說話。

        一切沉默了。男子在后艙先還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聲音,這時手也離開那弦索了。

        船上四個人都聽到從河街上飄來的鑼鼓、嗩吶聲音。河街上一個做生意人辦喜事,客來賀喜,大唱堂戲,一定有一整夜的熱鬧。

        過了一會兒,老七一個人輕手輕腳爬到后艙去,但即刻又回來了,顯然是想講和,但交涉辦不好。

        大娘問:“怎么了?”

        老七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說:“牛脾氣,讓他去。”

        先以為水??峙虏粫淼模源蠹胰匀凰擞X,大娘、老七、五多三個人在前艙,只把男子放到后面。

        查船的在半夜時,由水保領(lǐng)來了。水面鴉雀無聲,四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守在船頭,水保同巡官晃著手電筒進(jìn)到前艙。這時大娘已把燈捻明了,她經(jīng)驗多,懂得這不是大事情。老七披了衣服坐在床上,喊“干爹”,喊“巡官老爺”,要五多倒茶。五多還睡意迷蒙,只想到夢里在鄉(xiāng)下摘三月莓!

        男子被大娘搖醒揪出來,看到水保,看到一個穿黑制服的大人物,嚇得不能說話,不曉得有什么嚴(yán)重的事情發(fā)生。那巡官于是裝成很有威風(fēng)的神氣開了口:“這是什么人?”

        水保代為答應(yīng):“老七的漢子,才從鄉(xiāng)下來走親戚?!?/p>

        老七補(bǔ)說道:“巡官,他昨天才來的?!?/p>

        巡官看了一會兒男子,又看了一會兒女人,仿佛看出水保的話不是謊話,就不再說話了。隨意在前艙各處翻翻,待注意到那個貯風(fēng)干栗子的小壇子時,水保便抓了大把栗子,塞進(jìn)巡官那件體面制服的大口袋里去。巡官只是笑,也不說什么。

        一伙人一會兒就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剛要蓋篷,一個警察回來傳話:“大娘,大娘,你告訴老七,巡官要回來過細(xì)考察她一下,你懂不懂?”

        大娘說:“就來么?”

        “查完夜就來。”

        “當(dāng)真嗎?”

        “我什么時候同你這老婊子說過謊?”

        大娘很歡喜的樣子,使男子奇怪。因為他不明白為什么巡官還要回來考察老七。但這時節(jié)望到老七睡起來的樣子,上半晚的氣已經(jīng)沒有了,他愿意講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說點兒家常私話,商量件事情,就傍在床沿上坐定不動了。

        大娘像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會,道:“巡官就要來的!”

        老七咬著嘴唇不作聲,半天發(fā)癡。

        男子第二天一早起身就要走路,沉沉默默的一句話不說,端整了自己的草鞋,找到了自己的煙袋。一切歸一了,他就坐到矮床邊沿,像是有話說又說不出口。

        老七問他:“你不是答應(yīng)過干爹,到他家喝酒嗎?”

        男子搖搖頭不作答。

        “人家特意為你辦了酒席!四盤四碗一火鍋,大面子事情,難道好意思不領(lǐng)情?”

        “……”

        “戲也不看看么?”

        “……”

        “‘滿天紅的葷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籠,那是你喜歡的包子!”

        “……”

        一定要走了,老七很為難,走出船頭呆了一會兒,回身從荷包里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給的票子來,點了一下數(shù)目,一共四張,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去,男子無話說。老七似乎懂得那意思了,道:“大娘,你把那三張也給我?!?/p>

        大娘將錢取出來,老七又將這錢點數(shù)一下,塞到男子右手心里去。

        男子搖搖頭,把票子撒到地上,兩只大而粗的手掌捂著臉孔,像小孩子那樣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

        五多同大娘看情形不好,一齊逃到后艙去了。五多心想這真是怪事,那么大的人會哭,好笑!可是她并不笑。她站在船后梢看見掛在梢艙頂梁上的胡琴,很愿意唱一個歌,可是不知為什么也總唱不出聲音來。

        晚上,水保來船上請遠(yuǎn)客吃酒時,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問及老七和男子時,才明白那夫婦倆一早一起回鄉(xiāng)下,不做生意了。

        (責(zé)任編輯/譚 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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