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功才
寫陣坡,首先想到的就是小學班上那幾位陣坡的同學。全班幾十名學生,都來自本大隊各生產(chǎn)小隊,最遠的除了十一隊的“小腦殼”羅書龍,就要數(shù)陣坡一隊那幾位了。別看陣坡一個生產(chǎn)隊,最遠和最近的差距還是蠻大的。比如宋家咀的劉青芝同學,就比靠近二隊那些同學至少遠半個小時以上的路程。說具體點,宋家咀是我們大隊的起點,再下去就沒人住了。宋家咀再下去轉(zhuǎn)個彎,稍稍仰頭,便見一道水流從幾百米高的一個峽口噴薄而出,形成一道壯麗的龍灣飛瀑。整個空氣里彌漫著水霧的同時,那瀑布落下來撞擊山石的巨大回響轟隆隆不絕于耳。視線可及處還有一個電站,早期整個公社大部分地方都靠這個小小的水電站發(fā)電照明。
按理山里人見慣了坡呀坎啊甚至是懸崖峭壁什么的,那宋家咀什么樣的去處?好多人提到這個地方都覺得住在這里的人,簡直就是掛在清江岸邊崖壁的一幅畫,稍有風吹草動就會跌落到清江河里。是的。山里人不怕山,唯獨怕水。宋家咀門口那面寡寡坡底下就是一壁吊坎,吊坎下面就是滾滾清江。一不小心有細小的沙石在腳下打滑,后果可以想見是多么可怕。
宋家咀到粟谷壩學校少說也有十好幾里地,那路難走且為上坡,怎么也得個半小時上下,絕大部分早自習都會或多或少的遲到,路滑的雨天和亮得較遲的冬天就更不消說,老師當然也不會過多批評。夏季雨水較多,走泥濘路便成為常事。遮雨的工具多是斗笠帽,雨衣,或者油紙傘,無論何種方式方法,去到學校差不多都要濕大半身。那樣子可憐兮兮,換誰都下不了狠心批評。
這是我走出那個叫鮑坪的小地方多年后回憶起的情景,這個時候的我已經(jīng)到了活在回憶往事的年齡階段。這種回憶還因為我與她之間的距離成為一種甜蜜而美好的畫面。事實上當時的我看起來比他們更為心疼。小學畢業(yè)前除了冬天外,大部分時候只能穿著草鞋上學,這在班上并不多見,也因此在同學面前有點抬不起頭。陣坡在我們大隊甚至整個公社都屬低山,雖說不出產(chǎn)大米,水果卻比我們二高山豐富得多。對于孩提時代的我們來說,眼里望得出血的就是低山的水果。父母去低山走親戚通常都很少或者根本就不愿意帶上孩子,特別是不聽話的,就更讓父母尷尬頭疼。每到水果出來的季節(jié),陣坡的同學時不時往書包里塞上幾個歪頭癟腦的橘子呀梨子呀,等到午間休或是下午大掃除那陣,就拿出來遮遮掩掩地吃。如果只是他們自己偷偷吃我或許還不會那么眼紅,更不會產(chǎn)生心理上的痛感,關(guān)鍵問題是時不時還分一兩瓣給那些家境稍好人家的孩子,他們每吃一口都要蹙蹙眉,或者是搞怪,而我只有在旁邊吞清口水的份,心里就常常埋怨自己的父母。人窮心事多嘛,或者還想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心事也是有的。不怕丟人地說,小學畢業(yè)前那些水果啥味道我都不曉得。
大概從小學四年級起,因為水果,我對陣坡就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出的向往。那時,我也曾偶爾去陣坡對面懸崖上一個叫大寨的地方。那里住著我姑父姑母一大家子人。我不知道姑母當年怎么會嫁到這么個屙屎不生蛆的地方的。大寨幾乎四周都是峭壁,山腳下只有一條窄窄的歪歪斜斜陡峭無比的石級通向山頂?shù)恼?。幾乎每年干旱季?jié),他們和另外一家人都要到山腳下的峽谷里挑水吃,一擔水來回差不多十里地得兩個多小時,每天清早起來家中男勞動力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峽里挑水,上半天時間就耗在了來回挑水的路途上。距離姑父家大概三百米左右的地方,有個人工挖出來的水井。這個水井收集的全是自然降水,旁邊懸崖處有棵很粗壯的花櫟樹,從那里俯瞰,陣坡全景一覽無余。有年三月放星期去姑父家和表哥表姐玩,還就著那棵樹將陣坡的美景很是享受了一番,自從隔壁那個楊什么菊的在樹邊晾曬被單掉到巖下兇死后,我就再也不敢去那里了,即便是大白天,且有老表們陪著。
五年級班主任組織我們?nèi)垶炒河?,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抵達陣坡的內(nèi)核。去龍灣春游,主要還是看龍灣瀑布的壯觀,感受清江的嫵媚,其次才是陣坡三月梨花和桃花綻放的絢麗。那時還不知道龍灣瀑布的壯景在整個恩施都堪稱一絕,而清江與今日水位提高數(shù)百米后的開闊壯觀相去甚遠,卻依然成為我心神往之地。許多同學一路上就像鴉雀窩里搗了一棒的嘰嘰喳喳好不歡快,而我潛藏在內(nèi)心的那種欣喜和激動并未完全表露出來。我似乎天生就有一種憂郁,直到現(xiàn)在仍是如此,總喜歡一個人將心思憋在心底,不發(fā)霉絕不會拿出來翻曬。我走在那些彎曲逼仄而陡峻的小徑上,特別是臨近清江邊的宋家咀,才發(fā)現(xiàn)自己愈發(fā)擔心腳下的任何一個小疏忽,都有可能導致整個人從那面陡坡滾下去而葬身清江。老人們常常告誡我欺山不欺水,在我內(nèi)心里播下的種子早已生根發(fā)芽。
我當然不會放過那些涌入眼簾的區(qū)別于以往所看到的風景,為的就是要寫一篇最好的作文出來。如今,我自然無法還原當時場景下那些稀奇古怪的心事和想法?,F(xiàn)在看來不過如此的一篇作文,那時卻成了小學畢業(yè)前最優(yōu)秀的習作,被班主任謄寫后加上評語張貼在課室后的墻報上,并激發(fā)了我寫作文的熱情和最初作家夢的萌發(fā)。如今能在文學上取得一點小小的成就,回頭再看陣坡,她就被附上了某種意義。就像我們溯源,陣坡在我生命中植下的文學基因,成為我此生的原點。
依然是那年九月剛開學不久,學校又組織全校師生到陣坡支農(nóng)撕苞谷坨。順便說一句,我小學時學校還設(shè)有五七高中,高二年級的同學幾乎常年都在龍灣一個叫葛藤坡的地方開荒種地,每個學期能見到這些大哥哥大姐姐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老師們平時說得較多的也是這個地方發(fā)生的一些故事。龍灣是一處什么樣的地方?而葛藤坡又是一處什么樣的所在?在我幼小的心里都埋下了神秘的種子。校長在臨行前的大會上一再強調(diào),不得隨便偷摘陣坡生產(chǎn)隊的橘子和柚子,偷東西是極為可恥的不道德的行為。一進入那個誘人的魔圈,我就發(fā)現(xiàn)把校長的告誡當耳邊風的大有人在。秋收后的田野里到處都是頹敗的苞谷梗,唯有橘子和柚子樹那青青的顏色格外醒目。更為誘人的是滿樹碗大的柚子,像一個個微微泛黃的葫蘆瓜,就吊在眼皮底下。牙齦就不斷往上泛酸水,喉結(jié)也隨之上下滾動,于是,就有膽大的高年級同學趁老師眨眼皮的工夫,溜進苞谷林子,偷摘那些又青又硬的橘子,然后迫不及待地剝開青澀的果肉喂進嘴里。那怪相就露出來了,嘴巴張得老大,舌頭吐得長長,極像吃了雞腸子廣椒一般。橘子肯定不是這樣的味道,是那果實還沒成熟而已,沒成熟自然是不可提前收獲的。這是個簡單的道理,若大而化之應(yīng)用于生活,那個年齡段的我,以及眾多的我們當然無法理解透徹,但這個細節(jié)卻被我銘記了,以至于在后來漫漫人生路上,特別走得不順暢時,我常常懂得反思。
無論是春游龍灣,還是支農(nóng)陣坡,那些短得不能再短的日子,都給了我少年讀書時代一些特別的記憶。尤其是那一坡果林在春天綻放花蕊,與那片綠油油的苞谷,還有那時隱時現(xiàn)的農(nóng)家小院融為一體,我內(nèi)心深處就構(gòu)建了一幅夢幻一般的畫圖。如果說這幅畫也有瑕疵的話,便是我內(nèi)心對于糧食顆粒飽滿的那種渴望,那么多年一直不曾有或多或少的亮點,這或多或少都使我的這幅畫圖太過烏托邦而無法落地生根。
后來的很多年里我一直未能明白,曾多次在夢里呈現(xiàn)過類似陣坡的景物片段,及至夢醒后反芻,卻又有那么多不盡相同的地方。不惑之年后的我,終于明白冥冥中與陣坡的牽扯,那是一種用雙眼怎么也無法洞見的另一種意義上的物質(zhì)。如果你不曾歷盡經(jīng)年的滄桑,又怎么會理解與你無任何關(guān)聯(lián)的一片果林,就能在靈魂深處種下那牽絆的果實?
故事還在我孑孓前行的道路上時斷時續(xù)。那年高考失敗后,我做了一名大隊臨時廣播維護員,隨公社干部去陣坡鋪設(shè)線路,一位農(nóng)家少女不經(jīng)意間就闖進了我視野。似乎是要續(xù)上我與陣坡前緣似的,我與她在極短時間里都有了那么一層意思。我在現(xiàn)實的田地里是多么地不甘,多么地無奈,卻又多么地想要發(fā)生點什么,用以彌補內(nèi)心深處的巨大虛無。是一堆新墳橫亙在我眼前,才阻止了故事的順勢泛濫。那晚,我就借宿在女孩家,在得知她父親剛?cè)ナ缼讉€月且就葬在家門前的時候,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公社干部為我的食宿安排。月光如水,四周寂靜一片,那堆新墳就在院壩坎底下,似一堵高墻橫亙在我心頭。那個有太多想法和沖動的夜晚,最終在反復的煎熬和較量中,徹底失去了勇氣,直至另一個艷陽升起的明天。
不得不說,二十歲是個難以控制的年齡,彼時又正值我人生天空最灰暗的那些日子。我常常沉浸在對未來的憂慮和迷惘中難以自拔,每當我不得不回到殘酷的現(xiàn)實中,卻又常常抵擋不住那青春的躁動。越是迷惘,越是渴望。迷惘與渴望兩相交織,就讓我的黑胡須瘋狂成一道難堪的景致,持續(xù)了很長時間。那一年,我不知道是怎么挺過來的。只記得隨著那段工程的完工,我終究讓這段幾乎是一瞬間的肌體沖動帶來的一些美好片段,變成這灰暗中少許亮色的畫面留在了黑色的底片上。
這一次沒有話別的別離,恍惚間就翻過了二十多年的日歷。這么多年來,一直蟄居在南海之濱的我,也曾三兩次回過故鄉(xiāng)經(jīng)過她后面的巖口子去鄰村探望我父輩親戚,卻再也找不到勇氣和理由走近陣坡了,哪怕就在當年的那塊土地上佇立幾分鐘。細想之下,方醒悟當年那幅畫圖早已破損不堪。又或許是那畫原本就是一幅油畫,唯有保持一定距離,才能看到最佳的畫面效果?不。是我用那份至真至誠的純粹構(gòu)建的一幅理想畫圖,被這個世界一步一步直至徹底給毀滅了。
這種災(zāi)難性的打擊,當然也有清江大開發(fā)帶來的必然后果。好多年前就隱約聽說清江將會進行梯級開發(fā)而惠及陣坡,甚至我們村更多地方。當這種傳說最終演繹為現(xiàn)實,已是新世紀伊始了。誰也不曾料想世居在這塊土地上,居然在某一天就要徹底搬遷,且有一筆不菲的費用補貼。就像革命,新生活的締造,必然會伴隨著部分人的獻身。不是說將軍肩頭的功勛章,是無數(shù)士兵的白骨堆砌起來的嗎?如今的移民搬遷,還好只有部分村民充當了白骨的替身。據(jù)說是手握權(quán)力的官兒得到了實惠,使自己討得好處的同時,讓某些村民做了炮灰。其中就有我姑母一家人。
那些年的姑母先后遭遇了人生中最多最大的變故,前前后后兩個兒子離世,接著又是七旬姑父離去。另外一個稍有能力的兒子早已搬遷到山下的陣坡,姑母孤身一人守著孤寂冷清的大寨,將晚年的悲涼書寫得讓人不忍卒讀。時值政府“消茅”工程轟轟烈烈,姑母原本不在政策范圍內(nèi),卻因居住環(huán)境的惡劣,特別是飲水難題,在政府的照顧下,終于搬遷出去與山下的兒子住在了一起??蓵r隔幾年清江開發(fā)搬遷過程中的姑母一家,卻遭遇到一個天大的笑話。比姑母一家更安全的人家不僅被照顧搬遷,還拿到了一筆不菲的搬遷費。時至今日,姑母早已帶著一個巨大的心結(jié)去到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改變的唯有好看的表面模樣,本質(zhì)依然未有絲毫改變。
前兩年我正是在陣坡那幢新建不太久的石墻屋里,探望我病倒在床的姑母得知這一切的。我利用前后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看望了這位八十多歲還為生活一刻也不曾停得下來的老人。姑母說她是在一次打豬草的時候摔倒骨折的,年紀大了,恢復原本就特別慢,眼看可以扶著拐杖勉強上得了洗手間,可在一個夜晚再一次摔倒,就再也爬不起來了。送我的車就在外面等著,我在姑母病床前和她說了一些話,就迫不及待給了她幾百塊錢聊表這個侄子的一點心意,姑母推卻再三才肯收下。這些年來,隨著父母先后離開,我與幾千里外的老一輩也已直接蛻化成幾張可憐的偉人頭了,有時候仔細想來也覺得好悲涼好凄慘的。去年回家,姑母已然作古,她埋葬于何處我已毫無心思顧及,似乎她這一走我們就此決裂毫無任何關(guān)系了。原本姑母與父親也就僅僅存在同母異父的血緣關(guān)系而已,況且我們之間隨著這些年地理意義上的距離而漸行漸遠,直至遙遠成一堆冷冷的黃土,甚至連記憶也越來越模糊。親情和記憶這東西啊,終究只是一個時間長短的問題,到一定的時候,我們和這個世界都會握手言歡。
記得就是那一次,我徑直隨小學同學去了他親戚家,其實也根本沒有重要的事情,只是看看那些清江和陣坡山水孕育出的根雕藝術(shù)而已。那天,我喝了不少酒,甚至還趁著些許酒意沉醉在鄉(xiāng)人眼里成功的贊賞和自我陶醉中。想想也是,我每一次何嘗不是有些衣錦還鄉(xiāng)的良好感覺?對于那份親情,那份割舍不斷的情愫,雖是骨子里的愁緒,表現(xiàn)出來的卻又是那幾分我這個年紀不該擁有的輕狂。曾幾何時,我與故土上的人和泥土貼得那么近,那么自然,那么溫暖,而現(xiàn)在的我,怎么也想不到距離他們會越來越遙遠,遙遠得只剩下那看得見的遙遠的山和觸摸得到的那遙遠的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