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嵐綺
1
我?guī)е改高€有孩子,去了離家千里之外的廈門。丈夫特地訂了一家五星級酒店,希望我父母能住得更舒適一些。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倆搶著跟我抱怨,一夜沒有睡安穩(wěn)。
父親說,床頭燈怎么也關(guān)不上,晚上太刺眼,睡不著。母親接著控訴,空調(diào)關(guān)了熱,開了又冷,“搞死人了”——這是她的口頭禪,表示她情緒上的極度不滿。孩子聽了外公的話,大步走進(jìn)房間,伸手摸到一個銀色按鈕,啪的一聲,床頭燈應(yīng)聲而滅,父親撇撇嘴,沒有再說什么。
這是我和父母的長途旅行。在我步入中年后,我和他們的旅行,這好像是第三次。第一次是去北京,第二次是去上海。并沒有什么特別想看的,只是想讓平淡的日常生活有那么一點點起伏。
父親今年74歲,母親69歲,身體都還好,但也有這樣那樣的小毛病。父親有高血壓,有時難免嚇唬自己。加上前段時間,我的大伯突然中風(fēng)住院,幾個月過去了,時而清醒時而糊涂,靠鼻飼維持養(yǎng)分。父親每次去醫(yī)院探視回來,便獨坐在餐桌前,暮色里,也不開燈,默默抽一支煙。
為了緩解這樣的氣氛,我提出旅行。我們乘坐的是合福高鐵(我父母膽小,害怕坐飛機(jī)),沿途經(jīng)過皖南、贛南以及閩南。他們有時指點著窗外的山、房子、河流,有時竊竊私語,有時父親還會掏出本子,記錄下列車到達(dá)的站點和時間。
2
父母不怎么出遠(yuǎn)門,日常生活半徑只有兩公里左右——菜市場、超市、銀行或者門口修雨傘和拉鏈的小店。我小時候沒有旅行的概念,全家旅行更罕見。那時父母的單位會組織一些游玩的活動,但通常都是同事們一起,并不帶孩子。直到2009年,我和父母才第一次一起出遠(yuǎn)門,去北京看后奧運時代的那些場館,在曾經(jīng)有過激烈比賽的草地上,拿著照相的人提供的大火炬,留下全家的合影。
去北京,坐的是軟臥,拉上門,只有我們一家人。父親當(dāng)時興致很好地提議看外面的月亮——它在小窗外無聲地追著火車,村莊的零星燈火,一盞一盞,被丟棄在遠(yuǎn)方。
2010年,我們?nèi)ド虾?词啦?。那次世博會之旅,沙特館的三維影院尤其讓我們震撼,站在傳送帶上,身體猶如懸空,那是從未有過的奇妙視覺體驗。我看著身邊和大家一起張嘴驚呼的父母,心里想著——真高興,我們一起看到了這一幕。
3
在廈門,海景房的寬敞與美麗讓孩子萬般滿意,但是,得知房價之后,兩個老人卻看哪里都不順眼了。房間在25樓,一整面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對面的鼓浪嶼,父親不以為然地撇嘴質(zhì)疑:“我們要去那里嗎?那么小的地方,看不出有什么好玩兒的?!?/p>
去鼓浪嶼的輪渡票居然熱門到要提前買——得知這個消息后,我有點兒沉不住氣了。按照我的計劃,我們將在島上的民宿住兩晚。
我托酒店旅訂部的小伙子無論如何替我買到輪渡票,當(dāng)然,每張都加了額外的手續(xù)費。從碼頭下船后,我們拖著行李箱,一路問詢,走了足足40分鐘,才找到那家老別墅改成的民宿。正趕上高溫天,島上又只能步行,我擔(dān)心父親會走得累,抱怨住宿的地方太遠(yuǎn),一路不免心急,那會兒的臉色,紅得像蒸熟的蝦。
后來,父親休息好了,有了精神,開始饒有興致地看一家又一家歷史悠久的老房子。特別是當(dāng)我們走進(jìn)著名的菽莊花園,當(dāng)他看到曾經(jīng)的私家花園里面,居然不動聲色地收納著浩瀚大海的一角時,他的臉上出現(xiàn)了我曾在世博會沙特館里看到的表情,我心想——真高興啊,這趟旅行,總算有了他們喜歡的地方。
母親喜歡島上的鳳凰花,路上買了蓮霧來吃,又討價還價地買了一包小魚干。擁擠的龍頭路,人山人海的喧囂之中,她和父親害怕走散,相互牽起手——那是他們此行最安靜的一刻,他們終于沒有像往常一樣,走一路爭執(zhí)一路了。
那一刻,我突然感悟到,總是我們做子女的,一再用匆忙的背影告訴父母,不要追。而父母,在孩子將要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時,他們其實很想去追趕孩子,告訴他們,請不要走那么遠(yuǎn)。
就像我和我父母僅僅3次的遠(yuǎn)行,在他們對賓館房價不斷表達(dá)不滿,對旅游景點到處塞滿了人、到處需要排隊的聲聲抱怨之外,我其實明白——去哪里,看什么風(fēng)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你愿意帶著我們,去這世界的任何地方。
(李金鋒摘自《祝你幸?!の绾蟆?017年3期)