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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頭會唱歌

        2017-06-08 13:37:32顧曉蕊
        金山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臨時工

        顧曉蕊

        我想說的石頭,不是溪水畔或山坡上冷硬的帶有棱角的石頭。石頭是一個人的名字,當(dāng)然只能算是綽號,至于他的本名叫什么,從沒聽人提起過,似乎也沒人會去在意。

        那年我跟隨項目部,去某電廠做檢修維護,就這樣認(rèn)識的老石,他是后分來的一名臨時工。

        初見時,幾名臨時工圍在一起粗獷地說笑,只有他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等活。他約50歲上下,長得黑瘦,裹著身破舊的沾滿油污的灰褐色工裝。許是長年奔波勞碌的緣故,曬得黑紅的臉龐刻滿滄桑,一雙凹陷的眼睛卻深邃而明亮。

        在現(xiàn)場,臨時工們干的是最臟、最累的活,反正按日計酬,有的人便偷懶?;@鲜嵡诳?,腦子又活道,相熟以后,班上的人都愿跟他搭幫干活?!笆^,跟著走嘍?!薄袄鲜?,來搭把手?!彼培艖?yīng)道,臉上現(xiàn)出謙卑的笑。

        我們住的是臨時搭建的成排的簡易房,正式工兩人一間,條件還算不錯。臨時工宿舍在后面一排,屋內(nèi)靠墻一溜大通鋪,相對要簡陋得多。

        有天清晨,我起床后正洗臉?biāo)⒀溃瑐鱽硪魂嚻娈惗烂畹母杪?。靜靜細(xì)聽,字韻鏗鏘,時而如溪水漫過石隙般歡快激越,時而如勁風(fēng)撞擊磐石般嗚咽低沉。我循聲朝窗外望去,不禁驚住了。

        那個唱歌的人竟是老石,只見他站在屋前的空地上,身著白衫黑褲,看上去很精神。他唱罷一曲又一曲,唇間輕吐的樂符,如一簇炫麗的火苗,彌散成溫暖的笑容。

        當(dāng)然,也會有人不喜歡聽,拋出些難聽的話:“大早上的,抽的什么風(fēng)!”“唱個沒完了,還讓不讓人睡覺……”冷冷的話語,好似帶著鋼釘。他戛然止住歌聲,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臉上閃過抹尷尬羞澀,扭身逃進屋里去了。

        那樣子很可笑,還有些滑稽,我心想,真是個有趣又奇怪的人!

        后來的幾天早上,聽不到老石的歌聲,我心里有點失落。沒想到有天下班吃過晚飯后,我去離駐地不遠的河邊散步,又遇到他。他揀了一處僻靜的地方,對著山唱,對著水唱,繼續(xù)練起了歌。

        “好,唱得好!”我站在樹后失聲喝道,意識到不妥,當(dāng)即用手捂住了嘴,卻與他的目光相撞。他顯然被唬了一跳,我擺手示意他接著唱,他朝我笑笑,笑意里帶著感激。后來我再在河邊遇見他,會放慢腳步聽上一會兒,也無多言,偶爾淡淡一笑。

        工地離市區(qū)較遠,出行不便。有天周末,我乘車到市里閑逛,買了一大堆零碎物品。返回時一下車看到老石,兩人都愣了一下,原來我們乘坐了同一輛公交車。

        “顧工,瞧著挺沉的,我來幫你拿吧?”老石有些拘謹(jǐn),低聲問道。想著離駐地還很遠,我便爽快地答應(yīng):“那太好了?!彼斐鲆浑p粗糙的大手,在衣襟上快速地蹭幾下,這才從我手上接過大包小包。

        我們一起往回走,路上,我有些過意不去,主動跟他攀談起來:“老石,你去市里干啥呢?”

        他忙回道:“我買了幾盤磁帶,練歌用的?!?/p>

        我哦了一聲,側(cè)身望去,留意到他衣兜鼓鼓,又問:“你咋喜歡上唱歌的?”

        “我打小愛瞎哼亂唱,家里窮,沒人肯教,就自個跟磁帶學(xué)?!彼[起眼笑了,話多起來,“在外做活不容易,甭管多苦,只要唱起歌,什么都忘記了……”

        正說著,從旁邊的小道上走來兩人,一高一矮,高個子夸張地叫道:“哎呦,老石,今天有啥好事,買這么多東西。”

        “不不……不是的,我是幫朋友拎的?!彼室獍选芭笥选倍终f得很重,說罷面帶窘怯,將目光甩向我。我笑著回道:“是這樣的?!?/p>

        矮個子男人撇撇嘴,說:“我想著也不可能,老石平日摳得緊哩?!?/p>

        高個子男人接話道:“你還別說,老石用節(jié)省下的錢,供出個名牌大學(xué)的大學(xué)生呢。”

        兩人嘻嘻哈哈地走遠了,那一瞬時,我心里一陣翻涌。他長年在外奔波,從一個工地到另一個工地,任都市的風(fēng)沙將自己變得粗礪。然而一唱起歌來,就跟換了個人似的,眼眸里升起股柔柔亮亮的東西,像兩簇火苗。這背后藏著的,是一位父親的隱忍和堅毅。

        隔了不久,有天我去主任辦公室,在門口遇到他。我熱情地招呼:“老石,你也在這里?!?/p>

        “嗯嗯!”他嘴里囁嚅著,眼神卻是散亂的,臉擰成了一朵枯萎的花。我正要再說些什么,他垂下頭,急匆匆地走掉了。

        我推門,嘴上嘟噥道:“這個老石,今天有點怪怪的?!?/p>

        主任抬頭瞅我一眼,感嘆地說:“他是來請假的!人的命啊,可真難說,總算熬到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誰想到碰上車禍?!?/p>

        我猛然愣住,失神地站在那兒,想:這對他著實是個不小的打擊。

        三個多月后,老石回來上班了。聽別的工友講,他兒子出車禍后,瘸了一條腿,為了給兒子治病,攤下不少的賬。

        我依然喜歡每天晚上去河邊走走。他仍會到岸邊唱歌,那歌聲里,纏著一團霧似的,蒙蒙的,仿佛要沁出水來。

        日子如串珠,眼瞅著一天天撥過去。漸漸地,陰霧散去,老石的歌聲又變得清亮起來。

        很快元旦到了,那天夜里,我和同事正觀看電視晚會,忽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我大叫道:“快看,那個唱歌的人,不是老石嗎?”

        同事湊近電視,看了又看,話都變了音:“沒錯,真是老石!”

        第二天,消息在工地炸開了,收工后,一群人堵到老石宿舍門前。有人高喊:“老石,你上了電視,這下成明星了?!?/p>

        “嘿嘿,我在河邊唱歌,市電視臺的一位導(dǎo)演路過聽到,讓我去錄節(jié)目?!?/p>

        “要我說,來一場獨唱會,我們給你當(dāng)聽眾!”又有人喊。

        冷夜里,一彎上弦月如鉤。老石亮開嗓子唱起來,那歌聲像長了眼、長了腿似的,四處散開。聽到精彩處,眾人齊齊地鼓起掌來,驚飛了幾只鳥,身影射向墨色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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