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貴
在學校感到孤單時,我常會走上樓頂,那里仿佛與天相接,無限空曠,風把我吹得異常清醒。
有時也見到一個憂郁的背影靠在護欄上,像一首青春的詩晾在那里。他抬頭望天,額前的劉海被風吹開,露出光潔的額頭。
這是小木,一個不愛說話的男生。在教學樓天臺上見過幾次之后,我們才開始聊天,當然是我先問候他的。我們經(jīng)常談到未來,畢竟這是給予我們高中三年希望的兩個字眼。我說我要上一所好大學,讀個能賺錢的專業(yè),老的時候開家不收費只收故事的民宿。小木說他以后要去一趟東京,看看《你的名字》中里瀧和三葉相遇的地方。他是跟著父親生活的,因為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家去東京了,再沒回來過。他只知道母親很高,嫁給父親時才十九歲。
小木最后一次跟我談起他這個夢想時,我正在大學宿舍里聽歌。吉田拓郎跟中島美雪合作的歌曲,《給我一個永遠的謊言》。他說自己在大學期間做兼職,存了一筆錢,要去東京了。我問:“什么時候的航班?”他說:“后天,很快就到了?!痹捦矀鱽淼娜切∧炯拥穆曇??!拔揖鸵獙崿F(xiàn)夢想了,你要替我開心!”他最后說的一句話一直在我腦中回蕩。我能想到那一刻他的眼神一定充滿亮光,關(guān)于過去,關(guān)于未來,他就要去找尋自己心中一直期待的答案了。但又有多少人明白,這亮光是要靠著眼淚的滋養(yǎng)才綻放。多少次,一個稚嫩的男孩生生忍回了奔涌而出的悲傷。
生活常將我們置于空歡喜的圈套里,并滯留下每一個人無望的嘆息。當小木準備出發(fā)去機場的那個早晨,父親看見了他手機上的航班信息,過往關(guān)于那個女人不堪的記憶沖刷著這個男人的心海,他無法忍受失去心海里唯一的一艘船。小木被父親鎖在家里的那一天,我的手機因掉入洗手池拿去維修,他打了十幾個電話過來,按下每一遍號碼時,他的心情怎樣,我不敢去想。事后開機,我才知道了一切。回撥過去,短暫的沉默后,只聽他說:“我沒去東京。不過沒事了?!睉?yīng)該是所有眼淚都逃離身體后才會有那樣云淡風輕的口吻。我不能安慰他什么,唯有時間有這能力。
寒假里,我從學?;貋怼R淮沃苣?,約小木去了我們以前的高中。他已經(jīng)在一家不錯的單位工作兩年,別人都在羨慕他,他卻吐著苦水:“每天都跟狗一樣奔跑,然后氣喘吁吁?!蹦翘煳覀冊诓賵錾腺惻?,不管輸贏的那種。我們笑著奔跑,像回到過去的時光。他從背包里拿出了一瓶紅酒和兩個紙杯,我們跑到天臺上,靠著從前的欄桿,干杯。隨后,他跟我說過段時間他就要結(jié)婚了,女孩是去年剛到他單位上班的。末了,他說了一句“你要替我開心”,隨即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世界忽然安靜下來,在他喉結(jié)滾動之后,能聽見的也只剩下樓頂呼呼的風聲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小木再也沒和我聊過未來,好像有個賊從他身上偷走了這兩個字。當然,還有很多事情,他都已經(jīng)閉口不談。
僅僅也只是過了幾年,不只小木,我身邊所有的少年都被現(xiàn)實驅(qū)趕到成人世界的大門前,包括我自己,也是。只要推開那扇門,我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出來了,世俗的旋渦會將我們卷入越來越困頓的境地,無力再往上游。我開始一次次面對餐桌上父母對我提出結(jié)婚的訴求,我夾起菜蘸著沉默的醬醋,一口口扒進口中,快速吃完,離桌。剩下父母的一聲嘆息代替我坐在桌前。明明是世上離得最近的人,那一刻卻有了最遠的距離。
一晚,母親在與父親因家庭瑣事爭吵后來我房間坐。也許是為緩解無話可說的尷尬,她便又提起我的婚事。“你二十七八歲了,真的該找了?!奔幢闼谖窃俚?,這飄出的每個字卻如尖針扎來。我問母親:“嫁給我爸,你幸福嗎?”她愣住了,之后回道:“話不能這么說……”似乎還想辯解什么,但她卻沒有想到后面可供她開口的內(nèi)容。我看著母親,說:“已經(jīng)聽您抱怨了大半輩子,您當時只是按照外婆的安排,跟我爸結(jié)婚。媽,我不想像你們一樣,我要找到我愛的人才能一起生活?!蹦赣H聽了我這么少年心氣的話,嘴里也只好嘟囔了一句:“真是傻孩子啊……”
我確實傻,明知道在這世間做自己是一件無比艱難的事,卻仍然一葦以航,憑著單薄的身軀和滿腔熱血與這個強大的世界周旋。也問過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但一想起年少初心,便又有往前奔跑的勁兒了,因為太愛天真與美好的一切了。它們鮮活、真實,不愿世故老成,不愿向現(xiàn)實低頭,讓我的生命能如青青的枝蔓繼續(xù)向著天空和時間的深處生長,我喜歡這樣的姿態(tài)。
等再過幾年——五年或許十年后,當我的同齡人都已經(jīng)活得像他們昔日的父親或母親,我想我還是會為了理想和愛,不知疲倦地追求下去,像個少年一樣。
那時,我還喜歡在星空下散步,在林間溪邊席地而坐,跟朋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全憑自己做主。耳邊蟲鳴聲、流水聲此起彼伏,抬頭瞥見飛機在高空拖出一條長長的軌跡云,閉上眼聽見的是風經(jīng)過的聲音。
睜開眼的那一刻,我一定又能看見你吧,我的少年。你身穿白衣,站在水邊,一頭清爽短發(fā),眉鋒如劍,挺拔鼻梁下說話的聲音像風一樣輕柔。你笑著望向我,夏天好像永遠都沒有離開過。
你是不被時間帶走的人,是我永遠的少年。
我們不會遺忘,也不會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